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小姐說得對，不過我認為……至少在死後，留下來的財富可以令活著的人幸福。」
「說的也是，儘管我會死，其他人卻得繼續活下去。」
「若換了是我，就會將自己的一切留給愛我的人。」
「愛我的人啊……」我明白了。
※ ※ ※
在這個微冷的下午，治安官凱爾斯用斗篷遮住自己那身顯眼的制服，遙遙地跟在某個人後面。情況真的有夠糟糕，因為部下都已經被那個可恨的上級調到別隊，他於是只好單槍匹馬上陣。上方明明知道怪盜巴雷魯——也就是他正在跟蹤的人，今天會來城西的亞爾摩宅偷竊那尊名叫《聖母聖心》的雕像，卻拒絕派員把守，原因似乎是——亞爾摩家的主人是個外國人，基於一種扭曲的愛國心，上頭樂於見到《聖母聖心》自那位先生手中流入本國市場，於是就想放水讓巴雷魯得手。可凱爾斯並不認同這種做法，儘管亞爾摩是外國人，但他腳下的始終是我們的國土，身為治安官，凱爾斯無法接受自己放任罪犯撒野，於是他就瞞著大家私自前來，想阻止罪案的發生。然而只有他一個人有可能成功嗎？他沒甚麼信心，巴雷魯是個身手敏捷、目光銳利、像貓頭鷹般的男人，之前治安局都是靠大隊人馬來堵他，不過即使如此，從來也只能成功保護目標不被偷竊，卻不曾將巴雷魯繩之於法。而現在凱爾斯又只有自己一個……唉，也只能盡力去做了。
巴雷魯就像個在風中瑟縮的普通人一樣，低著頭沿路慢慢前行，偶爾還做出對手掌呵氣取暖的動作。還真會裝——凱爾斯這樣想，不過跟在後面不想惹人注意的他亦做著類似的事。附近有幾個推著單輪手推車，想要在夜晚之前趕回郊區農舍的農民，當中誰也沒有特別注意這兩個可疑的男人。其實巴雷魯戴著膚色面具以掩飾自己真正的容貌，但只要他不抬起頭，你就不容易覺察。越接近亞爾摩的庭院，四周的人越來越少，終於在高高的鐵柵欄前面，就只剩他們兩個了。凱爾斯躲到樹叢後沒讓對方發覺，巴雷魯四周打量了下，就從腰間的布袋中掏出一根繩索，往柵欄上方拋去，套住了一個凸起的花飾。他將繩圈索緊，拉著繩借力爬了上去，再大膽地一跳，就立足於庭院裡了，然後急匆匆地向三層高的大屋走去。凱爾斯連忙跟上，以同樣的方式攀上了柵欄，可他不敢用跳的下來——他知道自己沒有這種好身手，就只好用半滑半爬的方式代替。當他著地時，巴雷魯已經打開了一扇窗子，鑽到大屋裡面。凱爾斯連跑帶跳地追，翻身到窗裡後，前面的一道門正緩緩地關上。
他放輕腳步來到門前，將耳朵貼上去，聽不見任何動靜。然後他退後一步，右手摸向左腰——那裡掛著他平時執勤用的細劍，而左手則細力扭動了門把。感謝上帝，門把沒發出任何聲音，而門鉸亦是同樣地安靜，門很順暢地一拉就開到最大。他大步踏出去，抽出半把劍，左右張望。這是條走廊，沒有人，右邊是條直路，在前面不遠處向左轉，而走廊的另一邊是條通往樓上的樓梯。他屏息靜氣，想藉由巴雷魯的腳步聲得悉其所在，但沒有用，他只聽到自己的心跳。他於是先往右面的直路走，在轉角處探頭出去，見到左右各有一道門，再往前好像是個很大的門廳。巴雷魯會去門廳嗎？還是會在前面的哪一個房間中？抑或是……去了樓上？凱爾斯決定去門廳，因為他認為屋主人也許會將《聖母聖心》放在一開門就見到的位置，好使得每個客人都不得不奉上幾句讚美的話。有錢人嘛，不都一個樣子。
凱爾斯來到門廳，這個空間比他之前料想的還要大，大到夠讓屋主人在這裡開宴會了，上方挑高，掛著四盞沉重的多層鐵圈大吊燈，然而每一盞上面都沒有蠟燭，並隱隱可見結著蜘蛛網。而牆壁是用灰色的石頭砌的，沒有貼壁板，也沒有上灰漿，就這樣將最原始的面目暴露出來。樸實無華的大門朝向東面，門把上盤了一大堆鎖鏈，看不出到底有幾條，就捲得像個金屬製造的巨大毛線球一樣，凱爾斯實在想不通為何有人會這樣鎖門，倒是他剛才通過的窗戶，巴雷魯很輕易地就打開了。凱爾斯覺得這戶人家一定有甚麼問題，光是這個門廳就令人覺得不太正常，但他現在可沒空研究屋主的個性。他環視四周，確是見到廳堂內有好幾個石像，但沒有一個像是《聖母聖心》，據他所知那是鄰國一位名叫提西克馬的已故藝術家所雕的，凱爾斯不知道那有多大，但絕對不會大到連巴雷魯都抬不起來那麼滑稽。既然沒找到要保護的對象，他於是思索起來——要往後折返嗎？巴雷魯可能就在那邊已經找到《聖母聖心》了，不過凱爾斯亦可以選擇去向屋主人道明來意，那對方就會直接帶他去雕像的收藏之處。
