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五.死國甦生

  席德.皮羅爾很喜歡他的新家——兩層高的房子,前後都有院子。並不大,但完全符合他的心意。他最喜歡待在樓下的廳堂,每天都在裡邊的小圓桌上吃早餐。面向著啟開的後門,看著鴿子在後院中啄食他拋出去的麵包屑。沐浴在斜照的晨光中,輕握著杯子呷著清洌的水。他最愛這樣開始的一天,純樸而寧靜。獨自坐在椅子上,感受著身邊的一切、一切。新傢俱的木香、洗過臉後的清爽、白貓在他腳邊溜過的觸感……每一件事都告訴他,在這兒活著真好。

  他還記得他約了喬伊去橋街,那橫跨河流兩岸的熱鬧街道。喬伊說要找裁縫給他造件禮服,再配一條白領巾。席德一樣有這個需要,因為他將會收到禮頓公的宴會邀請信。他還要在橋街買幾疊紙,他的紙總是很快用完,墨水也是一樣。他知道自己會在店裡碰見雷夫斯先生,這個人會給他一件禮物。關於禮物到底是甚麼,席德還不想這麼揭穿,他想給自己還有大家留一個懸念。

  他用指頭拭掉嘴邊的水,站起來,用手拉直上衣,又拍掉上面的麵包屑。然後,他知道是時候了——前院傳來喬伊年輕而爽朗的叫喚聲:「席德!我們出發囉!」接著是喬伊八歲的妹妹——安妮在叫:「席德叔叔!我也來了啊!高興嘛?」這是個臨時的主意,席德忽然想要點溫馨氣氛,因此就敲定喬伊要有個可愛的小妹妹。這兒的一切都由他決定,因為他是——

  作者。

     ※     ※

  凱恩城學院路九號的書店內,森普斯和波雷隔著櫃檯雙對而坐。一個書店老闆和一個作家,話題就總是離不開書業圈。他們聊了一下,學院派的散文比小說好得多;又談了一下,近來有沒甚麼有趣的新書。然後就把話題轉到一個人身上——

  「席德.皮羅爾你認識嗎?」波雷揉著臉上的鬚根,帶點疲態地輕聲問。

  森普斯貶貶眼:「沒印象。」

  波雷豎起手指:「那麼,S.皮羅爾?」

  這麼森普斯知道了,《禮頓公國紀事》的作者。他有進這本書,就放在店面最前面、當眼的位置,今早就有個大學生來買了一本。書內印的作者名是 S.皮羅爾,於是他回應道:「原來他的本名叫席德啊。」

  波雷點點頭:「書商有告訴你,這個人已經死了嗎?」

  「有,並為此而大花唇舌要我進這本書。他說,作者逝世會帶起話題,而話題又會帶來銷量。」森普斯笑笑:「真像我以前幹那行時會說的話。」在開這家書店前,他就是為書商和出版社工作。然後他說:「死因好像是……肺病?」

  波雷苦笑,又別過臉去:「是的,才三十二歲而已。」

  森普斯問:「你和他熟嗎?」

  「不認識,只是感慨。」波雷聳聳肩,故作不在乎似地。

  森普斯覺得他應該是想起了朱利安——波雷的朋友,一名已逝的作家。但朱利安不是病故,而是自殺,他的書在其死後也有段日子很能賣。不過買氣並沒有維持很久,因為一個死人是無法再帶起新一波話題的。森普斯覺得《禮頓公國紀事》也會踏上同樣的路——熱賣一下,然後又旋即埋沒在角落。

  他們又聊到倫德斯的書市,森普斯說想去,但他去了就沒人看店。雖然乘船到那邊不算遠,但一來一回至少耗上一星期。再加上看望朋友、老顧客的時間,就要待得更久了。波雷就笑說,這兒需要一個老闆娘,一個大男人總不成一輩子困在店子中不出去。又說森普斯那個名叫伊莎的舊鄰居人好像不錯,叫他要好好把握機會。然後他倆就分別了——森普斯繼續顧店,而波雷漫無目的地四處逛。



  話說朱利安死了多久?波雷沒去記年月日……不想記,只知道是森普斯開這家店前的事。那時森普斯還想從蘭姆——長橋出版社的老闆那兒將朱利安挖走,卻被斷言拒絕,而朱利安轉過頭就上吊死了。朱利安遺下了他的日記,獨自去了死亡的國度,但從日記中卻看不出他尋死的原因。身為他朋友的波雷很難過,他怪責自己為何沒發現到朱利安的鬱結,沒能及時向他伸出援手。不然,此時此刻他可能仍然活著。

