據王宮工程總管迪倫.芬奈迪所知,他爺爺歐文也是個建築師。不過迪倫從來都沒見過他,在孫子出生前,歐文就已經過身了。他活在一個遙遠的時代——布倫登國王統治這王國的時代,現在若是問小孩子布倫登是誰,大概沒幾個能夠答得出了。現今國王是里奧斯,里奧斯的父王是蘭狄斯,蘭狄斯的父王是布利恩,而布倫登就是布利恩的兄長。以上,都是爸爸告訴迪倫的。
記得小時候,爸爸曾抱著迪倫,讓他看城西家屋裡、閣樓牆壁上,那幅老舊發黃的規劃圖。爸爸說,那是爺爺所畫的「國王的夢想家園」。小小的迪倫分辨得出,圖裡面有大河,而那些一框一框的是房子,由曲折的小路連結起來,旁邊有樹,以及鴨子游盪著的湖。他喜歡這幅圖,那勾起人無限的幻想,他想像戴著王冠的國王在裡頭漫步,牽著王后的手,身邊是他倆的孩子和寵物狗。
到年紀稍大一點,在學校學了些字,迪倫就知道圖畫下方寫著「卡普蘭行宮」,亦即城市東北面那個被高牆遮蓋著的地方。明明那麼近,卻從來都沒機會進去看過。他問爸爸:「國王就在那裡面嗎?」爸爸卻搖頭,說現任國王住在北方,那名叫德瑞勒的都城。迪倫又問:「爺爺為甚麼要畫行宮?」爸爸就說——因為行宮是爺爺負責蓋的,只不過還沒蓋完,布倫登國王就死了。就是那場對話,令迪倫深深體會到「遺憾」這種感覺。
然後,爸爸又告訴了他很多很多事——關於爺爺年輕時怎樣周遊列國,見識過很多不同的建築風格;他寫的書是怎樣令布倫登國王激賞,遂命之興建卡普蘭行宮;他又怎樣拿著這幅圖樣,在工地指揮著數百個工人;而當年還只是個孩子的自己,心中對爸爸的崇拜之情是如何的澎湃……然而,工程進行了十年左右,布倫登國王因為墮馬而死了。其弟布利恩一登基就下令中止工程,原本受到國王器重、意氣風發的歐文.芬奈迪,於是變成一個普通的建築師。
那時迪倫覺得,爸爸還有爺爺應該是怨恨著布利恩國王的吧?雖然,爸爸沒有說過一句批評國王的話,但就總是重覆向兒子訴說著那些舊事。又愛待在閣樓中,複製那幅圖,然後又在上面加上自己的設計——或許是一道人工河,河岸上搭建了小碼頭;或許是一座迷宮,中央是座大噴泉;或許是一個露天劇場,四周立著出自古典神話的雕像。他畫的不只一張,而是很多很多張,塞滿了抽屜、櫃子、文件夾。每個傍晚都在閣樓裡,點著蠟燭,沉溺於狂熱的幻想。
卡普蘭行宮還沒蓋完,爸爸想要代替爺爺完成它。只不過,布利恩國王至死也沒有重開工程,他兒子蘭狄斯國王亦沒有。而蘭狄斯死後,王位就由其獨子——十四歲的里奧斯繼承下來。時代變得好快,爺爺那貼在牆上的規劃圖變黃了,爸爸畫的那些也皺的皺、破的破,他就只顧畫新的,而沒想過舊圖應如何保養。媽媽偶爾會拿上幾張,去點廚房灶頭的火。爸爸發現了往往也只是白她一眼,沒有制止。在這裡的日子中,迪倫也不知不覺長大了,做起了和爺爺、爸爸一樣的工作。
時間是件恐怖事物,記憶也是。很多兒時生活片段,在迪倫的腦海中都模糊了。唯有未見過面的爺爺、他那些事跡、他那幅圖、爸爸那些仿畫並再創作的畫,怎樣都忘不了。或許,這是故意的——覺得只要懷抱著那份傳承下來的事跡,他就不只是一個普通人,而是比他人更為特別的一個。大概,世上的每個男人都會希望自己是特別吧。明明沒有甚麼關係,是別人的——那個未曾見過面的爺爺的事,卻想要扛起來,也算是一種年少輕狂。
然而,不久之後,那——行宮的事,就不再是別人的事了。
記得好像是里奧斯國王和貴族小姐迪莉絲.凱吉斯訂婚的那年,還是再之後的那年……今天的迪倫記不清楚了,總之就是大概那個時候,坊間流傳著一個傳聞,說王家打算將首都由德瑞勒遷到卡普蘭。迪倫聽到這消息心頭一震,然而又想,沒有憑據的流言世上多的是,於是就沒有認真對待這件事。但爸爸不同,他在收到消息的那天徹夜未眠,一直在閣樓踱步。就睡在下方睡房的迪倫聽得很清楚,並因這聲音而醒醒睡睡,好不容易捱到天亮。起床後,爸爸一見到他就說:「我要去一次旅行。」
「去哪裡?」迪倫問。
爸爸說回應道:「去德瑞勒。」
迪倫直覺知道,爸爸是為了遷都的事而去,但一時間亦無法理解他想做甚麼。然後爸爸就託兒子接手手上的工程——他正受僱蓋一個貨倉以及一楝住宅。迪倫答應下來,可媽媽卻很不滿意:「日子過得好地地的,忽然去甚麼旅行?」
「我有必須去做的事。」爸爸說得既堅定卻也含糊。
而媽媽回了一聲:「不。」
迪倫不明白這對話中所蘊含的意思。
爸爸沒有應答,只是轉身就走上樓梯。到下來時,手上已多了一個包袱。
「你瘋了!」媽媽一面不屑。
爸爸卻像是既看不見,也聽不到,只是向迪倫說:「都交給你了。」然後就走出家門去。
也太倉卒了吧——迪倫這麼想,但並非不滿,只是錯愕。爸爸逐漸遠去的背影,就仿如拋妻棄子的戲碼。卻沒有悲傷,只有憤怒——媽媽一手拉倒了餐桌旁、爸爸平時坐的把椅子,發出「砰」的一聲。然後就踏著大步走進廚房,將木柴一根根的、狠狠的塞到灶頭底下,升起一個大火。只不過是翻熱昨晚的剩湯而已,不過可以預料,這一餐會令人胃痛。而那之後,迪倫才後知後覺的想到——如果卡普蘭變成首都,那爺爺所蓋的就不只是行宮,而是王宮。
其後,在街巷裡、酒吧裡,偶爾也會聽到有人談起遷都的事。說著德瑞勒的地形是多麼的狹窄,沒有發展空間。城堡又多麼古老,可能隨時都會塌下來。又言因為拉布爾伯爵的叛亂,王家下令處斬了很多叛軍,於是首都就鬧鬼云云。有些言論很有道理,有些則荒謬可笑。也是在那時,迪倫從一些人口中得知一些布倫登國王的事——布倫登當年之所以興建行宮,目的是要和情婦同居。還向世人聲稱王后發了瘋,將之囚禁起來,並威逼利誘教會准許他離婚云云。如果這是真的,那迪倫的兒時所想就錯了——牽著王后的手在行宮裡頭漫步……並不是國王的願望。
迪倫想向爸爸證實這一切,但他現在不在身邊。一個月、兩個月、三個月過去,手上的工程都結束了,但爸爸還未回來。媽媽並沒有表現出擔心,就隔三差五到閣樓去,拿爸爸的圖到廚房生火。原本大大的一張,被扭成一條,在火焰中捲曲、發黑、萎縮。國王的夢想家園,是多麼的脆弱。然而迪倫又想——既然布倫登已經死了,那他的夢亦已經沒意義了吧。不管他愛的是王后抑或情婦,都一樣沒有意義。但,爸爸為何仍然一直畫行宮?捨不得的是榮耀,還是爺爺曾經有過的高大的形象?
