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院路前段,一幢三層高的下鋪上居建築物前,森普斯展現出燦爛的笑容。眼見店子在工人的整修下,越來越接近他想像中的模樣,身為準老闆的他既興奮又感動。大概一個星期吧,裝修便會完工,接著他便可以訂製傢俱——櫃檯、高腳椅、貨架……然後掛上招牌,進貨。這一切都太妙了!這時後方傳來一把聲音,他認得,是對面的畫具店老闆——喬吉亞.凱奈,他向森普斯喊道:「喂!來我這邊歇歇吧!你這樣一直盯著,工人會有壓力啊!」
正在店裡頭鋪地磚的工人「哈」的一聲道:「我駕輕就熟,哪有甚麼壓力?就怕你們不會欣賞我的超凡手藝!」
森普斯和喬吉亞都笑了,接著森普斯便轉過身去,橫過街道、踏進畫具店中。店子右方是一個長長的櫃檯,喬吉亞就坐在那後面。他是名年約三十的男子,身材瘦削,頭上的淡金色頭髮稀稀薄薄的,給人一種不健康的印象。但他為人親切,當森普斯的店因裝修而不便內進時,他便讓他待在畫具店中,下下棋談談書,森普斯很高興有這樣的鄰居。
森普斯在櫃檯前的凳上坐下來,然後喬吉亞便道:「怎樣?店名想到了沒有?」
森普斯聳聳肩:「還沒,試起過幾個名字,但總覺不夠貼切,又或是不夠響亮。」
喬吉亞把櫃檯上的顏料罐拿開,放到背後的架子上:「真是令人頭痛的事情啊!幸好我不用處理這種問題。」
喬吉亞的店子是他父親創立的,店名亦是他起的。凱奈畫具店——以姓氏來命名,但森普斯不想這樣起,因為他對自己的姓氏沒甚麼歸屬感。他在凳上東張西望,希望有甚麼可以刺激他的思維。這時,他見到櫃檯對面的牆上掛了一幅畫,畫的似乎就是這店子,櫃檯上放著石臼,臼內是石杆及磨到一半的紅色顏料。旁邊還有其他瓶瓶罐罐之類的,種類繁多。但最後吸住他目光的並不是這些東西,而是櫃檯旁那空著的椅子。因為椅上無人,後面是一大片白白的牆,畫面顯得很是空洞。
「畫換了啊,是新作嗎?」森普斯昨天見到的是一幅城市景色,喬吉亞說是他自己畫的。
喬吉亞搖搖頭,用布擦掉櫃檯上的顏料屑:「不,這幅是舊畫……比之前那幅,我想大約……」他望向窗外想了想:「早四年多吧。」
森普斯「嗯」了一聲,繼續欣賞這幅畫。
喬吉亞略為羞怯的笑了笑:「畫得不好,構圖太空蕩蕩了,不過想到它很久沒見過光就掛出來了。」
森普斯揮揮右手:「不,我覺得不錯,這滿特別的。」
喬吉亞的神情略顯訝異:「真的?」
森普斯轉身向著喬吉亞,攤了攤手:「也許只是外行人式的想法,但我覺得還不錯。」他又轉向畫的那邊,指著畫中的白牆:「這裡啊,像是原本有人在似的。可能站著可能坐著……」
喬吉亞瞪大了眼睛,但森普斯沒有見到,繼續發表他的感想:「把顏料磨到一半,然後人就走了,留下這一個位置。這個地方,正好營造出一種人去樓空的空虛感和孤寂感。」他放下手,轉過面來:「我就是喜歡這種感覺。」
喬吉亞呼了口氣:「該怎麼說呢?其實我並不是有意畫成這樣的。如你所言,那位置本來真的有人,就坐在椅子上。」
森普斯滿感興味地「啊」了一聲,開玩笑道:「那麼就是靈異事件了,畫出來的人跑了呢!」
喬吉亞笑得瞇上了眼睛,眼尾現出幾道魚尾紋:「不是啦!我是指構圖上原本是有畫人的,但我上色時用顏料蓋過了。」他說完後,望著那幅畫一臉唏噓。
森普斯注意到他的表情,便道:「八成背後是有個故事吧?」
喬吉亞撫臉苦笑:「也許算是吧……說起來是五年前的事了。」
「早安啊,喬吉亞!」向畫具店老闆打招呼的是個漂亮的姑娘,她名叫娜美拉.愛列達,是本地著名的畫家——羅門的獨生女。她的濃密棕髮、杏圓美目,以及優雅的氣質,令喬吉亞暗地裡為她著迷。他相信,世上沒有哪個男的會不喜歡她這樣的女子。
喬吉亞向站在櫃檯前的她道:「早安,今天要買些甚麼呢?」
她軟嫩的唇在微笑:「畫布,就像平日那樣。」
