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五.一枚銀幣

  兩年一度的書市,今天在倫德斯市中心的廣場上舉行了,橘紅色的磚地上搭起了一個又一個的檔攤。有的只是簡單地放上一張長桌子,在上面堆滿書本。有些則豎起了佈告板,在上面貼上一張張的單色廣告。有的檔主架起了帆布,給自己和客人遮蔭,卻引來搬運工在此休息。還有販賣印刷機的人即場示範安裝部件,引來大批印刷工、坊主和路人圍觀。檔攤和檔攤之間的道路本已狹窄,現在更是水洩不通了。

  森普斯也在人潮之中,和他走在一起的是個身穿鏽花邊外套,頭戴無邊帽的的中年胖子。他名叫波貝爾.梅斯,是名富有的書商,他的銷售版圖偏及整個中部,還打算向西部發展。在這一種場合,絕對少不了他這種大人物。沿路上,很多書業人士一眼便認出了他,就連忙擠上前來自我推銷。而波貝爾則微笑著,一個個的向他們說:「我晚點親自來找你。」於是一干人等也就退下了。終於,他的身邊只剩下森普斯一人。

  波貝爾沒有打發森普斯走,因為他需要一個伴兒,陪他東摸摸西碰碰,渴時買來啤酒站著喝,又會買一些自己想看的書。他重視生意,同時也重視取樂,因此他的肚子和錢袋總是一同發胖。他從不羨慕森普斯的纖瘦,而森普斯也不嫉妒波貝爾的富有。二人雖然不是頂熟,但相處起來倒也自在。雖然話題老是離不開生意,但氣氛還是輕鬆的。

  森普斯一面走一面翻著今年的圖書總覽,向波貝爾道:「雖然說是書市,但其實最好賣的東西是日曆。」

  波貝爾笑著聳了聳肩:「日曆!那種東西算是書嗎?為甚麼要拿到書市來賣?」

  森普斯只是盯著總覽不看路,任由人潮推著自己:「反正也是印刷品,順便罷了。」

  波貝爾豎起兩根胖手指,然後搖了搖頭:「花幾個小錢就買得到的東西,我沒興趣賣。」

  森普斯微笑著把手上的書合上:「那麼我之前說的那套古典名著論集覺得怎樣?賣出去的話,盈利要比日曆高很多。」

  波貝爾「呵呵」的笑了兩聲:「你說你的盈利還是我的盈利?」他停了下來,背向著森普斯,翻弄一個攤子上的書本,接著向那店家道:「你這個是批發還是零賣?」

  擠在攤子四周的人很多,人人都在和身邊的人說話。森普斯和波貝爾雖站在一起,但二人之間仿佛被一道聲音之牆隔開。他怕波貝爾聽不到他的回應,於是便鼓足了氣才道:「你我都一樣,雙方都有利的才算是生意。」

  不知波貝爾到底有沒有聽到,他還在繼續和店家交談。這時,森普斯的身後傳來了一把沙啞的聲音:「等一等……」

  聲音其實並不大,甚至可以說是半死不活似的低聲呻吟,但正因為聽起來半死不活,和書市的熱鬧氣氛格格不入,才能夠突兀地劃破了所有噪音,鑽進森普斯的耳裡。森普斯想也沒想便轉過頭去,但其他人卻毫無反應,繼續做自己的事。

  他見到了,那是一個臉容極其憔悴的年輕人。才二十出頭左右,但眼肚上已出現了皺紋。臉頰凹陷,長著鬍渣。嘴唇乾裂,而且蒼白。森普斯聯想到在深山中遇難的旅行者,但這年青人不可能是這種人,因為這兒是城市,是一個要甚麼有甚麼的地方。