迪倫等待著、等待著……終於,爸爸回來了,帶著一張王家發下來的委任書——他——休伯特.芬奈迪,被任命為卡普蘭行宮建築師。中止了足足三十八年的工程,現今在里奧斯國王的命令下,要重新開始了。爸爸展開委任書,在飯廳裡向妻子和兒子宣讀了上面的每一個字。迪倫覺得難以致信——
爸爸是用何種方法取得了這任命?在旅行期間他見過了誰?國王?國王怎會見他這種平民?雖然爺爺是行宮建築師,但工程腰斬後也就只是個凡人而已,而他兒子和孫子又沒有名氣。迪倫懷疑爸爸是被甚麼人騙了,但爸爸說:「你只管信就好,行宮的門必為我們打開。」
我們——這麼說爸爸打算帶迪倫一起去工作,那高高的、神秘的城牆之內。
然後媽媽的眼就紅了,迪倫以為那是感動的表現,可她忽地衝上前,伸手就要搶委任書。爸爸閃開了,將委任書捲起來道:「甚麼你都可以燒!就只有這不可以!」
媽媽就怒道:「布倫登是個昏君!」
爸爸沒有否認,卻道:「那又怎樣?他已經死了。」
媽媽說:「他令多少人家破人亡?而你卻總是想著為他做事!」
爸爸抬高下巴:「我是為我自己做事!」
「做事?你就只會將自己關在幻想中!」她走進廚房,回過頭來甩著手道:「去去去!畫你的畫!好為爐灶旺旺火!」
爸爸往地上吐口水:「神經病!那麼介意我爸為布倫登辦過事,當初就不要嫁我!」然後就踏著樓梯往樓上去了。
迪倫覺得自己活到這麼大——二十四歲了,但從來沒能真正了解過父母。但這又如何?他覺得自己已過了為這種事而傷心難過的年紀。他摸摸鼻子,跟在爸爸後面。爸爸雖然老了——五十歲出頭了,但他的背影充滿力量。也許,在爸爸心目中,爺爺的身影也是一樣。而媽媽,她是個無法……不,是不想,又或者,真的是無法融入這圈子的外人。
然後,行宮的門真的打開了。兩排宮廷派駐人員,推開了圍牆上、那朝南的、巨大的鐵框木門。門後面,是一條可容兩輛四輪馬車通過的道路,兩旁則是剪矮了的雜草地,以及野生的、沒修剪過的,呈半球形的樹。遙遙往前望去,見到路的盡頭有幢對稱的大建築物——樓高四層,但因為橫幅寬闊,給人低矮的錯覺。屋頂鋪藍瓦,外牆以柱子和浮雕腰線裝飾,大大的格子玻璃窗整齊排列。中間和左右冀微微突出,所製造出的陰影豐富了牆面。
「多麼美。」迪倫說,又心想——雖然自己也是建築師,但從來沒做過這種大工程。
站在他身邊的爸爸回應說:「那就是你爺爺蓋的,不過內部未裝修好,就擱下來了。」然後他指向宮殿左前方:「那邊也有一幢。」
只見到藍色屋頂,因為被一大叢又高又壯的樹遮住了,再遠些的地方根本是個森林,但裡頭有十字架、煙囪豎起。迪倫回憶家中閣樓裡,被貼在牆上的、爺爺畫的那幅圖,他知道十字架下面是小教堂,而煙囪下是僕役的住處。只要將過多的樹斬一斬,再輔設好小徑,就會變得和爺爺的設計一模一樣吧?布倫登國王所渴望的、和情婦一起生活的美妙空間。不過迪倫不知道那個女人是誰,也不知道她在布倫登死後下場如何。可以確定的是——即使依然在生,無情的歲月亦已將她的青春消磨淨盡了吧。
當他感慨之時,帶領他們進入行宮——老遠由德瑞勒來的宮廷總管瑞安.卡布向爸爸說:「這項工程之後會我來監督,你就依我的意思去做就行了。」
爸爸點點頭:「我知道了。」
總管又道:「遷都這件事雖然事在必行,但到底是何時還未正式落實,希望你不會對外放出錯誤的訊息。」
爸爸抬抬下巴:「我向來不愛說多餘的話。」
總管望向迪倫,似是在等待他的回應。
迪倫於是戰戰兢兢的道:「我明白了,我會事事慎重。」
總管淺淺一笑,望著宮殿道:「不要辜負太后和克利馬林公爵的器重。」
迪倫發現他沒有提到里奧斯國王,不過也不敢多問了。
說到里奧斯——身為國王,而不是王子的里奧斯,迪倫第一次見到他的臉容,是在市政府派發的傳單上。那是蘭狄斯國王駕崩、拉布爾伯爵的叛亂被平息、里奧斯終於登上王位後的事。傳單上印著這位新國王坐在王座上,頭戴王冠、手握權杖的模樣。那時國王應該是十四歲,但被畫得像二十歲,身材高佻而且臉容俊美。迪倫不曉得他真的長這麼成熟,抑或,這只是官方刻意打造出來的理想形象。
直至爸爸取回興修行宮的權利,迪倫還是無緣一睹國王的真面目。國王沒有來卡普蘭,只派來了他的總管以及若干個人員。宮殿裡——面朝道路的那幢,被稱為主殿,西翼一樓,總管分派了一個大房間給爸爸,以成為他的工作室。運來了全新的桌椅、櫃架,甚至還有洗臉盆和毛巾。至於專門的用具,如繪圖用的紙筆墨,以及量尺、水平儀等等,總管就批錢讓爸爸自己打點。不過當然,很多東西他本身就有,但還是默默的將錢收下。
接著,總管就開始指示行宮的房間要怎麼分割安排——主殿將來要用來作王家的寢宮,每個王室成員都要有自己的起居室、寢室、衣帽間、書房、浴室,與侍從待命的房間相連。而飯廳則共用,王家習慣午餐在飯廳一起吃,而早餐、晚餐則各自在自己的起居室吃。又說,衣服不會全都塞在衣帽間,必須有其他的置物空間,區隔遠些也可以,他們有需要就會派僕人去拿……很多很多的細節,總管足足說了一個星期,爸爸的備忘錄填滿了幾本。
總管又說,另一座宮殿要用來做宴會廳,而宴會廳對面要蓋一座外觀一模一樣的建築,用來作議事堂。而三幢建築物所圍住的地皮,則要鏟個平整,種上草皮,現有的樹木要通通都斬掉。爸爸靜靜的將要求抄寫下來,但迪倫禁不住說:「這樣會變得很空曠。」爺爺的規劃圖裡明明有好多樹,可以想像到——走在曲折的小徑上,每轉一個彎都有不同的風景。
