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三.王車易位的靈魂

  陣風在街上吹過,會館門外的棋盤圖案招牌搖晃起來,發出「嘰——嘰——」的聲音。會館內,圍坐在小圓桌周邊的、沉默了的四人,都不自覺地轉過頭去望。

  安德烈排上淡淡的微笑,再次拉直了衣襟道:「那招牌啊……就像在提醒輪到我說故事了呢!」

  傑夫揚了揚眉,他身邊的里歐里尼代他說出了他心中的疑問:「你此話何解?我只想到它太舊了,不曉得會不會掉下來摔個粉碎。」

  安德烈回應說:「我這麼說,是因為我要說的事正好和棋有點關係。」

  醫師「啊」的一聲:「那在這兒說真是適合不過了!」

  安德烈點點頭,清清喉嚨道:「好吧,眾位,雖然我知道在這兒『象棋』只不過是個掩眼法——掩飾我們在這兒集會的真正目的。然而,大家對象棋還是有基本認識的吧?」

  里歐尼回應道:「當然,否則別人問起,我們不就馬上穿崩了嗎?不過我承認我的技術真是不太好。」

  安德烈環視眾人:「那我想這兒沒有人不知道『王車易位』這種步法,但靈魂的王車易位,你們見過嗎?」

  醫師瞪大了眼睛,訝異地望著安德烈,另外兩人也一臉感興趣的樣子。

  安德烈呷了點茶,然後放下杯子道:「事情要由我哥哥說起,記得當年我十四歲,還住在華恩城……」



  夜深,月光自窗簾的縫間映照到安德烈的睡房內。他的床在右邊角落,而左邊角落則有另一張床。那是屬於他哥哥亞歷斯的,此刻安德烈正在自己的床上安睡著。然而,一陣咳嗽聲把安德烈吵醒了,他於是轉過身去,張開眼睛,見到亞歷斯已坐了起來,正大口喘著氣。

  安德烈於是問道:「哥哥,你還好嗎?」他知道,比他長六歲的哥哥自幼就有一種病,就是睡到中途偶爾會呼吸困難。這時哥哥就會掙扎著醒來,咳嗽,並喘息。

  「沒……我沒事,今次尚算輕微呢。」亞歷斯用手抹掉額上的汗,向弟弟微笑道:「不好意思,又吵醒了你,我這個當兄長的真是沒用。」他大大的呼了口氣,躺了下來。

  「才不是呢。」安德烈說。

  亞歷斯沒有回答,只是望著虛空。然後安德烈的睏意又襲上來了,他再次入睡,無夢的過了一夜。然後第二天早上,他們兄弟倆梳洗完畢後就來到飯廳中。父親和母親已經在飯桌旁就位了,而妹妹——十一歲的莎拉、八歲的艾美則還沒到。安德烈和亞歷斯都恭恭敬敬的向父母道了安才坐下,但父親卻繃著一張臉,母親也沉默不語。安德烈知道又來了……

