倫德斯——格里斯河河畔的一個城市,是兩年一次的書市的舉行之地。年幼就父母相亡的卡狄,跟隨營商的叔叔四處旅行,並不常待在城裡,但對書市卻有深刻的印象。他喜歡看書,因而書市在他心目中就像個豐收慶典。廣場上、街道上的檔攤上,一本本的都是人類心靈的精華。不過到他年紀稍大些就開始明白——並不是世上的每一本書都是好的。有些人作品寫得膚淺乏味,卻被出版了。有些書內容優秀,校對卻沒做好,錯字一堆。校對好了的,卻又可能裝幀得很糟,多翻幾次書頁就零零落落。但這沒有毀滅卡狄對書的熱情。
在二十歲那年,他寫下了自己的第一本書——《旅人紀事》。那是一本他將多年來,在旅途中耳聞目見的各種奇事紀錄下來的故事集。適逢叔叔賺夠了錢,要回倫德斯過退休生活,卡狄就帶著他的手稿回到故鄉來了。他穿插於書市之中,想尋求一個出版的機會,但處處碰壁。擺攤的出版人要麼說——我們現在只和書商談生意,投稿免談;要麼就說——我們是為資深作家出書的,沒有多餘資源放在新人身上。最後,他去到一家他認為是最差的出版商的攤位前,厚著臉皮遊說對方:「拜託你就看一下……只……花你一點點時間,我保證我的作品不會比你檯面上的要差。」
但對方只要他滾。
「我的書是關於一個旅人,在旅行途中的所見所聞……」話未說完,一批搬運工人就叱喝著要他讓路。
卡狄只好退開,而出版商也轉頭走開了。這時,一個肥胖的身影向他走來——那是個大概三十多歲的男人,唇上束了短鬍,深棕色的頭髮長及肩膀。衣服上的鈕扣閃閃發亮,看起來像個有錢人。他不客氣的將手掌放在卡狄的肩上,道:「小兄弟,你寫了一本關於旅人的書?」
卡狄心中大喜,因為終於有人對他的書表現出興趣來了。他回應道:「是……是的。」覺得應該再說些甚麼自我推銷一下,卻忽然緊張得說不出後話來。
胖子問:「可不可以讓我看一看?」
「當然可以!」卡狄就將書稿交到對方手中。
胖子由頭開始慢慢的看了兩頁,跳過三頁,又慢慢的讀起第四頁,再翻到書中間,然後將之闔上,向卡狄微笑道:「還不錯,我覺得我應該和你談一談。」
卡狄就問對方:「請問先生你是……」
胖子回應道:「我叫艾榮.狄曼,是個作家。」
懷抱著夢想的年輕人跟著作家去了一家酒吧,接受了對方點的啤酒,而後者則繼續翻來覆去的研究他的書稿。杯底很快就乾了,卡狄戰戰兢兢的等著對方的反應。
過了好一會,艾榮終於說:「我可以將你推薦給出版社,不過在這之前,內容必然得修改修改。」
卡狄既驚喜又焦急:「謝……謝謝,我有哪裡寫得不夠好嗎?」
艾榮就笑了:「新人總會有不成熟的地方,改改就會好。」然後他就用指頭指著稿子的「我」字道:「書中的『我』是你自己?」
卡狄點頭道:「是的。」
艾榮捏著下巴,一臉困惱:「這點……恐怕不太討喜。小兄弟,你不懂,讀者都愛看魅力非凡的人物。」
卡狄很是尷尬——他不止欠缺魅力,而且還在作品中嘲笑過自己那稀疏的頭髮,以及瘦巴巴的身材。他以為這叫詼諧,但在艾榮的眼裡,很顯然——這並不是。
艾榮用指頭敲敲稿子:「這一定得改,你要將『我』寫成一個有魅力的人物。」
「可……這不就是說謊了嗎?」卡狄實在不好意思把自己描寫得英俊不凡、光芒四射。
艾榮卻說:「這一點也不要緊,只不過是故事,沒有人會認為書中的『我』真的代表作者。改一改,很簡單,而且我可以幫你一把。」他湊過來,在卡狄的耳邊輕聲說:「之後說的可是秘密啊。」
卡狄錯愕的瞪大了眼睛——現職作者竟有秘密與他分享?這是何等的榮耀!
