「請問,這裡需要人手嗎?」這個問題,莉維妲今天已問了數十次。
眼前的雜貨店老闆在櫃檯後抬起頭瞄了瞄她,以及她懷中的一歲幼兒、身邊的三歲男孩,就道:「我這裡夠人用。」
「那我不打擾了。」莉維妲苦笑著,然後轉身踏出了店子。聞說卡普蘭成為首都後四處都缺勞工,但來到後卻發覺並不一樣。不,也許這城市真的缺人用,但不是缺她這種麻煩的女人。之前有家布行本要僱她,但當聽到她要帶著孩子工作,就馬上反悔了。莉維妲也不好怪人家,她明白帶著孩子確是很不方便。
也遇過好心的店家,聽到她的要求,就問她家裡的情況:「家裡沒有人能幫忙看小孩嗎?還有你丈夫呢?」
她回答:「我丈夫過身了,在家鄉找不到工作,就來這邊碰碰運氣。」
對方就說:「噢!真是不幸,希望稍後你會遇到能幫到你的人。」
莉維妲點頭接受了祝福,但心裡卻愧疚,原因是她撒了謊——她丈夫其實沒有死。
記得二十二歲時,在老家倫德斯,她不顧父母反對,和住在街尾的一個男人結了婚。那男人雖窮,但莉維妲相信他的愛,後來還為他生了兒子——雅克。那時他倆一家三口還樂也融融的,令她深信自己的選擇沒有錯。然而,丈夫後來失了業,又酗起酒來,快樂家庭就崩潰了。他清醒時就埋怨她不會賺錢,醉了時就用拳頭打她。她好不容易才保住了肚裡的第二胎——女兒安潔,但丈夫的脾氣卻更暴烈了。
有天,他竟抓起刀就斬她,她的背受傷了,流著血,但還是抱著女兒衝到屋外向城衛求救。城衛馬上拘捕了她丈夫,又送她去醫治。其後法院就判她丈夫入獄,教會還特別下令准許她離婚。看似得救,然而,一個個難關卻出現在她面前。她沒有工作、沒有錢,只能靠教會救濟。父母不認她,不肯讓她回娘家。坊間的輿論還落井下石,說她之所以有這樣的下場是因為當初沒聽父母的話,又說她是害丈夫坐牢的女人云云。她實在沒辦法面對這些責難,於是就決定賭一把——帶著孩子離開家鄉,到新都卡普蘭去。
被雜貨店拒絕後,莉維妲沿街而行。抬起頭,已見到王宮的圍牆就在不遠的前面。她彎腰向雅克說:「你看,那是王宮,國王就住在裡面。」
雅克就高興得笑逐顏開,忘記了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的疲勞,手指著前方說:「安潔!你看!」
小小的安潔對巨牆不感興趣,就只是低頭望她的哥哥。
老遠來到這裡,難道所得到的,就只有開一開眼界嗎?莉維妲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都是錯的。活了二十七年,也許真的沒有一件做得對,而無辜的孩子卻陪著她承受苦難。
「雅克,對不起。」她說。
不知道兒子是怎樣理解她的說話,他只是望向王宮笑道:「我不累,王宮好大喔……好大。」
接著她又拜訪了一家帽子店,男店主說他不缺人手,不過隔壁的店或許會有空缺。她於是道了謝,回到街道上,然後望向旁邊——那是一楝三層高的樓房,地面那層是店舖,有個大大的、凸出的格子玻璃櫥窗,但裡面是空的,沒有貨物,而門面外也沒有招牌。她來到店門前,拍拍門道:「請問有人嗎?」裡頭一點動靜也沒有。
莉維妲明白,屋主大概就只是出門未歸而已,但她心裡卻有股徹底失敗之感——好吧,命運都在和我對作,我想放棄了,反正好事就是不會降臨我身上。可這時,身邊有人向她說話了:「這位女士,有甚麼事嗎?」
她轉身望去,見到的的是個三十歲上下的金髮男人,藍眼睛,寬闊的臉兩旁長著一雙惹眼的招風耳,唇上束著短髭。他將大半截身子由一個梯口伸出來,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兩個孩子。
「我……」已失敗了很多次的莉維妲幾乎說不出話來,但還是硬擠出老話:「請問,這裡需要人手嗎?」
男人看看店子的牆壁,搔了搔頭:「我招聘告示還沒貼出來呢,你怎知道我要請人的?」
