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五.福芒一族的巢穴

  這是勞萊首次來到這幢奇特的龐大建築物面前——非常堅固厚實的石頭高牆、異常狹窄有如縫隙的窗戶,他心裡第一個冒起的字眼是「城堡」。但他知道這幢不是城堡,而是民房。他的上司——市政府工程部部長康華德告訴過他,在很久很久以前,有戶姓福芒的人家住在這裡。初時他們只擁有一棟普通的民房,但後來他們富有起來了,親戚都來投靠,後來就組成了一個強大的集團,收購了整個街區。本來大家住的也只是普通的屋子,嗯——也許就只比一般人家的房子豪華一點,但後來這個家族和別的世家大族結下了仇怨,毆鬥、伏擊、謀殺這類事件時常發生,於是福芒家就建了一道圍牆來保護自己。

  所謂的「很久很久以前」到底即是多久?部長沒有向勞萊說明,不過很清楚明白的一點是——那樣的時代已經不再。在市政府強勢管治的現代,不可能再任由私人在市內興修這種誇張的防禦工事,無論是再有錢的人抑或是貴族都不可以。是以,福芒家族的圍牆可以說是個歷史印記,一個勞萊不怎麼了解的時代的印記。他從手提包掏出沉重的鐵鎖匙,這麼的一大把,足有他手掌連手指那麼長。這也是時代的遺物了,但被保養得很好,表面油亮油亮的沒有生鏽。這道圍牆只有一個入口,部長向勞萊說過,就只有他面前的這個入口。

  嚴實的一道鐵框對掩木門,闊度夠三個人同時通過,但和圍牆的份量比較起來你會覺得它很嬌小。老舊發黑的門板上門鎖大大的一把,也是有政府人員在保養的,門匙很容易就插了進去,順利扭動。他收好鎖匙,推門,但門紋風不動,然後他發現原來要向外拉。左右兩邊的門鉸緊緊的,讓他廢了好大的勁,才將門開到夠他側身進入。然後,裡面的景況令他禁不住連連搖頭——雜草、雜草、雜草,滿目都是到胸腔那麼高的雜草。勞萊不知道這些雜草繁衍幾多代了,他不懂得甚麼植物學,只知道眼前的盡是麻煩。

  很明顯這個地方已經沒人住,不過勞萊當然早就知道。地政部檔案室有份文件,上面記載著福芒家在五十年前全族人都死於瘟疫,一個存活、可以繼承土地的子嗣都沒有,於是這個地方就成了市政府的財產。數十年來市政府一直沒有動這片土地——不,其實曾經試著鏟平這阻眼的建築物,然而圍牆卻猶如一隻無敵的鐵烏龜,工人眾很快就拒絕了這份吃力不討好的工作。於是,福芒家的「城塞」就屹立到現在。而勞萊之所以帶著鎖匙到來,是因為部長命令他用另一種方法處理這個地方——「保留圍牆,視察裡面的環境,然後想辦法活用內裡的空間。」不過現在因為雜草,勞萊不得不暫且撤退了。他將門鎖上,然後往市政廳的方向走去。

  兩天後,勞萊帶著五個工人前來清除雜草。他自己並不動手,當工人像農夫一樣揮著鐮刀時,就站在外面窺看裡面的格局——比門略闊的一條窄路往前延伸,兩旁是石頭蓋起來的兩、三層高房子,小小的方形窗子沒有窗板,但鑲著鐵枝。路的前方,約二十丈遠的距離後應該是片空地,現在被一片綠色佔領,其後似乎是成排的樓房。他看得不是很清楚,工人手腳很慢,他還沒有辦法通過道路。在這段無所事事的時段,他決定去了解一下外邊的環境。沿街向西走,見到的盡是殘舊的磚木房屋,屋門都關著,居民的大概都去了工作,四周一片靜悄悄的,而橫巷亦是差不多的氛圍,真是好一個無趣至極的地區。這時,他見到了一家診所。