艾榮壓低聲音說:「其實我們一群相熟的作家,正要進行一個遊戲——我們要共同打造出一個虛構角色,但,要令讀者相信他是真的。」
卡狄心裡滿是問號,開口問道:「為甚麼要這樣做?」
「你這嚴肅的小子!不過就有趣而已!」艾榮拍拍卡狄的肩:「很巧,我們設計的角色正正是個旅人,可以讓你的作品在這個計劃中參上一腳。」
卡狄終於明白了艾榮的意圖:「你的意思是,將書中的『我』改成你們的那位角色?」
「沒錯,這很容易,沒有難度。」艾榮說。
就這樣,卡狄加入了作家們的遊戲。《旅人紀事》中的「我」,變成了一個身材高佻、無論去到哪裡都容易吸引到目光的人。只要去到酒吧就會有男人請他喝酒,在街上站一站就會有女士前來搭訕。對於自己的身世總是欲蓋彌彰,似要隱瞞卻又勾起他人的好奇心。這角色的就名叫「奇斯利曼」,但艾榮卻不准卡狄在《旅人紀事》中將這名字報出來,說要保持神秘,讓讀者自己去猜此人到底是抑或不是「奇斯利曼」。卡狄都被弄胡塗了,只按照艾榮的吩咐——如果有人問起書中的人是誰,你就答是虛構的。如果有人問靈感從何而來,你就說是朋友的經歷。如果有人問那個朋友是不是奇斯利曼,你就說不認識這個人行了。
就這樣,卡狄的第一本書出版了,而且銷量很不錯。一時之間,他就成了倫德斯人口中「前途無量」的新進作家。與此同時,艾榮亦出版了散文集,裡頭提到他的朋友——「 奇斯利曼」來倫德斯看望他,和他展開了一場深入的對談云云。而艾榮的其他作家朋友,亦在作品中或明或暗地塑造這個人物,民間就這樣捲起了一股熱潮——
奇斯利曼是個真實存在的人!他高佻、神秘,一個人在國內外穿梭來往!他認識很多作家,文學修養一流,隨隨便便就能出口成詩!被很多女士求愛,但每一個他都紳士式地婉拒了!他,的事蹟被記載下來;他,可能就在我們身邊;他,是個活生生的傳奇人物,你我都想見見他但又苦無機會,只能從書中一窺他的面目!
這是一場集體瘋狂——在知道真相的卡狄眼中,事情就是這樣。倫德斯並不是容易討生活的地方——物價異常高昂,小市民的負擔都很大。這都拜那些卑劣無情的大商家,以及與之勾結的官員所賜。本來,這地方的人不會有甚麼餘裕買書,但偏偏人們就肯在艱苦的環境中,硬是擠出錢來換得這種莫名的亢奮。艾榮他們在做的,真的只是遊戲嗎?卡狄覺得這更像一場陰謀。但無容置異,卡狄在其中得益了。
他的書出版了,他成為作家了,他得到出入「作家會社」的資格了。所謂「作家會社」就是位於哈拉雷街中段的一幢房子,是艾榮相熟的那一群作家的聚腳地。卡狄在工餘——他擁有一家小雜貨店,是叔叔資助他開的,在打烊之後他往往會到「作家會社」待一下。初時是為了寫作下一本書,而向艾榮尋求指導,不過後來就逐漸變得像是眾人的侍從了。
「卡狄,幫我倒杯水。」說話的人是伊利華.比特,本城著名的作家,比艾榮還要年長十歲以上,後者待之既如友亦如師。
卡狄就斟水來了,然後伊利華就問他:「《旅人紀事》的第二集寫多少了?」
卡狄回應道:「到昨天為止寫了十五頁。」
伊利華悶哼一聲:「太慢,這樣很難在競爭中生存,別人光用數量就可以擠死你。」
卡狄紅著臉,不知該如何回應。他一直把寫作看得很簡單——想寫就寫,不想寫就不寫;有稿就投,沒稿就算了。從來沒想過甚麼競爭不競爭——百花齊放,而非互相較勁,這才是他一直以來所想像的文壇。但現實卻似乎很複雜,由帶著《旅人紀事》在書市碰壁時開始,他就開始意會到了。
這時,就在附近寫著不知甚麼草稿的艾榮就道:「伊利華!你又何必那麼嚴格?他只不過是個新手。」
卡狄滿心感激。
伊利華就「呸」了一聲道:「我不像你這麼濫好人。」