然而，下決定的時機瞬間即逝，他因為這樣的一件事就錯過它了——「砰」的一下槍聲，很響，從他進門廳的那個方向傳來。各種思緒在他心頭湧起——是誰開槍？不會是巴雷魯，他知道巴雷魯沒有槍，他身上往往只帶著幾把匕首，以及一些奇怪但殺傷力低的小道具。那麼會是亞爾摩先生嗎？他發現了入侵者於是開槍……那麼巴雷魯被擊中了嗎？還是憑其身手閃開了？然後凱爾斯想到自己的處境，就脫掉斗篷展露出治安官的制服，因為他不想被誤為是怪盜的同黨而被勇武的屋主人狙殺。他拔出配劍，跑到走道中，他試著開右邊的門，但門是鎖死的。他於是試著開左邊的門，門馬上就開了，然後他見到房間深處的地板上伏著一個男人，頭向門口，腳朝窗戶，而窗戶和男人之間的位置站著一位女士。
「別動！」凱爾斯大聲向女人說。他懷疑槍擊事件根本和巴雷魯無關，是這個女人槍擊了這個男人。不過他馬上發現了奇怪之處——那女人也就真的不動，完全不動，像是死物一樣，令人毛骨悚然，那怕她的姿勢是恭順的——微微低著頭，雙手交疊在小腹前，有如一名淑女。她穿著綠色的一襲連身長裙，頭髮像個已婚婦女般盤起，耳朵掛著耳環。「喂！」凱爾斯這麼叫她，但她還是沒反應，於是他踏著謹慎的腳步慢慢向前逼近。他看見大量血液從男人的左背湧出，這傢伙已經死了，女人注視著死者——用她那雙美麗的藍色玻璃眼珠。凱爾斯終於看出來了，原來是個雕像……不，人像？不應該說是……人偶，就只是這樣而已，沒關係的一個物件。她後面的窗戶是開著的，旁邊的地上有一把長槍，凱爾斯相信兇手殺了這個男人之後從窗口逃了出去。
這時，後方有人向他大聲喝問：「是誰？」
那是個穿長靴的棕髮二十來歲男人，他身邊伴著一名差不多年紀，穿著圍裙、綁了辮子的女性，她低頭望了望死者，然後遞起手指著凱爾斯：「你殺了我家主人！」
原來那個可憐的男人就是亞爾摩——凱爾斯不理那兩個人，跨出窗戶來到院子中跑開幾步，但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。他懷疑兇手已經越過柵欄走了，但又想，這柵欄不好爬，連巴雷魯都要用繩索輔助才進得來，他就不信兇手徒手就出得去。他四處張望，沒有見到繩索，就除了——巴雷魯的那根。他連忙往那邊衝去，以為兇手用這繩索出去了，但來到它旁邊就發現它好好的垂在外面，不像有人動過。太奇怪了，如果不是用這繩索，兇手是怎樣出去的？還是……凱爾斯打了個寒顫，心想：「兇手可能根本沒有逃出去，他躲在這幢房子裡面。」
這時，又有人在後面向他說話：「別動，再走我就開槍。」
凱爾斯轉過身去，見到那個穿長靴的已用長槍瞄準他，而那女的躲在他身後。
凱爾斯左手執劍，攤著右手說：「別衝動，我沒有殺你們的主人，我是治安官，你們看我這身制服。」
可女子結巴著這樣說：「天……天曉得你是不是假冒的？不過就一件衣服而已，我也會造。」
男子附和道：「而且誰能保證治安官就不會殺人？」
凱爾斯很是無奈，聳聳肩道：「總之，你這把槍已經沒有彈丸了，很遺憾，那一顆在你們主人的心臟裡面。」
但男子這樣回應他：「我這是另一把。」
凱爾斯在心裡暗罵一聲該死——這個非法藏槍的傢伙，簡直無法無天！可這時，又有一個男人自窗口爬出，朝這邊走來，凱爾斯提醒長靴男：「你後面有人來，當心。」
長靴男垂下槍口轉身望去，向來者大喊一聲：「管家！這人殺了亞爾摩先生！」