總管微笑著:「這就是國際流行的風格,越是開闊越是氣派,而且必須強調對稱美。在遷都之後,這兒就是王宮,而不是行宮,會有外國使節來訪的,因此絕對不能令人覺得設計小家子氣。」然後,他又正色道:「我聽說過舊的設計圖——」
爸爸終於打破了沉默:「設計圖是用『聽』的?」
總管沒計較這刁難的話,自顧自道:「布倫登曾經擁有令尊所畫的圖,不過後來布利恩國王將之燒毀了——」
爸爸抿著嘴,瞪著總管的目光就像瞪自己的老婆。
總管沒有停頓:「因此我當然沒看過,但有傳聞流傳下來,說布倫登要將馬匹和獵狗就養在這下面,在飯廳蓋個大壁爐烤野豬肉,東翼還要挖個嬉水池——他將主殿當成自己的玩具。」
爸爸用力合上備忘錄:「本來就是他的玩具。」
總管用指頭點了一下桌面:「但,里奧斯國王陛下不需要這些幼稚玩意。」
爸爸在椅子上不太舒適似的挪了挪身子,用懶音說:「我明白了。」
「明白就好,要記住,你這個位有很多人想做的。」總管說。
爸爸含糊應了一聲。
在這之後,爸爸就訂了物料、僱了三十個工人,開始工作。但總管嫌人手還是太少,叫他盡量多僱。又從德瑞勒召來大批工人,於是人員就破百了。其後又聘用了大量木匠、幾個雕刻師傅,以及專責水利的工程師弗瓦爾。爸爸向總管說——這樣夠錢付薪水嗎?國家可是正在打仗耶。總管就說:「這點你不用擔心,在布利恩和蘭狄斯國王的整治下,我國的財政可是很強健。」爸爸於是放膽花錢,工程進度很好,宴會廳對面的議事堂馬上就有了雛形。
而在休息時間,父子倆往往會並肩坐在高高的鷹架上。低頭,可以見到三幢大建築物間的樹林已被連根拔起,鋪上新泥,猶如一塊結痂的傷疤。抬頭,是熟悉的、和外頭一樣的藍天白雲。雖然,總管提出的設計和爺爺的不同,但他們還是努力去做。而那邊廂,家中閣樓,爸爸所畫的假想圖則一張不剩了——被媽媽一天一張,或一天幾張地燒。爸爸沒說她甚麼,就只是訂了張床,放在主殿的工作室裡,開始在那兒過夜。於是每天工作過後,就只有兒子孤身回家。
「有家不回,算是甚麼意思?」媽媽在吃晚飯時總是這麼埋怨。
迪倫覺得意思應該很明顯吧——他倆的婚姻完蛋了。做兒子的也不想努神,去挽回這段斷裂的關係。反正父母的年齡加起來都超過一百歲了,還搞甚麼愛火重燃?只要生活過得下去,也就算了吧。爸爸雖然不回家,但有託兒子帶家用回去,他還沒壞到讓自己的老婆餓死。而行宮則既是他工作,也是他吃飯、睡覺、洗澡、晾衣的地方,一切生活幾乎都在這裡面,這仿佛是他的家、他的城、他的國。總管卻也沒有提出異議,就任其過想要的日子。如果說這兒有缺甚麼,那就是爺爺畫的那幅圖吧。它緊緊的黏在閣樓的牆上,撕不下來。
而迪倫,在這段日子中可以說是開心的。在興建議事堂的過程中,他從爸爸那裡學到了很多以前沒機會學的技術。他不再只會蓋蓋貨倉、普通民宅,爺爺當年做到的事,他現在也做到了。他也喜歡和工人、匠人待在一起,了解他們工作上的一切苦與樂,他們都說迪倫很好相處。至於爸爸,他性情就比較孤僻,少說話,愛沉思。興建行宮本應是件光榮的職責,他卻表現低調,從不持此向他人炫耀。是因為——布倫登是個昏君嗎?迪倫想起媽媽的話。
好奇心日益壯大,於是某天,當完成了工作,正要邁開腳步回家之時,他忽地停下來問:「爸爸,你見過布倫登國王嗎?」
坐在繪圖桌前的爸爸先是木無表情的望著兒子,過了好一會,才開口道:「見過。」
迪倫問:「他是個怎樣的人?」
爸爸又是一陣沉默,但凝視著兒子的眼睛,沒迴避過:「愛笑,愛玩,愛喝酒,想做的事就會努力去做,不想做的事沒有人能逼他做。」
迪倫得到了答覆,卻不知道怎去回應。
爸爸看出了兒子的想法:「你是想知道他有多壞嗎?」
迪倫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:「因為媽媽她說……」
「是的,他壞。」爸爸竟然沒否定妻子的說法:「他為了興建行宮,鑄造成色不足的新幣,衝擊了國家的經濟。那時物價飛漲,四處都一團亂。有些人破產,有些人欠債,大家都為怎樣活下去而費盡苦心。」
迪倫問:「那你覺得怎樣?」
爸爸笑笑:「那時我只不過是個孩子,沒想那麼多,布倫登駕崩時我剛滿十四歲。」
但媽媽顯然對布倫登的統治反感,不然不會說他是昏君。
爸爸按著膝蓋站起來:「是的,我就只顧著自己。不過人不就本應這樣嗎?自己想要的東西,自己去爭取;自己的利益,要自己去維護。要是那麼恨布倫登,為甚麼不去推翻他?就只會躲起來哭、躲起來罵的人,不值得同情。」
但你不會覺得孤獨嗎?迪倫想問,又不敢問。
然後爸爸說:「回家去吧,你媽在等你。」
迪倫點點頭,踏出工作室。
在二十八歲的那年,迪倫交到了這輩子第一個情人。那是個名叫珍妮的,鎖匠的女兒,有時會跟她爸爸來到宮中裝門鎖。她長得不算漂亮,但很積極地接近迪倫,顯然對他有意,他於是就接受了。迪倫的爸爸休伯特也說,這個年紀該考慮成家立室了。迪倫於是問爸爸,珍妮是否一個好對象,但爸爸只說——我不知道。之後迪倫和她交往了半年,期間她老是閒著無時就走到宮中看望他、有意無意的打斷他的工作,令迪倫覺得很煩,就和她分手了。她哭著罵他「你這人不可理喻」,然後從此沒再踏入行宮。之後好一段時間裡,鎖匠一見到他臉色就像屎一樣臭。
當然,生活上還有很多各種各樣的小節,但不重要的事,迪倫也懶得去記了。就這樣,時間過得很快,議事堂基本完工——說「基本」,是因為建築物是建好,但粉飾才剛開始。他們還需要為天花板裝上飾邊、塗上金漆;為樓梯鋪上總管要求的紅地毯、旁邊的牆上要掛上油畫;吊燈要專人打造,大量的窗簾要僱人裁製……另一方面,行宮西區也要大興土木了。打個比喻——如果主殿、宴會廳、議事堂是時鐘的鐘面和指針,那西區就是在背後支持它的隱藏機器。宮廷僕役——包括洗衣婦、廚師、清潔工、倒糞人、園丁、車伕……都將在那邊做事,他們需要居住和工作的場所。
