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四.重逢

  夜深,一向總是睡得很沉的傑斯竟忽然醒來了。是因為不尋常的熱度,還是窗外那妖異的紅光?躺在床上的他先是發呆,然後猛然想到——是火災!他慌忙跳下床——他要叫醒睡在樓下的師兄弟們,不然他們都會死在這裡。然而他才在樓梯走到一半,漆黑的濃煙就向他狂湧過來。

  「已經太遲了嗎?」傑斯感到一陣暈眩,然後倒下。



  「傑斯!快起來!」模糊中,傑斯聽到有人這麼向他叫著。他緩緩睜開眼,見到的是他在木工作坊的師兄——林恩。

  傑斯坐起來,感到屁股和手掌或下硬硬的——是木地板。這兒是樓梯轉角處,林恩蹲了在他的身邊。

  「糟……糟了,要快逃,不然趕不及了。」傑斯扶著牆,搖搖晃晃的站起來。他覺得雙腳有點無力,是因為吸入了濃煙嗎?可林恩卻說——

  「你說甚麼糟了甚麼要逃呀?還沒睡醒啊?」林恩站起來,用手指戳了一下傑斯的額頭。

  傑斯拉住對方的手腕:「別鬧啦!火災啊!再不逃會死的!」這時,他才發現陽光從窗外照進來,現在不是深夜,外面沒有火焰,梯間也沒有濃煙,一切都好端端的——又或者應該說——除了他, 一切都好端端的,就只有他好奇怪。他放開林恩的手,搔起自己的一頭亂髮:「奇怪,我明明見到出面燒起來了。」

  「你是在發夢啦!根本沒有發生火災,你睡在梯間我還以為你摔死了。」林恩雙手插腰道。

  「我見到燒了起來,於是跑下樓梯要叫醒你們……這麼說,我是夢遊了?」傑斯從來沒有夢遊的毛病,但此刻他只能這麼想了。

  林恩轉身,笑著走下樓梯:「幸好我和你不同房,不然會被你嚇死。」

  然後二人一起來到飯廳,和大伙兒——共四個人一起吃了早餐。他們都是博爾納先生的學徙——大弟子狄高是博爾納的獨子,亦即是這工坊的繼承人,林恩是第二名弟子,傑斯第三,而第四的叫麥奇。今天博爾納不在工坊,因為上星期他到華恩去了,不過相信近日就會回來。

  而傑斯今天放假,他於是在用完早餐並梳洗過後,就踏出了工坊的大門。他要去探望他的弟弟——拉瑞。話說拉瑞才十六歲,但親人都不在身邊。母親早逝,之後當畫家的父親一句「要去畫雪山」就離開了家園,而身為哥哥的傑斯因學藝而長期外宿。對於留下弟弟、讓他只和僕人一起生活這件事,傑斯總是覺得很內疚。

  沿路走了大半個小時,老家就在前面不遠出現。一個老女人在前院掃著地,令傑斯感到很奇怪。這個家就只有拉瑞、男管家和男僕三個人,這個女人到底是誰?傑斯向她走去,瞇著眼看她,覺得她陌生中又有點眼熟。

  然後老女人抬起了頭,向他說:「大少爺,歡迎你回來。」

  她認得他——傑斯很是不解。是因為看過他的畫像嗎?他記中家有幾幅以他為模特兒的畫。不過傑斯已經不習慣被人叫作大少爺了,離家的他現在就只是一個平凡的木工學徒而已。

  傑斯認為她是個新近才僱用的幫傭,於是向她道:「早安,我今天放假,因此來看望拉瑞。」

  可老女人說:「小少爺不在這兒。」

  「啊?他這麼早就出門了?」傑斯問。

  然後老女人答非所問地重複道:「小少爺不在這兒。」

  傑斯覺得這女人根本老糊塗了,於是向屋內叫管家和僕人,但裡面沒有人回應,只有身邊的老女人說:「他們都不在,大少爺。」她又頓了一頓:「老爺也不在。」

  當然不在,父親他一句「要去畫雪山」就離開了,之後就音訊全無。丟下房子、丟下財產、丟下僕役、丟下兒子……傑斯不明白這個女人,為甚麼還要提起那個傷透人心的人。傑斯抬頭望著老家,心想管家大概是帶拉瑞去郊遊了,他老說悶在房間中對身體不好,大概就因為這個原因出了門,然後僱這個女人代為看家吧。

  「所託非人啊。」傑斯默念著,然後向女人說:「我下次放假再來。」

  老女人向他微微欠身,保持著這個動作,直至傑斯遠去。傑斯覺得她這個身姿很熟悉,很像他年少時——至少十年前,家中的一個老女僕。已記不起那老女僕叫甚麼名字,也記不起她的容貌,只可以確定她們不會是同一個人,因為——那老女僕已死去若干年了,傑斯還記得父親把慰問金放到她丈夫手中的情景。

  之後傑斯去了碼頭那邊閒逛,不知怎地在那邊都遇不到熟人,四處盡是陌生臉孔。接著他路過東灣路,見到林恩在一所房子前和屋內的中年男人在爭執。他身邊是是一台手推車,車上疊了四張椅子。那些椅子傑斯也有份造,因此他記得這是女裁縫安麗小姐訂的,而林恩面前的房子就是安麗小姐的店。