莉維妲指指隔壁:「是帽子店店主說你可能需要用人。」
男人「啊」了一聲:「原來是勞恩先生介紹的,那麼請你進來吧。」然後繞過她身後,用鎖匙打開了店門。
莉維妲不敢承認那是「介紹」,但既然機會就在面前,那就好好把握吧。她跟了那男人進店裡去,坐上了對方拉過來的椅子。然後男人向她伸出了手,道:「你怎麼稱呼?我叫佛蘭克.尚。」
莉維妲與佛蘭克握過手後,安潔也學著大人伸出了手。
「噢!安潔!」莉維妲說。
佛蘭克就回應道:「你叫安潔?」
「不……我叫莉維妲,我女兒叫安潔。」又望望身邊的男孩:「這個我兒子——雅克。」雅克拉著母親的裙子,抿著嘴,似乎有點害羞。
佛蘭克笑笑:「孩子都很可愛,陪媽媽來找工作?」
莉維妲遲疑著未回答,雅克卻點了頭,小聲說:「是的,很遠……坐船。」
佛蘭克神情略顯驚訝。
莉維妲就補充道:「我們從倫德斯來的。」
然後佛蘭克問:「那麼現在住哪裡?」
莉維妲不好意思的回應道:「就碼頭那邊的教會,我在卡普蘭沒親戚,也沒錢租屋,因此正在接受接濟。」
佛蘭克大概從中聽得出甚麼來,他問:「家鄉那邊……」
「我丈夫過身了。」莉維妲流利的吐出了謊言,但後面說的是真話:「在倫德斯我討不了生活,那邊連男人都找不到工作,何況帶著孩子的女人?」而且,她還是被大眾踩得一文不值的女人。
佛蘭克沉默了,瞪著她的臉看。
莉維妲做好心理準備,對方會說:「我很同情你,不過……」
但,佛蘭克卻問:「你可以做哪些工作?」
莉維妲連忙道:「我可以做飯、打掃,家務之類我沒問題的!」雖然她知道這些都不算甚麼,每個女人都會做,但她也只可以這樣說了,然後補上兩句:「我有上過初級學校,基本的讀寫我會的。」
佛蘭克又是沉默,過了好一會兒才道:「好吧,我決定僱用你。」
莉維妲當下的感覺,就像忽然見到了天堂,又覺得這似是一場不可思議的美夢,只要蹬一腳夢就會醒。
但眼前的男人讓她知道這不是夢:「你可以帶著孩子住在這裡,我也會包你們三餐。至於薪水……可以讓我再想想嗎?因為有點超出預期……」
「沒問題,沒問題。」其實就算只供兩餐一宿,也算幫了莉維妲一個大忙了。比起長期依賴教會,被旁人當成是和乞丐、遊民一樣的人,這真的要好太多。
接著佛蘭克就道:「那你們可以先回教會,明早就正式搬過來吧。」
「謝謝你,尚先生,你簡直是我恩人。」莉維妲站起來,向雅克說:「來,多謝人家。」
「謝謝尚先生。」雅克乖巧的道。
佛蘭克摸了孩子的頭,向她們道了別。莉維妲也道了句「明天見」,就踏出店子了。她滿心喜悅沿著街走,經過了好幾楝房子才想起自己還不知道那家是甚麼店。不過她又想:「沒所謂了,反正我又不是顧店的,只不過是個家傭罷了。」於是就輕輕的哼著歌兒,帶著孩子回教會去。
第二天,莉維妲帶著自己所擁有的一切——孩子和包袱,來到了佛蘭克的店。水車路二號,就是這兒的地址。左邊的一號是帽子店,右邊的三號還空著沒人住,四號的裁縫店就是街尾,再往外走就會去到河邊。佛蘭克說那兒有水車,雅克聽了很高興,莉維妲於是答應會找天帶他去看。
接著,佛蘭克就帶母子三人參觀房子。就如之前所見——地面那層是店舖,不過佛蘭克說店子他會自己打理,莉維妲只要照料住家的部份就行。然後他帶她們到店外,指指左邊的梯口:「這兒通往住家正門。」
莉維妲跟著他上去,抵達了一個天井。裡頭有點陰暗,但抬起頭就可以見到藍天。而正門就在裡面,不向街而且又在二樓,顯得很是神秘,莉維妲就道:「這蓋法真奇特。」
佛蘭克笑笑:「大概是建築師的個人品味,這條街的房子都怪怪的,但有趣。」
雅克拉拉莉維妲的裙子:「我喜歡,這兒很好玩。」
可媽媽是來工作的呢——莉維妲心想。
而佛蘭克就用鎖匙打開了屋門,引領著大家,又介紹道:「門廳——對面是廚房,之後你每天都會用到。」他走進廚房,打開裡頭右側的一道窄門:「有小陽台,樓梯通到後院,下面是儲藏室和驢棚。」