  父親拍桌道:「亞歷斯!你為甚麼老是要惹我生氣?」

  亞歷斯純熟地回應道:「父親,我從來沒想過要故意惹你生氣。」

  父親厲聲道:「那你為甚麼要拒絕維克先生供應的羊毛?」

  亞歷斯回應說:「那是因為這批羊毛的品質實在太差,之前他的貨就一向不是甚麼好貨,今次就更離譜了。那些羊毛……」

  可父親不讓他說下去:「但他也願意降價了!你還有甚麼不滿意的?」

  亞歷斯皺起眉頭攤開雙手:「這根本不是價錢的問題,那種霉霉爛爛的羊毛造出來的布匹根本就……」

  父親又拍了一下桌:「我不在乎!總之,我待會會再去見維克先生,你不要再做多餘的事!」

  亞歷斯張開口想說甚麼,但母親這時說:「亞歷斯,不要頂嘴。」

  亞歷斯只好不太情願地闔上口。

  接著父親又道:「還有,你給那些紡紗工的薪水太高了。不過就一群窮酸的蠢女人,她們的手工值幾個錢?」

  聽到父親這麼說,安德烈很是反感,但他明白說出來也不會有用,就把話留在心裡。亞歷斯亦如是,只是低頭看著桌布。

  這時兩位妹妹嘻嘻哈哈的來到了,她們一坐好,僕人就開始上菜。安德烈吃得飽飽的,而亞歷斯則一向胃口不好。之後父親找維克先生去,而安德烈則和哥哥一起到工場。他們到了不久後,工人們都陸續到來了。他們收起已洗過、曬乾的羊毛,動手把毛彈鬆並除去雜質,而亞歷斯則教安德烈記賬。到吃過午飯後,兄弟倆已沒甚麼事做,於是就坐到窗邊閒聊。聊著父親既愛賺錢,卻又只會處處節約,不肯投資。又談到遷都之後,市場一定有會翻天覆地的變化,而依照父親的作風必然會錯過這個發圍的機會。

  之後,亞歷斯忽然叫安德烈把手掌給他看。安德烈並不感到奇怪,他知道哥哥最近在研究手相,他一向很喜歡這種奇奇怪怪的東西。安德烈就把手遞了出去,亞歷斯先是仔細看,又用手輕輕捏了幾下道:「你大半輩子都會遠離家鄉啊。」

  安德烈驚訝得張開了嘴。

  不過亞歷斯又放開他的手,笑道:「你不用太認真啦,我看可能根本不準。」

  安德烈問他為甚麼這樣說,亞歷斯就伸出自己的右手道:「我自己的就不準——事業順景、有兒有女。哈!這隻簡直像是別人的手。」

  安德烈有同感,雖然說亞歷斯身為長子會繼承父親的工場,也算不上是差。但就像之前所說,以父親的經營方向,這工場並不會有好前途。此外,亞歷斯對婚姻看得很淡。他曾經說過,半夜透不過氣的毛病搞不好那天就會忽然要了他的命。若是有哪位姑娘嫁了他,可能年紀輕輕就要守寡了。安德烈當然說不會有這樣的事,而亞歷斯則以自嘲的笑聲作回應。

  之後父親也回到工場,他說維克先生的羊毛待會就會送來,警告亞歷斯不要再多言。亞歷斯聳聳肩,接著就索性先行回家。而安德烈則待到羊毛運到,雖然他對鑑別羊毛品質還沒太多經驗,但連他也覺得這批貨實在為難了工人。也可以想像,工人私底下會有多少怨言。

  而在這件事以後,亞歷斯對生意的事就冷淡起來了。他沒再提遷都,話題越來越多圍繞著神秘的事,如占星、煉金術、念力、死後世界……很多時安德烈根本聽不懂他在說甚麼。這一切對於他來說太虛無縹緲、難以置信。然而亞歷斯若給安德烈解夢,每每都能解出他的心裡話。如安德烈喜歡某個女孩、他希望和妹妹的關係會更親密、他渴望一個更廣大自由的世界……這一切亞歷斯都看得出。亞歷斯研究神秘,甚至連自己也變成神秘的存在。但不管怎樣變,他終究還是親愛的哥哥。

  日子繼續過著,儘管亞歷斯已很少逆父親的意思,但父親還是對他諸多挑剔。例如責備他態度消極、說他不能成大器——即使明明自己也不過爾爾,即使明明是自己逼得兒子不得不如此。而亞歷斯則一直沉默,沒有反駁,安德烈自他看似麻木的眼神中見識到了甚麼叫死心絕望。然而亞歷斯總是對弟弟展露微笑,總是……而父親雖沒怎責難過安德烈,卻也沒對他怎樣親切過,而母親亦是個冷漠的人。安德烈有時會想,若哥哥真的因那個怪病而死了,那他該怎麼生活下去?是寄望於兩個妹妹嗎?那兩個歡天喜地的、活在她倆的私密世界中的妹妹。

  日子繼續過著……然後某夜,一件神秘事件在這種生活中擊起了漣漪。當時就像平常一樣,安德烈睡著了,但中途又被亞歷斯的咳嗽聲弄醒。但他這次沒起來慰問——並不是不關心,而是不想亞歷斯因吵醒了他而道歉。安德烈只是微微的把眼睛睜開一道縫,偷看他的哥哥。亞歷斯依舊是坐在床上喘氣,接著用手抹了額上的汗。他的黑色短髮全濕了,看來他剛才真的很辛苦。卻沒有倒頭就再睡,而是推開被舖,來到窗前、拉開窗簾,抬頭看天上的星星。不曉得他這時到底在想甚麼,只見他看了一會又低頭,然後嘆氣。

  就是這時,安德烈看見了……看見了他沒想過會見到的東西——亞歷斯的床尾後有人!