  如今輪到席德死了,波雷心裡也不是味兒,雖然這件事其實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。他並不是席德的朋友,根本不認識他,這個人的存在是蘭姆告知他的——在席德死亡之後。蘭姆說,席德曾經帶著書稿來找過他——在幾年前,請求他出版《禮頓公國紀事》。但蘭姆拒絕了,他說,書其實寫得還不錯,但不合潮流。他提議席德修稿,將虛構的故事背景換成真的。加個又蠢又壞,能令讀者咬牙切齒的奸角。還應該讓帥氣、正義又風流的劍客來當主角,這樣的書才會好賣。但這回輪到席德拒絕了,說若是這樣改了這就不再是他的作品。

  這就是波雷所知道的席德.皮羅爾,而他也擁有一本《禮頓公國紀事》——蘭姆看過之後送他的。據蘭姆說,那是個沒修改過的原裝版本,由綠寶石出版社發行。一個名稱華麗,但沒有名氣的出版社,多數是賣食譜、印畫、刊載市井流言的小冊子等雜七雜八的東西。《禮頓公國紀事》的印刷、裝訂品質也很差,字體模糊,書頁多翻幾下就散。波雷抱怨說,若是蘭姆當初肯收下這份稿,就不會讓那種不入流的小出版社賺到。但蘭姆回應道,時勢不同,不能同日而語。

  說的也對,自風俗整肅和真知聯盟事件後,文壇也變了很多。黃色書籍和異端邪說在市面上消失,劍客小說也開始退流行。但不論怎麼變,人始終離不開生活,離不開吃飯,離不開利益,離不開錢。蘭姆是,他自己也是。



  那邊廂,波雷離開書店後,森普斯又賣出了兩本《禮頓公國紀事》。書好賣他當然高興,但想到一時的銷量卻是用一條生命換來的,就覺得這個作者虧好大。雖然在這行混了這麼多年,作家身故這種事他也慣了,但「有名氣的」和「沒名氣的」死掉,根本不能當是同一回事。有名氣的作家生前賺夠了、被人追捧夠了,死也死得安樂。但沒名氣的,像 S.皮羅爾這類,大概都是鬱鬱而終吧。

  在他思緒亂飄之時,一個提著布包的二十多歲女子踏入了店中。森普斯向她道了聲「歡迎」,然後她就來到櫃檯前,問道:「你這兒收書嗎?」

  森普斯回應道:「要看看是甚麼書。」

  女子於是將布包放到櫃檯上、打開。

  森普斯一本一本的翻著——《旅人紀事》、《談藝錄》、《當代精選詩集》,這幾本應該可以轉手。接著的有點令人頭痛——《夏布斯論政》,這本書紅過,但在風俗整肅後就立場敏感。行內人都說,國王下令整肅風俗的真正意圖並不是取締色情暴力書籍,而是向民間示威,打壓平民議政之風。另外還有三本不著名但已絕版的小說、一本野史,最後是……一本筆記。森普斯瞄瞄那女人,她就滾滾眼珠望向窗外,顯然是想混水摸魚將筆記當書賣。但森普斯在筆記封底發現了有趣的東西,一個簽名——S.皮羅爾。他於是問:「請問怎稱呼?」

  「皮羅爾太太。」女子接著又笑笑,將手放在胸前:「你也可以叫我莉琪,我丈夫剛過身不久,可以說是單身了。」語氣中似有接受追求的意味。

  但森普斯把這層曖昧忽略掉,他就只關心這點——這個女人似乎就是 S.皮羅爾的遺孀,這堆書和筆記應是他的遺物。森普斯客客氣氣地稱呼她皮羅爾太太,將《夏布斯論政》抽出來退回去,然後報了個價。皮羅爾太太意興闌珊地點點頭,接著伸手等著收款。森普斯將錢放到她手上,然後她用布巾包起剩下的一本書,又將錢往裙袋一塞,就一派輕鬆地離開。



  「你們文人最愛玩弄詞彙了。」森普斯這麼說,是因為波雷把 S.皮羅爾所留下的、一切有字的東西都叫作遺書。

  波雷聳聳肩:「好吧,《當代精選詩集》那堆不算,但《禮頓公國紀事》必須算在內。」

  在皮羅爾太太光顧過書店後的第二天,森普斯將她的事告訴了波雷——地點是波雷的家,森普斯很少來,因為在這兒走動總會撞到甚麼東西。同樣是單身漢,但波雷比他邋遢得多。從外表是不太看得出,波雷的一身衣服總是清潔的,就偶爾會不剃鬚,但房子的狀況就很對比。掛在窗前的襪子明明已經乾了又不拿下來,而地上又是鞋子又是鍋子的。一個人住,卻買了把長長的扶手椅,斜放在起居室中,面對著一張顯然太大的餐桌。就只有書本好端端的放在架子上,上面一塵不染。