雅克馬上眼睛都亮了:「有驢子?」
「有,不過牠也由我來照料行了。」佛蘭克又說這樓層最大的房間是起居室兼飯廳,次大的房間會用來做貨倉,莉維妲亦不用管它。而三樓則是他的睡房、兩間客房,剩下的一個房間則是莉維妲她們的。裡面有兩張床、一個矮櫃、一個大箱、一張小方桌和椅子,面街的一對窗前沒有窗簾。
「門外的木梯通向閣樓,那現時還空著沒用。」佛蘭克之後就退出房間:「就這樣,今天你就當是半個休假日,隨便四處熟習摸索一下吧。也可以到外頭逛逛,向鄰里打個招呼、看看有甚麼店舖甚麼的。」
莉維妲向他點頭:「明白了,尚先生。」
佛蘭克也向她點頭:「我有事要忙,請自便,廚房有湯和麵包你們可以吃。」說完就沿梯到樓下去了。
莉維妲將行囊放到左邊的床上,又將安潔放在地板。安潔馬上就向雅克爬去,用不正的口音叫著「哥哥」。雅克就攬攬她,向她說:「有驢子啊!好高興!」關於故鄉的一切仿佛已經忘記。莉維妲覺得這也好——媽媽怎樣被爸爸斬傷,一身是血;爸爸又怎樣被城衛壓在地上,後來被送進監獄……這些事,都忘了比較好。
她將衣物放到矮櫃的抽屜裡,而安潔的尿布則放到箱子中。剩下的空間還很多,誰叫她們一貧如洗?莉維妲接著就帶孩子離開了樓房,去了隔壁的帽子店向店主道謝,說是因為他的「介紹」才得到了工作云云。店主卻之不恭的接受了她的謝意,又將女助手、男學徒和女兒介紹給她認識。並說兒子上學去了因此不在家,卻沒提到妻子。莉維妲心想老闆娘大概是過身了,就識趣的沒有問。
之後,本想到帽子店對面的皮具店打招呼,但又覺得害羞,就作罷了。反正以後有的是碰頭的機會,早晚都會混熟的。然後她就在附近四處察看,知道了哪裡有菜市場、麵包店和雜貨店,這些都是生活必須。又去了這區的小教堂,和神父聊了一會。接著就帶孩子到河邊看水車,木造的大輪子轉呀轉的、水倒呀倒的,雅克和安潔見了都很興奮。而再右邊,稍遠的一點就是從王宮伸延到河上的「水門」,莉維妲期待著門會開、會有船駛出來,但結果沒有半點動靜。
最後,她們回到佛蘭克的家裡。略略看過將要打理的幾個房間,又看了後院,逗了一下驢子,就回到三樓的睡房裡去。安潔和雅克都累了,在右邊的床上沉沉睡去。莉維妲趁這時候,去到廚房點起爐灶的柴枝,好將湯熱一熱。四周很靜,佛蘭克是出去了,抑或是在店裡?說起來還沒問過他開的是甚麼店,莉維妲覺得自己真是太魯鈍了,還有薪水的事也忘過一乾二淨。不過待在這裡至少不會餓死、不會冷死,她認為其他的事不用急,順其自然就好。
之後湯熱好了,她就叫醒兩個孩子,在廚房用了餐。湯的味道還算不錯,只是稍微有點過咸。麵包有就比較乾硬,似乎放了超過兩天。她將之撕得很碎,又在湯裡泡軟才讓安潔吃。不過安潔似乎吃得很開心,雅克則說媽媽煮的較好喝。直到黃昏,佛蘭克才再次出現。他盛了湯、拿了麵包,帶到飯廳兼起居室去用。莉維妲覺得不應打擾,但又覺得這是問明天早餐安排的最好時機。
「早餐啊……」佛蘭克咬著湯匙,一副毫無概念的樣子。
莉維妲站在他身邊問:「尚先生你平常有甚麼習慣呢?」
佛蘭克回應道:「我早上都吃前一晚剩下來的東西。」
那麼看來是個好應付的主顧——莉維妲想。接著她又問:「那麼午餐呢?」
佛蘭克呆呆的道:「一樣的東西,或許加個蛋,份量會大些。而晚餐……一樣。」
莉維妲覺得這就太隨便了,怎麼看佛蘭克都不是個窮人,應該過更好的生活。
他大概是猜到對方在想甚麼,就補充道:「幾餐都不同煮起來很麻煩,因此我一煮就是一整天的份量。」接著他不好意思的用指頭搔搔臉頰,笑道:「之後怎樣就由你來決定吧,我會將一個星期的買菜錢放在廚房第一個抽屜,明早你去拿就行了。」
莉維妲回了聲「是」,就回到廚房,走出陽台,看著兒女在鋪了石地板的後院裡玩耍。雅克用手指沾水在地上塗鴉,而安潔則坐在他身邊看著,驢子也從棚裡伸出頭來望。
「你們不要走進棚裡啊,被驢子踩到可不得了。」莉維妲說。