  「誰?是誰無聲無息的進來了?」安德烈想完後就猛然發覺,那人竟是有點透明的,微微發著白光。他覺得自己的心臟簡直要停了——這絕對不是發夢,他很確定自己是醒著的,非常地清醒。

  那是個男人,身穿長長的白袍。皮膚也白白的,頭上是過肩的金髮。他臉容美麗、溫和,慈母似的雙眼正望著亞歷斯的背影。安德烈想到天使,可他又沒有翅膀,而且安德烈終究是覺得他有點陰森。但亞歷斯沒發覺到後面有甚麼,只是閉著眼沉思。時間不知過了多久……也許五分鐘,或是十分鐘,安德烈不敢動一根指頭,然後男人的身影漸淡,最後消失了。安德烈頓時鬆了口氣,這時亞歷斯轉過身來,上床睡去。他甚麼都不知道,直至第二早上,安德烈把所見到的都告訴了他。

  亞歷斯的反應是驚喜,他的臉和眼睛都幾近要放光了:「竟發生了這樣的事!我沒看到真是可惜!」

  安德烈真沒想到,這竟會令鬱鬱不歡的哥哥高興起來。

  然後亞歷斯捏著下巴喃喃道:「那會是甚麼呢?難道是……」

  「是天使嗎?」安德烈這麼問時心情是焦慮的,因為他怕天使會把哥哥接走。他知道,墓碑上總是刻著「蒙主寵召」,搞不好死亡原來真的就是這麼一回事。

  亞歷斯側頭想了一會兒道:「這我就不知道了,對天使我的認識不多……可那也可能只是一般的鬼魂吧。」

  「世上真有鬼的啊?」安德烈問。

  亞歷斯回應道:「我想應該是有的吧,不然哪會有那麼多關於鬼的傳聞留傳下來?」然後他笑了——在這一段日子中,非常珍稀的、發自內心的、歡樂的笑。

  安德烈就問:「哥哥,你真的想看到鬼?」

  亞歷斯肯定的點頭。

  安德烈再問:「你不害怕嗎?」

  亞歷斯搖搖頭:「我嘛……想更了解人死後會變成怎樣。」

  安德烈明白,亞歷斯這麼想是因為覺得自己會早死,他於是道:「我想,或許醫好你的病比這更容易。」

  但亞歷斯只是微笑,接著扯開話題道:「我們得趕快梳洗,然後馬上去吃早餐,不然父親又會生氣了。」

  安德烈只好聽他的,一家人吃過早餐後就去教堂做禮拜。教堂裡有好些天使浮雕——加百列向撒加利亞顯現,說其妻伊莉莎伯要給他生個兒子,要給他起名為約翰。還有米迦勒,以及其他不知名的……安德烈一向都覺得他們很美,但今天他卻覺得恐怖,這兒每個天使浮雕的眼珠子都好像在瞄著亞歷斯。

  「走開,偷取靈魂的禿鷹。」當所有人都在祈禱時,安德烈在心裡暗罵。然後他稍稍睜開眼睛偷望亞歷斯,見到他緊閉著眼,臉上掛著微笑。「哥哥,不要接受死亡這回事,不要。」這是安德烈最真切的祈詞。

