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城市到鄉郊的路途上,搖晃不已的馬車車廂並沒有令萊茜感到不適。不止沒有不適,這種近乎暴力衝擊的顛簸,正好稍稍紓發了她心中的怒意,就如同毆打枕頭般能令壞心情變好——她認為這比喻貼切極了。從小到大,她弄壞了無數個枕頭,每每都惹得媽媽搖頭嘆氣,而爸爸則抱怨連連。
萊茜她今年二十三歲了,老早就知道自己脾氣不好,但又覺得這有什麼不正常呢?她討厭「隱忍是女人的美德」這種說法。她認為憤怒——是對世界的控訴;大聲發言——就是勇敢。是以她沒打算結婚,她知道世上每個男人都只會叫妻子默默低頭。父母雖然好幾次勸說她和那個誰或是那個誰認識一下,但她都堅決地拒絕了。她有自己的工作,又是家中的獨生女,她認為她不需要依靠男人,就能夠一輩子過上很不錯的生活。
可是,雖然這樣說,她現在的情況其實不是很妙。就在兩個月前,她丟了在城市那邊的工作。她是個家庭教師,在此之前,是她爸爸的助手——她爸爸在一所中級學校任教。當她取得了足夠的經驗,就離開學校,受僱去教導那些家境不錯的小女孩。萊茜教她們識字、閱讀,然後寫作,語文是她的專長。然而那樣的生活暫時結束了,因為一宗事件——她將她的私人筆記簿遺落在僱主家了。看似很小的事,其後卻引起了大風波。
車廂中的她大長嘆了一聲,又喃喃道:「真是不堪回首啊!」這時,馬車緩緩停了下來,她透過窗子見到一道長了青苔的老舊石牆,她搖了搖頭,道:「髒死了。」又大聲問車夫:「到了?就是這裡?真的是這裡?沒有搞錯吧?」
車夫沒她好氣的回應道:「女士,我都沒來得及答,你怎麼就問一大串呢?」他下了車,伸出雙手要接萊茜的行李:「是這裡沒錯,戴夫斯家的莊園。」
萊茜將行李遞給車夫,然後跳下車,抬頭一望,就發現自己已身在一幢大房子旁邊。她曾想像過這房子會有落地窗,面向著種滿嬌艷玫瑰的庭園,但現實是——沒有,別說落地窗,地面這一層樓甚至沒有窗,看起來像監獄。她再次搖頭道:「天呀,這算莊園!」
「是莊園。」車夫一手提著行李,另一隻手東指西劃:「他們有果園、菜地,有養豬、養羊,還擁有一大片山林地。」
萊茜仿佛聞到了屎味,她不喜歡鄉下地方。本以為這家人富有——比她家富有很多很多,縱使居住的地點不入流,但至少房子會夠大夠漂亮,可結果令人失望。然而失望歸失望,她畢竟沒有退路了。失去了城市裡的工作後,她無所事事,然後爸爸就這樣說:「去戴夫斯家教書吧,那裡夠遠,他們不知道你在城市發生了什麼事,我可以將你推薦給他們。」
待過兩年,兩年後我就離開——萊茜這樣想著。「城裡人善忘,到時他們就忘記我的事了。」萊茜咕嚕道。
車夫誤會了她的話,以為她因為城市人的冷漠寡情而難過,就說:「不會的,沒有父母會忘記自己的子女,有義氣的人也不會忘記自己的至交,開心點。」
萊茜覺得車夫蠢得恰到好處,就給了他一個面具般的刻板笑容。然後他踏上樓梯,送她到位於樓上那蓋在一樓的正門前,並將行李放到地上。萊茜猛然又想到屎——這骯髒的地板!無數人踩過豬屎羊屎再踏過的地板!車夫代她搖了門鈴,然後就離開了。萊茜連忙抓起行李,抬頭挻胸,掛上一副自在自信的模樣。
「我才不是走投無路,這戶人家需要我。」她默唸著,然後有人來應門了。
來的人是名長相土氣的中年女性,她說自己名叫朵拉,是莊園的管家。得知莊園的管家是女的,萊茜對莊園的印象頓時又改善了,而面前這位女性的臉容也變得順眼起來。萊茜熱情地向對方自我介紹,又遞出了爸爸親寫書寫的介紹書。管家接過介紹書,沒有讀就收在掌間,然後就帶領她去見莊園主人。