喬吉亞到店後方的小倉庫,點了畫布的數量——她不只替父親買,還一併為他的弟子們買,因此數量不少。他把畫布捲起包好,然後捧到櫃檯上:「如果不介意的話……」
娜美拉眨了眨眼,等著喬吉亞說下去。
她的目光令他臉紅耳赤,但他還是唸出了在心中練習了數十次的對白:「我的意思是……這東西還真重,不介意的話,我可以送貨到府上。」
娜美拉問:「這樣會不會太麻煩你了?」
「不,不……畢竟你們是我的重要顧客,這是我應該做的。」喬吉亞說。
娜美拉笑得更燦爛了:「那我不客氣了,你真是個好人!謝謝!」
「那……那麼明天早上送到會不會太遲?要麼我今天……」喬吉亞拿出賬本,在上面填上客戶名稱、貨品名目和價錢。
她將賬本轉向她那方,拿起筆簽了字:「不,明天行了。」
接著喬吉亞便不知道可以說甚麼了,他一向都是這樣,不懂得和異性溝通,除了買賣的事就沒有別的話題。可是這時,娜美拉主動打開了話題。
「我聽聞說你也懂得畫畫,這是真的嗎?」她把雙手擱到櫃檯上,看起來沒有只聊一兩句就走的意思。
喬吉亞很是驚喜,卻也有種緊張得不堪承受的感覺:「偶……偶爾會畫,也說不上是懂啦……」他越說越小聲。
「那麼牆上的那幅畫是你畫的?」她指向櫃檯對面、白牆上的畫。
那是幅以城市生活為主題的畫,在畫中,商人或駕著馬車,或牽著驢子,一個個的穿過城門,當中也夾雜著揹農作物進城販賣的農民。城門旁站著一名徵稅員,他一手握著賬簿,一手豎著三根指頭,正在和一個不服氣的商人爭持不下。
娜美拉支著下巴,望著那幅畫:「畫得很不錯呢……很生動。」
喬吉亞說:「你太過獎了,這幅是我在北城門畫的,不過所畫的對像一直動來動去真不好畫。」
姬美拉點點頭:「這的確是困難的,我平時都是畫不動的模特兒。」
「可惜我家裡沒人讓我畫,如果付錢僱模特兒又覺得貴,始終我是賣畫具的而不是畫家,不應該花太多錢在這方面。」喬吉亞偷望她的側面,看那眨動的長睫毛以及眼睛的顏色。
她默默的看畫,過了一會才道:「如果我可以幫到你的話……」她轉過臉來望著他:「如果,我當你的模特兒。」
喬吉亞很驚訝她提出這個主意,他甚至懷疑只是聽錯了。
她繼續說:「其實父親也常讓我當他的模特兒,如果你覺得合適的話,我可以幫個忙。」
「是真的?真的可以?」喬吉亞簡直想從椅子上蹦起來。
她點點頭:「當然!我樂於畫中有我。」
就是這樣,喬吉亞首次為他的心上人畫像。
「那麼畫的難道就是這幅畫?」森普斯問。
喬吉亞搖了搖頭:「不,不是這幅。那幅畫的背景是那扇窗。」他把雙手比成一個長方形,向著店門旁的格子窗:「她站在窗前,一手扶著窗格,一手放在背後,側頭往外窺看的樣子。」
森普斯想像得出那會是幅怎樣的畫——在白牆和窗格前姑娘仿似是被窗外的甚麼吸引而望向外邊,動作生動寫實,猶如從動態中剪輯下來的微妙瞬間。
喬吉亞的臉上略顯陶醉:「畫那幅畫時很快樂,我們一起相處了好些天,聊著畫聊著生活。畫完成後,我還將它送了給她。」
森普斯說:「很有藝術家的感覺——為所愛的人畫像,就像詩人為心儀對象寫詩。」
喬吉亞微笑著,嘴角卻帶點苦澀:「確是滿有藝術家的『感覺』的。」他強調那一個詞,仿佛聲明自己不是真正的藝術家。
森普斯問:「那之後呢?」
喬吉亞微微抬起頭回想著:「之後啊……對了,是我和『他』的第一次見面。」
這天,畫具店來了一名生面的客人。他是個美男子,柔順的金髮垂到頸際,頭上斜戴著光鮮的天藍色寬邊帽,衣服款式也是別緻得令人叫不出是啥名堂。喬吉亞向美青年道了聲「歡迎」,然後青年便將一個小布袋拋到櫃檯上,發出錢幣互相碰撞的清脆聲音。接著,青年用他那細膩但漠然的聲線說:「你點一點,今個月的款項。」
喬吉亞大惑不解:「先生,你是不是搞錯了?你是第一次光臨本店。」
青年猛然想起了甚麼似地,「啊」的一聲道:「忘了告訴你,我是代羅門先生……」他聳了一下肩:「說是代娜美拉來也一樣。總之,請你點一下今個月的賬目。」
