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四.神秘庭園

  「好的,我們三個都說了,那麼現在輪到你了!」里歐尼用雙手的食指指向身邊的傑夫。

  傑夫點了點頭,然後望向安德烈道:「說來真巧,我所要說的故事,或許和守護靈也有關係。」

  安德烈作了個驚奇的表情。

  傑夫拿起杯子呷了點茶,補充道:「或許,是或許……我不太肯定『那』到底是甚麼,也許根本就不是那一回事。」

  醫師回應道:「這樣我反而更感興趣了。」

  傑夫那端正——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嚴肅的的臉掛上了淺笑:「事情的開始看來有點搭不上杆,但或許有關係……」



 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個九月,傑夫記不起他那時多大,但總之不會超過十歲。就在那個秋天,他們一家——父親、母親、兩個哥哥還有有一個姐姐,帶著幾個僕人離開了狹小的老宅,搬到西區的新居去。傑夫當時很興奮,因為新居比舊居大很多,在舊居他和哥哥們擠一個房間,但以後他們都會有各自的睡房了。而且新居還有個後院,雖然就只是一片泥地,但大小足夠養兩匹馬,還可以放馬車。家具甚麼的早天已運了過來,因此今天一家子就只是帶來衣物,接著就正式開始在這兒生活。那寬闊體面的大門哥哥們很喜歡,姐姐則喜歡巨大明亮的窗戶,而傑夫——還在尋找著他最愛的東西。

  他獨自在房子裡團團轉,每件事物他都覺得不錯。新淨的地板、雪白的牆壁、新造的綠色窗簾——通通都不錯,但算不上是驚喜。他想要更特別的,然後,他來到後院,他看見了——後院的西牆上開了一道拱門,拱門後是一個多麼令人驚艷的庭園!和後院這邊的光禿禿不同,那一邊繁花盛放,有如春季長駐不走。一叢叢紅的、黃的、白的、綠的、藍的……數也數不完。它們密密麻麻的擁著一條鋪了石板的直路,直路向遠處延伸,看不見盡頭。



  「看不見盡頭!」里歐尼大聲叫道:「你家到底是有多大?」

  醫師搖搖指頭:「你這樣打斷人家的說話太沒有禮貌了。」

  可傑夫一點也不生氣,反道:「里歐尼你問得好,這是個很明顯的問題。但我當時卻竟然鬼迷心竅似的,沒有注意到其不對徑之處。」

  里歐尼聽到他這樣說,頓時瞪大了眼睛:「這麼說,不是你用詞誇張?你真的見到一個看不見盡頭的庭園?」

  「是的,而且我不止看見,還走進去了。」傑夫說。

  眾人都不禁深深的抽了口氣。

  傑夫倒是嘆了一聲,道:「不過大概讓你們失望了,當時我沒有沿著長路一直走,光是近門處的各種花木就讓我歡喜到不得了。在那兒我發現了一叢百里香,開著粉紫的花。它和平常看見的不一樣,花瓣上有深色的漂亮紋理。我於是就摘了一把,跑出庭園找我姐姐……



  「姐姐!你看!你看!」年少的傑夫拿著那幾株特別的百里香,來到姐姐的房間中。

  姐姐那時正在取出行囊中的衣物,她沒看弟弟一眼,只道:「甚麼啊?我正忙著呢!衣服不快掛好會皺掉!」

  傑夫把百里香遞到她面前:「你看!這株百里香很特別,對不對?」

  她好像根本沒看出有甚麼特別,只是隨口問道:「是在哪裡摘的?我沒見到後院有花,只有一片爛泥。」

  傑夫指向窗外:「怎麼沒?有的是呢!後院西牆那邊有道拱門,拱門後有個很美的……」

  這時姐姐瞪他一眼:「甚麼拱門?西牆那邊根本沒拱門!」

  傑夫爭論道:「有啊!當然有!而且門後是一個很美很美的庭園,這束花就是在那兒摘的!」

  姐姐雙手支腰,用挑釁的語氣說:「好啊!那你就帶我去那庭園看看!現在就走!」



  傑夫說到這裡,又用茶濕了濕口。

  里歐尼問:「然後呢?」

  「我就拉著姐姐到後院去……」傑夫緩緩搖了搖頭:「但那拱門不在了,庭園也不在了,西牆就不過是一道牆,甚麼也沒有。」

  此話過後,會館門廳完全靜下來了。過了好一會兒,安德烈才開口道:「這是怎麼一回事?」

  「我不知道,我當時人都呆了。」傑夫說。

  里歐尼搔著自己那長有鬍渣的臉頰:「庭園消失了?還是那根本是幻覺?」

  傑夫回應道:「若那是幻覺,那株百里香要怎麼解釋?」

  眾人再次陷入沉默之中。

  「那時我被姐姐訓了一大頓,她指責我說謊、譁眾取寵、腦裡盡是不切實際的幻想。我當時覺得很委屈,明明那庭園存在過,可是……再說甚麼也沒用了。於是在姐姐走開後,我在後院——自己房間的窗外面的地上挖了個洞,把那株百里香埋了下去。」傑夫用雙手慢慢轉動著杯子:「這樣說也許有點文皺皺……那時埋下去的不止是花,埋的也是一個只有我自己知道的真實,別人眼中的虛假。」