原來來者是管家，他長得很高，穿著妥貼，一頭黑髮梳得齊齊整整，看起來像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。他邊向這兒走來，邊遞起右手說：「不，不是他殺的，我可以證明。」
凱爾斯驚訝於這突然而來的援助。
管家來到眾人之間：「從這位治安官潛入院子時起，我就一直在監視他，因此我可以確定主人不是他殺的。」
凱爾斯覺得自己很失敗，不但跟丟了巴雷魯，更被另一個人跟蹤而不自知。
然後管家繼續說：「我想兇手應該是怪盜巴雷魯，他來偷《聖母聖心》但被老爺發現，於是就殺人滅口。」
凱爾斯勃然大怒：「你知道巴雷魯會來？那為甚麼不向治安局求助？要是你們求助了……」他沒說出的話是—— 要是你們求助了，上方就不可能裝死，必得派大量人手過來，然後這件兇案就不會發生。不過他知道再說甚麼也無法改變事實了，他心虛地向管家說：「不，不……沒甚麼，其實就算你不說，我們治安局也知道，我們有收到犯罪宣言，所以我……」
管家打斷他的話：「『犯罪宣言』啊，這個詞我還是第一次聽見，你們原來是這樣稱呼那種愚蠢的信函的。竟然明目張膽地發信給受害人，提醒對方說自己要在幾時來偷某個指定的東西！我實在不明白這時代的賊人是怎麼想的。」
管家並不老，大約三十來歲，但這番令人覺得他似乎和時事有點脫節，畢竟怪盜巴雷魯都肆虐已經超過一年了，只要一做案每份街頭小報都會報導。凱爾斯清一清喉嚨：「簡單地說，他將犯罪當成是一種表演，他想向世人揭示富人無能的一面。」
管家掛上意味不明的笑容。
凱爾斯看看初現暗沉的天色——傍晚正要到來了：「現在不是閒聊的時候了，我認為兇手還在大屋裡面，我們快回去將所有對外的門窗都鎖上，不然就會讓他逃了。」
管家說：「我本來就在做這件事，在你爬進院子之前，我已經鎖上了二、三樓的窗，現下就只剩一樓的幾扇了。」
凱爾斯收好他的劍：「好，再加把勁。」
但長靴男怒道：「這簡直瘋了！你們要將兇手和小姐關在一起？」
凱爾斯這才想到宅院裡不可能只有這幾個人，他吐了口氣，邊向大屋走去邊道：「總之先鎖好門窗，然後帶我去見『小姐』。」
在一同鎖起一樓門窗的過程中，凱爾斯向眾人說：「巴雷魯可能亦仍在房子中，如果《聖母聖心》尚未得手，那麼我認為他不會輕易離開。」
管家搖了搖手中的鎖匙串，發出「叮叮」聲：「聽治安官先生的說法，似乎認為兇手不是巴雷魯，而是另有其人？」
凱爾斯點點頭：「巴雷魯多次犯案，雖然曾傷過人但從未殺過人。而且他之所以偷竊就是為了惹人注意——他發犯罪宣言就是要令事件變得高調、人人皆知，因此『殺人滅口』實在不像是他會做的事。」
穿圍裙的女子咕嚕道：「好噁心，殺人犯、偷竊犯此刻都在我們家裡面。」
凱爾斯問：「請問小姐你是這裡的……」
「就只是個女僕呀，我名叫薇希。」她說。
長靴男說：「我叫安德魯，是個甚麼都做的雜役。」
管家說：「我叫亞諾曼。」
凱爾斯也道出自己的名字，不過那幾個人表現冷淡，看起來各懷心事。之後他們來到二樓的一道門外面，管家敲了門，然後一把女子的聲音叫他進來。門被打開後凱爾斯見到三個人——微胖的四十來歲男人，衣著乾淨整潔；二十歲上下、擁有金色卷髮的女性，裝扮華貴；一個大概十歲的小女孩——雖然嬌小卻最是惹人注意，因為她的頭髮竟然是白色的。她也穿戴得很漂亮，袖口、裙擺都有蕾絲。凱爾斯不知道『小姐』是指誰——大的那個還是小的那個，而男子又是誰呢？管家向前方鞠躬，然後道：「小姐，容我介紹，這位是治安官凱爾斯先生。」
小女孩問：「治安官和城衛是一樣的嗎？」
凱爾斯本想回答，但管家的反應比他快，他這麼回應：「治安官就是高級的城衛，通常——」他瞄了凱爾斯一眼：「治安官會有若干個城衛部下。」
凱爾斯被觸到了痛處，禁不住皺起了眉，低聲道：「也會有獨自執行任務的時候啦。」
不曉得小女孩有沒有聽到他的低語，她抬頭望比較年長的女子：「好厲害，我第一次和治安官面對面。」