喬吉亞說了句「請等等」,然後便倒出袋裡的錢。他算過後打開賬本對了對,確定無誤便在上面簽名,接著又請對方簽。青年在上面簽上「古里基.亞蘭迪斯」,接著喬吉亞請他等他寫收據。
當他寫到一半時,青年說:「我看過你給娜美拉畫的畫。」
喬吉亞回應道:「是呀?」他覺得自己的話毫無意義,但他也沒有別的想說。
青年用手指捲著自己的秀髮:「娜美拉和我是很要好的朋友,因此她收到這份禮物後,便急不及待叫我來看。」
喬吉亞有點妒忌,他還不敢說自己是她的朋友,更別說是很要好的朋友。但他把這份氣吞下肚去,因為他知道妒忌是不好的。
青年自顧自似地,嘰哩呱啦地說下去:「你不想認識一下我嗎?我向你介紹,我叫古里基.亞蘭迪斯,那簽名不是亂寫的。我是羅門的弟子之一,也就是啊——」他停頓了一下,減慢說話速度,生怕喬吉亞聽不清楚似地:「我在跟羅門學畫,是一名正——式的學徒。」
喬吉亞不明白他為甚麼要強調這點,只感到一股濃濃的、不友善的氣氛。
「以業餘來說,你的畫是不錯了。」古里基攤了攤手:「但若是要畫出真正見得人的畫,還是要正式拜過師的人才行。」
喬吉亞簡直要氣炸了,古里基扯一大堆的,根本只是想說他的畫不入流。喬吉亞是個內歛的人,但也禁不住回嘴道:「我本就沒打算給陌生人看,見不見得人又有甚麼所謂?」
古里基笑嘻嘻的:「難道你連娜美拉怎麼想也不在乎嗎?」
喬吉亞當然在乎,但她收下那畫時說它很漂亮,她很喜歡。他把收據遞給古里基:「請轉交給羅門先生。」
古里基接了過來,對摺後放到衣襟內的暗袋中:「說起來,娜美拉也答應了當我的模特兒,畫畫好後請你務必來看一看。」他揮了一下手,然後便踏出店門,沿著大街慢步而去。
「古里基他啊,真是個囂張到不得了的人。」喬吉亞保持著抬頭回憶的姿勢。
森普斯默唸著「古里基.亞蘭迪斯」這個姓名,覺得甚是耳熟,他於是向喬吉亞道出了這個感覺。
喬吉亞回應道:「那麼,你可能是在文藝圈子中聽過他的事。」
森普斯被一言驚醒,擊掌道:「我記起了!你說得對!他在兩年前忽然在文藝圈中冒起,發表了一首叫《生命燃燒之處》的長詩,令他忽地成為圈中紅人。」
喬吉亞點點頭:「沒錯,他是名畫家羅門的得意弟子古里基、文藝界的寵兒古里基、還是戲臺上魅惑眾生的古里基、曲調猶如天國之音的古里基。」
這一大串讓森普斯傻了眼,本以為喬吉亞會把他貶得一文不值,但結果反而是越說越神。
喬吉亞將手肘擱到櫃檯上,十指輕輕交疊:「他是個天才,不論甚麼都一學就會,而且馬上就表現得比任何人都優秀。」他又抬頭往上望,再之掛上苦澀的微笑:「天才也許就是難免會高傲囂張吧,這也是合理的。」
森普斯俯前了身子,注視著對方的臉道:「你好像已不再討厭他了的樣子。」
喬吉亞呢喃似的道:「反正都過去了,但那時我卻不知道他是這樣的一個天才。當年他名聲還不太響,否則我會早早覺醒,而不是傻傻的陷下去……」
大約是一個星期後,娜美拉來店子買炭筆。和那次一樣,她沒有馬上離開,而是留了下來聊天。她談到古里基代她來月結的事,問喬吉亞對他印象如何。
喬吉亞不敢坦白說印象很壞,於是道:「他是個很有自信的人。」
娜美拉笑著點頭:「是啊!他就是這樣的人!」她說完後繼續輕聲笑,仿佛她和古里基之間有無窮的趣事。
見到她這樣,喬吉亞只好把真心話埋藏得更深。然而他的不甘心,則朝相反方向湧出來:「古里基說他邀請了你當他的模特兒。」
娜美拉點點頭:「是的,有時他也當別人的模特兒。我們大家總是這樣做,互相幫忙幫忙。」
喬吉亞思考著「我們大家」這兩個詞,那應是指羅門、他的弟子們及她。那是一個專業畫者們的圈子,一個不包括他在內的圈子。然而,她卻破例當他的模特兒。
「若果……若果我請你再幫我一次,會不會……太麻煩你了?」他垂下頭低聲說,以為她可能會聽不見,但她竟然聽到了。
「不會!」她用手托著臉頰:「反正古里基的畫已差不多要完成了,不太需要我在場,我現在有的時間呢!」