  安德烈點點頭:「我明白這種感受。」

  可傑夫忽然嘴角上揚,神情看來有點詭異:「可是埋下去的,後來發芽了。」

  醫師問:「你是指……百里香?」

  傑夫點頭,又道:「當然還有別的,話題終於要回到『守護靈』上了。」



  轉眼間,很多年過去了,傑夫現在已是一名十六歲的大學生。他和家人依然住在那幢房子中,新居已不再是新居,裡頭充斥著生活的氣息。這些年間,那有著特別斑紋的百里香在他房間外繁衍,但傑夫卻很少注意它們。他是故意的,因為他不想記起當年那無從申辯的委屈。他並不恨姐姐,因為姐姐的作法也確是合理。那拱門、那庭園、那無盡的石板路不可能存在,不管他向誰說、帶誰去看,都會得出同一個結果。不同的就只有他一個……就自己一個。縱使這些年來照樣嘻嘻哈哈的,和姐姐、家人一起過日子,但另一方面看,從來就只有自己一個。

  然而,儘管他不想記著以前的事,卻無法狠下心把那叢百里香毀了。因為那是唯一的證據,證明那庭園真的存在過。不管存在的時間有多短,但真的存在過。若然這叢百里香不在了,也許有朝一日,連他會相信自己曾是個說謊、譁眾取寵、腦裡盡是不切實際的幻想的孩子……這樣的陰影,他不想揹上。於是粉紫色的花朵在繼續留在這兒,生了又滅,滅了又生,年年歲歲,展開那些帶著斑紋的小小花瓣。

  這天,傑夫就像平日一樣,沒望那叢百里香一眼就出了家門。手拿著大學的課本和筆記,沿著大路急急前行。他是個很普通的大學生,一個普通人,過著普通的生活……是的,很普通,直至這天為止。當他走到了第三條街的街口時,他發覺有人一直跟在他後面。他轉頭偷望,見到的是兩個臉容兇惡、體格壯健、一高一矮的男子。原本他們離傑夫還有一段距離,但當傑夫的目光和他們一對上,他們就加快腳步向這邊走來——帶著一副兇惡的神態。傑夫心感不妙,就急急大步向前走。可後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了,當他想到非要拔足狂奔不可時,左肩和右臂已被用力地抓住。

  「你幹甚麼?我可不認識你啊!」傑夫厲聲道。

  抓住他的高個子大咧嘴而笑:「我們認識你不就行了嗎?你是皮耶.蘇華斯的么子吧?」

  傑夫噤聲不語,雙眼四處打量,想看看有沒有誰人可以幫他。可附近的兩名婦人和他對到眼光,就急匆匆的轉身走開,看來是不想被捲入麻煩之中。然後矮惡漢向高個子打了個眼色,後者就把傑夫拖進暗巷深處,並重重的將他往地上一甩。在幽暗中,矮惡漢的面目尤見猙獰。他歪嘴發出「呿」的一聲,來到傑夫前面,扯住他的衣襟道:「你老子膽子還真不少啊!竟敢阻我們做生意?」

  傑夫想起當港口徵稅官的父親說過,碼頭那邊的黑道流氓越來越獊狂,時時向泊岸商船敲詐錢財甚麼的,因此生了不少衝突。父親並沒有詳細說,傑夫亦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。

  矮惡漢轉過頭去問高個子:「打斷這小子幾根骨頭,那老傢伙就會學乖了吧?」

  「就意思意思打斷個三兩根吧,可不要不小心直接打死了。」高個子這樣說,卻又臉色忽然一沉,轉身四處張望。

  矮惡漢發現同伴不對徑,就道:「喂,你怎麼……」但還沒說完,就換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。他急急鬆開抓著傑夫的手,整個人猛地後退幾大步,仿佛剛才抓的是一隻刺蝟。