  接著父親和母親去了拜訪親戚,而兄弟倆就帶兩個妹妹回家去。到家後她們待在前院中說悄悄話,而亞歷斯則在房間裡教安德烈下象棋。

  「你看……這樣。」他把王右移兩格,然後把車放到王的另一側:「這叫『王車易位』,是種特殊的走法,可以同時移動王和車。」

  安德烈用指頭點點棋盤:「只可以走這一邊?」

  「不,另一邊也可以。」亞歷斯把棋子放回原位,再示範道:「若走這一邊叫長易位,剛才的那邊則叫短易位,這種走法在局中就只可以走一次。」

  他又說了這種走法的其他規則——王和車都必須未動過、它們之間不可以有其他棋子……安德烈邊聽邊點頭,待哥哥說完他就問:「那這麼走有甚麼好處?」

  「王車易位的目的,就是把王移到安全地點,並同時把車投入戰局。」亞歷斯說完後就伸了個懶腰道:「今天就教到這裡吧。」然後他就透過窗戶,對天上的浮雲出神。

  安德烈則繼續研究棋步,但偶爾,他會轉頭望向哥哥的床尾。沒有,沒有鬼魂,是因為還是白天嗎?覺得難以集中精神的他,就把所有棋子都放回初始位置,然後外出散了個步。到他回來時,哥哥還是在原位。安德烈心想,他一定又沉迷在自己的神秘世界中了吧。

  那天晚上,安德烈鑽進被舖後就祈求鬼魂不要再來。可他又想,哥哥所祈求的大概正好相反。然後,他便進入了夢鄉。那晚亞歷斯睡得很好,沒有咳著醒來。倒是安德烈自己醒了,睜開了眼睛……

  這時,他聽見響亮的「咯」一聲。他被嚇了一跳,他肯定聲音不是自己弄出來的,也不是哥哥弄的……那麼會是誰?他戰戰兢兢的把目光投向亞歷斯的床尾,但那兒沒有鬼魂。他又掃視了任何可見的位置,但沒見到任何奇怪的東西。他於是想,那可能只是錯覺吧,於是又繼續睡了。可第二天早上,這個錯覺論就被亞歷斯打破了。

  「果然是這個。」亞歷斯一起床就這樣說。

  安德烈不明所以:「甚麼這個?」

  亞歷斯指了指棋盤:「我昨晚聽到『咯』的一聲,當時就覺得應該是棋子敲在棋盤上的聲音,果然是沒錯。」

  安德烈頓時心都寒了,原來那聲音是真的。他從床上站起來,走到放在桌上的棋盤前。明明昨天他把所有棋子都放回原位了,可現在一隻白方的兵已走了出去。就是它……在夜半發出『咯』的一聲。

  安德烈喃喃道:「怎麼會……?它自己動了啊。」

  坐在床邊的亞歷斯說:「可能是那鬼魂做的。」然後他笑了。

  可安德烈真的笑不出來,他連按著桌子的手都在微微顫抖。

  亞歷斯發覺到了弟弟的反應就道:「這也沒恐怖到哪裡呀,甚麼『冤魂索命』的,都不過是小說家言。真真正正的鬼魂,大抵就只能做到這種程度而已。」

  安德烈用懷疑的眼光看著哥哥:「你不是騙我的吧?」

  「當然不!在這些方面我可是很認真研究的。」亞歷斯走上前來,拿起黑兵走了一步:「要是他繼續下這盤棋就有趣了。」

  安德烈的心情很矛盾,他一方面怕鬼,另一方面卻希望哥哥高興。然後在夜裡,鬼魂果真又下了一步棋。如是者,人鬼之間的棋局就這樣繼續,一晚接一晚……直到完局,結果是亞歷斯勝了。

  安德烈就粗著膽說:「原來鬼是這麼笨的。」他知道亞歷斯的棋力並不好,就只是知道規則的程度罷了。

  亞歷斯把所有棋子歸位:「我看他一開始就沒有取勝的打算,目的只是顯示自己的存在。」

  安德烈又問:「你打算繼續和他下棋?」

  亞歷斯點點頭:「這是難得的經驗。」

  安德烈猶疑了一下,才把心中話說了出來:「雖然說這鬼魂沒攻擊性,我終究是覺得有點可怕,我覺得……這種親近超越了界線。」

  亞歷斯問:「甚麼界線?」

  「人鬼之間的界線。」安德烈回應說。

  亞歷斯沒生氣,只是笑道:「人都終有越過這條線的一日,尤其是……我。」

  安德烈明白他指甚麼,在下這盤棋期間哥哥的病又發作了兩次,人世在他眼中是脆弱的、暫時的。加上事業、家庭上的不順,令他更沒有堅持生存下去的理由。這一切安德烈都明白,但明白又有何用?他甚麼都改變不了。