  通過啟開的門戶,可以見到那個醫生大概沒超過三十歲,長一頭金髮,似乎比勞萊年輕一點點,正坐在診桌後打呵欠、伸懶腰。勞萊突然想到一個問題——五十年前令福芒家滅門的的那場瘟疫,到底是甚麼疾病呢?檔案室的文件上竟然沒有記載,真是太草率了,不過住在這附近的人也許會知道真相,尤其是醫生這號人物。不過眼前的這位實在太年輕,勞萊認為他不會知道甚麼。而街道的另一端又有一家診所,那個懸吊出來的招牌非常醒目,他於是就邁開腳步往那邊走去。如其所願,診所裡頭的是個老醫生,頭髮都全白了,皺紋深深地刻在他的額上。勞萊敲了敲門,醫生用狐疑的眼光望他,然後勞萊就踏進診所道明來意。

  不過很可惜,老醫生這樣回應他:「我不知道,我來到這裡開業只不過是十年前的事,五十年前的事可不曉得。不過市政府終於想做些甚麼實在太好了,如果那裡面能夠住人,我的生意一定會好一些。」

  不過勞萊聯想到,如果新居民都是些不斷咳嗽甚至吐血的人,那就非常不妙了,部長想見到的一定不是這種景象。他向老醫生道別,然後在附近四處亂晃,於中午放工人去吃飯,在三點讓他們下班,接著將大門鎖上結束一日的工作。勞萊的家在城南,離這裡有一段不短的距離,不過那與其說是「家」不如說是「租房」更為妥當。他就自己一個人住,三十二歲,未婚,在小廣場旁邊的一棟三層高樓房裡,租了二樓一個陽光很好的單間。那裡並沒有甚麼不好的,附近有幾家適合單身漢光顧的餐店,但說那個房間是「家」總會有種勉強的感覺。但每天同事下班都說「回家囉、回家囉」,你不會想標奇立異地說「我回我住的地方囉」這麼拗口。

  不過這也不代表勞萊有甚麼不滿意的,他才不想家,那個有父母和兄長的家。他父親其實人不錯,是個工作認真的平凡建築工頭,光是這點勞萊就認為是足以自豪的了,只可惜父親太過嬌縱他的妻子。她嗜酒如命,終日醉醺醺,總是將買菜的錢挪去買酒讓兩個兒子餓肚子。不過勞萊也沒視兄長為共患難的手足,因為他哥哥性情暴躁,動不動就打人,於是勞萊在得到工程部的職位後,就急匆匆的搬了出去。本以為家人會吵著要他搬回來,又或是要他每個月奉上半份薪水,但結果出乎意料——他們幾個竟然就這樣放手讓他走了,而且在他偶爾回家看望時,往往表現出一副無所謂的神態,仿佛他根本自出生時起就只不過是一個過客,誰都認為他終將會走,因此當他真的走了時也就一點也不覺得奇怪。而三個人之中最令他失望的是父親,他一直以為父子倆的關係還不錯,但原來……勞萊不願意繼續回憶下去了。

  數天後,雜草都清理完,勞萊也就將工人都打發掉了。他獨自在圍牆內的土地上踱步,探索福芒家這個被鎖起來足足數十年的空巢。這地方真的有種動物巢穴的感覺,三層高的樓房環繞著中央的空地,漆黑的方形窗洞裡面仿佛都住著蝙蝠。但理性告訴他這兒應該沒有蝙蝠,又或許會有幾隻,可並不是蝙蝠洞。聽人說大群蝙蝠所住的岩洞滿是糞便非常的臭,而這裡幾乎說得上是空氣清新,就只因為剛剛割過草,而夾帶著濃濃的草腥味。勞萊想像瘟疫爆發之前的景況——那些窗戶後應該都有個守候著的婦女,她們手執針線,為家人縫補著衣服。孩子們就在這片空地上嬉戲玩鬧,偶爾會向家中的母親揮手,大聲告訴她自己的新發現——紅色的蜻蜓,又或是閃亮的甲蟲。至於男人呢?勞萊不知道他們是做甚麼工作的,部長沒告訴他福芒家是以甚麼致富,不過勞萊相信他們都是能夠勇敢地對抗仇族、保護妻兒的漢子。當想到這裡,他竟突然對這個可悲的家族產生了好感。

  然後他開始清點房子的數量,並繪製基本的地圖,這件事比他預期中困難。這裡的房子棟棟黏連,有時從外表看是兩戶人家,但內裡其實打通成一間。有時穿過一條走廊,不知怎地就到了對面那棟房子的裡面。有時從一樓走上樓梯以為會去到二樓,結果是直接去到三樓。他甚至找到一個廚房,裡面有四道門,分別通往四棟房子。又有兩間臥室之間的牆壁,上面竟然有道窗將它們互相連接。他很容易就知道每個房間的用途,因為傢俱都通通留著沒被丟掉,但亦因為這樣,福芒家族生活方式之奇怪,是非常顯而易見的。勞萊又聯想到甚麼生物——土撥鼠,又或是蟻群,福芒一族就像這些東西,詭異的感覺擊敗了不久之前才萌生出來的親切。不過他勸告自己要保持理性,因為情感往往都叫人失望。