  「我不知道甚麼安麗小姐!」中年男人在啟開的門前一臉怒容的道。

  林恩的臉色也是一樣的難看:「這兒明明是安麗小姐的店,你為甚麼硬說不是?請你叫她出來收貨!」

  中年男人攤開雙手強調:「這兒真的沒有安麗小姐!我就自己住著,還養了一條狗而已!你不要給我無理取鬧!」然後男人就「砰」的一聲,狠狠的將門甩上。

  傑斯走上前去,林恩見了他就道:「你剛才見到嗎?真是過份!」

  傑斯點頭,因為這兒的確是安麗小姐的店。但為甚麼安麗小姐不出來收貨,而應門的是個男人?傑斯向林恩表示無法理解。

  林恩咕嚕道:「安麗小姐不是和那種人好上了吧?」

  「我不認為她有這麼開放,這種話最好還是別隨便說。」傑斯道。

  林恩苦著臉:「那現在怎麼辦呢?」他嘆了口氣:「還是先把貨物送回工坊吧。」

  傑斯表示認同,二人一左一右推著車離開。

  然後在路上,林恩說:「今天實在很怪。」

  傑斯點頭和應。

  「不止安麗小姐的事,今天好像四周都怪怪的,但我又說不出有甚麼不妥。」林恩皺著眉道。

  傑斯想起老家的奇怪老女人,就道:「我今天也遇著個令人感到不自在的人。」然後把今早的事說了出來。

  林恩搔起頭來:「真是出奇的巧合,我們都找不到要找的人,只有陌生人出來應門。」

  傑斯被一言驚醒:「你不說我都看不出這個共通點。」

  林恩說:「不過你還好,那女人知道你弟、你爸是誰,但剛才那個男人竟然說不知道安麗小姐!這怎麼可能,我簡直要發瘋了。」

  說著說著,他們回到了工坊。博爾納師傅的獨子狄高見了那些椅子,就問這是怎麼回事。林恩把則才的遭遇說了出來,讓狄高聽得眉頭打結。

  傑斯補充道:「我當時也在場,我保證這件事是真的。」

  狄高用指節敲了敲額頭:「這就奇怪了,她明明說想要早些收貨,一直催一直催的煩死人了。不過說起來……在她買下那房子之前,那兒住的確是個男人。」

  「這和今次的事件根本沒關係呀。」林恩說。

  狄高補充道:「那個男人多年前因急病死在房子中。」

  然後幾個人都靜了下來,傑夫沒想到一向正經八面的狄高竟然會說這種話。

  接著在一旁靜靜刨著木的麥奇低聲說:「這麼說,林恩和傑斯一起在大白天見鬼了?」

  林恩掛上僵硬的笑容:「狄高,這不像你。」

  「你就當這是我的忽發奇想吧。不過,那男人是不是長一張方臉,棕色頭髮,眉毛稀疏得幾近沒有的模樣?」狄高問。

  林恩的臉頓時白了:「你怎麼知道!」

  狄高沉下臉:「因為我以前有段時間常路過那邊,不時會遇上那男人。」

  傑斯也深感不安,伸手按住狄高的肩:「不要開這種玩笑。」

  「我不是開玩笑,由今早起這些事就……」狄高低下頭,欲言又止。

  傑斯愕然了,然後道:「不是連你也遇上怪事了吧?」

  「是遇上了。」狄高抬頭望著工坊那啟開的大門:「我見到我過世的媽媽在外面路過。」

  林恩驚叫:「甚麼!」

  狄高又垂下頭:「我追出去,但她忽然又消失了。」

  然後麥奇放下刨刀道:「幾位,其實我也……」

  三人轉頭望向他。

  麥奇不安地扭著雙手:「我不是見到人啦……我見到對面工坊的屋頂上有隻貓,很像我家以前養的那隻。也是這樣……很久以前就死了的。」

  林恩攤開雙手:「這太瘋狂了吧?對不對?現在四周都是鬼?隨隨便便都會遇上一兩個?」

  傑斯憶想今早回老家的事,那個老女人可能確是他記憶中的那個老女僕——那個已經死去的老女僕。於是他就道:「真的很瘋狂,但我們四個都見到了啊。」

  接著是一輪沉默,過了好久好久,傑斯才道:「那我們應該怎樣?」

  狄高揚了揚眉:「我們可以怎樣?除了像平日一樣過日子。又或者說……邊過日子,邊觀察著情況吧。過些天爸爸回來後,或許他可以給我們一些有用的意見。」

  傑斯、林恩和麥奇互相對望,然後一同點了點頭。

  然後他們工作、他們等待。日出,日落……一天,兩天,然後工坊裡的食物都吃完了,這令他們不得不派一個人出去買食材。林恩表示他絕不去,因為他和鬼爭執過,怕會被鬼尋仇。其餘三人倒是都不介意出去,狄高說想看看是否能夠再遇到媽媽,麥奇說想找他的貓,而傑斯也想確定一下老女人的身份。