戴夫斯先生年約三十四、五歲,外表看起來很平凡,如果在城市裡遇著,萊茜會以為他是個小公務員。戴夫斯夫人則大概才二十五、六歲,手抱著一個小嬰兒,身邊又跟著另一個五歲左右的小男孩,另外還有一個大約兩歲的被保姆揹著。萊茜要教導的並不是這幾個孩子,而是一對八歲的雙胞胎姐妹。也就是說,夫人可能才大萊茜幾歲就已經生了五個,想到這裡,萊茜就不以為然的挑了挑眉。僱個女管家並沒什麼大不了,說到底還是懷抱著古老觀念的鄉下家庭。
戴夫斯看了介紹信,和萊茜寒暄了一會,再命傭人帶兩個女兒來。女孩子像父親那樣長得普通,姐姐叫愛美,妹妹叫愛伊,因為臉上的痣位置不同,要分辨二人並不難。女孩兒順從的叫萊茜作老師,萊茜滿意的向她倆打了招呼。然後家主人說,會給萊茜一個星期時間適應這裡的環境,然後才開始課堂。萊茜說沒問題,接著管家就帶萊茜去到一樓的單人寢間。交待了一些基本的事——用膳安排、門禁時間之類,之後管家也離開了。
之後的幾天,萊茜過得很是自由。這個莊園並不像恐怖故事中的那樣,有著神秘而不能觸碰的禁忌。在這裡,但凡門開著她就可以進出,並沒有人找過她麻煩。建築物那沒有窗戶的一層也沒什麼特別,原來就只是儲藏食物的倉庫罷了,而且它其實有窗,只是都在萊茜沒看見的另一邊。管家說,那在天氣乾爽時會打開來散散濕氣,不過現在這個季節正潮濕得要命,萊茜聞到連空氣中也飄著霉味。
就這樣,沒什麼特別需要描述的,基本上戴夫斯莊園就是個無聊的地方,萊茜想念城市裡的劇場、書攤販賣的小說,還有鄰里間的八卦。她喜歡戲劇性,她認為人生就應該充滿火花。生命是動態,思緒就是變動,只有死去的人才適合沉靜。可但是,也正是因為命運的波動,她才被驅趕到這種地方,人生還真是充滿諷刺與矛盾啊!面對著發黃的牆壁,想著想著,她就靈感大起,從行李中翻出了筆記簿,坐到書桌前開始疾筆書寫。寫作,是萊茜最大的興趣。
萊茜,她父親是學校教師。在旁人眼裡,她母親也是個賢淑的女人。雖然女兒不肯嫁人,難免會被愛管閒事者說三道四,但畢竟,萊茜算是有份算體面的工作,錢賺得不多,但沒有人會認為她人不夠正經。這樣的女性,她愛寫作,你認為她寫的會是什麼?大概是,溫婉柔美歌頌著愛的詩篇,又或是,老師與母親會唸給孩子聽的教化故事。然而,都不是,她鍾愛的是血腥與獵奇。她寫人與人之間的憎惡、憤怒靈魂對社會的仇恨,她筆下的角色往往用激烈的手段去宣洩對世界的不滿,最終往往以殺害了某個或某些人為結局。父母知道她一直在寫這種東西,從很久以前起就表示希望她「寫些比較正常的」。
記得在十八歲的那年,爸爸就這麼形容過她的作品:「萊茜,你寫的故事就是種毒,無論誰讀了都會不舒服,而不是變得更健康更愉快。」
萊茜抬高下巴道:「我才不要寫那種粉飾太平的東西,那只是虛假的、騙人的幼稚故事。」
「爸爸我並不認為自己虧待過你,以致你的思想如此灰暗,如此地經常憤憤不平。」爸爸說著時,媽媽在一方點頭附和。
萊茜回應道:「人有分男女,就是世界的惡意,為何女人就是天生要比男人弱小呢?」
爸爸說:「誰都改變不了的事實,你心心念念又有何用?」
「誰知道呢?也許我的書出版了,人們讀了,世界就會改變。」萊茜最近寫的一個故事,結局是女主角殺死了她專橫傲慢的丈夫,以及教而不善的六歲兒子。
她父母說不過她就作罷了,然後萊茜將那篇作品投稿到出版社,才過兩天,編輯就將書稿還給她,表示稿子不符合他們的出版方針。又陰陽怪氣的說,她可能更適合寫家畜屠宰技術或肉類的烹飪書。雖然——故事中女主角在殺死丈夫和兒子前,有先殺了一隻雞、一條狗,然後是一隻豬為練習,但萊茜覺得這是必要的劇情,這點被拿來嘲諷令她非常的不愉快。在那之後她就沒投稿了,她認為她應該繼續書寫並等待,等待一個女性出版社老闆或編輯出現在她面前。如果是一名女性,就會明白她的作品其實非常地有意義。