  「甚麼?是甚麼?」矮惡漢對周遭大吼:「誰?是甚麼人在裝神弄鬼?」他雖擠出一副兇相,但額上的冷汗反映出他其實非常害怕:「出來!快出來!」

  可高個子拉住矮惡漢的手腕:「不要再叫了!快走!這兒很邪門!」

  矮惡漢似是有所不甘,但又敵不過心中的恐懼。他狠狠瞪了傑夫一眼,然後就衝出暗巷,高個子連忙跟在後面。傑夫不明所以,但因逃出生天而深感慶幸。可此時,他忽地感到背後一陣惡寒——非常巨大的一股惡寒向他壓過來。他驚叫一聲,蹦地跳了起來並轉身,可那股寒意就這樣瞬時消失。他眼前並沒有任何奇怪事物,沒有,甚麼也沒有。



  「這樣聽來,可以算是件恐怖事件?」里歐尼瞇起眼睛,伸出食指:「那股惡寒,那兩個流氓一定是感覺到了,因此才慌張逃走。」

  傑夫回應道:「確是恐怖,當時我也感到毛骨悚然。但亦這是這種恐怖,把我從危險中救了出來。」

  醫師點點頭:「也對。那麼,那股惡寒就是你的守護靈?」

  傑夫聳聳肩:「也許吧……不過當時的我對超自然一竅不通,才不曉得甚麼守護靈,只知道有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。」

  這時安德烈微微遞起手:「關於這點,我有些意見。」

  傑夫作了個請說的手勢。

  安德烈一臉嚴肅的,一反平日嬉皮笑臉的形象:「因為我哥哥的事,因此我一直特別花功夫在研究守護靈。根據我搜集而來的個案資料,把人救出火場的守護靈——有,把遇溺者救出來守護靈——有,把上吊者的繩子解下來的——有,但就從未聽說過守護靈會對人作出引起恐懼的行為——儘管是惡人也好,沒聽說過守護靈會對之私以恐嚇或懲戒的的。」

  醫師問:「所以?」

  安德烈說:「所以守護靈應該都是善靈,但傑夫那位……很特殊。」

  傑夫攤開雙手:「你覺得那個算是惡靈?」

  「也許會令你不高興,但這正是我的想法。」安德烈不安似地挪了挪身子。

  傑夫兩手交疊在胸前,沉思了一會道:「守護靈的事我後來也略有研究過,我明白你的疑慮的。因此嘛,我也不肯定那是守護靈,不過它有在守護我倒是千真萬確的。」

  「確也是,要不是有『它』在,恐怕你當時要受重傷了。」醫師說。

  傑夫「嗯」的一聲,卻道:「不過事情的後續卻不太歡樂……」



  在那件事發生後,傑夫就像往常一樣生活。在學院學習、下課後和同學一起玩鬧、回家後就和家人待在一起,而碼頭那邊據父親所說還是麻煩多多。不同的是,自那以後,傑夫就不時感到背後冒起一股詭異的寒意。明明是夏天卻冷,明明關了窗卻似有微風,違反自然的法則。對此,他總是這麼質疑——

  這才不是巷子中那股神秘惡寒,一定是他身子虛弱因此發冷,甚至可能是把妄想當成了真實。總之,他不想承認不可思議的事正在發生著,不想承認又有一件事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事……不,那兩個惡漢知道,他們三人擁有共同的經歷,但這又怎樣?他們是敵人。而家人,傑夫無法和他們分享他的遭遇。沒有人會信,就像當年一樣,沒有人會相信那個庭園存在過。若說出來,大家會指他是說謊者,甚至認為他是瘋子。絕對不可以說出去,傑夫揹著謎樣的寒意,緊守著這個秘密。

  他覺得好冷——冷的不是身體,而是心。他有家人,有朋友,卻沒有一個可傾訴的對象。他只能獨行,在獨行的路上,那股寒意持續吹拂。初時只是在他背上散發涼意,後來開始撥弄他的髮絲,有時輕輕擦過他蒼白的臉頰……多麼的詭異,但累月之下,傑夫也習慣了。習慣那溫度,習慣那種觸感。就只有和別人之間的那道洪溝——他無法坦然接受。那種有口難言的痛苦折磨著他,收藏在心裡的秘密就像寄生蟲一樣,一口、一口、一口的蠶食著他的靈魂。直至——他崩潰。

  那個夜晚,他在酒館獨自灌酒。喝到再也喝不下了,就離開那兒,沿街晃蕩。他看到街道歪曲了——道路像蛇一樣彎來彎去,樓房左傾右斜……但,歪曲的就只是街道嗎?也許,這個世界根本就是歪曲的。不可能的事都在發生著——那庭園、那些百里香、那背後的寒意……所謂真假,到底要怎麼分辨?為何人們活在歪曲的世界中卻沒有發覺,就只有他窺見、觸碰過那被認為是虛假的真實?