挑戰就在面前——迪倫這時才發現華麗氣派根本不算甚麼,要打造一個可以流暢運作的宮中城鎮,所花的心思可要更多。總管告訴他哪些僕役會在宮裡住,哪些又不會,數量有幾多;王室人員乘坐的馬車是幾闊幾高,而運送日常物資的馬車又是幾大幾重,應該行走哪條路線穿過哪道門;衛兵的守值室應該蓋在甚麼地方,他們會派人守住哪裡,又會巡邏哪裡;怎樣安排路線令人們不用繞遠路,又研究主要通道要怎樣才不會因人多而阻塞……迪倫抄下了一大堆筆記,這不由爸爸來做,原因是——他臥病在床了。
在議事堂蓋好之後,休伯特.芬奈迪就開始不時頭暈眼花,早上起來工作過三四小時,就得休息到傍晚。畢竟,不知不覺,工程重開已有五年,爸爸已經五十八歲了。這令迪倫很擔心,一來是擔心爸爸的健康,二來是擔心他會丟了工作。然而,總管卻說:「休伯特,要是你支持不住,那就交給兒子好了。子承父業,不是很正常嗎?」
憔悴的爸爸聽到就笑了,拍了拍迪倫的肩。
得到兩位長輩的信任,迪倫很高興。但回到家後,將消息告訴媽媽,她的反應是沉下臉、皺眉。他於是改變話題重心:「媽媽,不去見見爸爸嗎?」他覺得爸爸或許時日無多了。
但,她不屑的說:「又不見他來看看我?」
迪倫以無言回應。
不久之後,爸爸決定遷出主殿。不是要回家,而是要搬到行宮西區。他說,主殿是王家的寢宮,他可不好意思死在這裡。若是逼到瑞安——也就是總管開口才動身,那就自討沒趣了。迪倫很驚訝爸爸竟懂得這種人情世故,然後就馬上將其主意付諸實行。他挑了布倫登時代就蓋好的,也就是爺爺所建造的小教堂——那裡面還沒有神職人員進駐。迪倫先請人幫忙將家具送過去,然後待到黃昏,等眾人都放工離開後,才扶著爸爸從主殿走過去。他們路過還只是一片荒地的御花園,四周一片寂靜,被夕陽照成一片單調的橘色。
但面對著這樣的光景,爸爸卻說:「樹都好大。」
迪倫不明所以,他沒見到有樹。
爸爸又說:「多有趣的小徑。」
迪倫恍然大悟——爸爸說的不是眼前景物,而是那個屬於布倫登的、最終也沒建成的「 國王的夢想家園」。
他問爸爸:「會覺得遺憾嗎?」
爸爸回應道:「不,我已經達成了理想,只是為布倫登而惋惜罷了。」
是的,他的夢想沒有達成。在繁茂的樹林裡,迷宮似的小徑上,雀鳥的鳴叫聲間,和心愛的情婦玩著捉迷藏——或許,他想要的就是這樣。而迪倫的理想達成了嗎?或許是吧。又或許,未完成,西區的工程才剛展開而已。要整個行宮完全竣工、並變成王宮,要多長的時間?五年夠嗎?還是十年?說起來,議事堂的後面——東區,還是一片荒蕪,國王打算在那上面蓋建甚麼?里奧斯國王陛下……有他自己的夢嗎?忽然,迪倫好想見見國王,想聽他說話,想親耳聽他說——他想要甚麼。
遷居之後,爸爸就更常臥床,沒有胃口,終日昏昏沉沉,工作已完全交給迪倫負責。在小教堂的工作室內,爸爸的床在左側,而繪圖桌則在其右側。兩父子只要轉個頭,就可以看到對方。爸爸不常說話,往往就只是躺在那裡望著迪倫。而迪倫就比較多言,每天都將工程的進度告知爸爸,讓他看自己畫的設計圖,向他訴說著每一天的感觸。因為,他怕以後就再沒機會這樣做。而爸爸也很有耐心的聽,相信是對自己的狀況有所自覺。
「你看起來好像你爺爺。」某天,側臥著,看著兒子工作的爸爸說。他的聲音很輕,有點沙啞。
迪倫就邊畫圖邊問:「長相?」
爸爸回應道:「是的,連我都沒這麼像他。」
迪倫視此為一種讚賞,向爸爸笑了。
爸爸繼續道:「笑起來更像,他畫圖時總是開心的笑著,有時還發出怪聲。」
迪倫問:「怪聲?」
爸爸說:「像是『哎唷』、『嘖嘖嘖』、『呵哈』、『耶』之類,他這點我就學不來。」
迪倫忍不住又笑了:「這似乎不是甚麼該學的習性。」
「不過他比我可愛得多。」爸爸掛上苦笑:「我這個人,就是會不知不覺板起一張嚴肅的臉。不過,我也不認為這是種過錯。」
但你會孤獨吧?這是個迪倫一再想問而沒有問的問題。
「但是……當議事堂一蓋完,人就禁不住鬆懈了呢。覺得可以寬心的睡個大覺……因為已經……再沒有甚麼好擔心的了。」爸爸閉上眼睛,舐了一下嘴唇,神情像個滿足的嬰兒。
「好好睡吧,爸爸。」迪倫違心的說,繼續畫他的圖,然後他聽到爸爸的鼻鼾聲。
一個星期後,休伯特.芬奈迪在睡夢中逝世,王宮總管瑞安.卡布出席了他的葬禮。
轉眼間,一年逝去——
「嗨!費里克!」這天,迪倫路過舊廣場附近的梅特森酒館,遇上了他的朋友。
費里克也是建築師,結識到他是爸爸過身後的事。話說,在那之後,迪倫本以為自己的下半生,會過著和爸爸一樣的生活——待在宮中,聽從總管的差遣、人際圈子就限於圍牆裡頭的工匠和工人、在那平整無趣的御花園上目擊每一次日昇月落。然而,只不過一個月,他就發覺沒辦法這樣下去。意識到自己的孤陋寡聞,之所以有今日的成就,只不過全靠祖蔭。於是,他走出去,去結識其他建築師,而費里克就是其中之一。
費里克向他揮手:「嗨!芬奈迪!你正往哪兒去?」
迪倫站在桌邊回應道:「去書店,我早前拜託老闆幫我找爺爺寫的那本書,現在想去問問找到了沒有。」
費里克說:「啊,《古典建築的現代生命》,我想在華恩城比較可能找到。」
迪倫聳聳肩:「但我走不開,宮裡事忙。」