  他忙碌了大半天,工作進度緩慢,在下午三時他鎖門離去。第二天早上他帶著打掃工具前來,因為他預計自己會在這兒工作上一兩個星期,所以想清掃出一個房間用來當他的臨時工作室。被他挑中的房子就在門後那窄路盡頭,面向著中央空地,景觀很好。在二樓,他將一張桌子推到窗前——那些「幻想中的婦女」待著的位置,又拉來一把舒適的扶手椅。這房間甚至有一張床,但床墊上有一層厚厚的塵,勞萊於是將它往屋子的後院拖。不過在抵達之前,床墊已經在路途上碎成一塊塊,讓他花了好多工夫才掃乾淨。

  到正午時份,他到附近的一家小酒館填填肚,附近一帶除了這兒竟然就沒一個可以正經吃頓飯的地方。他說他很餓,伙計就給他一碟油炸麵包粒,以及一杯超大的啤酒,他並不是很喜歡這個配搭。他皺著眉低頭喝啤酒,這時有個人忽然一屁股坐到他對面。勞萊心想這個人怎這麼不客氣,店裡明明到處都是空桌,但這傢伙偏偏要來擠。他一臉不愉快地轉過身去,可對方卻向他說話了:「你就是那個市政府派來的嗎?如果認錯了我很抱歉。」這人說起話來倒是有禮貌,勞萊於是抬起頭想要回應,才猛然發現原來是診所的年輕金髮醫生。

  「你沒認錯,我是。」勞萊相信一定是老醫生向這年輕醫生提過他的事。

  年輕醫生向勞萊打個眼色:「如果你想聽圍牆裡面的八卦,應該找我才對呢。」

  天真的好奇心不是自己表露,而是被人揭發出來似的令他有點惱羞,於是他就故作冷淡的回應道:「不過也就隨便問問,沒甚麼大不了的,你不需要想像成甚麼緊要事。」

  不過對方可是興致高昂,往前湊過來道:「你就聽我說說嘛,我早想找人聽我說。」

  勞萊馬上抓住這下台階:「你想說就說吧,我就儘管聽聽。」

  醫生興奮地搓著手,卻又賣起關子來:「你來猜猜,一群被疫病襲擊的人,他們死前會表現出甚麼病徵呢?」

  勞萊動動腦筋,回應道:「發燒?還有甚麼?腹瀉?嘔吐?」

  醫生無聲地笑著:「不,事情非常有趣,那些人沒有任何病徵。」

  這實在令人出乎意料,但另一件事令勞萊更覺可疑:「你又怎麼知道?」

  醫生解釋道:「在瘟疫爆發之前,我爺爺就已經在這裡經營診所,是他將當年的一切告訴我的。」

  勞萊在心裡算一算:「我想他應該很老了。」

  醫生說:「若不是已經過身,今年就要八十歲了。」

  勞萊問:「那麼他為福芒家的人診治過嗎?」

  醫生清清喉嚨,故作神秘似地沉默了一會才道:「事實上,當初圍牆裡頭發生了那樣的事,附近的居民——我是指圍牆外的人,根本不認為是瘟疫。」

  「這真是太離奇了!」但再想一下,勞萊就發現可以理解,因為那些死去的人並沒任何病徵。他道出其想法,然後問醫生:「那麼他們認為是甚麼?」

  醫生說:「圍牆裡三天五日就搬出一具既不像病死,也沒有傷痕的屍體,大家都覺得很奇怪。福芒家的人哭哭啼啼的訴說著『沒有病徵!他們就這樣一睡不醒了!』他們認為圍牆裡的水井被仇家下了毒。初時大家都相信他們的說法,並為他們送來安全乾淨的水以供飲用,然而福芒家的人繼續一個又一個、靜靜地在床上死去,於是大家開始覺得不是水的問題。」