得到這樣的回覆,艾榮卻笑。卡狄曾聞說——胖子的脾氣都好很好,這看來是真的。話題到這裡就完結了,伊利華用一派優雅的姿勢喝水,仿佛手上的是一杯紅酒。艾榮則邊寫邊點頭,對自己的作品顯然很是自豪。卡狄見天色漸暗,就先行告退。回家的路上他會經過一家書店,他總愛在店門停留一下,看看老闆在廣告板上寫了甚麼——進了哪本新書,又或是有甚麼書快要絕版了云云。而廣告板旁放了一個貨架,上面放了一疊《環宇週報》,這份週報以各種八卦和笑料而廣受歡迎。
這時,卡狄看到報紙上印有這樣的粗字標題——
「新進作家卡狄.布波只是掛名的?《旅人紀事》真正的作者疑似另有其人!」他頓時臉色一沉。
第二天,卡狄沒有開店,直接就拿著報紙去了作家會社。但因為時間太早,裡頭一個人也沒有。他於是就折返了,好不容易捱到打烊,才再次來到會社,讓艾榮看了報紙。報導的大意是這樣——《旅人紀事》中的「我」就是傳奇人物奇斯利曼,卡狄只是筆錄其口頭敘述,因此本書的作者根本不能算是卡狄云云。
「竟然向我作出這種誹謗,我應該怎麼辦?」卡狄問。
艾榮將該段落看了又看,然後下結論道:「沒事的,辦報的人就只會譁眾取寵,寫過後也就罷了,不會有甚麼下文。」然後就將報紙交回給卡狄。
但卡狄還是深感不安:「那麼就由得他們胡說八道嗎?」
艾榮就道:「如果將他們告上法院,麻煩到的不過就你自己,這種官司他們可很會應付。大不了就被罰款——罰進政府的口袋,而不是你的口袋。醒醒吧,這種麻煩不值得惹。」
卡狄只好接受現實——除了艾榮所言,也考量到不想驚動叔叔,他現在只望這負面報導不會影響雜貨店的生意。但,他心中還有一個疑問——
「那《旅人紀事》的第二集還要繼續寫下去嗎?」他覺得要是出版了,一定又會備受批評吧。
可艾榮卻說:「當然寫下去!我保證這一定會比第一集賣得更好!」
卡狄深感懷疑:「我覺得讀者要拋棄我了,反正在大家心目中我不再是個老實人。」
艾榮如此反駁:「作家不需要老實,我們靠欺騙為生。」
沒來得及消化這句話,不知何時到來的伊利華就忽然插嘴了:「這話說得好,只會寫自身經歷的作家是沒有前途的,因為自身經歷總是有限,很快就會寫盡——尤其是你!」他用瘦削的手指指著卡狄:「這種沒見過世面的小伙子!」
卡狄覺得被羞辱了,但另一方面,又覺得伊利華說得有道理。
受到讚同的艾榮掛上沾沾自喜的笑容,但這時伊利華卻又唱起反調來:「不過《旅人紀事》的第二集,就這樣作罷算了。」
艾榮瞪大眼睛:「為甚麼?」
「群眾的思緒是難以觸摸的,天曉得他們甚麼時候會忽然暴怒?如果說,控告《環宇週報》不值得,那不懂得避嫌,以致搞出一發不可收拾的事件,也不值得。」伊利華傲然向卡狄抬高下巴:「你太年輕。」
卡狄以為自己又要被訓了。
可伊利華卻說出感人話:「正因為年輕,要知道來日方長,不要隨便斷送後路。」
於是,卡狄就這樣放棄了《旅人紀事》的第二集,重新草擬新作。伊利華一再提醒他要懂得虛構,不過卡狄覺得憑空作個故事出來實在太難了,就提議從《旅人紀事》第二集中去除「奇斯利曼」這個人物,再從中抽取有趣的點子,組織成一套新的劇情。兩位前輩應允了,並祝他寫作順利。
卡狄的第二本書《小鎮鬧劇》在翌年出版,出版社還是同一個——點金石出版社,如同上次一樣是艾榮居間搭橋。他似乎和老闆華爾先生很熟,自己的書也是交由點金石出版。卡狄不知道華爾是否喜歡《小鎮鬧劇》,但艾榮對這本書讚不絕口,而伊利華的評價則是——還不錯,尚有不成熟之處,但最大的問題是寫.得.太.慢.了!他打賭說這本不會賣得比《旅人紀事》好,因為讀者已逐漸將你遺忘。然後艾榮就加上一句——而且少了奇斯利曼的魅力。