喬吉亞頓時心花怒放:「那……太感謝你了!我都不知該說甚麼好了。」他傻傻的撫著後腦,又傻傻的笑了起來。
娜美拉也偏過頭去,淑女式地笑了。
就是這樣,喬吉亞開始畫下一幅畫——背景同樣是店內,娜美拉坐在扶手椅上,望著前方沉思的樣子。她心裡一定在想著甚麼吧,喬吉亞很想知道內容。她的眼神像海一般深邃,仿佛會令人墮入其中無法自拔。她有在想著甚麼人嗎?喬吉亞多希望自己的身影,浮現在她眼中……
「直至畫完成了,我還是不知道她想過甚麼。」喬吉亞聳了聳他那瘦削的肩:「我不敢問,你明白嗎?我和她還沒熟得可以問那樣的問題。」
森普斯卻不太同意:「但她對你不是滿好的嗎?我相信只要技巧地問……」說到這裡,他猛然想起這已是五年前的事,現在再說甚麼也不管用了。
喬吉亞微微笑了一下:「也許吧,但當牽涉到男女感情,人就自然變得審慎了。」
森普斯點點頭:「那之後怎樣了?畫依然是送了給她嗎?」
「對。」喬吉亞的表情略略嚴肅起來:「我親自將畫送到她家,連同一些羅門先生訂的東西。她友善地迎接我,但身邊卻有一個我不想見到的人——」他頓了一下才道:「是古里基。」
森普斯並不訝異,根據「前文」推斷,發展就該是這樣,但他還是安靜地聽下去。
前院的閘門前,娜美拉雙手交疊在身前,臉上是令人迷醉的甜笑。但她旁邊的另一張臉——古里基的臉,令喬吉亞不禁從美夢中驚醒。雖然,古里基今次並沒有擺出囂張的樣子,他的表情甚至是和善的,但喬吉亞覺得他一定有陰謀,不會有其他的可能性了。古里基上次的敵意太明顯,絕不會只是一時的無禮。
娜美拉是三人中最先開口的一個:「謝謝你!謝謝你的贈畫!」
喬吉亞保持謙遜:「只怕不符合你的期望,我反而應感謝你的笑納。」說完後,他等著古里基的冷嘲熱諷,但他沒有等到預期會出現的東西。
古里基只是望著被白布緊裹的畫——它被夾在喬吉亞的左臂下,然後道:「很榮幸我也有機會欣賞你的作品。」
喬吉亞從來沒說過要給他看,但在娜美拉面前,他不好意思和他爭論。
古里基繼續道:「剛巧,我同樣以娜美拉為模特兒的畫也畫好了,請你務必看看。」
娜美拉望向古里基,眼裡充滿驚喜:「原來你已經畫好了!怎麼這時候才說呢?」
古里基回應道:「因為我要尋找一個最令你驚喜的時機,高興嗎?」
「高興,謝謝你。」娜艾拉向他側頭微笑。
古里基伸手比向宅第:「畫還在畫室,喬吉亞的也拿過來好了。」
於是,三人便一同進了宅第內。走廊中,熟路的娜美拉和古里基走在前頭,二人相談甚歡,古里基一面說一面打著手勢,而她則不時低頭輕笑,兩個光鮮亮麗的背影猶如一對佳偶。而在後面的喬吉亞則像名僕役,脅著畫和貨物,左一包右一包的笨拙得很。他心裡冒起一股卑微感。但他不怪她,她沒有做錯任何事,只不過是他有點敏感而已。路走到盡頭,古里基便打開左邊的門,讓娜美拉先內進。喬吉亞的心再一次被嫉妒侵蝕——古里基竟那麼隨意地開她家的門,猶如是她家的一份子,而喬吉亞則是個認不得路,也不敢碰任何東西的外人。心中的酸,令他發覺自己並不只是有點敏感,而是非常敏感。古里基的一言一行,都勾動著他的神經。
他跟著二人跨進房門,那裡面便是畫室。他見到對面是一列明淨的玻璃窗,窗前的各個位置立著一個個畫架,通通都用白布罩著。他聽她說過,她父親羅門有十個弟子,這些畫架大概是他們所使用的。房內還有一些高櫃矮櫃、工作檯等等,他想像羅門先生在這裡嚴肅地指導幾個徒兒作畫,另外幾名則專注地研磨顏料、量度份量——這就是專業,而他只是業餘。
古里基背向著窗,向喬吉亞道:「讓我們先欣賞你的畫。」
兩手都拿滿東西的喬吉亞,一時之間不知所措。娜美拉看出他的尷尬,連忙接過他的貨物,放到工作檯上。而他則把畫靠到牆上,解開白布。他的心「卜卜」地跳,雖對此畫十分滿意——它比上一幅更好,不論是色彩、光暗……但他現在面對的是知名畫家的弟子古里基。雖不知他實力如何,但大概不會丟羅門的臉。喬吉亞挪開身子,讓二人看得到畫。