  聊著聊著,森普斯踢倒一個乾了的墨水瓶,就道:「你才應該娶個老婆。」

  可斜靠在扶手椅上的波雷,卻死釘著原本的話題:「你知道嗎?原來那位女士是個文盲。」

  坐在另一端的森普斯有點驚訝,作家的妻子竟然不識字。不過這也解釋了他心中的疑惑——他在 S.皮羅爾的筆記中發現了不尋常的東西。如果莉琪.皮羅爾識字,就不會把那本東西當書賣。他從衣服內袋掏出筆記,遞給波雷。

  波雷向森普斯投以疑惑的眼光,接過筆記:「我可以讀它?」

  森普斯點頭,波雷於是揭開它——由頭開始,森普斯知道他見到的會是「禮頓公國」幾個大字,然後下面是S.皮羅爾所寫的故事大綱。

  「我認得!這些人名、這些情節。」波雷用手指著內容,一面看一面點頭:「如果世上有人迷上席德的書,這玩意可以賣到好價錢。」他挑挑眉:「不過真需要點運氣——你知道,他是個倒楣鬼。」

  森普斯明白S.皮羅爾是如何的倒楣——根據他探聽得來的情報,原來席德多年來幾乎每家出版社的門都拍過,但都被拒絕,最後才摸到綠寶石出版社去。但綠寶石的老闆並不是甚麼好人,他扣起了席德的稿足足兩年,到作者都死了後才將稿子付印成書。

  「可這本筆記我不打算賣了,從後面揭上來,你會發現一些麻煩東西。」森普斯說。

  波雷於是將筆記一翻,從後揭起,然後他就見到尾頁有一行大字——

  「天堂不是神所造,而是人造的。」

  波雷知道這確是很麻煩的言論,教會在國王的協助下,可在半年前才吊死了一大堆異端份子。雖然席德已死,但這本筆記若是流傳了出去,天曉得會引發出甚麼事、牽連到甚麼人。他闔上封底,瞄瞄森普斯,說著自我安撫的話語:「也許只是對白,一個要被燒死的壞巫婆的鬼扯。」

  森普斯捏著自己的尖下巴:「我也這麼想過,不過再看下去就覺得不像。」

  波雷不太情願地再將筆記揭開,那「對白」的前一頁,他見到一行行的蠅頭小字——

  「人死後身體腐壞,而剩下的就只有靈魂,而靈魂就是心識。活人用心識驅動身體,而死人就用心識創造天堂。世上並沒有客觀存在的天堂,而是每個人都可以去選擇,去創造。根據無名作者所寫的《死者的回歸》,曾有瀕死的人「夢見」過天堂。有人見到雲朵上的殿堂,也人見到廣大的翠綠平原,有人見到和平寧靜的村落……當然,教會不會承認這種事,不過我覺得這些就是不同心識所創造的不同的天堂。如果我死了,我又要創造一個怎樣的世界呢?」

  這段文字下是用鉛筆畫的圖畫,線條很粗糙,但波雷看得出那是一道橋,橋上有一排房子。他認得這是「橋街」——《禮頓公國紀事》中出現過多次的場景。禮頓公國……波雷覺得席德會再次創造出禮頓公國,他筆下的虛構之國。在生前他的書無法面世,那麼至少在死後讓它強大……就屬於他——S.皮羅爾的、只屬於他一個人的死之國。

  波雷忽然覺得有點目眩,就猛地搖了搖頭。接著森普斯又道:「後面還有。」

  波雷又揭一頁,見到一堆意義不明的符號——三角、圓形、五芒星,上面寫著他看不懂的文字,這看起來就像魔法書。

  森普斯說:「如果只是故事題材,我覺得不用做到這種程度。而且《死者的回歸》是真有其書的,它出現過在禁書名單中。」

  波雷拍著額頭:「這是甚麼轉折?」原本只是同情著一個不幸的作家,卻發展到不可思議的方向。然後他見到筆記角度寫著——

  「你看不到我」

  「告訴我我存在」

  不明其意,但不知怎地,他感到毛骨悚然。

  森普斯聳聳肩:「皮羅爾太太果真是個文盲,她看不懂。」

  波雷聽著自己的怦怦心聲,苦笑道:「我也沒很懂啊,森普斯,席德是瘋了嗎?因為在寫作路上鬱鬱不得志,因此就瘋了嗎?」不,波雷覺得不止,他在筆記上除了讀到瘋狂,還讀到深深的孤獨——那種無人理解的痛苦。接著他將筆記遞回給森普斯,原本還想問他是否相信那種東西——心識創造天堂,但又忽然不想說話。他再次想到朱利安——神父說,自殺的人不會上天堂,但如果教會的信念是錯的呢?若果可以,你會創造一個怎樣的世界?朱利安……