  見到三人都說想出去,林恩又慌了起來:「喂!你們不是想丟下我一人在這兒吧?這好可怕啊!」

  其餘三人難得笑了。

  這時,工坊外兩個身影逐漸接近。四人抬頭一望,發現來的是博爾納師傅,以及女裁縫安麗小姐。四人猶如是海上的遇難者,見到了久違的陸地般似的。他們不約同地衝出去,大叫著:「師傅!師傅!」

  「爸爸,你回來就好了,這邊發生了好多奇怪的事呢!」狄高說。

  可博爾納根本沒看他一眼,就只是抬頭望著房子,默默不語。安麗小姐也是對四人視若無睹,只是對著房子喃喃道:「真是悲慘。」

  博爾納一臉凝重:「一切都化為烏有。」

  傑斯不明白他們在說甚麼,也不明白他們到底在向誰說。

  「爸爸!」狄高再叫,但博爾納還是沒有理會。

  然後安麗小姐又說:「我真不知應該說甚麼了,面對著這樣的情況。」

  博爾納搖了搖頭:「不,你不用特別去說甚麼。不管遇上多大的災難,我終究也是個男人。倒是你一名女子,何必勉強來這種地方?」

  勉強甚麼?傑斯不明白,甚麼這種地方?安麗小姐不是時常來催三催四的嗎?

  安麗小姐垂下頭:「確是有點怕怕的,但又覺得不來一次就太無情了。畢竟在這之前,他們都在努力地為我趕工。雖然椅子是沒辦法收到了,但我也應該向他們表示一下感謝吧。」

  然後博爾納的身體顫抖起來,兩眼流出了淚水:「一場火,把這一切都……」

  火——傑斯想起了那個「夢」。他轉過身去,猛然見到工坊已是一片焦土。房子完全崩塌了,燒毀了,只剩下一圈黑色的矮磚牆。其餘三人也轉頭去望,見到的是同一片景象。

  林恩嚇得後退了兩步:「這……怎會這樣?工坊是何時燒了的?」

  傑斯喃喃道:「夢……」

  「甚麼啊?我們難道都在發夢?」林恩問道。

  傑斯搖頭:「不,我是指我早天發的那個『夢』!」

  狄高和麥奇望向傑斯。

  「那晚我見到發生火災,那並不是夢,是真的!」傑斯說。

  林恩接下去道:「然後你走下樓,要叫醒我們逃生也是真的?」

  傑斯點頭。

  狄高激動地抓住傑斯的手臂:「那之後呢?結果怎樣?」

  傑斯記得很清楚:「濃煙湧上來,我就失了知覺……」

  麥奇指指自己,又指指大家:「這麼說我們都沒逃出去,我們都……」

  已經死了——沒有人把這句話說出來,但他們都明白了。他們之所以遇見已死之人,可以與之接觸,是因為他們已身處死亡的國度,他們都是死世界的子民。

  然後安麗小姐問博爾納:「那你以後打算怎樣?」

  博爾納抹掉眼淚,回應道:「可以怎樣?在哪裡跌倒,就只可以在哪裡站起來。」他轉過身去,邁開腳步。

  安麗小姐跟在他後面,然後二人的身影變模糊了,最後消失了,而廢墟則還原成完好的模樣。。



  自此以後,傑斯、林恩、狄高、麥奇,就繼續在這兒生活下去。他們接受了這兒的其他死者——承認了自己是他們的一份子。林恩去找那個「住在安麗小姐家」的男人道了歉,麥奇將他的貓帶回工坊養。就只有狄高比較煩惱,因為他的媽媽老是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,非常難以捉摸。而傑斯則常常回老家看望老女僕。

  「你在這兒待了很久吧?」夕陽下,坐在門階上的傑斯這麼問。

  在橘色餘暉下的老女僕,在前院邊掃地邊點頭:「是的,好久了。」

  聽著掃帚「刷.刷」的聲音,傑斯問:「為甚麼要待著呢?在這兒工作又沒有人給你支薪水。」

  老女僕向他微笑——一個非常溫暖的微笑:「因為我喜歡這兒啊,我想你記不起了,因為你那時年紀還小。我啊,和老爺、夫人、大少爺你、小少爺在一起的那段日子,可是非常幸福的。所以我一直在等待,等待大家在這兒重聚的一天。」

  傑斯苦笑——過世的母親,喪命的自己,下落不明的父親,活著的弟弟……如此分崩瓦解,仍然有可能再次共聚一堂嗎?

  老女僕仿佛知道他在想甚麼似地,回應道:「至少現在有大少爺你關心我,我覺得已很不錯了。對了,你師傅現在怎樣了?」

  傑斯說:「我有見到他——我有望過生者的世界。他把廢墟清了清,重新把工坊建立起來了。」

  「這樣就好了,只要等待,總有機會重逢。」老女僕說完,又繼續掃起地來。她一面掃,一面喃喃道:「我們既也死了,我們既也活著,這兒是一個沒有長眠的世界。」

  傑斯也輕聲道:「在這裡,我們生活。在此處,我們等待。」

  彼方的生者們——我們終有一天,重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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