在橘色的霞光下,雅克抬起頭回應道:「知道,我會看好安潔。」
莉維妲覺得他真是個懂事的好孩子,要是有人問她這輩子有甚麼是無悔的,大概就是生了這個兒子吧。之後佛蘭克將碗送到廚房,告訴她洗完碗就可以休息或做自己的事去。莉維妲應了一聲,目送他離開,聽到他踏上樓梯,然後就向孩子說:「我們也到樓上去吧,被窩裡暖暖的呢。」
雅克就牽過安潔的手,帶她來到陽台的梯級前。
「抱抱。」安潔說。
莉維妲就走下去,抱起她,又牽過雅克的手,三人一起回到屋裡去。
大概早上五點半,莉維妲將安潔由抽屜裡抱起來。她沒讓女兒睡床,因為怕她會睡著睡著就滾下來,又或是淘氣摔下來,於是昨晚就將矮櫃最大的一個抽屜整個抽出、放在地上,在裡面鋪上毛毯當小床用。當夜晚過去,在早上醒來時,果就見到安潔在房間裡四處爬,真是沒她辨法。至於雅克則好好的在被窩中,嘴角流著口水。
「要起床囉。」莉維妲其實不忍這麼早叫醒他,但實在不放心將他放在這兒,而自己去工作。
這時窗外仍然暗暗的,像夜晚。莉維妲抱著安潔,牽著雅克,來到廚房就馬上燒水。她不知道佛蘭克幾點會起床,不過以防萬一洗臉的水還是早點準備吧。還有要翻熱的早餐……莉維妲猶疑著點兩個爐火會不會太奢侈,但她不想主人坐到飯桌前時湯還是冷的,於是就點著了另一個爐灶。
她在心裡提醒自己:「尚先生才沒你那麼窮啦,不要神經質。」然後呼了口氣。畢竟是第一天工作,心情很緊張。
接著她幫安潔換了尿布,洗了手。又找了條繩子,一端鬆鬆的綁在女兒身上,另一端綁在牆壁的鐵釣上,好讓她離爐火夠遠。
「雅克也要小心啊。」她說。
然後雅克就問:「驢子起床了沒有?」
莉維妲用長木匙拌著湯:「不知道,待媽媽完成了朝早的工作,再和你去看牠?」
雅克鼓著腮:「我不可以自己去嗎?」
莉維妲回應說:「小孩子四處亂跑很危險的,應該跟著大人。」
然後安潔就嘟嘟嚕嚕的插嘴,莉維妲一句都聽不懂,雅克卻笑了。
待水滾了,三個人就洗了臉。接著莉維妲就四處找佛蘭克用的洗臉盆,由廚房找到儲藏室,由儲藏室找到飯廳,然後猛然想起它就在主人房門口的對面——一個几子上。她到樓上將它取來,盛了熱水,又放回原位去。待到六點多,天開始微亮,然後她聽見踏步聲沿梯而下,最後停在廚房門口。
「早安,你們起得真早。」穿戴整齊的佛蘭克說。
莉維妲回應道:「早安,尚先生,我馬上送早餐到飯廳。」
佛蘭克點了點頭,又問:「你以前在倫德斯的大戶人家當過傭人嗎?」
莉維妲聽得出是讚賞的意思,但搖搖頭:「沒有。」她沒有這方面的經驗,不過覺得將對方當父親侍奉就差不多了。雖然,父親已經不認她。
佛蘭克「啊」了一聲,然後就轉身,到飯廳去了。莉維妲盛了湯和麵包過去,然後回到廚房,將剩下的和兩個孩子分一分。她先餵了孩子吃,然後見到佛蘭克從正門出去。於是就到飯廳將碗盤收一收,再到廚房吃自己的早餐。鐵鍋裡全空——不,還有黏結在鍋底的湯料,莉維妲盤算著這要用多少時間清理。
這時,雅克又問可以去看驢子了沒有,莉維妲就決定先帶孩子看驢子,然後就到市場買午飯用的材料去。她拉開廚房第一個抽屜,見到內裡有個錢袋。打開一看,發現內裡是一把大銅幣和細銅幣。這令她很困惱——這麼少哪能支持到一個星期?省著用也大不了就五天,甚至……四天。她將錢倒出來,咬咬牙挑了若干個大銅放回去,然後就將袋子掛在腰前,又提了籃子,帶著孩子出去了。
「驢子,再見!」雅克見了驢子很開心。
至於莉維妲則心緒不寧——她開始懷疑佛蘭克是個小氣鬼,煮一鍋湯就吃足一日、放到硬的麵包照啃不誤、買菜的錢又給得少,而且……薪水的事他又混過去了。難道說,他打算只提供三餐一宿就算了嗎?但她看看手抱著的安潔、拉著她裙子的雅克,明白以她這樣的條件實在沒資格和人議價。再說,現在不是比以前要好多了嗎?至少沒有人打她,也沒有人道她的是非,也不再需要教會的救濟。