她將新一篇的作品寫在隨身筆記簿上,方便靈感一來就寫上幾行。然後,就發生了之前提過的那宗事件——她不小心將筆記簿遺留在僱主家裡。她的學生,一個叫琳的十二歲女孩,發現了筆記並閱讀了她那未完成的作品。萊茜相信,這篇故事一定是喚醒了琳的靈魂,琳發現了偉大的新世界,於是將筆記借給朋友閱讀,然後朋友又讓作品在表姐妹間傳閱。可最終,麻煩來了,筆記簿傳到了琳的父母——也就是萊茜的僱主手中。這對夫婦勃然大怒,解僱了萊茜,並到處宣揚說:「這個不稱職的女家庭教師讓學生閱讀扭曲變態的血腥故事。」
就因為這樣,萊茜的名聲臭了,城市裡再沒人肯讓她教育自己的女兒。萊茜時而憤慨,時而悲傷,她在短短兩個月內弄壞了五個枕頭。然後爸爸就向她說:「你這輩子都不工作沒有問題,爸爸可以養你,當爸媽將來都去世後,這房子還有家財都全屬於你。」但這並不是萊茜想要的,她不想變成一個只會依賴父親的廢物。她道出了自己的心聲,於是不久之後,爸爸將她推薦給不知情的鄉下有錢人——戴夫斯家。
臨行前,爸爸向她說:「小心保管你的筆記簿,當然,你最好是索性不要帶,也不要再寫了。」萊茜沒有聽他的話,在戴夫斯莊園繼續她的創作志業。她的裙子有個特別大的口袋,就是專門用來放筆記簿和筆的。又過了數天,萊茜開始給戴夫斯家的女孩上課,她發現妹妹愛伊比較機敏活潑,而姐姐愛美則給人老實的印象。萊茜比較喜歡像愛伊那樣的女孩,她認為,愛伊長大後更可能會像她,變成敢於表現自我、反抗傳統的女性。而愛美,她將會是個傳統保守的平凡女人。
往後的一個月,日子依舊平淡。備課、上課、下課、休息,沒有半點新鮮事。有時萊茜會到房子外面散步,但她總是隱隱覺得泥土地裡混和著家畜的糞便,這令她感覺不太舒服,但每天困在帶著霉味的建築物裡更是叫人覺得噁心,她很驚訝那幢房子裡面竟然沒有人患上肺病。
「不,或者有。」她的文藝腦開始幻想:「很多人患病,然後他們都死了,被低調的埋葬在某處。只是因為怯於家主人的財勢,所以沒人敢提起。」
她認為自己很聰明,發現了房子裡暗藏的陷阱,於是更勤於到外面散步,縱使要冒著踩到屎的風險,她認為她應該去。她一面在鄉郊中漫步,一面小心地離那些豬呀、羊呀遠遠的,繞路、避開、繞路、避開……麻煩,但她認為這樣表現出了她過人的機智。她不像那些鄉下人,對於踩到什麼都毫無覺知。一個人如若缺乏覺知,就與動物無異了。看!狗甚至能吃自己的屎!在莊園裡,萊茜還見過母雞踩爛自己下的蛋然後吃掉,從此,她更加不願意接近雞舍了。她不喜歡動物,非常地不喜歡,因為那代表著蒙昧。
為了離那些家畜更遠,不知不覺,她來到了一個樹林前面。奇怪地,這個樹林很安靜,沒有蟲鳴鳥叫,只有微風吹動樹葉的美妙沙沙聲。自從離開城市來到莊園後,萊茜的感覺從來沒有這麼好過,不,即便以前在城裡住時,她也不曾有過這種好感覺。萊茜深深地被這個樹林吸引,竟有點輕率地,提著裙擺就往裡面走去。林裡並沒有太多灌木,黑土地上有一些奇妙的東西——幾乎腐爛淨盡的樹葉,那只剩下骨架似的葉脈,像蕾絲,怕髒的萊茜竟然伸手將它撿了起來細細觀賞。
她又繼續向前走,見到倒臥的樹幹。樹身也是黑的 ,在那仿佛長年凝練才得來深邃烏黑中,長出了白色的一朵朵蘑菇。那看起來可愛極了,像是仙子用的小雨傘,萊茜竟然走過去就拔下了一個,在指間轉動著,那傘裙上有露水。這小傢伙大概沒有知覺,卻比動物純粹,它不作為,只是生存著,萊茜心底裡的某處好像被觸動了,忽然就感到悲傷。她的眼眶流下了淚水,可那之後,心情卻又異常暢快。啊!這真是一個神奇的樹林!