接著管家就向凱爾斯介紹這幾個人——小女孩原來是亞爾摩先生的獨生女，叫露娜，也就是大家口中的『小姐』。較年長的女子叫奧絲汀，是露娜的朋友，約好了今晚在這裡過夜。四十來歲的男人是范醫生，受亞爾摩先生所僱用，經常出入宅第。管家說，再加上亞爾摩先生，就是宅院裡的所有人了。
凱爾斯問：「真的就這些？富貴人家，僕人也未免太少。」
管家說：「的確就只有我們了。」
凱爾斯心想——怪不得門廳的吊燈都長了蜘蛛網，根本就不夠人手打掃。但這戶人家明明很有錢啊，不是嗎？光是那個《聖母聖心》就很值錢了，卻不肯多僱幾個傭人，是因為甚麼？而且大門還那樣地鎖起來——他們剛才都是從小側門進屋的，鬼鬼祟祟的這戶人家看似有甚麼秘密。
這時露娜大聲說：「才不是只有我們！還有凱麗琳！」
凱爾斯翻眼瞪著管家。
管家回應道：「請勿誤會，『凱麗琳』是那個『大玩偶』的名字，先生你已經見過它了。」
凱爾斯想起了，就是那個站在兇案現場，他初時還以為是活人的「女人」。
然後管家說：「接著有件非常不幸的事要宣報，請各位保持冷靜。」
他將事情的發生經過道了出來——略過凱爾斯、安德魯、薇希三人之間的衝突，也略過了大部份對於巴雷魯的描述，他將重點放在亞爾摩先生的死。聽完他的敘述，范醫生額頭冒汗，嘴唇顫抖著說不出話來；奧絲汀既驚恐又難過，兩眼流下了淚水；反而倒是亞爾摩先生的獨生女兒露娜只是沉下了臉色，接著用異常平靜、就像大人似的語調向大家道：「謝謝各位一直以來那麼照顧父親，我相信他去到天國之後仍會記住大家的辛勞。」然後她又說：「我有點累了，你們都退下吧，有奧絲汀陪我就行了。」
管家向小姐承諾會和凱爾斯一起將事情處理好，接著就轉身領著眾人離開。在通過門口時，凱爾斯見到安魯德回頭望去，他亦下意識地跟著回首，見到小小的露娜將臉埋在奧絲汀的腰間。終究還是個小孩嘛，就算老實哭出也沒有甚麼不好的——凱爾斯這樣想，之後門就在他們身後關上。走遠幾步後，凱爾斯就說：「那孩子有種不尋常的個性。」
范醫生用手抹了抹嘴：「治安官先生應該注意到，她的頭髮是白的。」
凱爾斯說：「是我，我注意到。」
范醫生繼續道：「她自出娘胎就患了一種病，白髮只是病徵之一。那是絕症，無法治好，她是依靠著藥物才活到這個年紀的。不過按照我的推測，無論如何她都活不到十四歲。一般的小孩也許都不曾認真想過『死亡』這回事，但她不一樣，那對她最為切身，她深明『人死不能復生』的道理，她知道面對著『死亡』渺小的人類就只能選擇接受。」
管家假咳一聲，似是不想繼續這話題了，凱爾斯於是道：「我們還是回到案件本身吧——我認為，兇手有可能不是外人，而是……」他環視眾人：「你們之中的某一個。」
「好過份的說法。」薇希說完後望向管家，管家就向凱爾斯問道：「你為何這麼推論？」
「殺死亞爾摩先生的那把槍，和你——」凱爾斯望向安德魯：「用來指向我的那把是一樣的。」
安德魯說：「槍不是我的，是主人的，我只是以為你是兇手，於是就從工作室的槍櫃隨手拿一把出來追你。」
凱爾斯說：「所以殺人的那把槍也是你家主人的，對不？」
安德魯說：「是的。」
凱爾斯點點頭：「所以如果犯人是外人，那麼他費心勞力地偷偷潛進來，卻竟然不帶武器，而去用主人家的？」
眾人無言以對。
凱爾斯環視面前的一個個疑人：「怎樣？如果你們能證明自己案發時並不在場……」
管家說：「我可是一直都和治安官先生『在一起』。」
凱爾斯想質疑他——因為在被跟蹤及監視的過程中，凱爾斯實在完全沒有覺察到管家的存在。會否管家其實是兇手，他根本沒監視凱爾斯，之前站出來證明凱爾斯的清白，其實只是想反向證明自己的清白？凱爾斯決定先忍住不將此抖出來談，而等候更有利的時機。
安德魯說：「事發時我獨自在一樓儲物室修理地板，沒有其他人可以為我證明這點，但只要你去看看，你會見到我的工作已做到一半。」
薇希說：「槍聲響起時我在廚房掃地，也是沒有人能夠證明，不過我丟開掃把趕來出，不久之後就在走廊遇上安德魯，接著嘛……就見到治安官先生你在主人的工作室裡，面對著主人的屍體。」