  然後那天早餐時間,父親的心情又是很差。安德烈確定自己和亞歷斯都沒做惹怒父親的事,在生意上他倆都依父親的命令去做,但父親還是照樣開罵。

  「亞歷斯!你怎可以老是一副事不關己模樣?」父親又是用力拍著桌,把餐具都震歪了。

  亞歷斯隨口回應道:「很抱歉,父親。」

  父親繼續道:「你知道你是誰嗎?你是長子!繼承人!你應該要有所自覺!」

  安德烈以為哥哥會像平日一樣苟且過去,可亞歷斯今次竟道:「父親,我覺得你應該把期望放在安德烈身上,而不是我。」

  安德烈嚇了一跳,父親則臉色都青了,而母親則瞪大眼望著亞歷斯。

  「都已經這麼多年了,你認為我倆之間還會有甚麼改變嗎?」亞歷斯這麼說時語調是冷靜的。

  母親抽了口氣:「亞歷斯!不要這樣!」

  而父親按著桌子的雙手,把桌布都抓得皺了:「你……你這樣算是甚麼意思?」

  亞歷斯一臉正經的道:「你要是不高興,大可不讓我當繼承人,我想安德烈會做得比我更好。」

  安德烈終也忍不住開口了:「哥哥!明明我會的東西都是你教的,我怎會比你做得要好?」

  父親氣得抽著大氣,看來很想大罵一頓,卻竟又啞了似地說不出話來。然後手一甩,把刀叉都掃到地上,然後就離開座位,大步踏出飯廳。母親張皇地看看丈夫的背影,又望望亞歷斯,結果還是急急跟了丈夫出去。這時兩位妹妹到了,她們見到父母走了出去,卻如常就位等待早餐,一副司空見慣的模樣。僕人於是也就照樣上菜,只是把主人夫婦倆的份兒放到托盤上,端了出去。

  吃過飯後,安德烈決定今天不去上工了,亞歷斯也是如此。他倆回到了房間中,亞歷斯在窗前伸了個懶腰,喃喃道:「真煩人……這就是人生嗎?哼哼。」

  正當安德烈想著要不要回話時,房間內響起「咯、咯」的兩聲。兄弟倆都馬上轉過頭來,見到白兵又被移前了一格,而且黑兵也被移了一隻。這是鬼魂第一次在白天下棋,也是第一次黑、白雙方的都動了。可兄弟二人見到這都只是沉默——安德烈是覺得生活上的事都管不來,哪有心情再顧神秘世界?可是……亞歷斯的想法正好相反吧。下半日,棋子都沒再動。在睡前,亞歷斯走了白方的騎士。而半夜,又是「咯、咯」的兩聲。

  天亮後,兄弟倆見到動了的是黑兵以及白主教,安德烈注意到白方王車之間已經空了。亞歷斯走了黑騎士,然後他們就像往常一樣去飯廳吃早餐。父親雖鐵著臉,卻沒有提昨天的事,但亦也沒向廳內任何人說過一句話。接著他就出門了,安德烈和亞歷斯隨後也出發到工場去。父親在那兒對工人呼呼喝喝,就是沒和兩個兒子搭過半句。而亞歷斯則像是根本沒見到父親在似的,埋首於賬簿之中。而他們回家後,見到棋盤上白方走了王車易位。

  那天睡前,亞歷斯走了黑主教,但夜裡的「咯」聲沒再響起。天亮時,棋局還是和作晚一樣,鬼魂沒有下任何一子。兄弟倆照常上工、回家,白棋依然不動——在那次王車易位後就不再動了,打後的幾天亦是如此。

  安德烈就說:「也許鬼魂已經走了。」

  亞歷斯聽了就一臉失望,但他決定再試一次,把所有棋子都歸位。然後夜深,棋盤「咯、咯、咯」的,一共響了五下。原來鬼魂還在……早上,兄弟倆發現,鬼魂竟是奇怪地一口氣走了白兵、白騎士、白主教,再王車易位,但黑棋卻完全沒動過。

  「這樣算是下棋嗎?」安德烈咕嚕道。

  亞歷斯對著不合規則的棋局深思,眉頭皺得緊緊。然後他又把棋子歸位,到二人下班回來時,棋盤上的佈局又變成了那個怪樣,鬼魂就只是下到王車易位就停了。這樣的事一而再再而三,連安德烈都對之習以為常。可亞歷斯卻很沉迷,常常對著鬼魂佈出來的不正常棋局出神,連飯都忘記吃而要安德烈提醒。安德烈覺得,也許日子就會繼續這樣下去吧……父親和亞歷斯繼續冷戰,棋永遠卡在那一步,甚麼都不會改變。直至,在某一天發生了一件意外。