不過,卡狄已經不想再和奇斯利曼扯上甚麼關係。就那麼一次,已經夠他受了。不過艾榮還有其他的一些作者還是樂在其中,老是央著卡狄在第三本書寫一點點……就一點點奇斯利曼的事。只要寫些少,書就會好賣、財源滾滾。卡狄不勝其煩,再加上銷量的誘惑就答應下來。
伊利華就諷刺道:「小子!艾榮這肥佬早晚會害死你!你最好離他遠一遠!」
會社內,大家都笑了,然後卡狄才從對話中得悉,伊利華並沒有參與「奇斯利曼」這個遊戲。
某人卻說:「你不是在《談藝錄》中談過奇斯利曼嗎?書店老闆是這麼向我說的。」
伊利華就鼻子噴氣:「牽強附會!他是左眼還是右眼看到我的書裡有『奇斯利曼』這個名字?我說的明明是我已故的伯父!」
房間內又是一陣哄堂大笑——就只有向來膽小的卡狄笑得小聲一點。
伊利華長嘆一聲,以手按額:「不過我既然知道真相,我就當自己是你們的同謀了。」
然後卡狄說:「要是讀者們知道奇斯利曼是不存在的,應當非常憤怒吧。」
伊利華就道:「因此必須保守秘密。」
然而,卡狄後來卻背棄了這個大家庭。事緣某天,一個名叫森普斯的男人來到會社,指「奇斯利曼」寫情信給一位女子,偷走了其芳心,卻又不肯承擔責任,因此他想見一見「奇斯利曼」,好解決這件事情。卡狄當下認定,一定是某個居心不良的人冒認「奇斯利曼」寫信。而艾榮和伊利華就拒絕了對方的要求,用上種種藉口——反正,根本就沒有一個真的「奇斯利曼」可以站出來見人。但卡狄認為會發生這種事都是他們——作家們的錯,因此想將真相說出來,卻被伊利華的一聲暴喝制止了。二人打發森普斯離開,卡狄也膽戰心驚的離開了房間,卻也粗著膽——為了女士的名節,將事實悄悄告訴了森普斯。他要求森普斯為此事保密,森普斯就表示他只會讓那位女士知道。卡狄將一切說完就急匆匆的回家去了,也不知道森普斯會否堅守承諾。又怕那位女士春夢一醒,就會跑出來討公道。
之後的一整個月,卡狄都睡不安穩、食無味道。但事情就這樣沒了下文,森普斯沒有再出現在他的面前,報章中也沒有相關的八卦。但一場虛驚之後,卡狄真心後悔踩進了這沱渾水。如果沒有參加這個遊戲,《旅人紀事》中的「我」就會依然是原本的那個「我」。 如果沒有參加這個遊戲,他就不會受到《環宇週報》的誣蔑。如果沒有參加這個遊戲,《旅人紀事》第二集就不會面目全非。可卡狄亦知道,若不是艾榮為他鋪路,他可能根本無法成為作家。卡狄為自己內心的埋怨感到羞恥,得到了好處之後,竟反過來認為人家為自己添了麻煩。但再想深一層,艾榮當初為何要幫助他?是真心欣賞他的寫作能力,還是……根本只是想平白借走他的作品,好養肥「奇斯利曼」這號虛構人物?越想下去他就越是戰慄。他發現了自己心中的黑暗,還是,艾榮心中的黑暗?他不清楚。
在他的第三本書出版後,他稍為減少到會社的次數,由一個星期去四次,變成一星期去兩次。艾榮問他怎這麼少出現,他就說叔叔年紀大了,想多抽些時候陪伴他,艾榮也就不干涉甚麼了。也就是在這個時候,卡狄認識了他最好的朋友——約瑟夫。當天的情景是這樣的——卡狄獨自待在自家雜貨店的小櫃檯後,計算著這家店的賬目。收入還算可以——始終是民生必須品,像針呀線呀碗碗盤盤之類的,很少人會選擇在這方面省錢。不過幸好店鋪的業權是屬於叔叔,不用交租,不然租金可能會令他們破產。
在瘋狂的物價、工時和租金底下,越來多越人選擇了離開倫德斯——到鄉下種田,至少有口飯吃。又或是去別的城市找工作,以求得更好的生活條件。倫德斯雖未至於十室九空,也十室四空了,但租金就是不知怎的降不下去。除了勾結的大官大商,卡狄覺得一般小業主的貪婪也是這城衰落的原因。然後,他就見到一個大概二十六、七歲的男人,提著一個小果籃踏進店門了。他長著一頭厚、捲、亂的頭髮,令頭部看起來特別大,形象滑稽。他來到櫃檯前就問卡狄:「請問你是卡狄.布波先生嗎?」