  年青人和森普斯中間還隔著好多個人,他向前擠來,但眼望的並不是森普斯。他稍為向前擠上了一點,然後又馬上被擠往後。仿如大海上的遇溺者,被無情的海浪所淹沒。但他從人隙間伸出了右手,食指往前指。他的口開合著,然而已經發不出聲音了。森普斯看著年青人那瘦削的身軀慢慢向下滑落,右手猶如折斷了的桅杆。五指鬆開,從手心中落下了一個閃閃發亮的東西。

  這時,人們發覺到有事情發生了。「有人暈倒了」、「快讓開」、「不關我的事」、「誰來救人」等聲音此起彼落。有些人好奇的擠上前去,有些人急慌慌的擠出來。波貝爾也終於丟下了店家,回過頭來看看到底發生了甚麼事。但和森普斯一樣,他的視線被完全擋住了。只見城衛從另一邊走來,又推又拉的擠進了人群之中。接著便有人宣報:「死了!沒呼吸了!」人們發出一陣驚叫,接著便連忙退開,讓出一條路來。城衛甚麼也沒問,便抬著年青人的屍體離開了。

  森普斯錯愕過後,望著那些逐漸遠離的背影咕嚕道:「怎麼死了人,卻不向目擊者查問一下?」

  波貝爾縮著他那短得已不能再短的脖子:「有甚麼好問的?總之,別來煩我,我只是個普通的生意人。」說完便轉過身去,生怕衛隊的人會注意到他。這時,他腳下踩到一個扁圓形的硬物,縮開腳一望,恐懼頓時消失得一幹二淨,笑容更是堆了滿臉。

  森普斯見到他的表情變化,於是問道:「怎麼了?」

  波貝爾蹲下來,從地上拾起了一個閃閃發亮的大銀幣:「真好運!這是我的了!」

  森普斯頓時想起從死者手中掉落的那個東西,他於道:「老天!這是屬於死人的!」

  波貝爾瞪了森普斯一眼:「你幹嗎咒我死呀?」

  森普斯搖搖頭:「我不是說你,我是說剛才死掉的那個年輕人,你手上的大銀就是他掉了的。」

  波貝爾擠出一個僵硬的笑容:「怎會?那傢伙一副窮相,怎會死了還掉出錢來?」

  森普斯說:「但我看到了。」

  波貝爾把銀幣藏在雙手的手心之中:「反正死人不需要用錢,而我卻活著。」

  「但他的家人可能正需要這個錢!你也說他一副窮相,那麼應該明白即使只是一枚銀幣對於他的家庭也至關重要。」森普斯吐了口氣:「若以同業的身份,我這樣也許是多事了,但我現在是以友人的身份勸告你。」

  波貝爾咧嘴而笑:「友人?我看你更像個說教的神父!」他抓住森普斯的手,將銀幣塞到他的掌心:「罷了罷了!交還銀幣這件事就交給你了!」

  「交給我?」森普斯問。

  波貝爾用力點了一下頭:「當然!因為這是你的建議嘛!而且我日理萬機,沒這個時間。」他從衣袋中掏出懷錶,亮給森普斯看:「你看你看!我又是時候赴另一個約會了!古典名著論集的事,我們下午再談吧!」說完,便擠進了人群之中。

  「波貝爾!」森普斯向著對方的背景叫道,但波貝爾沒有回頭,接著便隱沒於人群之中。

  森普斯看看手中的閃亮大銀幣,心想最方便快捷的處理方法便是把它交給城衛,讓他們轉交死者的親屬。然而這城市的衛隊名聲不太好,也許他才轉過身,這銀幣便會進了貪婪者的錢袋。這麼說,這件事得由他親自處理了。雖然正值書市期間,森普斯也有很多事要做。但對於窮等人家,一枚銀幣卻可能改變命運。可是那個年青人到底是誰呢?波貝爾說不認識他,森普斯也沒有印象。