  森普斯凝視著對方,然後垂下頭:「對不起,拿了這本東西來驚擾你。」

  波雷搖搖頭:「不,是我先向你挑起關於席德的話題,你不用道歉。」

  「我知道你一直沒放下朱利安的死,是因為這樣,將他的身影和S.皮羅爾重疊了嗎?」森普斯伸出手來,輕拍波雷的膝蓋。

  波雷明白當中那安慰的意味,淺笑道:「其實他倆其實也沒很像……不過就一樣,是在我不知情的情況下就靜靜的……去了。」他用手指彈開椅墊上的一顆麵包屑:「是朱利安太內向,不肯將心事對人言。還是他說了,而我卻沒有理解到?」波雷身子向後仰,又以手掩眼:「我或許就是他身邊的那個文盲……如果我待他有如你待我般細心……」他就不會去了死之國,就只遺下所寫的書——這是波雷沒說出口的話。

  「不用想太多,也許他根本就沒怪責過你。」森普斯說。

  眼前一片漆黑,波雷看不見他的朋友是掛著何種表情。



  打那之後,森普斯的生活並沒有甚麼變化。他沒有繼續研究S.皮羅爾的筆記,反正他並不打算這麼早死,也沒夢想過一個更好的世界。而波雷也重新提起了精神——表面上看起來是,終日嘻嘻哈哈的,愛拉人去酒館喝酒。森普斯就怕自己沒有看透他的內心,又有時會覺得文人是種特別脆弱、特別易死的生物,會在你不為意之時「咻」的一聲就消失,然後出現在那個別人看不見、摸不著的,自己一個人的世界。也許他和波雷一樣,想太多,不過他也不希望自己是波雷身邊的那個文盲。

     ※     ※

  席德.皮羅爾在橋街的裁縫店量了身,喬伊也也是一樣。席德被發現腰圍變粗了,喬伊取笑了他一番,他就辯駁說——他本來太瘦了,現在這樣才剛剛好。安妮嚷著也要造新衣參加宴會,但喬伊說她年紀還太小,然後兄妹倆就開始鬥嘴了。席德在旁邊看邊笑,其實他是可以令安妮馬上變成少女的——因為他是作者。但他沒有出手改變,因他覺得現在這樣也很好。

  之後他們去了另一家店買紙和墨水,在店員幫他將貨品打包時,雷夫斯先生如期來了,但他表現得像是巧遇似地:「啊!皮羅爾先生,我正要到你家拜訪呢!沒想到竟然在此遇到你。」

  席德也安份地演下去:「你找我有事?」

  「是的,我有東西要給你。」雷夫斯將手插入衣袋中。

  安妮好奇地問:「是禮物?」

  喬伊用手肘頂她的頭:「不要沒禮貌!」

  但雷夫斯不介意:「也可以算是禮物啦!小姑娘。」他掏出兩封信,遞給席德:「是宴會的邀請函,禮頓公命我交給你的。」

  「兩封?」劇情好像有點超出席德的預算。

  雷夫斯笑笑:「一封是你的,另一封是尊夫人的。」

  莉琪……當想到她席德就有點沈鬱。雖然已經結了婚好一段時間,但他倆的關係並不是很好。她老是埋怨他只顧寫些她看不懂的東西,但當他表示可以唸給她聽她又說無聊。

  「儘管她不了解你,你還是喜歡她吧?」雷夫斯將邀請函塞到席德胸前的口袋中。

  是的,她為人樂觀又積極,和沉鬱內向的他不一樣,但這亦正是他喜歡她的原因。只是他不懂怎樣和她相處,還不曉得應該和她聊些甚麼、做些甚麼,然後他就……死了。

  喬伊拍拍席德的手臂:「也許現在挽回仍為時未晚。」

  沒錯,禮頓公國已經不再只是紙上文章了,識不識字已不再是個問題。

  而安妮和雷夫斯也向他點頭,於是他就走出店舖,這時一輛四人馬車已在街上待命。他攀上車廂,向車夫說:「麻煩你了,萊辛,我要去接莉琪。」

  萊辛沒應答,就只是抬了抬下巴。

  車門關上,然後馬車就向前駛去。最後在喬伊、安妮和雷夫斯的注視下,消失在橋街盡頭的濃霧之中。當S.皮羅爾不在,他們就停頓在這裡,不呼吸,也不貶眼。天上的雲朵也定住,橋下的河水亦不再流動。然而當作者回來,冬眠的世界就會再次甦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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