卡狄就回應道:「我是。」
男人將果籃往檯上一放,一臉歉意的道:「請接受我的賠禮。」
卡狄大感莫名:「可我並不認識你,你何來欠我的?」這店向來都不接受貸賬,因此從沒有人欠卡狄的錢。
男人就道:「有,有的,我不久前還在《環宇週報》任職,所以嘛……那個……」
卡狄一聽到《環宇週報》就沉下了臉。
男人擠出抱歉的笑容:「我叫約瑟夫,以前那篇『新進作家卡狄.布波只是掛名的?』正正就是我寫的。」
卡狄頓時氣得甚麼都說不出來,只是怒瞪著對方。
約瑟夫將果籃推到卡狄面前:「對不起!其實我一點也不喜歡幹這種憑空抹黑別人的事!只是當時為了糊口,不得不聽老闆的意思!」
卡狄聽到這話,就稍為寬了心:「你承認那只是憑空抹黑?」
「是的!」約瑟夫大聲說:「因此我另謀到別的差事後,就想為之前的錯好好道歉。」
卡狄吐了口氣,道:「那果籃我收下了。」然後將之收到櫃檯底下。
約瑟夫沒有馬上離開的意思,繼續道:「說來諷刺,我的新工作正是代人寫作。」
卡狄心想——他代哪個不老實的作家寫作?他那種下三濫報章的寫法,行嗎?不過說到騙人,他絕對是老行家吧?
可約瑟夫說:「我在廣場上擺了個攤,代不識字的人寫信讀信。」他似乎猜到了卡狄的想法,補充一句:「騙人的勾當我不再做了。」
「這很好。」卡狄說。
約瑟夫又道:「其實我滿欣賞你的作品的——那本《旅人紀事》。」
卡狄覺得,這只是為減少自身的罪惡感而作出的奉承,但也不想道破,只回應說:「是嗎?我倒不是非常喜歡那本書。」
約瑟夫問:「為甚麼呢?」
卡狄不想暴露真相,就道:「那本書參考了太多前輩的意見,越看就越不像是我的作品。」
約瑟夫連連說可惜,然後就告辭了。走前說自己傷害過的人太多,要繼續逐家逐戶的賠罪。這種痛改前非的態度令卡狄十分欣賞,而當年所受的痛苦亦仿佛隨著之而逝去了。他內心的陰霾消去,注入了宜人的新空氣。然後念頭一轉就想到——想要原諒艾榮,無論他以前做了甚麼,卡狄不想去追究了。
打烊之後,他就到會社去了。艾榮一見到他,就熱情地張開雙臂:「卡狄!我有新計劃要進行了!那太完美,我佩服我自己!」
卡狄問是甚麼計劃,艾榮就說:「我要大力提拔新進!讓更多有志於文學的年青人踏進這一行,讓他們的作品有機會面世!」
回想起自己在書市碰壁的模樣,卡狄自是十分讚同:「你將會是個偉人。」
艾榮呵呵笑著,興奮得在房內不停打轉,肥胖的身軀像個旋轉的球。
而自那之後,會社就變得非常熱鬧了。艾榮不知從哪找來很多「新進」,大多是十七至二十歲的年輕人。他讓他們前來會社,將作品交給自己這個前輩閱讀、評價。因此這些人都叫艾榮作「老師」,自認是他的門生。卡狄並不參與這個計劃,因為出道只有三年的他認為自己未有評論別人的資格。但有次他見新人的稿子就放在桌上,四周又沒有其他人,就順手拿來讀讀看,然後就發現,文章的質素簡直慘不忍睹。例如一個逗點用到底,似是不知其他標點符號為何物。又或是詞彙錯用,令人不解其意。
果然很需要人去指點指點——卡狄依然相信艾榮的決定。而伊利華對此就更為冷淡,畢竟在會社中他屬於年紀最大的一撮人,因此和那些新進根本一句話都聊不上。他口中的卡狄永遠都是「小子」,儘管卡狄已經二十三歲了,但在他眼裡還是「太年輕」。有次卡狄和他談起那些新人,他就稱之曰——連毛都沒長齊的雛兒,不,他們只是顆蛋!