  他四周環視了一下,見到一個少年站了在路邊。肩上斜掛著一個大袋子,裡面塞滿小本裝的月曆。雙手則緊握著一個扁扁的小錢袋,生怕被人搶去的樣子。他似乎一直都在這兒,站到兩腳都酸了,不停左搖右擺的換著重心。森普斯於是走上前去,搭訕道:「小弟,你在幫家裡賣東西嗎?」

  少年站定了,搖著頭道:「不!我只是受僱的。」他指了指袋子上寫的價錢:「你要不要買?很便宜啊!等到年尾才買的話,可能會被抬價。」

  森普斯微笑著道:「好,不過有些事我想先向你打聽一下。」

  少年眨了眨眼:「是甚麼事?」

  森普斯指了指之前事發的位置:「剛才的事你都見到吧?那個死者你認識嗎?」

  少年搖了搖頭:「不認識,但我之前見過他。」

  森普斯問:「在書市中?」

  少年伸手指著右邊,左手依然緊握著錢袋:「昨天我在那邊賣日曆,你看到沒有?那個箱子疊得像山般高的攤檔。」

  森普斯往少年指的方向望去,果真見到一堆人般高的箱子,數量有三、四十個左右。檔攤也很大,看店的人有三個,均忙著應付顧客。上方掛著一個布橫額,上面寫著「伯吉出版社」,看來是出版社把之前賣剩的書拿來展銷。

  少年繼續說:「我見到那人在那兒搬箱子,看來和我一樣是受僱的。剛才我還聽到衛隊的人說,他是因過勞和飢餓而死的,這點不用說都知道啦!」他彎起右臂,使勁擠出那只有一丁點的肌肉:「老大的一個人,卻比我還瘦。」

  森普斯倒記不起那人有多瘦,但只要想起那張憔悴至極的臉容,就知道不會離少年所說的太遠。少年說他知道的就只有這些,森普斯於是便買了一本月曆,還向他道了謝。少年把銅板放進錢袋後,錢袋依然是扁扁的,但他還是謹慎地把它握在胸前。

  接著,森普斯便向伯吉出版社的攤位走去。三個看店人之中,其中一個是名長著短鬍的中年人,他便是出版社的老闆伯吉。森普斯向他道明了來意,但伯吉的表現有點冷淡。他背對著森普斯,一面翻箱子裡的書一面道:「你說那一副衰相的小子?剛才已有人來告訴我他死了,你不用再說一遍。」他的語調之中沒有半點悲傷,仿佛死的是一個他不認識的人。

  森普斯問:「我聽聞你是他的僱主,因此想向你打聽一下他的身份,例如他住在哪兒之類。」

  伯吉悶哼一聲,把一疊疊的冊子從箱子中拿出來:「別以為我和他很熟!他只是個臨時工,我還是昨天才第一次和這個人見面。」

  森普斯恭敬地欠了欠身,雖然不知道對方是否看得見:「就算只是一點點資料也好,請幫幫忙,拜託。」

  伯吉轉過身來,拍掉手上的塵:「他名叫席德,至於姓甚麼就不知道了,他是那個叫基佛.蘭茲的人介紹給我的。」

  森普斯感到很是驚訝,因為他正好認識這個基佛.蘭茲。他是一個職業介紹人,專門替僱主找工人,也替勞動者尋找工作,從中收取微薄的介紹費。他每日的工作就是在酒館見見委託人,在名冊上點點劃劃。雖然是一種既不高尚,也沒前途的職業,但在窮人面前卻算是有頭有面。因為得罪了這種人的話,以後就很難在他的地盤上找到工作。

  伯吉再悶哼了一聲,這似乎是他的習慣:「有甚麼要問就問基佛好了!介紹一個廢人來,不知給了我多少麻煩!你見到他的時候,就替我警告警告他吧!」接著還喃喃罵著髒話,既罵基佛也罵已死去的席德。