范醫生說：「我當時在二樓的配藥室為小姐配藥，也是獨自一人，聽到槍聲後我就馬上趕到小姐的房間，當時見到奧斯汀小姐和露娜小姐在一起，正因為槍聲而不知所措。在商議過後，我們三人為保安全決定躲在房內不出去，後來管家就帶著大家來敲門了。」
凱爾斯問：「你聽到槍聲後，為甚麼選擇趕去小姐的房間？」
范醫生說：「我以為是凱麗琳的長槍走火，平時凱麗琳是放在小姐的房間的，我不知道原來那個時候它其實是在亞爾摩先生那處。」
凱爾斯大為驚訝：「凱麗琳的長槍？你們讓一個娃娃配槍？」
管家說：「是的，而那把槍就是殺死主人的那一把，原本裝在它身上，不過我想是因為維修，主人就將槍拆了下來，然後主人就……」
凱爾斯指著他怒罵：「好端端一個玩偶裝甚麼槍？這樣很容易出意外！」
范醫生一臉無奈：「我也勸告過先生，但他堅持說那有用，其實我一直都怕會擦槍走火傷到小姐。」
薇希說：「主人對自己認同的事很堅持，誰都改變不了他的主意，也許外國人都這樣吧。」
凱爾斯搖頭嘆息：「我必須聲明，平民擁槍是犯法的，你們別再去碰那些槍。我現在去案發地點調查一下，你們互相之間好好監視。但另一方面，我不完全排除『兇手是外人』的可能性，那怕只有一丁點可能性都好，你們注意著有沒有入侵者。」他說完就沿著樓梯走下去。
之後是凱爾斯沒聽到的對話——
薇希將雙手交疊在胸部底下，不屑地發出「呸」的一聲道：「真會使喚人，又沒人求你破案。」
安德魯說：「你難道就不想找出真兇嗎？」
她回應道：「想是想，但我不喜歡外人介入。」
安德魯點頭道：「我的想法和你一樣，那些外人太多管閒事。」
而醫生則說：「我必須馬上幫小姐配好藥，待會見。」然後就往二樓走去。
管家注視著女僕和雜役，心想——對啊，原本內部處理掉就好，現在多麻煩。他回想起數天前的事，也就是收到「犯罪宣言」的那一日，他將信函帶到工作室中見主人。主人聽著管家唸出信件內容，得悉巴雷魯要來偷《聖母聖心》，可臉上卻一點表情也沒有，他只顧著埋頭檢查凱麗琳的肩部關節。管家問主人要不要向治安局求助，主人回應說：「不用，外人只會帶來麻煩。而且那個雕像我又不喜歡，那個巴甚麼的想偷就由得他偷吧。」對，保持低調、不惹麻煩，一直是我們的宗旨。
那邊廂，凱爾斯不經不覺就花了半個小時檢查案發現場，不過沒有甚麼特別的發現。就只可以肯定，亞爾摩先生是背後中槍，彈丸擊穿了心臟。不過凱爾斯認為自己之前認定兇手是在室內射擊，似乎是太過武斷了。也有可能兇手是在窗外往裡面射擊，在得手之後將就槍往房內拋。凱爾斯試著要尋找火藥的痕跡，無奈地板已經被眾人——包括他自己踩得亂七八糟。這時天色已經很暗了，他想要向管家要根蠟燭，但管家這時人在哪裡呢？都已經過了這麼一段時間，他認為管家等人不會一直待在原地。此時，他見到露娜小姐就站在工作室的門口，低頭望著自己的鞋尖。凱爾斯向她說：「你最好不要過來，讓父親的形象在你心目中保持美好吧。」
她點點頭，躲到牆壁後面問道：「是不是很多血？」
凱爾斯說：「是的，所以最好不要看。」
她又問：「那麼凱麗琳可不可以跟我回睡房？平時她都待在我那兒，只是有時會被父親帶來這裡整修保養。」
凱爾斯說：「很抱歉，案發現場的東西最好不要移動。」
她「噢」的一聲，沉默了一會兒後用神秘的氣音說：「不過我悄悄告訴你啊……凱麗琳是會動的。」
「會動？」凱爾斯望向凱麗琳，身體裡冒起一陣寒意。但他又馬上取笑自己——怕甚麼？玩偶又怎麼可能殺人？她不會自己動起來，一定需要人手操作，他於是問露娜：「怎樣才能令她動起來？」
露娜說：「你將她推過來，我示範給你看。」
雖然剛才說不應該動它，但凱爾斯敗了給好奇心。他一手放到凱麗琳的肩後，一手放到它的臀後，稍稍用點力推，它就向前滑了開去。裙子裡頭就發出極其細微的「喀嗒」聲，凱爾斯認為那裡面應該是裝了輪子。其實它應該有相當重量，但有輪子的話移動起來並不困難。他認為它應該是金屬造的，但上了一層膚色的顏料、戴了假髮、穿了衣裙，驟眼看真的會以為是真人。