娜美拉面露歡顏,讚賞道:「很好的畫!」她走上前來,蹲在畫前一面觀賞道:「啊!你把這側面畫得太好了,這眼神……我真的有這麼深邃的眼神嗎?」
喬吉亞聽得出這不是質疑,而是讚嘆。他頓時鬆了口氣,然後瞄瞄古里基。古里基沒有反應——這已經不錯了,喬吉亞以為他會皺起眉頭,說這畫一文不值。
過了一會兒,古里基才應酬式地說:「不錯的禮物。」然後走到一個畫架旁,用兩手拈著白布的兩邊:「這是我的最新作,請多多指教。」接著把白布往下一拖。
娜美拉和喬吉亞頓時呆了——那是多麼美的一幅畫!那陽光……畫中的陽光從樹梢映射下來,猶如真的,卻比真的更美!那嫩綠得仿如充滿水份的草地上,娜美拉屈膝坐著,身上是古典時代的潔白袍服,頭上戴著繽紛的花冠。她手上拿著花,穿著花環。雙唇微啟,仿如詠唱著悅耳的歌謠。一匹通體淨白的獨角獸把頭枕在她的腿上,正要安心地進入夢鄉。
「我將此畫命名為《少女與獨角獸》。」古里基向喬吉亞微笑:「你的畫題又是甚麼呢?」
喬吉亞心裡一慌:「叫……不,沒有,我只顧畫,沒有為它命名。」他差點就要匆匆亂起名了,但怕起得不好反而惹人取笑,於是決定說實話。
古里基對此沒有任何表示,但已令喬吉亞非常丟臉。他覺得自己真是遜斃了,竟沒有為自己的作品命名。但更傷他的,是娜美拉對此毫無反應。即使只說句「真可惜」也好,但她只顧著看《少女與獨角獸》,喬吉亞的話她好像根本沒聽見。
喬吉亞沒作聲,古里基也沒作聲。過了好一會兒,她才開口道:「這太……太神奇了,好美。美得……簡直是仙境呢!」她面向古里基,似乎是被深深地打動了:「我想,我就算向你道一千個謝還是不夠呢!」
「只要你高興就好,你不用想要怎麼報答我。」古里基說。
娜美拉側頭看畫,甜甜地笑了。古里基轉過頭來向著喬吉亞,臉上一副得意洋洋。喬吉亞心想——古里基畢竟是古里基,在友善的背後他始終是想踩他一腳。原因,很肯定就是娜美拉。
喬吉亞不想更加難堪,於是道:「我應該回去看店了,可能會有其他客人來買東西。」
娜美拉轉過身來:「那真可惜,我還以為你會再待一會兒。」
她這句話令他的心情稍稍改善了些,至於古里基則相反,他板著一著臉。她再次向喬吉亞道謝,然後他便獨自回家去了。
「古里基根本是存心挫你的銳氣吧。」森普斯說。
喬吉亞點點頭:「戀愛中的男孩子嘛,總是想挫一挫情敵。」他長長地呼了一口氣:「至今,我還是記得很清楚那幅畫是怎樣的。」
森普斯轉頭望向對街自己的店子,那邊的工程似乎很順利,不用他操心。他把目光收回來然後道:「你指古里基那幅?」
喬吉亞「嗯」的一聲:「那是一幅我永遠超越不了的畫,只是那時我還沒意識到,又或者……」他苦笑了一下:「是不甘心承認。」
「因此你又畫了這幅?」森普斯指了指牆上的畫。
喬吉亞點頭道:「是的,那天之後不久,我再次邀她作模特兒。因為我不想被古里基比下去,我下決心要畫幅令他和她都驚嘆的畫。」
森普斯笑了:「結果你連模特兒都沒畫上去!的確令人很驚嘆。」
喬吉亞大笑起來:「你竟然想得出這樣的笑話!這笑話真的太妙了,但實情不是這樣的。」
森普斯咧嘴道:「快從實招來。」
喬吉亞揉著笑得發痛的臉:「好,我就從實招來,可是那並不好笑的啊。」
喬吉亞努力地想構思一幅比《少女與獨角獸》的畫,但他發覺腦袋僵硬得像石頭,甚麼點子也扭不出來。他恨自己,怎麼在這種骨節眼時才這麼不濟。但轉瞬間又想,他也許並不是這時才不濟,而是一直都不濟。坐在櫃檯前,手拿著筆的他甩了甩頭,丟開這個想法,但古里基的話言猶在耳:
「若是要畫出真正見得人的畫,還是要正式拜過師的人。」