  森普斯覺得繼續問也不會問出甚麼,再者也不喜歡和伯吉這種人打交道,於是便默然走開了。他打開自己的記事簿,上面的行程排得滿滿的,但都不是今日必須做的事。他於是沿著大路急步前進,望也不望身邊的攤檔一眼,與上百人擦身而過後,便踏出了書市的範圍。

  他由大街轉入小街,由小街轉入小巷。石板路變成沙泥路,路人的衣著由光鮮變成破舊,四周的樓房也由大變小。房屋建得很密集,把陽光擋得七七八八。掛在巷子上方的衣物在滴著水,而下方的牆角則發出尿騷味。附近蹲著一些赤腳的小童,在拾地上的石子玩。見到拿著書的森普斯經過,便向他投以怪異的目光。

  再穿過了另一條小巷,嘈雜的聲音便傳進了他耳中。主要是人聲,還有物件碰撞之類的雜音,伴著劣酒的氣味,充斥在凝滯的空氣之中。這一切的來源,就是森普斯的目的地。他在發黑的招牌下走過,踏進這間污煙瘴氣的低級酒館之中。酒館裡面人頭湧湧,和街上相比仿如是兩個世界。卻又同樣的簡陋,而且髒亂昏暗。儘管人多熱鬧,但當中夾雜著頹廢的氣息。

  森普斯站在門前環視了一下,然後便見到了基佛.蘭茲的背影。他那瘦削而修長的身子,正斜靠在椅背上。右手垂在身側,左手則放在桌子上,把玩著一枚暗啞無光的銅幣。而久沒修剪的黑髮則蓋過了他的耳朵,仿佛是要藉此隔絕噪音,令他得以從這個煩擾的俗世解救出來。

  森普斯走上前去,無聲的坐到基佛的身邊。基佛發覺到了,但並沒有表現得很驚訝,只是淡然地說:「我還以為你會呆在書市。」左手依然在把銅幣翻過來又翻過去,顯得百無聊賴。

  森普斯回應道:「原本是打算這樣渡過這一天的,可是突然有了變化。」

  基佛揚了揚眉道:「甚麼變化?聽你的口氣,似乎不是好事。」

  森普斯點了點頭:「你說得對,不是好事。不曉得你是否已經知道,那個叫席德的剛剛死了。」

  「死了?」基佛用的雖是疑問句,但語氣卻很是平淡。然而,他又猛然想起甚麼似地,皺起眉,咬著牙,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:「糟了!他在替伯吉工作!為甚麼好死不死,偏偏要在這時候死?」

  森普斯說:「聽說是因過勞和飢餓而死,但這到底是不是真相,我就不知道了。」

  基佛坐直了身子,把雙手微微遞起,擋在自己和森普斯中間:「等等,你是甚麼時候認識席德的?難道你也替伯吉工作?」他搖了搖頭,倒豎著姆指:「他不是個好僱主,真的很不好,你信我。如果有誰要為席德的死負責,那個人一定不是我。」他又指向門外,暗示森普斯應該去找伯吉,別來這兒找他的麻煩。

  森普斯聳了聳肩,攤開手道:「你誤會了!我並不是要追究甚麼責任!我只是想把這東西歸還給席德的家人罷了!」他從衣袋中掏出銀幣,藏在雙手之間,只留下一條縫讓基佛窺看。他很小心,因為在這種地方時常會有劫案發生。

  基佛側過頭來看,接著不可置信似的瞪大了眼睛。他同樣小心的左顧右盼了一下,才在森普斯耳邊道:「歸還?你說歸還?你是不是用錯詞了?應該是施捨吧!」

  森普斯壓低聲音道:「不,這是席德死時跌的。是他的錢,不是我的施捨。」

  基佛揮著雙手:「不可能!他身上永遠只有銅板,甚至連銅板都沒有!這麼簡單的道理,應該不需要我來解釋。」

  森普斯把銀幣握在右手手心:「我知道,你是第二個這樣向我說的人。但我親眼見到是他跌的,你說我還可以怎樣麼辦?我不可以把它私吞了。」

  基佛聳了聳肩:「我沒所謂!你要怎麼做與我無關。何況對於我來說,這樣做的確不算甚麼。」他的食指打著轉,示意森普斯要注意周遭的都像甚麼人——無業者、妓女、扒手、疲倦的勞工:「你知道這兒是甚麼環境,一點都不出奇。」