王家已經決定下年就要遷都,為了這件事,行宮——不,未來的王宮正在趕工,三殿的基本裝飾要完成,垃圾要清走,每一道窗門的鎖都得檢查有沒有壞。花園也要馬上栽上草坪、花卉、樹木,這件事總管委託了給一個名叫喬諾的園藝師,那人說住在宮中照顧起植物來比較方便,於是總管就在西區安排了間房子給他,而迪倫索性就在房子旁圈了片土地給他當植物園,大家算合作愉快。
費里克向迪倫舉杯笑笑:「如果你回程時我還在,我就請你喝一杯。」
「心情好啊?」迪倫覺得八成和愛情有關——費里克除了是建築師,也是新都劇院的擁有者,他近來似乎和一個男演員很要好,迪倫並不介意他是同性戀。
然而,費里克卻說:「多得你的推薦,我得到了水車路的重建案子。」
「那這杯我喝定了,等我。」迪倫就完就揮揮手,走了開去。
費里克又說:「我已約了哈爾,傍晚到嘉多列家打牌,你也一起去嗎?」
那兩個人也是相熟的同行,迪倫說了聲「好」就繼續走。
宮裡的工作,以及朋友的牌局,這就是迪倫現在的生活。他不是很喜歡回家——雖然覺得爸爸和媽媽感情破裂,就只是他們夫婦間的事而已,當兒子的沒必要將事情扯上身。只是和媽媽之間總覺得有隔閡,結果他做了和父親一樣的決定——
「我打算搬到宮裡去住。」家裡的飯桌前面,他一面撕開麵包,一面偷偷打量媽媽的臉色。
媽媽就只顧喝湯,好像根本沒聽見似的,但迪倫確信她聽得見。
「因為那邊總是有事要我處理,待著比較方便。」這並不是假話,但迪倫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像藉口,然後他又說:「我每個星期六會回來看望,另外會僱個女傭照顧你。」
媽媽繼續喝湯,過了好一會兒才道:「也好,我表妹麗莎最近也喪夫獨居,我想搬過去和她一起住,算是有個伴兒。」
迪倫有點失預算:「那這裡不就沒人住了嗎?」
媽媽聳聳肩:「我沒所謂,你是想出租還是賣掉也可以。」
迪倫想到爺爺那仍貼在閣樓牆上的畫,就道:「先放著吧,我們之中要是誰忽然想回來住住,也是個方便。」
「屋是你的,你怎說怎好。」媽媽站起來,將空了的碗端到廚房。
迪倫在心裡告訴自己不要內疚,只是搬個家而已,又不是甚麼大事。如果事事都想得那麼嚴重,人根本就活不下去。於是,爺爺住過的、爸爸住過的、自己住過的這楝房子荒廢了,家具都在,但沒有人。這裡不是任何一個人的夢想家園,閣樓裡曾經收藏著某種意義,但這種意義已跟隨它的主人走了。爺爺、爸爸、自己,還有——布倫登國王。
在下一年的春天,里奧斯國王終於率領著王家衛兵隊,浩浩蕩蕩的來到了卡普蘭。迪倫沒能見到國王入城這歷史性的一刻,因為總管安排他在宮裡迎接。早前已抵達的宮廷僕役、士兵,站在王宮的御花園環形通道上,而總管、迪倫以國家級官員,則站在貫穿花園的中央大道上,分成左右兩隊人,面朝王宮正門。
四周都是大人物,如財政大臣蘭丁頓公爵就在最前面,內政大臣克利馬林公爵——亦即太后的大弟,就在對面隊的最前方。而迪倫前後左右的人都穿著或黃或綠的短袖官袍,一個個高傲的昂首挺胸。然而,迪倫的下巴也不低,至少,世上沒有人能比他更熟悉王宮的結構。眼見的每個人都有可能在宮裡迷路,就唯有他不會,也算是種令人愉快的小小驕傲。
等著等著,逐漸聽到圍牆外傳來了雜聲。是民眾熱烈的歡呼聲,以及重重疊疊的馬蹄聲——國王的隊伍來了。高聳的大門徐徐打開,穿著深藍色制服的騎馬侍衛向著這邊走來。狼徽衛士——迪倫後面的人小聲說——國王的寵物狗。但在建築師眼中,這些衛士看起來都英姿颯颯。他們來到眾官面前,瀟灑的控著馬往左右排開,沒有為眼前的大臣而下馬。然後,迪倫期待已久的人來了——
國王,年輕高佻的他騎在雪白的駿馬上,身穿天藍色的騎裝,衣領、前襟、袖口都用金線繡了花邊,在陽光下閃閃生輝。他的淡金色頭髮也一樣明亮奪目,上面頂著一頂飾有流蘇的無邊帽,而下方的那張臉英俊莊嚴,猶如大理石雕像。只是,不像布倫登——爸爸說過布倫登愛笑、愛玩,而眼前的里奧斯國王,完全無法令人有這種印象。但亦因為這樣,他顯得比誰都更像一個神聖不可侵犯的國王。
隨著王家的遷入,卡普蘭變成一個複雜的地方。人口大量湧入,貴族、官員、商人、藝術家、勞工……每一天都在製造新聞。如,市長和誰在比拚功積、某某伯爵包養了情婦、畫家就「裸體畫是否能登上大雅之堂」而展開了辯論、碼頭酒館有船員和搬運工發生打鬥。每次迪倫踏出王宮與友相聚,都總會收到新情報。又有時,連他也被牽涉在內,成為眾人的茶餘飯後的話題——
「芬奈迪!那個叫馬門的在妒忌你的地位。」在酒館一樓,費里克向迪倫說。
迪倫點點頭:「我知道,馬門四處向人說,王家之所以僱我爸負責王宮的工程,是因為他最了解爺爺留下來的『爛攤子』。還道,三殿既已完工,其他的部份就應該換別人來做。」
坐在他右邊的嘉多列說:「真是討厭的老頭,以為自己蓋了騎士廣場就是甚麼了不起的人物。」
迪倫覺得那人確是討厭,但也明白自己為何被馬門憎惡——事緣早陣子他在宮裡遇過馬門,禮貌性的向之打了招呼。雙方皮笑肉不笑的寒暄了幾句,然後馬門就湊到他耳邊悄聲說:「年輕人,你得記住『謙遜』這個字怎麼寫。你爸的工作,只不過是用錢賄賂克利馬林公爵才得以到手的。」
迪倫聽到,就收起了笑容:「我希望你能夠提出真憑實據。」
馬門聳聳肩:「要人提出證據,不就正是心虛的表現?世上的發生的一切,天主都看在眼裡,你就好自為之吧。」他說完就轉身走了。