  勞萊說:「回到老問題,你爺爺為他們診治過嗎?」

  醫生說:「當然有,但看不出他們有任何病,也看不出有任何中毒的跡象。」

  勞萊問:「所以大家認為是——」

  醫生沉了臉色,壓低聲音道:「詛.咒。」

  勞萊發出乾笑:「我寧可相信真的是種沒有病徵的疾病。」

  醫生問:「你是怕了,還是認為世上根本不存在神秘力量?」

  勞萊說:「我不相信詛咒,那只是用來嚇人的故事。」

  醫生點點頭:「那麼,我想你應該不會害怕在裡面過夜吧?」

  勞萊沒回答這問題,反問道:「我為甚麼要在裡面過夜?」

  醫生說:「既然要開發那裡,我認為不應該只在白天觀察環境,夜晚也是必須的。」

  勞萊明白他的意思,他知道有些地方白天和夜晚往往是兩個樣子。例如城東有個小廣場,早上是紳士聚集的地方,但黃昏過後就充斥著流氓和妓女。勞萊和醫生握了手,感謝他的提醒,然後又問應該如何稱呼他。

  醫生回應說:「你可以叫我的名字——約德。」



  第二天早上,勞萊帶了兩張毛毯到他的臨時工作室,並又在圍牆內的區域探索了一番。他發覺無論哪一處,福芒一族所蓋的房子總是格局怪怪的,如果要開發出新用途——租出去當住家也好,又或是工坊也好,都非常不適合。他心中已經有了個初步的清拆計劃——圍牆門口兩邊的房屋都應該夷平,因為唯一通往的出口的道路那麼窄,萬一發生火災的話,死傷必然是慘重的。空地應該整個向前挪,變成一個開闊的城門廣場,中央要有一個儲水池,這將變成婦女每一個早晨的聚集地。她們每個都精神奕奕,跟在她們身邊的孩子亦個個都吃得飽,有好好唸書、懂得禮儀。新的幻想代替了對福芒一族的想像,他認為這地方以前無論發生過甚麼事,都已經過去了,人本來就應該積極向前望,不堪的往事永遠都是阻手阻腳、應當捨棄的。

  到中午,他推開那扇老舊的鐵框木門時,發現約德醫生就站在外面等他。約德邀請他到他家吃午飯,勞萊不假思慮就接受了,因為他實在不喜歡在小酒館以酒代食。飯廳就在診所的樓上,約德親自下廚煮了一菜一湯配上新鮮的麵包。二人隨意閒聊著,後來約德這麼問勞萊:「你在那裡面有甚麼特別的發現嗎?」

  勞萊說:「那個啊,房子都蓋得很怪。」

  約德問:「就只是很怪啊?」

  勞萊說:「對啊,就只是很怪,不然還會有甚麼呢?」

  他只是隨口反問,但約德卻忽然掛起認真的表情:「不會有甚麼了,我覺得不會有,絕對沒有,沒有甚麼好探究的。」

  勞萊覺得很奇怪,明明是約德先開口問有沒有甚麼特別的,可現在卻也是他在堅決否認。

  然後約德又問:「你打算何時在那裡過夜?」

  「就今晚。」勞萊說。

  約德忽然舒心地笑了。

  飯菜很好吃,但對方的表現令勞萊感覺不太舒服,醫生似乎變得不及上次那麼風趣健談,神態又有點莫名其妙,不過勞萊還是衷心感謝他的招待。他回到圍牆裡後就開始量度土地的大小,這讓他忙到三點,而繪製地圖又讓他忙到五點。當他再次外出用膳時,約德又是像中午那般在等他、邀他一起吃晚飯。熱心過度的行徑令勞萊深感迷惑,約德自己也有所覺察,就解釋道:「這一帶沒有健康的飲食,反正我中午煮得太多了,剩菜我一個人吃不完。」於是勞萊又一次跟他走,不過很高興在路上見到和白天不一樣的景象——出去工作的居民都陸續回家了,街道變得稍為熱鬧起來。有婦女和兒童坐在家門前等爸爸回家,這令勞萊的心感到既溫暖但又有點酸酸的。