  當時安德烈和亞歷斯正自工場走路回家,亞歷斯走在前面,而安德烈因和路上遇到的鄰居交談而走得比較慢。這時,一堆瓦片竟自旁邊的房子上滑下來,安德烈眼見那些唏哩嘩啦的就要擊中亞歷斯了,完全來不及警告,然而亞歷斯的身體竟瞬時橫摔了開去,避開了瓦片,而瓦片則碎了一地。

  安德烈連忙跑到跌在地上的亞歷斯身邊道:「哥哥!你沒事吧?」

  亞歷斯睜大眼睛,不可置信地望著一地碎瓦:「剛……剛才是……?」

  安德烈就道:「我見到你摔了開去,看起來好奇怪,像是被忽然用力推了一把似的。」

  亞歷斯喃喃道:「的確是,我感到被人推了,但身邊明明沒人。」

  安德烈大為驚訝:「這麼說……難道是……」

  「是他嗎?鬼魂……」亞歷斯說完後就站起來,拍拍身上的灰塵。

  安德烈覺得有點心寒,原來那鬼魂偷偷跟著哥哥。可是若不是他把哥哥推開,哥哥少不免頭破血流。也許,若只要有它在,哥哥就不會死,這豈不是很好嗎?安德烈對鬼魂的印象有點改觀了。

  然後在當天夜裡,安德烈聽到亞歷斯從床上起來的聲音。他於是稍稍睜開眼睛,就見到那金髮白袍、身體半透明、微微發光的鬼魂又站了在哥哥的床尾!而亞歷斯坐在床上,一臉淡定的抬頭望著對方。他倆互相注視,然後鬼魂美麗的臉掛上了微笑。

  接著亞歷斯就問:「你是誰?為甚麼要救我?」

  鬼魂沒張嘴,卻有聲音發出:「我叫吉爾艾特,是你的守護靈。」

  安德烈還是第一次聽到「守護靈」這個詞,但心想那即是這鬼魂會保護哥哥的意思吧。

  而亞歷斯好像很清楚那是甚麼,他沒有問,然後說:「那麼謝謝你了……今天的事。不過坦白說,我寧可就這樣被瓦片砸死。」

  自稱守護靈的鬼魂——吉爾艾特說:「我知道,但那些瓦片不足以殺了你,只會令你受傷,因此還是避開好。」

  「是這樣啊……」亞歷斯低頭喃喃說完,然後轉了話題:「我還想問,『王車易位』是甚麼意思?」他望向在幽暗中的棋盤。

  「那是你自己所沒察覺的期望,我只是用象徵手法把它表現出來。」鬼魂說。

  亞歷斯一臉不解:「我的?」

  「是的,是你的期望。你想死,但你不想自殺,怕在家人的……」鬼魂轉頭望向安德烈:「心中留下陰影。」

  安德烈嚇得連忙閉眼裝睡。

  鬼魂接著說下去:「因此你在教弟弟『王車易位』時,心底裡就生了一個幻想。你希望自己的靈魂可以像王一樣退到安全地點,讓別的靈魂像車一樣代你衝鋒陷陣。這就是你心中,『王車易位』的意思。」

  亞歷斯沒作聲,看來是默認了,接著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:「我這麼想太荒唐了吧?」

  可鬼魂卻道:「不,身為守護靈,我並不介意是用何種方法去保護你。」

  亞歷斯喃喃道:「這麼說……」

  「只要你有堅定的意向。」鬼魂說完這句,交談就中止了。

  安德烈再次偷望,床尾處已不見了鬼魂的蹤影,而哥哥則好端端的在被窩中。他懷疑,自己只不過是發了個夢。



  然後日子繼續、繼續……一切都看似不會改變。不,有的。冷戰結束了,父親又再次罵起哥哥來,內容毫無新意。而哥哥保持沉默,每晚在睡前把棋子歸位,在夜深時份聆聽那「咯、咯、咯」的五聲。