當走到街角時,前面的一個中年女人忽然遞起手叫住了她:「唉!太太,太太!」
莉維妲感到很是奇怪,在卡普蘭除了教會的幾個神職人員、帽子店的人以及佛蘭克,就沒有人認識她。除非——那些拒絕聘用她的店主們竟有將她當回事。莉維妲回想著,這名婦人會否是某個老闆娘,但腦裡實在毫無印象。
然後中年女人就掛上一副興沖沖的模樣:「我見到你自尚先生家出來,難道你就是尚太太嗎?」
莉維妲嚇了一跳:「不!我只是個傭人!今天正式開始工作。」
婦人接著就道:「真可惜!我還以為這兩個是他的孩子。」
可莉維妲一點也不覺得可惜。
婦人又咯咯笑起來:「我日子無聊嘛,多想有位街坊太太陪我聊天。不過是傭人也沒要緊,女人的工作不都一樣?沒差沒差!」
莉維妲這時發現婦人也提著籃子,就問:「你也是去買菜嗎?」
婦人點頭道:「是啊,一道去,如何?」
雖然不認識她,但莉維妲覺得自己初到貴境,能多識個人總是好的,於是就跟著對方去了。然後婦人就自我介紹說——她就是尚先生家斜對面,那家皮具店的老闆娘,姓梅瑟,昨天就注意到莉維妲和孩子,就以為他們是一家子。
莉維妲就問:「尚先生沒向你透露過家庭狀況嗎?」
梅瑟太太搖搖頭:「他只說過他姓尚,剛買下了那楝房子,之後我就只顧著談房子,其他的事就忘記問了。」
莉維妲想想那沒有貨物的店子,覺得那確是像剛剛才買下來,還沒開業的樣子。而住房處,大傢俱倒算齊全,不過日常要用的小物器就很不夠。像廚房的抹布,就只有兩條而已,碟子也只有四隻,面盆似乎只有佛蘭克在用的那一個。莉維妲又問梅瑟太太,是否知道他要開甚麼店,她就回應說不知道。
去到市場之後,莉維妲買了兩個小南瓜,又買了菠菜。她很驚訝地發現,這兒明明是首都,物價卻比倫德斯低很多。這麼說,佛蘭克給她的錢不止夠用一個星期,可能還有剩呢!對於之前還認為他是個小氣鬼,莉維妲感到十分抱歉。接著她又買了魚肉,還有雞蛋、麵包。她的籃子幾乎滿出來,手上又抱著安潔很不方便,梅瑟太太就替她拿了一些,令莉維妲感激不已。梅瑟太太還告訴她,可以按月向麵包店訂麵包,這樣他們就會每天送麵包來,不用自己去買那麼麻煩,而且價錢還會便宜一點呢。
她們買完菜,就回到水車路,各自歸家去了。莉維妲沒遇到佛蘭克,她坐在陽台的階梯上休息,而雅克和安潔又去了看驢子。
「驢子,你好!」
「驢子,掰掰!」
「驢子,我又回來了!」
除此之外,四周好靜,沒有喝醉的男人罵她不會賺錢,也沒有鄰人惡意的竊竊私語自窗外傳來。她閉上眼,靠在欄杆上打個盹,感受著這令人心安的平靜。
「哈哈哈!」
安潔爬上樓梯來了,攬住媽媽的小腿。莉維妲張開眼,微笑著,伸手捏捏女兒的小臉蛋。這時,雅克向店子那邊揮了揮手,莉維妲就問他:「怎麼了呢?」
雅克就說:「是尚先生喔。」
莉維妲回頭望去,見到的是店子那向著後院的窗,佛蘭克在窗後向他們笑。
平靜的一個星期就這樣過去,佛蘭克給莉維妲定好了工資——一星期二十里克。莉維妲問他為甚麼給這麼多,她在這兒又吃又住的,帶著孩子工作也沒甚麼效率。但他說很滿意她的表現,而且她又幾乎是一整天都在照料這個家,可以說是沒有所謂的下班,這個價就不算高了。於是莉維妲就接受了,回到廚房算著算著,發覺只要不亂花錢,將來或許還可以讓雅克上不錯的學校。
莉維妲終於承認自己的決定是對的——拋下倫德斯,來到卡普蘭。以前的事也許很多都做錯了,但這次她深信自己處在正確的道路上。她買菜、做飯、打掃,也幫這個家園添了不少生活用品。像是鋪在門口的毯子、更多的抹布、晾衣用的桿子、儲水用的大桶、自己造的窗簾……佛蘭克說買菜用剩的錢就由她決定怎麼花,她於是就這樣做了。一個舒適又方便的家,她覺得這是誰都想要的。她還打算自己再儲點錢就買張小床,那安潔就不用再睡抽屜了。