而喬吉亞不可能去拜師學藝,因為開店營生才是他的正業——由已故的父親繼承而來的正業。他不可以丟下店子不管,跑去跟人學畫畫。再說,跟老師學習可是要交學費的。而跟名家——如羅門這一類價格就更高昂。而且不是有錢老師就一定會收你為徒,要看資質高低,及其他各種條件。這一切對於喬吉亞都是遙不可及的,而且有一個關鍵——他不打算成為一個職業畫家,他從小就不打算這樣。他之所以希望畫得好,完全是為了打敗古里基,而奪得娜美拉的芳心。
然後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,他仍然想不出一個好構圖。娜美拉問他,是不是工作太忙所以沒空畫。他連忙否認,並撒謊說隨時都可以開始。就是因為這樣,他只好匆匆地即興擺出場景——石臼、顏料在櫃檯上,拉過把椅子,讓她坐上去。這一幅有紀念性的畫,就是這這樣草率地開始。除此之外,日子還子像往日一樣。開店做買賣,閒時便畫畫。娜美拉間中會來,有時是為了買東西,有時是為了幫他完成畫作。喬吉亞盡可能地把畫改得好一點,把畫裡櫃檯上的雜物更改位置、讓陽光從窗外透進來、改變她的服裝……最後,她在畫裡加進一隻蝴蝶——仿如被顏色吸引,而從窗外飛進來的蝴蝶。正在研磨顏料的娜美拉目光離開石臼,而投到蝴蝶身上。
他讓娜美拉看了炭筆稿,她說很喜歡這構圖。但喬吉亞並不滿意,覺得這和古里基的完全不能相比。但也沒法子,若要等他想出、畫出那麼令人激賞的畫,搞不好要等上五年、十年、二十年,甚至……一輩子。他缺乏古里基那種光彩奪目的浪漫想像力,困在這色彩單調的小小店子中,走不出這框框。可是儘管如此,他還是開始為這幅畫上色。他還給它起了個畫題——《被色彩吸引的蝴蝶》。蝴蝶既指畫中之蝶,也暗指美麗得有如蝴蝶的娜美拉。但他不敢將含意告訴她,而她也好像沒意會得到。他盡力想要畫好它,但越是想畫好壓力便越大。它本來就及不上古里基的畫好,要是連上色也失誤的話……他的額上冒出細汗,一生人中首次畫得這麼辛苦。
「縱使如此,我還是沒有覺醒過來。」喬吉亞十指輕輕交錯,手肘擱在櫃檯上;「雖然,我現在也不見得有多少洞見,但我覺得……畫畫不該是那樣子的,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的心情?」
森普斯支著下巴想了想:「也許……就像一些作家那樣吧。」
喬吉亞等著他說下去。
「因為工作關係,以前常和一些作家接觸。寫散文的、詩的、小說的……有時他們會遇上瓶頸,令他們苦惱、充滿無力感。」森普斯側頭回想:「記得他們之中的一個對我說過——他本是因為喜歡寫作而寫,寫作令他快樂。但現在呢?它令他愁苦。」
喬吉亞用力地點頭:「對,你明白那種感覺。」
「不,我才不懂,我又不寫書。」森普斯攤了攤手:「我只是聽說罷了。」
喬吉亞伸出五指:「不!你明白!你有很好的理解力和感受力。」
「但若果不思進取,只求順心快樂,技藝卻難有進步。」森普斯接著補充道:「這也是別人說的。」
喬吉亞苦笑:「藝術家的必然矛盾,只有天才例外,如古里基者。」
森普斯笑笑:「也許他也在暗地裡苦惱呢!說回來,事情之後怎麼發展?」
喬吉亞說:「之後,我遇見她父親——羅門.愛列達。」
那天,喬吉亞到娜美拉家送貨。他以為迎接他的要麼會是她,要麼會是僕人。然而二者都不是,他在門口見到的是羅門。喬吉亞非常驚訝,因為羅門自成名、發財時起,便像名大爺似地生活,連買畫具也不親自來了,應門更是他不屑做的事。但今天,他破例了。而面對著一位大師,且又是心上人的父親,喬吉亞不禁結巴起來:「羅門.愛列達先生,你……你好,這是你訂的……」他遞起手中的貨物。
羅門招來一名僕人,命他把東西拿進去,接著向喬吉亞道:「有空和我聊聊天嗎?小老闆。」
喬吉亞緊張得快要瘋掉,心想羅門為甚麼會和他聊天?他是不是見到他畫的畫?還是看穿了他喜歡娜美拉?他深深吸了口氣才回應道:「有空,先生。」
羅門笑了——一個表面的、缺乏熱情的笑,然後用手勢示意要喬吉亞跟他走。