她將蘑菇放進裙袋,轉身離開。在回程的路上,她還是繞呀繞的,但當想到口袋裡有那個小蘑菇就覺得很是快活。她覺得腳步輕盈,猶如一個十來歲的少女,整個世界都在歌頌她的青春與美麗。她走呀走,筆記簿在她裙子裡搖晃著。可當經過一片菜地時,一個景象破壞了她的好心情。
就在前面,兩個十二、三歲左右的農家少年,正拉著一名女性不放。他們團團轉著嬉鬧著,那名女性不得已只能跟著轉,但顯然很不願意,瑟縮著輕聲道:「你們放手,不要鬧了,我要回莊園工作。」萊茜認出那是莊園裡的一名傭人,名叫笵妮。兩名頑劣的少年不聽她的,只管邊拉扯邊嚷著:「大姐姐來一起玩嘛!」
萊茜怒了,見路邊堆著山般高的蘿蔔,就走過去,拚命抓起來不斷往那三個人的方向猛丟,同時喊著:「臭噁男去死去死去死!」
「嗚啊啊啊!」少年被蘿蔔雨嚇著,兩手掩護著著頭臉就飛奔而去,剩下笵妮一個傻傻的站在路中央。
萊茜衝上前去,問:「你還好嗎?」
笵妮呆了半嚮,道:「我沒事!謝謝你!你讓我脫困了!」可她的頭頂卻擱著一根斷掉的蘿蔔,汁液流到她的額頭上。
「這叫沒事!」萊茜撥掉笵妮頭上的蘿蔔,掏出手帕為她抹去蘿蔔汁:「髒死了。」
笵妮任對方弄這弄那的,笑著說:「老師人真好。」
原來,這個人也認得萊茜。
從那以後,萊茜和笵妮成為了朋友,她們見到面就會打招呼,聊聊天。可事實上,萊茜並沒有特別喜歡笵妮這種性格的人,笵妮太過軟弱,好脾氣,容易被人欺負,就是個很典型的弱女子。可正因為如此,笵妮非常崇拜強勢的萊茜,她很愛說:「萊茜!你好厲害!」又或是:「萊茜!你懂得真多!」,她這種崇拜有時會令萊茜感到暈乎乎的。萊茜告訴笵妮城市裡的各種事,無論是劇場、商店,還是學校,一切都令笵妮嚮往不已。不過萊茜向她隱瞞了自己來到鄉郊教書的原因,她不想任何人知道她過往的失敗。
她聲稱,自己是因為熱愛大自然,所以才選擇來到這裡的。這是個謊言,但後來也變得不完全是假的,因為萊茜喜歡上了那個長了白色可愛蘑菇的樹林。她真的愛那個地方,幾乎每天都往那裡走一躺,待上一個半個小時。坐在腐木上,閉上眼睛,聆聽樹葉的聲音,呼吸那裡潮濕的空氣。莫名地,只有那個地方她不會覺得髒。即使明白那橫倒的樹幹、落葉、土壤都正在腐爛,卻覺得那個過程是如此的神妙。猶如她所寫的故事,血肉橫飛底下是世界的真理。她在這樹林裡寫作,所想像的在腦裡特別具象,很多時畫面仿佛就在面前。
有時她會感到特別亢奮,覺得有好多話想說、非得要說,沒有不說出來的道理。活著不就應該這樣嗎?表現自己,像盛放的花朵,要讓人看見,才不枉這生命。而最愛凝望著她的人是誰呢?是笵妮!笵妮一定是世上最好的觀眾。如果是笵妮,一定不會向她說:「你不要再寫了。」於是某天,她特地去找笵妮,在倉庫後面,她倆並肩坐在板凳上,她讓笵妮看她的筆記簿,可是,笵妮不識字,她是個農家出身的文盲。笵妮用兩手掩著通紅的臉,尷尬極了,道:「對不起,我真是太沒用了!我真是一個字都不會。」
「不要緊,我可以唸給你聽。」萊茜翻開筆記簿,從故事的第一個詞開始朗讀。
笵妮聽得津津有味,畢竟,鄉下是個沒什麼娛樂的地方,但聽到後來,她原本泛紅的臉變白了。故事發展到女主角被父親強迫嫁給不喜歡的人,於是她揑死了父親送給她的、她曾經很愛的貓。笵妮說:「這太可怕了!她怎那麼恨心呢?」