然後有一天,佛蘭克帶了驢子出門,牠還拖著一輛空的小木頭車。到他回來時,車上就載滿了各種東西——茶几、木箱、椅子、油畫。而且他身邊多了個人——同樣牽著驢子、小車上載著貨物的三十來歲、滿臉鬍鬚的男人。在好奇心和雅克的催促下,莉維妲出門迎接,佛蘭克就向她介紹說:「這位是我的朋友德克船長。」
莉維妲想到的是駕著大船、出海長途貿易的船長,但德克就摸著後腦說:「我是做內河運輸生意的,這傢伙也是我的顧客。」他指著佛蘭克說。
莉維妲就道:「那麼這些都是店子的貨品?」
「大部份都是。」佛蘭克笑笑:「我都忘了告訴你,我是做古董生意的。」
雅克問:「古董是甚麼?」
佛蘭克就回應道:「即是越舊越有價值的東西啊。」
兩個男人開始把貨物搬進店裡,然後莉維妲趁德克解開車上的繩子時問:「這些都是由船運來的嗎?」
德克驕傲的挺起胸膛:「是的,我的船——河心獅子號!」
這時佛蘭克就在店裡說:「碼頭工人通常叫它溺水獅子。」
莉維妲和雅克都忍不住笑了,安潔雖然聽不懂但也跟著笑逐顏開。
德克向佛蘭克齜牙裂嘴:「你對老朋友就是壞心。」
然後莉維妲見這些工夫她都幫不著,就要說要到河邊打水去。可雅克卻看著那堆貨物看得痴了,叫他跟來也沒反應。佛蘭克就道:「雅克和我們待在一起好了,你就和安潔去吧。」
「好的,那麻煩你看顧他了。」莉維妲說完就回到屋裡,抱著安潔、提著水桶到河邊盛水。回程時她由後院門進來,放下水桶,又來到店前。此時車上的貨都已經卸光,佛蘭克蹲在店裡——一幅狩獵主題的畫前,向雅克解釋著畫裡畫的是甚麼。而雅克看起來非常開心,一個勁兒的點著頭。
而德克見了莉維妲就道:「好了,我該回去了。再見佛蘭克,再見尚太太!」
莉維妲感到尷尬,遲疑著應不應該糾正他,可未考慮完畢德克就踏出了店子,拉著自己的那隻驢子走了。
然後佛蘭克就站起來道:「我有向他說過你是傭人,但他就是愛故意搗蛋,對不起。」
莉維妲聳聳肩表示不介意,可是,其實心裡真的有點介意。她想起那個人,那個讓她流血的人,被關在監獄裡,曾經是她丈夫的人。
自那天之後,雅克變得很喜歡親近佛蘭克。之前每天都嚷著要去看驢子,但現在除此之外,還會說要見尚先生。莉維妲於是就讓他跟她去送早餐,她捧湯,而雅克捧麵包,然後佛蘭克就會讚他是個好孩子。而店子都收拾好、開始打開門做生意後,雅克也很愛在櫥窗前拈著腳窺看。莉維妲於是就告訴他:「古董是有錢人家才買的。」
雅克就回應道:「尚先生有好多。」
莉維妲說:「那都是要賣的。」
雅克就嘟著嘴:「沒關係,我想聽尚先生說故事。」
只是這樣的話莉維妲就放心了,她就怕雅克沾上奢侈的習氣。
然後有天,在送早餐到飯廳時,雅克問佛蘭克:「尚先生,那些古董是由哪裡送來的?」
莉維妲說道:「雅克,不要阻著人家吃飯。」
但佛蘭克卻一臉寬和:「不要緊。」又伸手摸摸雅克的頭:「那是由凱恩城運來的。」
雅克緊接著問:「凱恩城有很多古董?」
佛蘭克就說:「我和朋友在那邊共同擁有一家古董店,這裡的貨都是由那兒那來的。」
莉維妲也有點好奇,就加入了對話:「所以這邊的是分店?」
佛蘭克點點頭:「我原本住在凱恩,那個店子和這兒一樣是下鋪上居,我和那位朋友兼合伙人住在一起。不過後來他結婚了,我覺得待著不方便,就決定搬出去住。」
這麼說,尚先生和我一樣是外地人呢——莉維妲這麼想,心裡一陣親切感由然而生。然後她又道:「那麼搬得真遠。」凱恩可是個比倫德斯更遙遠的地方。
佛蘭克就攤攤手:「原本只是打算在凱恩另外再租個房子,但越想野心就越大,最後就索性到卡普蘭這兒開起分店來了。」
莉維妲笑了:「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啊。」
接著,佛蘭克又丟出一個轉折:「不過,我其實也不是凱恩人。」
莉維妲很是訝異:「那麼你家鄉到底是哪兒呢?」
「維夫斯。」佛蘭克說。