  飯吃到中途,勞萊問約德:「你獨居嗎?」

  「是的,父母都已過世。」但約德的表情並不傷感。

  勞萊說:「真是太早了,你看來還這麼年輕。」

  約德的臉上掛著微笑:「是有點早,不過比起長壽卻滿身病痛、下半生都幾乎是在苦苦掙扎的人,我覺得他倆很幸福。」

  勞萊想到福芒家那些在睡夢中過世的人,換過想法,他們也許都算死得幸福。不過身邊那些仍然活著的家人,又怎麼可能懷抱著這種樂觀態度呢?當眼見一個又一個人靜靜地死去,他們先是以為被下毒,繼而又相信是被詛咒,接著又認為是瘟疫……總之,死亡一步一步的向他們逼近,猶如一匹潛行的狼,當你稍沒注意時就會忽然撲出來咬破你的喉嚨。勞萊認為,福芒家的人為了逃避死亡,甚至會連續數天不敢闔眼,當年圍牆裡面的氣氛一定非常恐怖。

  飯後二人一起在附近散步,在天黑之前約德將勞萊送到圍牆入口,微笑著向他道別。勞萊將門關上,鎖好,然後就回到臨時工作室。這裡很靜,完全聽不到外面街區的聲音,這種時間雀鳥都歸巢了,之後會有甚麼夜晚的動物進駐嗎?不過勞萊從未見過這兒有老鼠,大概是因為這兒根本沒有可以吃的。他將一張毛毯鋪到床架上,又用另一張將自己捲起來,然後便早早進入夢鄉。他夢見媽媽又喝醉了,她伸開手腳躺在床上的模樣有時簡直像屍體。她仿佛每天都在逃避「活著」這回事,她無時無刻都想躲進夢中,勞萊不明白她為何要這樣。

  忽然,「砰」的一聲打斷了他的夢與思索。他嚇了一大跳,在黑暗中四處張望,但當然甚麼都看不到。他認為一定是有甚麼倒了下來——立不穩的扶梯,又或是他帶來的掃把。他不想起來點燈檢查,就決定由得它倒就倒,反正天明之後一切都一目了然。可這時,一把拉長的聲音傳進了他的耳中:「啊——啊啊——」他聽出得出這是人的叫聲,離這兒並不遠,是誰?等等,他明明鎖好了門,不可能會有其他人在這地方,但聲音持續著:「嗚啊啊啊……」勞萊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,不敢開口問到底是誰,因為要是問了那個「誰」不就知道他在這裡了嗎?他用毛毯將自己連頭緊緊包起來,但聲音好像更近了,似是哭泣,又像在笑,就在窗戶外面。

  勞萊的心臟幾乎要蹦出來,這輩子他從沒遇過這麼恐怖的事。難道這就是鬼嗎?這世上竟然真的有鬼!是福芒家的亡靈!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人的靈魂,並沒有乖乖待在墳墓裡!勞萊想逃出去,鐵鎖匙就在床邊的手提包內,但——他絕對不敢打開工作室的門,他怕一開門就會見到一張死人的臉。他將自己縮成一團,祈求只要這樣鬼魂就不會找到他,祈求天主與聖母會施予拯救。鬼叫聲漸漸遠去……他認為自己得救了,可這時他又聽到了一聲怒吼,就在門外!緊接著的是連連的拍門聲。勞萊之後肯定是暈了過去,到他再次有意識並睜開眼時,晨光已經灑進房間之中,照耀到他汗濕的身軀上。

  就像發了一場惡夢,但他知道並不是,那是真的。他從床上起來,抓起手提包,然後就搖搖晃晃的往外走。在陽光之下,中央空地看起來很安全,但原來夜裡卻是另一個世界。他穿過窄路,打開鐵框木門,來到寂靜無人的街道上。他不知道居民是仍然未起床,抑或是已經上班去了,但這不重要,他要找的人應該會待在家中。他踏著酒鬼似的腳步沿街而行,來到約德的診所前面,伸手拍響了門。沒多久門就被從裡面打開了,約德身穿睡袍。勞萊向他低頭道歉:「對不起,一大早就吵醒你……但請拜託讓我進去,並給我一杯水。」

  約德沒有多問就滿足了他的需求,讓勞萊坐到病人的座位上,甚至親手餵他喝水,然後才道:「你顯然生病了,臉色很白,而且手都在抖。」

  勞萊回應道:「不……我沒生病,我是嚇得幾乎要死了。我之後的話你也許不會相信……但請你聽我說。」然後他就將昨晚的經歷道了出來,最後補上這個結論:「我的天,這世界真的有神秘力量,之前不肯相信的我是多麼的無知。」