凱麗琳來到工作室門外後，露娜將手伸進它衣服裡面——背後的位置，說：「這裡有很多拉繩，只要拉這個還有這個……」凱麗琳忽然猛地抬起頭，然後露娜又做了些操作，凱麗琳就遞起雙手，僵硬、緩慢地拍了拍掌。露娜望向凱爾斯：「是不是很厲害？」
「啊……是的，很厲害。」凱爾斯雖然這樣說，但認為凱麗琳終究也只是件玩具而已。
露娜又說：「她是爸爸按照媽媽的形象去做的。」
凱爾斯問：「你的媽媽？她在哪裡？」
露娜輕撫著凱麗琳的裙子：「她已經死了，聽爸爸說我們家在祖國受到政府迫害，媽媽就是因為那種事才死的，不過詳情我不清楚，當時我年紀還小。後來爸爸就帶著我逃離祖國，來到這裡定居，之後僱用了管家他們。」
凱爾斯說：「我感到很遺憾。」
然後露娜問：「治安官先生，其實甚麼叫『政治迫害』？」
一時之間凱爾斯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，就道：「這很複雜的。」
「爸爸也說過——小孩子不用知道。」露娜低下頭，過了一會兒才道：「謝謝你，我是時候吃藥了，再見。」然後就往樓梯的方向走。
凱爾斯將凱麗琳推回原位，不過它的動作已經不同了，這令他有點苦惱。然後想起他要去借蠟燭，於是就離開了工作室，去到門廳大聲說：「有人在嗎？我需要蠟燭！」但沒有人應他，只有回音反彈過來。他又等了一會兒，還是沒有人出現。這時，他聽到了女人的尖叫聲，那似是從二樓傳來的。他連忙踏上樓梯往上衝，那怕不太認得路，沿著走廊就跑——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。是甚麼甚麼事呢？叫的人是薇希還是奧絲汀？難道她們中的哪個遇到了巴雷魯？也許巴雷魯正抱著《聖母聖心》正要離去……可他搞錯了，他的目的地——二樓走廊裡並沒有怪盜，只有范醫生以及伏在他前方地板上的奧絲汀，後者的背上插了一把長刀。就像亞爾摩先生那樣，正中心臟。
「你……你殺了奧絲汀！」凱爾斯說。
這時管家、雜役、女僕也來了。
醫生臉色發青，連連搖頭道：「不！不是我殺的！」
但管家說：「但除了你還會是誰呢？不可能是治安官先生，也不可能是露娜小姐，而我們三個——」他望向安德魯和薇希：「剛才都待一起，就在僕役室裡面。」
薇希說：「是的，我們在一起。」
而安德魯則皺起眉，抿著嘴。
見到奧絲汀枉死凱爾斯實在很難過，但另一方面他又覺得鬆了口氣，因為兇手終於現身了。他衝上前將醫生的雙手扭到背後，叫其他人拿來繩子，將醫生的手腳都綁起來。醫生不住掙扎大吼，逼得他們不得不用一條手帕將他的嘴堵住。然後凱爾斯說：「既然兇手已經抓到了，我要回治安局叫人來這裡善後。你們看顧著范醫生，千萬不要給他鬆……」他沒能說下去，因為頭部被甚麼狠狠地擊中，馬上就失去了意識。下毒手的人是管家，他手舉著一把原本放在道旁的椅子。
薇希嚇得用雙手掩嘴，但安德魯笑了，向他的工作伙伴道：「謝謝你們，我沒料到我們三個的默契竟然這麼好。」
「小意思。」管家說。
其實在奧絲汀被殺之時，管家亞諾曼只有和女僕薇希在一起，當時雜役不知去向，所以兇手並不一定是范醫生。但管家向治安官說了謊，薇希也跟著附和，於是治安官就以為安德魯沒嫌疑，認定范醫生就是殺死亞爾摩先生和奧絲汀小姐的人。
安德魯問：「你怎麼知道兇手其實是我？看到了？還是我留下了甚麼證據？」
管家將椅子放回地上：「也沒甚麼，就只是用猜的而已，我實在覺得范醫生沒有動機殺主人和奧絲汀小姐。」
范醫生猛點頭，但沒人理他。
安德魯雙手插腰：「所以你明白嗎？亞諾曼，我的動機你一定明白的，對不對？」
亞諾曼雙手按著椅背：「若要說清楚，就要由我們如何進入亞爾摩家開始說了，薇希——」他望向女僕。
薇希不悅地沉了臉色：「你們知道的吧？我以前當個妓女這件事……那樣不堪的……為甚麼又要提起？」