莉維妲一時間不知道應怎回應——那是個有點特殊的城市,因為處於我國格拉西亞和鄰國普利奴斯的邊界上,上百年以來因為戰爭而一時歸此,一時歸彼。當城塔上插著格拉西亞國旗時就是格拉西亞人,當城塔上插著普利奴斯國旗時就是普利奴斯人,因此維夫斯的人常被描述成是沒有忠誠心的傢伙。儘管普利奴斯已經滅亡,維夫斯將永屬格拉西亞,但眾人對之的印象依然未改。
佛蘭克瞄著莉維妲,等待在她的反應似地。
莉維妲就避重就輕的說:「那反而比凱恩近一點。」然後就告辭了。
從這一場對話後,莉維妲常常在想,佛蘭克其實是不是故意在街坊間隱瞞維夫斯人的身份。梅瑟太太為人那麼熱情,又愛說話,但佛蘭克卻沒怎將自己的事告訴過她。至於隔壁的帽子店……莉維妲不時會遇到那裡的人,但他們從沒提過佛蘭克是外地人的事。正因為這樣,莉維妲才一直以為佛蘭克是本地人。可是這樣的話,他為何又將自己的身份告訴她呢?不過又或許,只是她想太多了。維夫斯人就維夫斯人,又有甚麼所謂?反正凱恩人也常被人說墮落,倫德斯的上層階級則以涼薄無情而著名。
然後她又想到自己的謊言——「丈夫過身了」,這個謊她亦要一直撒下去嗎?她不想人知道自己「害」丈夫坐了牢,不想人知道她不是喪夫而是離婚,不想人知道父母不認她。到現時為止,誰都沒有懷疑過她的偽裝,但另一方面,她又惋歎這兒沒有人了解她的心事。雅克年紀還小,大概根本不明白之前在故鄉到底發生了甚麼事,更別說是只有一丁點大的安潔。要是他倆將爸爸忘了,又或是以為他真的死了,莉維妲覺得倒還好,她不想由孩子來分擔她的苦痛。
而那之後,佛蘭克和莉維妲都將「維夫斯人」這件事丟在一邊,繼續他們的平靜生活。但同時亦有點轉變——莉維妲發覺她們一家三口,和佛蘭克的接觸越來越多了。佛蘭克開始在星期日和她們一同上教堂,當店子有來貨時會邀她和雅克來看,他買了有圍欄的小床給安潔,又會抱雅克去騎騎驢子,而當她家務太忙的時候他就幫忙帶小孩出去看水車。莉維妲也常常見到他笑,那就像陽光一樣燦爛、溫暖。
這種變化梅瑟太太亦發現到,在一起去買菜時就問莉維妲:「你們兩個會有機會嗎?」
莉維妲明白她是指甚麼——結婚。可她並不認為他倆是在戀愛,只是在同一個屋簷底下相處得不錯而已。她如實回應,但梅瑟太太卻認為二人的關係不止於此。
「你來到這兒後可一句怨言都沒有呢。」梅瑟太太說。
不,曾經在心裡說過他是小氣鬼,不過這句話她收回去了——莉維妲想。她回應梅瑟太太:「尚先生是個很好的主顧。」
梅瑟太太就道:「再怎麼好,傭人都會覺得為主人洗內褲倒夜壺是件髒活。」
莉維妲沒她好氣:「我只是生性拘謹才沒怨出聲來。」
梅瑟太太卻抿嘴而笑。
莉維妲認為這位婦人的幻想真的太多,然而,後來還有一個人變相認同她的說法。那個人就是安潔——她一歲多的女兒。某天,當莉維妲在後院晾床單,而佛蘭克在一邊抱著安潔時,安潔叫了他一聲——爸。除小女孩以外,其餘的人——莉維妲、佛蘭克、雅克都傻了眼。
尷尬不已的莉維妲就說:「對不起,我之後會糾正她的。」
可佛蘭克卻說:「可要她唸『尚先生』好像太難了。」
「那麼我教她叫叔叔。」莉維妲說。
佛蘭克沒有回應,只是將安潔舉得高高的,安潔蹬著手腳哈哈笑。然後他又將之朝向莉維妲,搖著其小手說:「來,叫媽媽!」
「媽媽!」安潔字正腔圓的說。
見到她可愛的樣子,莉維妲糾結的心情就放鬆了。不過,這只是暫時。之後莉維妲教安潔唸叔叔,她就是學來學去都學不會。有時安潔遇到佛蘭克就大聲叫「爸」,他也就由得她叫,從不否認。一大一小令她很頭痛,覺得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,若是被外人聽到了,可會惹來各種閒言閒語。於是某天,她送晚餐到飯廳時,就委婉的向他說:「你這樣由得安潔亂叫,可會將好姑娘都趕走呢。」
佛蘭克就不好意思的摸著後腦道:「對不起,我太得意忘形了。」
這下倒是輪到莉維妲害臊了——難道佛蘭克真的想當安潔的爸爸?