  然而森普斯一點也不動搖:「總之,它不應該繼續留在我身上。基佛,告訴我席德住在哪兒。我就只是想問你這個問題罷了,沒其他別的。」

  基佛打了個哈哈:「那你真的太好運了,朋友,我不知道他住哪裡。」

  這次輪到森普斯皺起眉來,以掌拍頭了。

  基佛用手指點著酒館內外的各個人:「太多人要我幫他們介紹工作了,我根本不會去理他們住哪,要我幫的話就自己來酒館找我。但他們都應該是住在這一帶的,對不?但別逐家逐戶拍門,你會被打死的,窮鬼要麼就極盡卑微要麼就極盡暴躁。」

  森普斯長長的吐了口氣,也不知說甚麼好了。

  基佛說:「放棄吧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」

  森普斯搖了搖頭,然後直視著基佛的眼睛:「你可以查得出來的,基佛。找你介紹工作的人那麼多,當中總有一個認識席德,而且知道他住在哪裡。」

  基佛咕嚕道:「遇著你總沒好事……罷了罷了!我就幫你這一次!但反正都是麻煩,為何不索性做到底?有疑惑但不去弄清楚,不像是你的作風。」

  森普斯問:「你是指……」

  「銀幣的來歷。」基佛的臉現出一抹帶著嘲諷意味的微笑:「你這個人太有同情心,每每遇上弱者心腸就軟。但你應該知道,弱者不一定是好人。」

  森普斯回應道:「我知道的。」

  基佛接上一句:「只是總會忘記,老是過上若干時候才清醒過來。」他拉開左面的衣襟,拿出一本破破爛爛的小筆記。翻到尾頁撕出一張紙,用筆在上面寫了幾行字,然後遞給森普斯。

  森普斯接了過來,看到上面寫的是幾個地址,地址後面則是人名。

  基佛把筆記塞回衣襟內:「是近期僱用過席德的幾個人,也許他們會知道甚麼。但別抱甚麼希望,因為若果他們被工人偷了錢甚麼的,不可能不來向我投訴。但假若他們沒有發覺,則另作別論。」他這麼說,即是暗示席德的銀幣可能是從僱主身上偷來的。

  森普斯有點不是味兒,但他還是道:「謝謝你,那調查席德住址的事就拜託你了。」

  基佛聳了聳肩:「反正對於我來說,只是舉手之勞。」

  森普斯向他欠了欠身,然後便站起來打算離開。但他猛然想起了一件事,於是回頭道:「對了,伯吉叫我轉告你……」

  基佛遞起右手止住了他:「不用說了,他這個人還會有甚麼好話?一定又是要警告我這樣,警告我那樣吧。」

  森普斯點了點頭。

  基佛不屑地悶哼了一聲:「出甚麼樣的價,就買到甚麼樣的貨,這是天埋。只花一丁點錢就買到好東西,是可遇不可求的。但現在很多生意人都忘了這個道理,不肯付出卻要求收獲。」他搖了搖頭頭,攤開雙手:「沒救,完全沒救。」

  除了森普斯,酒館內沒有一個人注意基佛的這番說話。接著,森普斯便離開了這兒,回到冷清的小街上。他看看手中的紙片,感到有點無奈。原本只是要把銀幣歸還罷了,沒想到竟會生出這些枝節來。由同情一名死者,到懷疑此人是不是一個小偷,他不知道究竟應該感謝還是埋怨基佛的提醒。但到了這個地步,他已不能放手不管了。