  約德輕拍著勞萊的背,說:「既然那麼恐怖,那裡是一片邪惡的土地,那個發展計劃還是放棄吧,讓那道門繼續鎖著,誰都不要再進去了。」

  但勞萊搖搖頭:「不,我得向部長交待,我怎麼可能告訴他『那裡有鬼因此不宜開發』呢?這太荒謬了,雖然我已經遇過,但……」這時,他心中忽地冒起一團火、一股衝動:「對,我要果斷,我要鏟平那個地方,圍牆裡面通通都要鏟平,我甚麼都不管了,總之我要鏟平它,一棟房子都不留!我馬上就去招募一百個工人,明天,我就拆了它!」他要站起來,但約德按住他的雙肩阻止了他的行動,此刻勞萊才發現約德的臉色也很差。

  「不!拜託!不要動那地方!」約德說。

  勞萊問:「為甚麼?」

  約德抿著嘴,過了好一會兒才道:「那裡面有我的秘密。」

  「甚麼?」勞萊的腦子亂成一團,一時又鬼,一時又約德的秘密,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

  約德忽地跪下來,抓著勞萊的褲管:「拜託,幫我,我有重要的東西放在那地方裡面,如果你叫工人來鏟平它,我就甚麼都沒了。」

  勞萊問:「那即是甚麼?很重要?你是怎麼放進去的?」

  約德眼神閃爍,支支吾吾了一會才道:「其實我家有一條地下秘道,是爺爺那代開挖出來的,可以通往圍牆裡面。是我們貪心,佔用了那裡面的一棟房屋,用來存放自己的東西。」

  勞萊鬆了口氣:「原來只是這樣的事,土地侵佔這回事很常見,你不用想得太過嚴重。」相比起昨晚的可怖經驗,這真的不算甚麼,他實在沒想到約德會為此而向他下跪。

  約德抽了口氣:「這麼說你會幫我?」

  勞萊點點頭,扶起約德:「只要將東西搬走不就好了?我絕對不會向上方揭發,也不會追究,因為在我嚇得只剩半條人命時,是你打開門收容了我。」

  約德說:「那麼給我一個星期,在這之前不要動那個地方。」

  勞萊答應下來,事實上,他說要找一百個工人來、明天就拆了那地方,根本就一派胡言。那不可能,沒有部長以及更上方的批准,也沒有通過必須的行政程序,他根本就做不了甚麼大事。他只是被鬼嚇得幾乎屁滾尿流,於是就惱羞成怒,表現出來的其實也亦不過就膽小者的裝腔作勢而已。但約德不知道,他以為勞萊真的有這麼大的實行力,而勞萊當然不想戳穿自己,約德要求一個星期的時間根本正中下懷。然而他亦並不只是為自己的形象著想,他真心感謝約德陪伴在他身邊——於這個他最為徬惶的時候,他深深地慶幸自己認識到約德。在其後的日子,勞萊幾乎每天都到約德家吃午飯,並曾提議幫他搬那些「重要的東西」,但約德笑咪咪地拒絕了他的好意,勞萊也就不堅持了。



  我——約德,在勞萊的包庇下總算是鬆了口氣。雖然無法避免部份的損失——那片土地,我註定要失去,但現在至少可以保證我的秘密不會被揭發,使我免於得到「死刑」這個結局。

  所有事情若要從頭說起,就得從福芒家的那場「瘟疫」開始了。我告訴勞萊的那些事——福芒家的人相繼毫無病徵地死於睡夢之中,先以為是被下毒,其後認為是詛咒,最後說是瘟疫,這一切都是真的、我祖父親身見證過的,我沒有對勞萊說謊。不過有件事我沒有解釋——其實福芒一族並沒有滅絕,在事件後他們的血統仍代代傳承。為甚麼?因為家族有外嫁的女人,就這麼簡單,她們住在圍牆外邊,沒有死於「瘟疫」。然而當年貪婪的市政府不承認她們是土地的合法繼承人——就只因為她們冠了夫姓,就奪去了她們應得的財產。但女人們也沒團結起來對抗,因為她們認為那片土地受到詛咒,所以只想與之保持距離。但當中有個例外,有個福芒家女後人想要那個「圍牆內的王國」,她——就是我的祖母。