亞諾曼替她敘述她的過去：「你家貧，爸爸因為賭博而欠債，於是你不得不出賣自己。雖然還清債務後你就馬上從良，去某戶人家當僕人，卻因為當過妓女而受盡欺凌。」
薇希咬牙切齒：「其他的女僕！她們看不起我！甚至將糞便倒在我的床上！她們說骯髒的女人就應該睡骯髒的床！類似的事她們可做得多了！不過幸好後來我遇上了亞爾摩先生，他僱用了我，帶我離開那個地獄……」她說著說著就流下了淚。
接著，管家瞄瞄倒在地上的凱爾斯：「我原本就像那傢伙一樣，是個治安官，堅守著自己心目中的正義。後來某一天，我發現上司的職位是靠著行賄而得來的，他甚至暗地裡和罪犯勾結，只要罪犯給他錢他就對罪行隻眼開隻眼閉。我於是要向市長舉報，但上司給我設了個局……」
這次換薇希代他說下去：「他們製造假證據，要將一切不法行為都推到你身上，於是你就怒而殺了上司，變成在逃的殺人犯。後來你和我一樣遇上了主人，得到了他的庇護。」
最後是安德魯，他說：「我本來受薪為某個富人看顧馬匹，在一個雷電交加的半夜，木搭的馬房被雷擊中燒了起來。我為了救那些馬，於是將柵門打開讓牠們逃生，結果事後有好多匹馬從此不知去向。我的僱主認為是我的過錯，要我賠償那份我根本不可能負責我起的損失……」
亞諾曼說：「之後你和我們一樣，被亞爾摩先生收留了。」
安德魯聳肩苦笑：「其後主人就沒收過任何僕從……醫生是另一回事，他不是我們那種人。只是因為他能延續小姐的性命，主人才讓他在這裡出入。主人雖然收留了我們三個，但其實他本人是很有戒心的，因為在故國曾經受到逼害的關係。」
薇希說：「他經常說，外人會帶來麻煩，因此我們在這裡過了好幾年封閉但安全的生活，直至……」
「直至奧絲汀小姐出現，她介入了我們的世界。」安德魯說。
亞諾曼記得在半年前的一個早晨，露娜小姐在前院裡散步，這時一條手帕被風從不知何處吹來，轉瞬間又不知道被吹到哪裡。然後奧絲汀小姐就出現了，她在鐵柵欄外面向露娜說手帕是她的，希望露娜打開鐵閘讓她進來撿。露娜於是就這樣打開閘門，二人一起在院子裡忙碌了一番，最後找到了手帕，她倆的友誼就是這樣開始的。從此奧絲汀經常來訪，她不在乎亞爾摩府到底有多奇怪——主人深居簡出、僕人奇少、大門用鎖鏈鎖起。她是多麼的天真無邪、沒有戒心，心靈仿佛比真實年齡小好幾歲，但在露娜面前卻又有姐姐或是母親似的味道。露娜非常喜歡她，本來，除了父親之外，醫生及僕人們就是與她最為親近的人，但才一段短時間，奧絲汀就超越了他們。甚至後來，她連亞爾摩先生的心都拐走了。
安德魯說：「主人打算向奧絲汀求婚，你們明白這代表甚麼嗎？」
薇希說：「這代表她會變成我們的女主人。」
安德魯搖搖頭：「不止這樣，她要是嫁過來，就會帶來一大堆僕人，你們都知道——她家也很有錢。然後她的家人也會開始介入我們的生活，乘著馬車出出入入、在這裡舉辦盛大的宴會、將主人介紹給名流紳士，於是亞爾摩府第從此中門大開，不再是一個保護我們三個人的堅固堡壘。」他望向薇希：「她帶來的女僕會挖出你的過去，像以前那些人般欺負你。」他望向亞諾曼：「而你可能會被誰認出，然後被拘捕、判處死刑。」他手按胸口：「而我，在往後的人生中都會被人稱為『那個將主人的馬放走的蠢貨』，天天聽盡各種嘲諷。」
薇希顯然想像得出那種可怕，臉色都白了，但還是問道：「可你為何要殺主人？殺奧絲汀不就好了？」
安德魯攤開雙手：「主人還年輕，亞諾曼，主人並沒有比你年長多少，就算奧絲汀死了他還是可能再次喜歡上誰，所以我殺了他，這樣才能夠一了百了。」
亞諾曼問：「可是現在我們怎麼收拾這個爛攤子？兩具屍體，一個昏倒的——我想他應該還未死，還有一個綁了起來。」
安德魯說：「都幹掉吧！然後我們帶著主人的錢離開，找個夠遠地方過新生活。」
亞諾曼淺淺一笑：「這是個好主意，你們在這裡等我，我去工作室拿槍。」
「那我就好好休息囉，殺了兩個稍微有點累呢。」安德魯一派安心地坐到椅子上——那才剛擊暈了治安官的椅子。