受到這樣的挑釁,迪倫滿心不悅。但又想起當年,爸爸忽然離家旅行,回來時手上就有了國王的委任書。在旅途的中間,他到底做過了甚麼?有可能真的如馬門所言,是拿著錢去賄賂克利馬林公爵了嗎?迪倫覺得不無可能。但無論真相如何,迪倫都覺得應該維護爸爸和自己的名聲。
迪倫向嘉多列笑笑:「那傢伙就只會將創意用在創作謠言,而非建築之上。」
費里克說:「他應該轉行當作家。」
三人都大笑起來,然後迪倫將話題轉到嘉多列負責興建的新碼頭上,之後又談論起費里克最感興趣的劇院建築,最後以宮廷園藝師喬諾的瑣事作結。回到宮裡後,他見到美麗的王后迪莉絲,帶著兩名侍女、一名保姆,以及三歲的菲歐娜公主,在主殿西面的花圃間散步。王后的肚腹鼓起,大概幾個月之後就會再為王家添個孩子。
迪倫站在環形路上看著她們,想起自己小時候對行宮的幻想——戴著王冠的布倫登國王在裡頭漫步,牽著王后的手,身邊是他倆的孩子和寵物狗。現下,眼前的景象也很溫馨美好,但缺了國王,也缺了寵物狗——不是指狼徽衛士,他是指真真正正、會蹦蹦跳、汪汪叫的可愛小寵物狗。
話說,遷都已經三個月了,但國王還沒召見過迪倫。只是託總管送過打賞給他,並要求在財政部辦事處有個專用的休息室。裡面要這樣還是那樣——窗子朝東還是朝西、要高層還是低層、地板要不要鋪地毯,都是總管說了算。或許裡頭有國王的指示在,但總管並沒明言哪些是他、哪些是國王的意思。
於是有次,迪倫終於忍不住問:「總管大人,國王陛下平時都喜歡做些甚麼,又喜歡和甚麼人在一起呢?」
財政部二樓,正在整修的房間內,總管靠在窗邊笑了一下,堆起了臉上的皺紋:「我還以為你沒這種好奇心。」
迪倫用小木錘敲著壁板,檢查是否穩固:「怎麼會沒?這國家裡誰都想知道國王的事。」話出了口,他才想到有例外——媽媽,她討論布倫登國王,卻連帶對王家的一切都生厭。但,這不是需要對總管坦白的事。
總管就回應道:「國王陛下勤於政務,一來這是天職,二來這也是他打發時間的方法。」
「用工作來打發時間?」迪倫問。
總管說:「有甚麼奇怪?你不也是個工作狂,終日摸來摸去停不下來。」
建築師懷疑總管是不是意有所指——迪倫就連宮中的女人也摸過。就在遷都後不久,有個名叫卡蜜兒的女僕來勾搭他。她湊近他耳邊,輕浮的笑著問他知不知道宮中有甚麼僻靜的地方,可以讓他倆談談心事。迪倫於是帶她到一幢未滿人的宿舍,挑個閒置的房間,然後就被她脫掉褲子騎在身上做起來。之後她偶爾會來找他偷歡,從對談中得知她還有別的對象,可迪倫也沒有很介意。
「迪倫,那是『天職』。」總管第二次提起這個詞:「布利恩、蘭狄斯、里奧斯祖孫三代都是好國王,王家的教育很好,他們自小就知道自己應該當個怎樣的人。相反,茫然不知所向的人,就是社會的失敗者。」
那麼當建築師是迪倫的天職嗎?他撫摸著光滑的壁板,也想不到自己除此之外能幹甚麼了。
「我是平民出身。」總管似乎陶醉於自我表達:「我一直很羨慕貴族的家族精神。」
迪倫問:「那是甚麼?」
總管換腿站:「你可以將之理解成——家族成員努力共同維護著同一個東西。他們在族譜中記載著每一個成員的名字、傳承著家族的歷史令之不會失傳、活在這個世上時永遠不會孤單作戰、盡心盡力教養下一代承繼並延續前人的成果。」
「那很美好,大人。」迪倫覺得假若一個小孩,沒有成人的指導而長大,面對世界時也沒有方向,那一定是十分徬徨無助的。可能穿不暖、吃不飽、沒讀書、沒一技之長,然後就淪為社會最底一層的成員——城南那邊就有很多這樣的人。
「我就是想接近這個美好的世界,才去為貴族工作,後來在主人的推薦下又進入宮廷,得到了今日的位置。」總管笑笑,但又馬上收斂起來,垂頭:「可惜,我顧不好自己的家庭。我在家鄉——舊都有個妻子,我希望像個貴族般養育我倆的孩子,想有自己的『卡布家族』。但妻子總是取笑我造作,說我只會養出依賴父蔭的軟弱孩兒,又稱人應該靠自力去找只屬於自己的那條路。」
迪倫想起自己的父母的分歧,問:「那結果怎樣?」總管看起來有五十歲以上了,他的孩子應該已長大成人了吧。
「沒有結果。」總管聳聳肩:「我們唯一的孩子十三歲時患肺病死了。」
迪倫說:「我感到很遺憾。」
總管抿了抿嘴,接著才道:「有時我會想——是來自兩方的矛盾壓力,令他喘不過氣來嗎?這麼說好像有點瘋狂——我覺得心靈上的衝突,以疾病的形式在他肉體上爆發開來,最終殺死了他。」
「沒有這種事。」迪倫安慰對方說,但另一方面慶幸自己當初沒在夾在正中間,而選擇了靠邊站。雖然覺得對不起媽媽,但他必須選擇。
宮中有先王蘭狄斯的畫像——在太后的寢室裡面。在添設新家具時,她讓迪倫、家具商培立茲以及御用裁縫比斯畢進過她的房間,於是迪倫就見到了先王的肖像。那就掛在床的對面,畫裡就只有先王一人,大概三十多歲的年紀,比今年二十四歲的里奧斯國王年長,但長相酷似。只是,蘭狄斯的笑容很燦爛,迪倫還沒在其子臉上見過同樣的表情。里奧斯在父王身上繼承了些甚麼呢?迪倫想知道,但聽說國王的教育一直都是太后負責,也許國王是像母后多於像父王吧。
太后也是個嚴肅、不苟言笑的人,如同里奧斯令人一見就覺得是國王,太后也令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太后。她神情高傲、站姿筆挺,兩手總是莊重的交疊在上腹、墨藍色絲料配白蕾絲的衣裙上。偏瘦的身板令人覺得她大概過著飲食有節的生活,指甲修平工整,無名指上戴著藍寶石戒指——那可能是婚戒。而高跟鞋踏在地板上的聲音特別響亮,會從曳地的裙擺下傳出來,仿佛在傳遞著這樣的訊息——太后駕到!