  半小時後,他已身在一家木匠工坊中。工坊的窗子很細小,因此環境很幽暗。學徒或站或坐或跪,在鋸著木板、裝配組件,又或是雕刻花紋。森普斯懷疑大家都在陰影之下,到底是否能夠看得清楚。然而眾人只是埋頭苦幹,似是但求盡快做好手頭上的事,其他的事情即使切身,也沒時間去理。能抽空接待森普斯的,就只有一名比較老的工人。

  「老闆出城去了,要下星期才回來。可是席德這小伙子的事,我也知道一點的。」這名老工人一臉沾沾自喜的表情,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麻煩,反而很高興有機會代替老闆答話。

  森普斯於是問:「那你知道席德在這兒工作時,有沒有發生甚麼特別的事?例如被老闆嚴厲責備之類。」

  老工人大聲笑了出來,轉頭向其他學徒說:「喂!我們之中有誰沒有被老闆嚴厲責備過?」

  眾人沒有以話語回答,但報以比老工人更巨大的笑聲。

  老工人向森普斯說:「席德每天都捱老闆的罵,但這並不代表他有做錯些甚麼。老闆就是這樣待我們,每天罵、罵、罵。天下雨了怪我們,客人無理取鬧也怪我們。幸好席德只是臨時工,否則有夠他受的。」說完又大笑起來,看來並不知席德已經死了。

  他們的笑聲令森普斯不忍說出真相,因此他只管發問:「那即是並沒有發生過任何特別的事嗎?又或是丟失過甚麼……」

  老工人側頭想了想:「沒有,他是個不惹麻煩的好傢伙。又勤勞又老實,但也正因為這種性格,才老是被人壓價吧。在這年頭,好心沒好報的。」

  之後森普斯又查問席德的住址,但沒有人知道。只知道他很窮,住的一定不會是好地方。森普斯問不出甚麼來,於是只好出發到下一個地點。那是近廣場的一家商行,商行後面是一幢貨倉,不斷有大量搬運工人出出入入。老闆剛好在街上指揮工人工作,森普斯於是上前向他道明來意。

  然而老闆聽完了後只是冷淡地說:「席德?有這個人嗎?」接著指著一名工人暴喝道:「笨蛋!一箱一箱的搬,到下年都搬不完啦!兩箱一起來!」

  森普斯只好補充道:「他是你之前僱用過的工人,是基佛.蘭茲介紹來的。」

  老闆悶哼一聲:「我不認識甚麼基佛!」

  這時,在他身邊的助手便道:「先生,基佛.蘭茲就是那名職業介紹人,你們前天見過面的。」

  老闆這來恍然大悟:「啊!是那傢伙!既然你記得,那由你來答這位陌生人吧!我沒這種時間。」說完便走上前,訓斥剛才那名工人。

  森普斯只好拜託那名助手,助手於是便道:「我對席德這個名字有印象,但你也看得到……」他指了指正在搬貨的眾多工人:「我們僱用的人很多,而且又經常更替,因此我無法記起你說的席德到底是哪一位。」

  森普斯失望地喃喃道:「這麼說,即是沒有任何特別印象。」

  助手掛上一個苦澀的微笑:「這兒每個人都一樣,雖然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性格和背景,但這沒有意思。反正每天都只是把貨搬進來、搬出去。」

  森普斯心想:「並不是被遺忘,而是一開始就沒被記在心裡。」

  助手說:「正因為這樣,所以幫不到你了。也許你可以問問這些工人,但他們現在都很忙。若沒有老闆的許可,他們是不可以休息的。」

  森普斯望向那些工人,見到他們猶如螞蟻般來回走動,行色匆匆的,不望身邊的人一眼。也許不止老闆和助手記不起席德,其他工人亦是一樣。再者,老闆此時還在不斷催促著各名工人,沒有讓他們休息的意思。森普斯於是向助手道了謝,向下一個目的地進發。