萊茜回應說:「因為她父親也是如此的狠心,無助的她只能以此作為抗議。」
「這樣呢……」笵妮接受了解釋,繼續聽下去。可是沒多久,她又聽到了恐怖的劇情——女主角在婚後,毒殺了丈夫的弟弟,而且那個毒發的過程被描寫得非常仔細,一大串的形容詞,表達他如何地抽搐、吐血、失禁,最後斷氣,令笵妮非常的不舒服。她忍耐著反胃感,道:「萊茜!城市都流行這樣的故事嗎?」
萊茜回應說:「不是,但未來會是這樣。」她想唸下去,但笵妮制止了她。
「我……我休息太久了,是時候回去工作。」笵妮站起來說。
萊茜闔上筆記簿,掛上發自肺腑的微笑,道:「好的,下次我再唸給你聽。」
笵妮道了再見,急急繞到倉庫的另一面,然後蹲在牆邊,猛烈嘔吐。
萊茜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病態,她沒有覺察到笵妮的不適,一廂情願地以為她非常喜愛這個故事。自信滿滿的她深信自己是世上最偉大的作家,正領導著古板的文壇揭開新的一頁。這時,她人就在莊園的建築物後面,但聽到遠方樹林的樹葉沙沙聲。這不合邏輯,但她卻又對此不抱任何質疑。她見到屁股底下的板凳開始腐敗、變成黑色,但她竟覺得理所當然。這個世界正朝著好的方向走,對不對?對,非常對,你說得真對,撐著蘑菇傘的仙子說。
到第二天,萊茜沒有恢復正常,她依然活在個人的幻夢中。她帶著筆記簿去找笵妮,但到處都找不著。第三天、第四天亦如是,她沒注意到原來是笵妮刻意避開她。笵妮給人的印象並不聰穎,但,她身為人的本能在發揮作用。她知道要害怕,知道什麼不常的事正在發生。她顫抖,兩肩瑟縮著,在充滿霉味的老舊房子裡外,躲避一個愛說可怕血腥故事的怪物。
然後到第五天,給戴夫斯家兩姐妹上課的日子,萊茜在課室裡攤開她的筆記簿道:「來,老師今天給你們說故事。」
姐妹倆都非常高興,拍起掌來。
萊茜大聲朗讀她引以自豪的作品,當唸到女主角殺死了貓,妹妹愛伊興奮地哇哇叫道:「這個故事真刺激!我太喜歡了!」
萊茜欣賞地點點頭,她覺得這孩子非常有前途。
可姐姐愛美卻縮了脖子,說:「可是我覺得很害怕,老師,這種故事是小孩子可以聽的嗎?」
「可以!當然可以,人啊,應該從小就接觸美好的東西。」萊茜笑咪咪的說,她見到筆記簿周圍,桌子正在變黑。她用手指抹過桌面,抹過的地方長出一排小小的白色蘑菇。
可在姐妹眼裡,什麼都沒有。愛伊用雙手拍著桌,催促道:「老師!繼續講!我想聽!」
愛美嚇得抽了口氣,她怕死了。
可萊茜搖了搖頭:「下課時間已經到了,下次我再繼續。」她向兩個女孩道了別,將筆記簿放進衣袋,然後離開了課室。
愛伊向愛美招了招手,然後悄悄的跟在老師後面,保持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。
愛美問:「你想怎樣?」
愛伊搓著雙手道:「我要偷那本書自己讀。」
愛美連連搖頭:「你瘋了。」
但愛伊說:「我就想知道故事發展嘛,現在就想知道。」
愛美低下了頭:「我才不想知道呢,我覺得老師今天好奇怪。」
愛伊沒理妹妹,無聲的溜到萊茜身後,手一伸,就靈巧地將筆記簿從她裙袋中扒了出來。萊茜完全沒發覺,走了。愛伊奸詐的竊笑,愛美則掛上踩到了屎般的表情。二人躲到睡房,打開筆記簿,卻發現根本看不懂,他們會的字太少了。
「還回去吧,我們做了多蠢的事。」愛美說。