然後佛蘭克說:「我爸爸在我六歲時就死了。」
「那真是遺憾。」莉維妲等待著下一句,她發現自己想了解這個人。
佛蘭克拿起湯匙,垂首拌著濃稠的紅蘿蔔魚湯:「之後我媽媽就開始酗酒,後來也死了,沒有親戚肯收留的我就被送進孤兒院。」
莉維妲又想起自己的丈夫……不,前夫,她覺得她和佛蘭克的家庭有各種各樣的相似。雖然,他的角色是兒子,而她的角色是妻子。她問他:「所以,你渴望親情嗎?」
佛蘭克點點頭:「不過,我在孤兒院也不算過得孤單,有其他的孩子陪我,修女們大多也很好。然而後來,我遇上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。」
莉維妲問:「是甚麼事?」
佛蘭克揚了一下眉:「你可能不會信。」
「怎會?」她不認為佛蘭克是個愛胡說八道的人。
佛蘭克又說:「你可能會怕。」
「你就說吧。」連被丈夫用刀斬都試過了,莉維妲覺得別人口中、與己無關的事並沒甚麼好怕的。
佛蘭克笑了一下,道:「在孤兒院裡,我被鬼附了身。」
莉維妲很錯愕竟會是這樣的發展:「你說……鬼?」
佛蘭克「嗯」的一聲:「是的,鬼,雖然修女們不相信鬼這回事,但那兒真的有,而且它住進了我的體內。它的名字叫做——尚。」
略暗的飯廳裡先是一片靜寂,然後門外傳來雅克似近還遠的聲音:「來,來,我們一起玩。」
然後莉維妲結巴了一下:「那……你……那不是你的姓氏嗎?」
佛蘭克搖搖頭,又抬頭望向莉維妲:「不是,我本來姓契恩,但當那個鬼附上我身後,我就擁有了他的記憶、他的思想。我既是佛蘭克,也是尚,於是我開始自稱佛蘭克.尚。」
看進佛蘭克的眼睛,莉維妲見到自己的反映,但又仿佛覺得裡面的是一個鬼魂。她感到顫慄,這並不只是別人口中的事,而是正在發生在她面前。
佛蘭克的臉上陰暗、毫無笑容,不像平時的他,猶如是另一個人:「而其他人開始發覺我的不妥,就害怕起來,最後,修女認定我被魔鬼控制住,說要找神父來驅魔。」
「那……那之後呢?」莉維妲知道,既然佛蘭克選擇了用「尚」這個姓,那即是「惡魔」仍然和他在一起。
事情果然如她所料,佛蘭克說:「當時我覺得很怕,就找機會逃出了孤兒院。接著被一個遊商收留,以佛蘭克.尚的身份繼續生活。」
莉維妲問:「後來在凱恩和朋友一起開了古董店?」
佛蘭克說:「是師父……即那個遊商開的,他在過身前將之交了給我和我朋友。」
莉維妲接著說下來:「到後來你就來卡普蘭這兒開分店。」
佛蘭克點點頭,然後面對著湯碗,用沒拿湯匙的那隻手遮著額頭和眼睛,喃喃道:「莉維妲……你會不會離開我?」
「怎麼會?」雖然覺得這個人的過去很異常,但她不認為他是壞的。
佛蘭克抽了一下鼻子:「謝謝。」
然後莉維妲在心裡下了個決定:「其實,有件事我一直瞞著大家。」
佛蘭克抬起頭,用微紅的眼望著她。
莉維妲說:「我丈夫沒有死,在倫德斯……他用刀斬我,被抓進了監獄,於是教會讓我和他離了婚。但來到卡普蘭後我不敢將真相向人說,因為我怕會被人鄙視。」
「但你現在向我說了。」佛蘭克說。
莉維妲回應道:「因為你也向我說了。」
自那時起,佛蘭克又變了。他變得很黏,當莉維妲做飯時就嚷著要幫忙。又不再讓她們一家三口在廚房吃飯,要和他一起在飯廳圍著同一張桌子,又買髮帶之類的禮物給她,說她戴起來很好看。而莉維妲亦不再阻止安潔叫他爸爸,甚至容許雅克跟著叫。雖然連手都沒牽過,但他們都明白二人之間有的是甚麼。就這樣,莉維妲在卡普蘭住滿了一年,然後佛蘭克向她求婚了。他倆在附近的小教堂舉行了婚禮,鄰人和德克船長都有出席。從此,莉維妲成為了尚太太,和丈夫與孩子一起,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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