  就是這樣,森普斯走了一個又一個地方,問了一個又一個人。然而得到的都只是大同小異的訊息,銀幣的來歷則一點線索也得不到。而黃昏漸近,他於是便回到酒館去。一穿過門戶,便見到基佛和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在爭辨著些甚麼。森普斯謹慎地站在原地聽著,基佛沒注意到他已經回來了。

  那男人站在桌邊,一面說一面用手比劃著:「無論如何,請你幫幫我!我真的急需一份工作!」

  基佛還是像中午時那樣坐著,向男人搖了搖頭,再揮了揮手:「不是我不想幫你,但每一個人都這樣向我請求,你說我到底應該先幫誰?」

  男人連連向基佛欠身:「請你幫幫我!算是我求你了!」

  基佛嘆了口氣:「總之你先回家吧!還有很多人排在你的前面,他們都需要工作。」他四周打量了一下,從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得出他發現了森普斯。但他沒有埋會,從衣袋中掏出了幾個錢,悄悄塞到男人的手中。

  男人頓時瞪大了眼睛:「這……」

  基佛連忙把食指豎在嘴前,示意對方別作聲。然後又打了個手勢,叫他快走。

  男人向基佛鞠了個躬,然後便匆匆擠過了人群,經過森普斯的身邊,離開了酒館。基佛則長長的吐了口氣,以手支著額頭,神情苦惱至極。森普斯於是向女侍應要了一大杯酒,放到基佛的前面。基佛老實不客氣地把酒喝光,然後把杯子重重的擱下道:「別說出去!否則人人都來向我要錢了。」

  森普斯坐下來問道:「經常都是這樣的?」

  基佛聳了聳肩:「每天都一大票人來求我,但我竟絲毫不覺得自己很有面子。你也看到,我根本幫不了甚麼。只能偶爾施捨幾個小錢,還怕會有更多人來問我拿錢。我也不過是個心軟的窮人罷了,哪比得上那些大老闆?但偏偏那些大老闆比我還要吝嗇!」他說完便往地上吐口水。

  森普斯問:「席德也是像那男人般過活嗎?」

  基佛又再吐了口氣:「是的,只是他的性格比較溫文內向,因此沒有死纏著我。」他從衣袋中掏出一個銅幣,習慣性地在左手中翻來覆去:「早知道他這種人會早死的,我早就知道……衛隊的人說……說甚麼來著?我忘了。」

  「因過勞和飢餓而死。」森普斯說。

  基佛點了點頭:「對,對,就是這個。當你這樣說的時候,我一點都不感到驚訝。你知道為甚麼嗎?因為在他之前,已經有好多個請我介紹工作的人這樣死了,一點也不出奇。但有時我真覺得……」他用手指戳著自己的胸口,五觀皺成一堆:「覺得是我間接殺死了他們,把他們送入虎口之中!」

  森普斯連忙道:「基佛!這不是你的錯!」

  「是我把他們介紹給那些衣冠禽獸!」基佛捶了一下桌子:「我知道這是不好的,但我們沒有選擇!要免除飢餓就得工作,但工作算是甚麼個屁?由早做到晚,受盡別人的侮辱和欺凌,甚至冒著生命危險去做,然而賺來的薪水交了房租之後就只能買點青菜和麵包!結果我們真的免除飢餓了嗎?付出了的勞力,靠那一點兒糧食補償得了嗎?」他更大力地捶著桌子,但酒館中的人均只是望他一眼,然後便冷淡地繼續做自己的事。「這世界瘋了……」基佛雙手掩面,仿似在向上天禱告。

  森普斯知道自己說甚麼也沒用,只能拍拍基佛的肩以示安慰。

  過了一會兒,基佛才將手放下來。他的的表情看起來鎮定多了,只是顯得相當疲累,聲音也低沉多了:「我替你查問過席德的地址了,但沒用的。他只是和幾個朋友合租了一個房間,聞說他的家人在一年前都病逝了。」