  他跌跌撞撞的沿街而行,來到空曠、無人的大廣埸,廣場中心豎立著的是高聳而扭曲的鐘塔。他被吸引過去——被那扭曲吸引,打開塔下的小門,爬上那旋渦似的長長石階。有幾次他摔倒、差點跌滾下來,但他還是執迷地向上爬,手腳並用地爬。最後他終於上了最高的一層——中間掛著一個大鐵鐘,樓層四周的牆壁都是打通的,幾根柱子支撐著上面的尖頂,沒有圍攔。往外望去,只見一片漆黑,仿佛凱恩城經已消失,世上只剩下鐘塔、他,以及無盡的黑暗。他向黑暗走去——不知道為甚麼要這樣做,但就是做了。然後他一腳跺空,猛地向下墜……

  是的,傑夫自鐘塔掉下來了,他的生命本應就此結束。然而,在落地之前,那股寒氣又出現了,而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巨大、厚實,而且有力。它承起傑夫的身體,讓他慢慢降落、像羽毛一樣輕輕著地。接著寒氣消散,只剩下傑夫仰躺在地上,望著滿天繁星。然後,他緩緩坐了起來,吶喊道:「為甚麼不讓我死?」

  叫聲在廣場散開,再歸於沉寂。這時,他身後傳來一把虛無縹緲的聲音:「我不會讓你死……因為我需要你幫我來到世上。」

  傑夫大驚,連忙轉身,但他背後空無一人。



  「需要你幫我來到世上……?」里歐尼皺起眉頭喃喃道。

  傑夫點頭:「我聽到的就是這樣,我當下並不明白這是甚麼意思。但之後我回到家中睡覺,發了一個夢。」

  醫師問:「是怎樣的夢?」

  傑夫回應道:「我夢見自己身處那個神秘的庭園中,園中景像和小時候所見的完全一樣。我站在那見不到盡頭的石板路上,見到姐姐人在拱門之外,背對著我。我大聲叫她,她就轉過身來,卻困惑地四處張望,好像既沒有見到庭園,也沒見到我似的。倒是背後傳來了聲音——在輕聲說著:『帶我走……帶我走……』」

  「是守護靈?」安德列問。

  傑夫搖搖頭:「不,是百里香……還有其他各種花在說話。接著連地上的石板,花叢下的土壤都在說:『帶我走……帶我走……我想到你的世界去……』這時,我感到有個冰冷的東西在觸碰我的背,由上而下,沿著脊骨……我猛地轉過身去,卻又是沒見到有人,然後夢就完了。」

  里歐尼誇張地縮起手腳,一副嚇倒了的樣子:「這樣感覺很恐怖耶!」

  「但當時我卻不怕,只是感到茫茫然的。」傑夫嘆了口氣:「之後嘛……我都不知道要不要對這個夢認真,可能它就只是一個普通的夢——當中混雜了我的妄想。但又覺得,可能有甚麼啟示在裡面。」

 「帶我走……帶我走……」安德烈喃喃地唸了一會,道:「你的確是曾從那兒,帶了那把百里香走。」

  「是的,它們現在還在我房間的窗外面生存著。」傑夫說。

  里歐尼微微遞起手道:「那麼,是庭園的的其他事物,也想被帶來到『這邊』?」

  傑夫聳聳肩:「我不知道,畢竟只是個夢……而且直至現在,我都沒再見到那個庭園,更別說要從裡面帶出甚麼東西。」

  然後醫師說:「那麼『守護靈』呢?它和神秘庭園是甚麼關係?我覺得好像有甚麼關連,但又說不上到底是甚麼。」

  里歐尼用陰森的語調道:「會不會……那是從庭園跟著你出來的?就像有些人去過鬧鬼的地方,然後就被纏上了那樣。」

  安德烈攤開雙手:「但這樣又有問題了,若它是跟著傑夫出來了,那就是『已經來到這邊』,為甚麼它還要說『 需要你幫我來到世上』?」

  眾人都沉默了,過了一會兒,掌櫃上前來把大家的茶杯都斟到大半滿,並道:「幾位,可以容我插句話嗎?」

  傑夫神情略顯驚訝,但還是作了個請便的手勢。

  然後掌櫃就道:「先生你帶出來的百里香是個實體,實實在在的一束花。而『守護靈』卻是靈體,表現為一團寒氣。因此我想,它的身體會不會還在庭園中呢?」

  傑夫張大了嘴,卻說不出半句話來。

  「希望我的怪話沒有打擾到大家。」掌櫃說完就笑咪咪的,拿著茶壺向廚房走去。

  眾人看著他的背影消失,然後里歐尼把手放到傑夫肩上:「你覺得他說的話有理?」

  傑夫想了一會:「不曉得,但我會抓住每一個可能性。」

  「到現時為止,依然是一件懸案呢。」安德烈舉起茶杯。

  傑夫也舉起茶杯與之相碰:「不過,現在能在這兒互相分享經驗真是太好了。」

  四人相視而笑,然後就結束了話題,一起享受寧靜的時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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