在寢室內,太后並沒和迪倫等三人談太多,就只是簡潔的說——窗簾底下要加一層白布,叫比斯畢多準備幾種布料來讓她挑選。告訴培立茲她要一張獨腳小方桌用來吃早餐,風格類似床頭櫃那種款式就行了。最後向迪倫說——國王寢殿的門太樸素,應該鑲金好突顯國王的身份,你就去問陛下要不要改吧。之後就讓他們退下,整個過程都不知道有沒有十分鐘。但因為太后的要求,迪倫有了接近國王的機會——
國王的書房內,師傅正專心的為門上的浮雕花紋貼上金箔。而迪倫就坐在他身後的矮凳上,就只是看著而已,對細工不甚了解的他根本幫不著忙。不過師傅堅持要迪倫待著,因為自認為是個小人物的他不敢向國王問長問短——這個面要貼嗎?那麼那一邊呢?我不夠高有沒有梯子?諸如此類。不過,其實迪倫也不是很敢煩國王——他就在外頭的起居室裡,坐在扶手椅上出神。有甚麼問題,迪倫都是輕手輕腳的走出去,先問國王身邊的侍從梅格羅。
時間一點一滴的消逝,國王一直沒出過去,讓迪倫感到有點壓力。但另一方面,他又想多了解國王。他環顧了一下書房——書櫃、書桌、茶几,雖然都是貴價貨,但沒顯出甚麼個性,和太后所用的是同個樣式。王家從舊都帶來的東西也不多,填不滿這面積廣大的新王宮。除了貼金箔,這裡還應該掛幾幅畫、放個花瓶、又或者一些有趣的小玩意……但他又馬上想起總管很久以前向爸爸說過的話—— 里奧斯國王陛下不需要這些幼稚玩意。
迪倫偷偷望向外面,凝視著國王椅背上的後腦,心想他就不會覺得無聊嗎?國王就一直坐著,沒有說話,也不看書,沒有叫樂師來演奏,沒有叫侍從拿甜品來。二十來歲,應該還是愛玩的年紀吧。王后的房間就在隔壁而已,但他也沒有過去坐坐的意思,只是對著沒有點燃的壁爐發呆。還是,在有如石像的外表之內,其實計算著高深莫測的謀略?
又過了好久,迪倫遲疑著要不要去小個便。這時,國王站了起來,甚麼都沒說就走開了。迪倫聽到關門聲,引頸望望起居室,發現已經空無一人。國王不在,梅格羅也不在。然後,一名年輕見習侍從自僕役室走出來,向迪倫和師傅道:「兩位辛苦了,要不要喝杯水?」
「好的,謝謝。」迪倫說。
但見習侍從卻沒有馬上去斟水,而是看著貼上了金箔的書房門道:「真豪華,相比起來舊都真的太樸素了。」
迪倫微笑道:「希望陛下會喜歡。」
見習侍從也笑笑,然後也轉身走開了。
就這樣,貼金箔的工程進行了好些天。書房的門完工後,師傅就去貼起居室的門。國王很多時都待在書房裡,門開著,卻很靜。有時會聽見他向侍從要新的墨水,又或是替他叫信差來。又偶爾會忽地蹦的站起來,二話不出說就走出走廊,有時幾分鐘就回來,有時卻遲遲不歸。迪倫也逐漸習慣了這樣和國王共處一室,習慣了像個隱形人似的坐在矮凳上。直至工作的最後一天,迪倫和師傅正要離開時,國王才第一次開口向建築師說話:「芬奈迪,你給我出個主意。」
迪倫吃了一驚,恭恭敬敬的回應道:「陛下,請問你需要哪方面的意見呢?」
起居室內,坐在扶手椅上,手搭椅背的國王說:「太后說,寢宮東面還是一片荒地,在那上面總得蓋些甚麼,好讓它不會成為野鼠的巢穴。她叫我決定那塊地要作甚麼用途,但我沒有半點頭緒。」
國王的句子像是忽然斷掉似的,語調平伏沒有尾音。見到他緊閉著嘴,迪倫才確定他已把話說完了,就道:「太后指的應該就是主殿以東,狼徽衛士操場以南的那片土地?」
國王點頭——就一下,沒有第二下。
迪倫在心中盤算著——那片土地不算廣闊,如果再蓋大樓就太擠了。而且會從御花園——那片空空如也、幾乎無遮無擋的大草坪上被望得清清楚楚,因此不美觀的功能建築亦不用考慮。那麼,就只可以從裝飾性的小型建物及植栽為出發點去考量了。他道出了自己的想法,但補上一句:「可是,最重要的還是陛下你想要甚麼。」
國王難得地表現出稍微訝異的神情:「我想要甚麼?」
迪倫說那句話,並非為了討國王歡心,他真的想知道國王想要甚麼。爺爺知道布倫登國王的願望——樹林間的有趣小徑、飯廳裡烤野豬的火爐、和情婦一起玩樂的嬉水池。但,里奧斯國王這個時代,為了追隨國際標準、蓋來表現國體的這座王宮、這個花園,就只不過是張用來應付大眾的面具。
迪倫回應國王:「是的,王宮是陛下的家,而家應該是個令人快樂的地方。」他之所以放棄了自己的家,就是因為那兒不快樂。
國王又問:「你覺得這重要?」
「重要。」迪倫想要住在建築物裡的人過得快快樂樂,光是將房子蓋得美美的並不足夠。
梅格羅站在一旁,瞇眼打量這個三十多歲的建築師。而國王則將目光投到窗外,那一方是和前御花園一樣平坦的後御花園,上面整齊的插著兩排被修剪成圓錐形的、不自然的黃楊木。房間內,國王不作聲,梅格羅也沒說話。過了好一會兒,國王才又開口道:「其實這裡的風景我看不慣。」
「比較喜歡舊都嗎?」迪倫有點心虛——他覺得自己似乎是在鼓勵國王否定爸爸的心血。但他真的很想知道——國王想要甚麼,想看看他心裡最真摰的欲望。
國王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,只是問:「你有沒有去過德瑞勒?」
「沒有,陛下。」迪倫說。
國王就繼續望著窗外道:「德瑞勒是個城堡,王家多代以來一直疊床架屋,將它加蓋得更高。要是讓它保持最原初的樣子,地方根本不夠用。」
迪倫雖然沒去過舊都,但也聽說過那兒地勢險要,缺乏平地,城堡幾乎是貼著山崖而建。
國王說:「那裡有很多圍牆,一圈又一圈,一層比一層高,又連著環繞德瑞勒的主城牆。我以前常常在那些牆頂上的通道晃,從垛口俯視下面的人。看著他們在空地來來去去、在門戶出出入入。」
是觀察螞蟻似的趣味嗎?還是曾經在某段青澀的年紀,從城堡的垛口望下去,為的是尋找哪個自己心儀的姑娘?