卡狄沒再深究下去,就如同之前的幾年一樣,一直在為自己的下一本書而忙碌。他漸漸學會了虛構的技巧,但寫作速度無論怎樣都快不起來。遇爾外出散心,經過廣場的話就和約瑟夫打個招呼。不過當書市將要舉行之際,為了騰出空間給出版社和書商擺攤,約瑟夫就不得不把自己營業的地點暫時讓出了來。他搬到一家酒館外邊,卡狄去看望他的時候就順道請他喝上一杯。
「謝謝,謝謝,你真是太好人了。」折疊桌後,約瑟夫骨碌骨碌的喝著啤酒。
卡狄坐在他對面的小凳上,望著大街那邊搬運著木材的工人喃喃道:「倫德斯也就只有這個時候才熱鬧得起來了。」
約瑟夫點點頭:「來自全國各地的書商和遊客,到時我會很忙吧,幫人寫些報平安的信之類。」
卡狄說:「每個人都會為這裡的物價嚇一跳。」
「我收費公道。」約瑟夫聳聳肩:「不過倫德斯物價高,也不是甚麼新聞了,早在遷都時就被吸走了一大批居民。」
卡狄望向天空:「新都卡普蘭啊……會是個好地方嗎?」
約瑟夫回應道:「聞說那裡遍地機會,可是像凱恩那種根基深厚的老城也不錯。」
卡狄兩處地方都沒去過,他叔叔都只做小城鎮的生意。
然後約瑟夫改變話題:「卡狄,在為人寫信讀信的這段期間,我見到了各種人生百態——十幾歲時從鄉下嫁過來的老奶奶、因為找不到工作而到新都去闖的年輕人、因為貧困而打算舉家回鄉種田的男人……種種的甜酸苦辣。」他頓一頓,一臉嚴肅:「我想仿效你,我想將我的所見所聞寫成書。」
卡狄大感驚訝——他從沒想過自己會成為仿效的對象。
約瑟夫問:「你覺得我會做得到嗎?」
卡狄回應道:「當然!」既然連會社的那些「蛋」都夠膽將文章拿出來讓人看,約瑟夫這個報社出身的又怎會不可以?
約瑟夫對著啤酒杯笑笑:「這樣的人生真好。」
打後的半年,卡狄和約瑟夫都潛心寫作。雖然後者是第一次試寫文學作品,但很快就上手了。也許是因為有寫新聞的基底,見識亦算廣博,再加上年紀比卡狄長一些,一切對於他來說根本沒難度。看過他稿子的卡狄,全然不敢將之視為後輩。寫作若遇上難題,更是會與他一起討論。於是乎,卡狄越來越少徵求艾榮的意見。
不過,艾榮對此亦好像無知無覺。他太忙了,有自己的書要寫,要覽讀新進的文章,並一一作出指導。他似乎熱愛「老師」這個身份,越是忙碌就越是容光煥發。後來他還向點金石出版社的老闆華爾先生提出了一個合作計劃——他要辦一份刊物,刊登學生的文章以及他的評論,並公開發售。他說,有志的年輕人應該有向世界露面的機會。華爾先生爽快的答應了,一切就像馬車般快速前進。
卡狄恭喜了他,而伊利華則諷刺說「你將要出版的食譜裡充滿雞蛋」,但艾榮似乎完全沒有領會到這是甚麼意思。當時卡狄也沒在意,反正伊利華一向言辭辛辣,他都聽得有點麻痺了。其後,卡狄抱著支持艾榮的心態,在書店買了創刊號的《新人誌》,一看之下幾乎暈倒——刊載在上面的文章實在太稚嫩了!好一段時間,卡狄都沒再去讀那些新進的作品,本以為艾榮辦這個刊物,一定是因為學生有了長足的進步,沒料到……原來也就標點用得比較正常而已。文章內容膚淺幼稚——像我好喜歡隔壁的姑娘啊,我好想娶她之類,卻得到了「感情真摰」的評語。文句充滿錯誤,卻也照樣刊載出來,被評為「尚有進步空間」。卡狄覺得這實在太亂來了,這樣的東西根本不應該攤開在大眾面前。不過艾榮既是他的前輩,又是帶他進入這一行的人,卡狄不好意思批評他的成果。他悄悄帶著《新人誌》來到會社外,從窗口望進去,見到艾榮和學生們正在舉行慶祝會。卡狄找不到參與的理由,就偷偷轉身離開了。回到家中,默默的寫自己的書。