但愛伊不肯死心,說:「我知道還有誰識字。」然後就拉著姐姐走了出去,她去找了女管家朵拉,天真地問她這本書說什麼。
愛美知道今次完蛋了,果不其然,朵拉的臉變成鐵青色。她用力握著筆記簿,問這怎麼得來的,愛伊如實回答了。朵拉嘆氣道:「先別論你偷東西不對,但老師這樣做很有問題,我要和你們的父親談一談。」
兩個女孩各自發出不一樣的怪叫聲。
然後那天傍晚,戴夫斯先生命笵妮帶萊茜到客廳見他,笵妮雖不情願,但也只能接受。她戰戰兢兢的敲了萊茜的房門,萊茜馬上就來應門了。
萊茜顯得異常振奮,眼裡閃著怪異的光彩,道:「笵妮!我一直找不到你!要聽故事嗎?現在。」她還沒有發現筆記簿不見了。
笵妮搖頭道:「不,是主人要見你,請你跟我來。」她轉身沿走廊走去。
萊茜跟在笵妮後面,說:「變黑了。」
笵妮回頭來,發出疑惑的「吓」的一聲。
「地板。」萊茜手指下方。
笵妮完全不曉得她在說什麼,只覺得心裡發毛。緊接著,萊茜發出奇怪的咕咕聲。笵妮多希望自己能夠越縮越小、越縮越小,然後從這個地方消失。好不容易,她來到了客廳,戴夫斯先生就在裡面等著,在廳裡面還有女管家朵拉在。
戴夫斯先生將筆記簿往茶几上一丟,道:「女士,你為什麼要唸這種故事給小女孩聽呢?」他瞪著萊茜,等待著她為自己的行為辯解,可是她的反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。
「咕……咕……」萊茜的嘴裡吐出這樣的聲音。
笵妮再也受不了這種怪異,哭著就衝出了客廳。
管家喊了一聲「笵妮」,但笵妮沒有回來。
戴夫斯先生感到不對勁,但也只能假咳一聲,道:「女士,你聽到我的說話嗎?」
這時萊茜忽然大叫一聲:「我是蘑菇仙子!少使喚我!」她衝上前來,啪的打了戴夫斯先生一巴掌,然後就轉身跑出客廳。
客廳裡的二人都傻了眼,過了一會兒,女管家才反應過來問主人:「先生!你的臉還好嗎?」
「沒事,就刺刺痛痛的,嚇了我一跳。」戴夫斯手指門外,問:「那女人是怎麼回事?」
「我認為她是瘋了。」女管家說。
自那以後,再沒有人見過戴夫斯家僱用的家庭教師——萊茜,她失蹤了。跟據一個目擊的僕人說,他見到她衝出了大門,往荒郊就一直狂奔。當時天色已經逐漸昏暗,她小小的身影就這樣隱沒在遠方的灰暗之中。至於笵妮,她因為太過害怕所以躲了在廚房,就如此而已,她的神經很正常,休息一晚後就好了。戴夫斯家事後發散人手去尋找萊茜,但一無所獲,最終他只好派人到城市,將她失蹤這回事告知了萊茜的爸爸。
萊茜的爸爸於是乘馬車來到了戴夫斯莊園,戴夫斯不知道應該怎麼解釋,為什麼會讓人家的女兒發瘋了。他沒有幹任何壞事,但認為萊茜的爸爸會怪責他——好端端一個女兒怎就這麼搞沒了。他戴夫斯如實將事情始末說了出來,又命僕人打包了萊茜的行李,交給那個不幸的男人。又親自將那本記載著可怕故事的筆記簿,交到這個學校教師的手中。萊茜的爸爸用顫抖的手打開了筆記,默讀,然後闔上。他沒有和戴夫斯先生爭執,只是低頭說了句抱歉,然後就帶著行李和筆記簿默默的離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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