「而在新都這裡,沒有那些牆。」國王的聲調缺乏起伏,卻令人感覺到當中的無奈。可是,他又聳了聳肩,望向迪倫道:「但這沒要緊,在卡普蘭這裡,那些牆、那些路,沒有存在的理由。」他命令建築師為那片土地做個紙面上的設計,到時再來向他回報。
迪倫答應下來,然後就離開了。
之後的一個星期,迪倫腦裡都是牆——頂部是通道,兩側是垛堞的牆。因為怕有所誤會,他於是在宮中四處訪問那些從舊都來的僕役,那些牆到底是怎樣的。最終他確認,國王所說的就是最典型的城堡圍牆——由岩石建成,有箭眼,毫無雕飾,在戰爭中用來抵禦敵人的牆。特別之處,就只是它高高低低的蓋了好多道,連結著多幢建設,路線之複雜比蜘蛛網更甚。
整集了各人的提供的資訊,迪倫得出結論——卡普蘭王宮果然是太平淡乏味了,御花園雖視野廣闊、氣派不凡,但換個說法,就是被人一眼看穿,沒有可供探秘之處。宴會廳和議事堂面對面有如鏡中映像,見其一等如見其二。迪倫越是思索,越是難明這種無聊、非人性的風格為何能在國際流行起來。
他又想起爺爺所著的那本著作——《古典建築的現代生命》,但書店老闆說找得到它的可能性不高了。因為當年布倫登駕崩,其弟布利恩是脅著反對暴政的口號,而登上王位的。而布倫登所聘來興修奢侈行宮的建築師,其人、其書亦是受到牽連。老闆又說:「你們芬奈迪父子倆能夠重拾王家寵愛,真是幸運至極啊,布倫登的名聲可是一直都沒平反過呢。」迪倫只是對老闆笑笑,他不想提那個「爸爸用錢賄賂了克利馬林公爵」、似乎並不只是謠言的謠言。
他又特地登上王宮圍牆——那將卡普蘭市區隔在外,將宮殿包藏起來的圍牆,這應該是和舊都那些最相似的牆了吧。高高的,站在上面近可以見貴族宅邸,遠可以見民居密密麻麻的橘紅色瓦頂。但轉向往後,見到的又是那令人煩悶的御花園,草坪上沒有人在走動,陽光也刺眼令人不適,迪倫覺得連墓園的風光都比它宜人。
此外,由主殿走到這圍牆上,路程也太遠了。這地方是和生活割裂的,沒有人會在午餐前的半個小時來散個步,沒有人會在睡前老遠來到這裡看星星。迪倫現在依然住在小教堂,他房間外面就是一個小花園,園藝師喬諾在那裡種植了錯落的垂柳,而迪倫則放置了石凳。當閒著無事又懶得出去找朋友打牌,可又遇不著卡蜜兒時,迪倫就會待在園中感受清風,以及聆聽麻雀啾啾的鳴叫。
迪倫幻想著,如果將那裡用牆圈起來,能夠令人覺得更舒適或是更有趣味嗎?以那面積,插上一列厚厚的實心牆根本浪費土地。但若是修道院式的拱廊又如何?就算建成兩層,還是比防禦式的城牆輕巧多了。也可以建置塔樓,四面開窗成為觀景臺,往下望會見到灌木叢間的迂迴小徑。形態自然的花木間,有鳥籠狀的涼亭,亭中央放置一個石製小水盆……迪倫淺淺笑一笑——他的設計已經有雛型了。
數天後,他帶庭園的圖樣去見國王。國王坐在椅上喝著茶,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。但聽完建築師的的講解後,他就馬上批准了這設計,並說:「放手去做吧,如果有甚麼特別需要,我會盡量幫忙打點。」於是,工程進展得很順利,在一年後大致上完工。前來參觀的太后驚嘆於這園子的美,而國王依舊不露聲色。但後來某天,當迪倫蹲在庭園角落,和園藝師研究著植栽時,他見到國王帶著侍從和狼徽衛士在迴廊底下散步。遠遠的,迪倫見到國王在笑。
其後,迪倫的工作依舊忙碌。西區不斷有新的工程,三殿裡面也得補上更多裝飾,而早期落成的建築也需要維修或因應需求改變。太后於是給了他新的頭銜和職位——王宮工程總管,又說迪倫不應讓芬奈迪家的成就被歲月埋沒,應該是時候成家立室、生兒育女。在宮中的一場宴會裡面,她介紹了布林男爵的女兒莫妮卡給他認識。迪倫自問高攀不起,但男爵卻很熱心,不斷製造機會讓迪倫和女兒見面,後來更提出了訂婚的要求。於是,迪倫就中斷了和卡蜜兒的那種關係,他向她表示內疚,她卻輕佻地取笑他想得太多。
於是,迪倫結了婚。一年半後,兒子出生。再一年半後,又有了女兒。當然,他不再住在小教堂了。訂婚後,他就買了塊地,為未婚妻蓋了房子。那裡面有她想要的、裝有漂亮扶手的寬闊樓梯,也有他想要的、像國王的庭園那樣的典雅迴廊。但年老的媽媽卻不肯搬過來,說——不習慣和貴族小姐一起生活,寧可繼續和表妹及女傭同住。迪倫也就不勉強她,反正,他也不認為他們母子待在一起會覺得愉快。而爺爺、爸爸住過的老宅就繼續丟空,那幅「 國王的夢想家園」依然貼在牆上,記載著布倫登國王那個未有成真的美夢。
沒有留言:
發佈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