  當然,她知道單槍匹馬地去申訴是無用的,於是在市政府放棄拆毀圍牆、荒廢那片土地之後,她和丈夫一起在家裡的地下室,偷偷挖了條地道通到那裡面。沒有外人察覺到這件事,就這樣他們就開始了一種秘密生活。他們佈置起房屋,在空地上種植蔬果,他們教導年幼的獨子——也就是我的父親,這兒是福芒家的王國,而他就是這裡的國王,圍牆裡的規則都應該由他來訂定。不過這當然得瞞著外人,因為外人都是壓迫者,他們都認同市政府那一套。父親就是在這樣的觀念下長大的,在圍牆外他是個有禮又恭順的清貧醫生,但只要一回到圍牆內,他就變成昂首挺胸的福芒國王。我自小就崇拜後一種形象的父親,他是個非常英偉的男子漢。

  父親後來娶了母親,她生了兩個孩子——我哥和我,記得年幼時我常常在「王國」的草叢中鑽來鑽去,有時會找到鳥蛋,若果交給母親她就會煮給我吃。天氣熱的時候我會脫光衣服一整天,甚至用水將自己淋得一身濕,從來沒有人會制止。我覺得那樣的日子非常自由,非常美好。倒是關於我哥——他的事我沒甚麼印象,小時候應該會一起玩吧,但我只記得他後來生了病,發了一場高燒,接著就變成一個智障。父親讓他住到「王國」裡的一個雖有窗戶但仍然很陰暗的半地下室中,然後大概是一個月之後,父親說哥哥很痛苦,所以他殺了他。這是我首次意識到——原來我們可以殺人,只要是在我們自己的領土裡,一點麻煩也不會惹上。只要我們認為可以,那就甚麼都可以,因為我們訂立這裡的一切規則。就像圍牆裡房屋風格和圍牆外的不一樣,但那又有甚麼所謂呢?我們可以不同,沒問題的,對不對?

  祖父母是何時死的我亦記不起了,抱歉我總是記不清楚年齡和年份,我很少注意這些事。我只知道他們都生病了,父親特地研製出一種毒藥——只要喝下去就會陷入昏迷,然後沒多久就無痛苦地死去。研發的靈感就是來自那場「瘟疫」,我父親做得很成功,祖父母都死得很舒服。到後來父親和母親都喝下了那種毒——因為父親不幸地長了幾個割了又發作、割了又發作的腫瘤,而母親患上了嚴重的肺癆。這個家剩下我一人,繼承了家業、繼承了「王國」,但我覺得好寂寞。那段悲慘的時期我很喜歡逗鄰居的狗玩,但狗主人是位妒忌心重的太太,她總是想盡辦法要我遠離她的狗。於是後來我偷了她的狗,養在「王國」裡面,那條狗到死都過得很幸福。後來呢,我交了個女朋友,可她卻背叛了我和一個有錢少爺很親密。於是我將她抓到「王國」裡的半地下地室飼養,我認為我是個不錯的主人,但她不領情,說如果一輩子都要留在這裡那還不如去死,於是我就仁慈地讓她服了毒。類似的事後來發生了幾次,結果都一樣。

  然後呢,就是勞萊的出現,他入侵了我的領土。他打開了門鎖,叫工人清掉了草叢,卻沒有發覺到我在那兒生活的痕跡。不過這也無可厚非,因為在家人死光後,就只有我一個人管理「王國」,事實上我在經營診所之外,就只有餘力打理那棟有半地下室的房子,而那房子的位置很隱蔽。但我知道要是拖久了,勞萊終究會發現那棟房子,然後會見到存放在那裡面的乾屍——狗兒的、女朋友的,還有其他的人。因此我接近他,誘導他在圍牆裡過夜,然後偷偷潛進去推倒物件、扮鬼叫、拍門,想要嚇走他。事情很順利,他怕死了,我卻沒想到事後他竟然會來向我尋求安慰。他的臉是多麼的蒼白,他看起來好可憐,脆弱的他讓我餵他喝水,我瞬間就墮入了愛河,他比我以前的任何一個對象都可愛迷人。不過他之後的發言令我明白到,我的土地是不可能保得住的了,於是我求他幫我,給我一個星期處理那些乾屍,不然我會因為殺人罪而被判死刑。不過當然,重要的字眼我都跳過去。勞萊沒有為難我,那怕各種事情都不清不楚,卻應承會保護我,我認為世上沒有人能比他更好了。

  就這樣,我舊日的生活方式不得不放棄,但和親愛的勞萊寶貝一起,我會有個新的開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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