  直至安德烈十五歲生日過後,亞歷斯向他說:「安德烈,我想我們會分開一段長時間了。」

  安德烈就問他為甚麼。

  亞歷斯握過弟弟的手,翻轉成手心向上:「你記得嗎?掌相。」

  安德烈想起,哥哥以前說過他會大半輩子遠離家鄉。他於是道:「難道我真的會離開華恩?」

  亞歷斯沒有回答,只是道:「當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,你要好好照顧自己。」

  安德烈點點頭,心裡是一陣感傷。然後第二天,亞歷斯就踏出了安德烈的人生。安德烈這才明白,哥哥說甚麼掌相只是藉口。這麼說可能會令人以為亞歷斯死了,不,亞歷斯並沒死去,他只是不在了。當天早上,安德烈起床時,哥哥坐在他自己的床邊向著弟弟微笑,然後他開口道:「你好,你就是安德烈啊?以後請多多指教。」

  安德烈頓時呆了,他不明白為甚麼亞歷斯一覺醒來,就說起這些怪話。可亞歷斯的微笑卻有種陌生感,和他平日的有點不同。那慈母似的笑比較像是……

  亞歷斯站了起來,來到安德烈面前和他握了手:「我叫吉爾艾特,不過你以後還是叫我亞歷斯或哥哥吧。」

  安德烈明白到就是這麼一回事了——王車易位。在這副身體裡的已經不是他的哥哥,而是鬼魂,是亞歷斯的守護靈,是吉爾艾特。而哥哥在哪裡呢?安德烈不知道。



  「然後呢?」醫師好奇的問。

  安德烈長長的呼了口氣道:「早餐時間,哥——不,吉爾艾特沒向眾人介紹自己。他熱情地向父母問安,又擁抱了兩個妹妹,把所有人都嚇呆了。我想……雖然這件事是超越了家人們的認知,然而大家都在心底裡都明白,亞歷斯——原本的那個亞歷斯已經不在了,眼前的這個青年擁有他的外貌,卻同時又不知是誰。他,絕對不是亞歷斯。」

  傑夫問:「你的意思是,你家人雖然甚麼都不知道,卻覺察出有異事發生了,但又都沒有提出疑問?」

  安德烈搖頭:「沒,沒有,大家無聲地有了默契。真的很諷刺,就是只那時起,我們其餘幾人有了共同的秘密,因此才開始變得像一家人。」

  里歐尼則問:「那你父親有像以前那樣罵他嗎?」

  安德烈又是搖頭:「沒了,因為他的長子已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存在。儘管『哥哥』友善到極點,但父親多少有點怕他,認為他是個詭異的存在。於是有天,他忽然決定把華恩的生意完全交給『哥哥』,而自己則帶著我、我母親、兩個妹妹,來到凱恩城建立了新的工場,定居下來。就這樣,我們在這地方住到現在。」

  「這麼說,你的掌相是準確的了。」醫師打開手掌道。

  安德烈也打開手掌:「我想是的,亞歷斯的掌相也是準的。因為父親的放手,華恩的工場在『哥哥』的經營下很快就上了軌道,開始生產高級貨,在遷都之後發展更是順利。而且他還結了婚,生了幾個孩子。」可他又苦笑起來:「聽嫂嫂說,他的老毛病並沒有好起來,就像以前一樣,有時半夜會呼吸困難。不過儘管有不變之處,我始終沒辦法把那人當是我的哥哥……真正的亞歷斯,靈魂不知道在哪裡。」

  其餘三人點頭,然後沉默。

  過了半嚮,安德烈又繼續道:「我想你們會覺得奇怪,既然我因為神秘事件而失去了哥哥,為甚麼還會興致勃勃地研究這種事呢?我應該感到害怕、想要迴避才對吧?」

  傑夫用指頭敲了敲桌子:「可不可以讓我猜猜原因?」

  安德烈作了個「請」的手勢。

  傑夫說:「因為你只有這樣,才能覺得自己和哥哥有所聯繫吧。」

  「聰明。他是個熱愛神秘的人,最後消失於神秘中。我總有種想像,想像有神秘的地方就是他的藏身之處。」安德烈喝了點茶,然後望向窗外那靜止了、不再搖動的棋盤招牌:「好了,我的故事就到此完畢了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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