亞諾曼通過走廊，走下樓梯。在一樓，他打開工作室的槍櫃，拿了一、二、三——三把槍，每把槍都已經上了一發彈丸。他將兩把揹到背上，而手中拿著剩下的一把。四周都好暗，夜晚快要來了。他回到二樓，但沒有走到同伴身邊，而是站在走廊盡頭，遠遠地……舉起槍，瞄準。「砰」的一聲，安德魯從椅子上摔下來，亞諾曼射中了他的頭，做得非常漂亮。薇希發出尖叫，然後驚恐地望向這邊：「管……管家先生……你……」
亞諾曼丟開已經用過的槍，從背後取來第二把，慢慢向前走：「說得冠冕堂皇的話……是要為主人報仇。」
薇希往後退，卻連連點著頭，顯然她不敢惹怒一個握著槍的男人。
亞諾曼繼續向前走：「但其實真話是這樣——我膽子很小，我不敢和安德魯一起生活下去。雖然我們的經歷很相似，但我無法信任他。他很可怕，真的很可怕。哪怕我自己也殺過人，但我還是覺得他很可怕。」
醫生拼命扭來扭去，但依然還是沒有人理他。
亞諾曼來到薇希面前，神情哀傷：「不過無論如何，請你不要討厭我，除了你我就再沒有同伴了。薇希，我手上這把槍是要用來殺治安官的，而另一把是要用來殺醫生的，我沒帶來第四把。我絕對不會殺你，請相信我。在殺了他們之後我倆就遠走高飛，好不好？我們結婚，去搞個小農莊，在那裡我倆就是主人，不再需要依賴其他人的保護了。」
接著是一輪沉默，管家和女僕互相對視。
再過了一會，薇希終於道：「好……沒……有比這更好了。」她用顫抖的手挽過亞諾曼的手臂：「那就快動手……殺了他們！」
槍聲響起，但死掉的不是凱爾斯，也不是范醫生。亞諾曼的胸膛忽然噴出血花，然後他就兩眼翻白倒在地上了。
「亞諾曼！亞諾曼！」薇希撲到他身上，傷心地呼喚，然後她聽到了「喀嗒、喀嗒」的聲音。她抬起頭，然後就見到了凱麗琳，在走廊另一端的昏暗中，她的左右手分別握著一把槍。
「薇希，站起來。」是露娜在說話。
薇希全身發抖，跪在地上向小主人說：「小……小姐！事情是這樣的！安德魯殺了主人，所以管家就殺了他為主人報仇！就只是這樣而已！」
露娜從凱麗琳身後伸出頭來：「你說謊，你們打算遺棄我。」
薇希說：「不！我沒有這麼想！我……我打算帶你走的，真的。」
「安德魯曾經向我說過——財富可以令活著的人幸福，他說如果是換他要死，他會將自己的一切留給愛他的人。說得多好聽，其實你們都只是想要我和爸爸的遺產。」露娜重複之前已說過的話：「薇希，站起來。」
薇希顫抖著站起身——並非想要順從那孩子，她只是想逃跑，但來不及了。槍聲一響，她就濺著血往後倒了下去。
醫生目擊了這一切，然後露娜走到凱爾斯身邊，蹲下來用手探了探他的鼻息道：「他有呼吸。」然後她抬頭向范醫生說：「對不起，我不能幫你鬆綁，待治安官先生醒來後他會救你的。」
范醫生努力要問「為甚麼」，但被堵住的嘴巴只能發出一串怪聲。
但露娜明白他的意思，道：「因為我殺了人啊，我不能繼續留在這裡了，如果我放開你你會阻止我離開的，對不對？」
范醫生沒有回應。
「再見了。」露娜丟下這一句然後就衝下樓梯，從此人間蒸發。
事後，凱爾斯被降了職，因為他違抗上級的命令擅自行動。他不再是治安官，而只是一般城衛，雖然不服氣但生活終須繼續過下去。而既有這個後續談，他那晚當然沒有死在亞爾摩府——
他到早上才從昏迷中醒來，見到了一地的屍體以及持槍的凱麗琳。他意識到醫生是無辜的，於是幫他鬆了綁，從他口中得悉了事件的經過。最後殘局是由治安局來收拾，沒有人被審訊，因為亞諾曼、安德魯和薇希都死了，而露娜不知所蹤。至於巴雷魯，凱爾斯根本就忘記他了，不過後來有調查人員發現《聖心聖母》被丟在院子裡面，似是被巴雷魯從屋子裡偷出去，中途卻又放棄了它沒有帶走。沒有人知道為甚麼，也沒有辦法去問，因為巴雷魯就和露娜一樣，從此沒有再現身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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