喬吉亞跟著羅門沿著前院走,然後繞到側院。羅門一面慢走一面說話,沒看他一眼:「不經不覺,光顧你們家的店都二十多年了。」
喬吉亞點頭道:「是的,家父生前也常提起你。」
羅門的表情絲毫不變:「他可以說是看著我由窮鬼變成名家,而他也知道,我就只有一個女兒。我沒有兒子,就只有一個女兒。」
他們來到了後院,畫室的那一列玻璃窗就在前面不遠處。喬吉亞見到裡面有人——幾個年輕男子,古里基也在其中,正專心致志地拿著畫筆在畫布上描著。這時他臉上沒有半點狂妄,就只有專注,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喬吉亞認識的那個古里基。
羅門停下腳步,望著他的弟子們:「因此,我希望由女婿繼承我的衣缽——我的女兒、我的血脈、我的財產、我的技法。」
喬吉亞甚麼也想不了,他只能聽。
「你認識古里基了吧?」羅門輕輕指了一下畫室。
喬吉亞點頭道:「是的。」
羅門滿意地「嗯」了一聲:「他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,也是我最得意的門生。雖然跟我學畫才一年,但已超越同門中的任何一個。」
喬吉亞垂下眼臉,默默無言。
羅門問:「這樣你明白嗎?我已有最佳人選了。」
喬吉亞完全不想回答。
羅門不以為然地聳了聳肩:「娜美拉生於這個藝術殿堂,亦是成長於這個環境,這兒才是最適合她的地方。她,是不會成為一個小老闆娘的。」他頓了一頓:「我要說的已經說完,抱歉不送了。」然後,他便揹著雙手向畫室走去。
古里基仍然在畫畫,沒有注意到羅門,也沒有注意到喬吉亞。而喬吉亞則懷著沉重的心情調頭走,離開宅第,孤伶伶的回到畫具店中。
「於是你放棄了她?」森普斯心想應該是結局了吧——喬吉亞自覺毫無勝算,於是退出關係,娜美拉順理成章和古里基成為一對。
可是喬吉亞卻道:「不,沒有……但那也許只是因為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吧。我回到家裡只是畫只是畫,我仿佛麻痺了。」
森普斯只是點點頭,沒有答話。
而喬吉亞也沉默了,他略偏過頭去,兩眼定定的望向窗外。但他看的不是窗外風光,而是腦內龐雜的記憶。過了好一會兒,工人在對街店子的門口進進出出好幾次,他才繼續說話:「我繞過畫中人物不理,直至……直至我把桌子塗好了,桌上的拉拉雜雜也塗好了……」他把目光投到店內的畫裡:「我開始塗牆壁,還有蝴蝶,接著始終還是不得得面對她。」
森普斯轉過身去,仰望畫中並不存在的「她」。
「我不由得從麻痺中醒來,不由得我不去想那一大堆的苦惱。」喬吉亞嘆了口氣,用手指指著畫,在上面打圈圈,仿佛正為它著色:「我想,是不是只要畫得好,我就可以勝過古里基。是不是只要畫得好,娜美拉就會喜歡我。是不是只要畫得好,羅門先生便會以不同的態度待我……」
森普斯等著下一句重複句,但是沒了,完了。
喬吉亞放下手,歪著嘴苦笑一下,一副自嘲的樣子:「然後我就覺得很討厭,我討厭這樣畫畫。它不再是純然的喜歡、享受,而是成了謀取利益的工具。」
森普斯點點頭:「變質了。」
「是的,變質了,我不想再這樣下去。」於是喬吉亞作出拿畫筆的手勢,朝那畫打斜一劃:「我用白色蓋住了她。」
森普斯「噢」的一聲:「那你怎麼向她交待?」
喬吉亞攤攤手:「我告訴她,我把畫塗垮了,然後向她道歉,說得是因為我技藝不精的樣子。打那以後,我沒再請她當我的模特兒。」
「那你們有繼續來往嗎?」森普斯問。
喬吉亞肯定的點了一下頭:「有,她就像以前那樣來買東西,我們聊近況、談畫,只是我不再試圖用畫來謀取些甚麼了。」
森普斯說:「不怕降低你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嗎?」
「若是那樣,那也沒辦法。」喬吉亞的神情已不再苦澀,他微微笑著,放下五年前的糾葛。