  「這麼說,其實我一開始就注定要撲空了。」森普斯掛上微笑:「但我還是應該謝謝你。」

  基佛苦笑道:「別客氣,我還傻得叫你去查那個銀幣的來歷呢!看你的樣子,是甚麼也查不到吧?」

  森普斯點了點頭:「是的,查不到,但大致上了解到席德是一個怎樣的人。我覺得……他不像會偷錢。當然,我無法肯定這一點,只是覺得罷了。」

  基佛喃喃道:「隨便怎麼想,反正不關我的事。」

  就這樣,森普斯離開了酒館,回到大街之上。在橘紅的斜陽下,四周人影疏落,只有幾個搬運工正在把書市的餘貨送回貨倉。不知應該做些甚麼的森普斯,仿佛被甚麼牽引著似的踏進了無人的書市。他試著找回今早所走的路,辨識著左右兩邊的攤檔。終於,他找到了。

  他向前踏步,幻想身邊擠滿了人。試圖穿過這一道人牆,想像自己向前面的某人說了聲「等一等」。不知為的是甚麼,也不知道對象是誰,但他遞出了右手。記得席德還開口說了些甚麼,但森普斯沒有聽見。就是在這一串動作和話語之後,席德跌了他的銀幣,然後死了。

  森普斯以手支著下巴,細想這一切的意思。接普,他忽然瞪大了眼睛。



  第二天一早,森普斯和波貝爾再次在書市會面。波貝爾還是穿著昨天的那件繡花邊外套,為森普斯提供了方便。

  森普斯劈頭就這麼問:「波貝爾,你的衣袋或錢袋是不是穿了個洞?」

  波貝爾掛上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:「為甚麼忽然問這樣的問題?」

  森普斯說:「你先檢查看看!」

  波貝爾於是摸索著腰間的錢袋,以及外套內外的幾個口袋。終於,他的手指在其中一個衣袋的底部穿了出來。他很是驚訝:「你是怎麼知道的?我自己也沒發覺到!」

  森普斯確認了心目中的想法:「果真如此,我白白跑了一個好大的圈。」他把銀幣掏了出來,放在心上:「這個大銀是你跌的,就是從你那個穿了的衣袋掉出來。但當時我們都沒注意到,卻被席德……那個死者拾到了。」

  波貝爾大為驚訝,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。

  「他在死前叫『等一等』,叫的對象就是你。」森普斯把銀幣塞到波貝爾手中:「他想把銀幣還給你,但沒追得上來,就因為體弱而死去。然後銀幣就從他的手中掉落,滾到你的腳邊。」

  然後,二人就像昨天那樣沿著大路逛。森普斯告訴了波貝爾他昨天的所有事,由賣月曆的少年開始,到他在黃昏時在書市的靈光一閃。接著二人便沒有再說話,沉默地走到書市範圍的盡頭,才停下了腳步。

  波貝爾拍了拍森普斯的肩:「我還有件事拜託你,不會費你很多時間的。」

  森普斯問:「是甚麼事?」

  銀幣再次易了手,由波貝爾那兒回到森普斯的手中:「把它交給基佛。雖然我沒見過這個人,但我相信他會好好利用它的。」

  森普斯望著手心中的銀幣,心裡百感交雜,然後微笑著點了點頭道:「謝謝你,波貝爾。」

  波貝爾也微笑著,聳了聳肩:「又不是幫了甚麼大忙,只是一點小意思罷了。」他垂下頭,笑容變得有點苦澀:「一個銀幣可以解一時之困,但改變不了世界,這點我感到十分遺憾。」

  森普斯說:「能夠改變自己已經很好了。」

  「謝謝你,森普斯。」波貝爾說完便轉過身去,沒入人海之中。縱使體形肥胖,卻猶如蒼海一粟。而森普斯則默默地,跟在他的後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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