森普斯追問結局:「那最後怎樣了?她和古里基結婚了嗎?」
可是喬吉亞搖搖頭:「不是古里基,是另一人。」
森普斯很是驚訝:「可是羅門不是說……」
「是的,羅門是那樣說的。」喬吉亞再次進入回憶之中。
他記得很清楚,放棄那幅畫後約半年,娜美拉向他道出婚訊時的情景。對於她要結婚了,他並不驚訝,畢竟在這半年間他倆的關係並沒有進展。令他震驚的是,新郎並不是古里基,而是羅門的大弟子。
站在她家門前的喬吉亞不禁衝口而出:「我以為對象會是……」
「古里基?」娜美拉先是微微苦笑了一下,然後幽默地翻了翻眼:「看來大家都押注在他身上了!」她好像故意用比較俚俗的說法,一點也不像平日的她。
喬吉亞覺得氣氛怪怪的,捧著貨物的雙手也冒出細汗:「那……那是因為羅門先生很看重他。」
「是的,父親甚至望動提出要求——希望他娶我。」她垂下眼簾,嘴角卻有笑意:「但他拒絕了。」
喬吉亞無法解讀她的表情,只好表現自己的驚愕:「怎麼會?他……他是喜歡你的吧?他……」
娜美拉喃喃道:「我不知道……他只說自己無意永遠留在畫壇,因此不想繼承我父親的衣缽。又向我道歉,然後就走了。」
「走了?」喬吉亞問。
她點點頭:「走了,不再在這裡學畫了……不再回來了。」此時,她終於流下一道眼淚。
喬吉亞這才初次確認,她是有多喜歡古里基。不知是從何時開始,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歡過自己,但總之,她現在愛的是古里基,而古里基卻丟下她走了。喬吉亞很是憤慨,他恨這個狂妄囂張的浪蕩子。
她用手指拭掉了淚,低著頭沒有看他:「他說他愛我,但他需要自由,說他是隻花蝴蝶……」
「蝴蝶」這個詞令喬吉亞心頭一顫,蝴蝶……被色彩吸引的蝴蝶,被蝴蝶吸引的娜美拉,這簡直像個詛咒。
她輕泣了幾下,以手掩嘴,淚流到她的指縫間:「但不是週旋於不同的女人之間,而是……而是他不能一輩子畫畫,他……他……」
「別說了。」喬吉亞抓緊貨物:「我只想知道,你真的決定要結婚?和那……」他連那名大弟子的名字叫甚麼都不知道。
她點點頭:「古里基他……他可以不當父親的徒兒,不當父親的女婿,但我不可以不當父親的女兒。」她一面哭一面呢喃著:「對不起……喬吉亞……對不起。」
他不明白她為甚麼要道歉,但他不想問了,他只感到這兒已沒他的事。他把貨物放到畫室內——那曾令他身處其中時振奮過,也沮喪過的畫室,然後便離開了宅第。這時,他遠遠地望見一個人。
是古里基,他站在街道中央,凝視著他——又或是這宅第。喬吉亞的怒火湧上心頭,想要狠狠打他一頓。然而還沒踏出一步,他的憤恨便被澆熄了。因為他見到古里基很悲傷,他那雙藍眼睛欲哭無淚。這一個他並不是喬吉亞所認識的、那一個討人厭的古里基,他是一隻被色彩吸引,卻不能獨守一枝花的蝴蝶。他由窗外飛進來,又從窗戶飛了出去。牠吸引了少女的目光,一個不入流的業餘畫者把這情境畫了下來,又蓋了過去。故事,全在埋藏的構圖裡面。
「然後呢?」森普斯問。
喬吉亞回應道:「他轉身走了,我沒有追上去。自此次後我就沒再見過他,但倒是不時聽聞他的名字。」
森普斯明白他的意思——如他們之前所說,古里基進了文壇,又上戲臺,在音樂界也有所發揮。在多個圈子間跳來跳去,總是定不下來。
喬吉亞用指頭敲了一下櫃檯面:「說到這裡,算是完結了吧。」
「至於這幅畫……」森普斯在上面搜尋了一遍,沒有蝴蝶。
喬吉亞說:「在收到婚訊前就已完成了,只是一直沒掛出來,直至今日。」
「她會來嗎?」森普斯問。
喬吉亞微笑著,緩緩搖了搖頭:「她自有了小孩後就不來了。」
這時,門外好像有東西翩然飛過。森普斯望過去,但甚麼也找不到,只有街景如舊。
沒有留言:
發佈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