就這樣,《新人誌》每兩星期發行一次,持續了足足半年沒有休刊。而且出乎卡狄的意料,那竟然很好賣。卡狄不敢向艾榮說些甚麼,就向約瑟夫抱怨去:「我完全不明白那樣的文章,為何會吸引到讀者!」
代筆攤檔後,約瑟夫回應道:「我倒是有點頭緒。」
卡狄就問他此話何解。
約瑟夫就道:「我見過有人邊讀邊嘲笑,笑得非常……愉快,我想很多人都認為這是很好的娛樂。」
卡狄大抽一口氣:「那他們在大眾眼中,豈不都成了小丑?」
約瑟夫說:「也不盡然,很多年輕人眼見這種質素也能在報刊上冒頭,就沾沾自喜,認為自己也一樣是文藝青年了。他們買《新人誌》的同時,也買了一份虛榮心。」
卡狄連連搖頭:「下流的娛樂方式。」
約瑟夫苦笑:「和《環宇週報》有得比。」
可卡狄不完全認同:「《環宇週報》是刻意走譁眾取寵的路線,但艾榮……我覺得他沒這個用心。」
約瑟夫緊著嘴,似是在沉思甚麼,過了好一會兒才道:「有件事,我不知是否應該拜託你。」
卡狄比一比手:「說來聽聽?」
約瑟夫就道:「其實我的書已經寫好了。」
卡狄馬上回以恭喜。
可約瑟卻愁眉苦臉:「我試過請托出版社為我出版這部作品,但卻一次又一次被拒絕了。」
卡狄覺得那些出版商實在沒眼光,他覺得約瑟夫寫得實在非常好。
約瑟夫摸著後腦:「我是想說……如果你可以幫我向點金石出版社推薦一下,或許會有轉機。」
卡狄有點為難了:「坦白說,我和華爾先生從來沒接觸過,數年來都是艾榮代我處理出版的事。我不好意思直接找華爾先生,不過我可以試著請艾榮幫這個忙。」
約瑟夫得到這個回覆道就笑了:「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,書稿你可以明天來我這拿。無論結果如何,我都會請你喝一杯。」
「那我就先謝過了。」接著,卡狄就和約瑟夫道了別。
翌日,卡狄帶著約瑟夫的稿子到了會社,先請艾榮略讀一下。艾榮說這寫得非常好,卡狄就問可否讓點金石出版這作品。本以為成功在望,艾榮卻說:「這可不行啊,卡狄。我告訴你,出版社的資源是有限的,每一年出版商都會訂好計劃,看看可以出幾本新書抑或是再版舊書。」
卡狄也不好勉強,就道:「那我明白了。」
艾榮說:「明白就好,那之後的事情,我希望你亦能接受。」
卡狄感覺到那不會是甚麼好事。
艾榮假咳一聲:「你正在寫作中的作品,點金石不會為你出版了。」
卡狄頓時晴天霹靂:「是我的書寫得不夠好嗎?」
艾榮輕輕搖頭:「不,不是這樣,只是資源問題。你要知道,新人非常需要出頭的機會,因此我和華爾先生商量過——你的那個出版名額要讓給新人。」
卡狄覺得這實在太荒唐了,怒從心中起,就首次和艾榮有了直接衝突:「新人?他們之中有哪一個寫得比我好?只不過是群連句式都做不好的小朋友!」
「你冷靜冷靜,在這半年他們已有了很大的進步。」艾榮說。
卡狄就反駁道:「你騙我,《新人誌》我都有在看,他們的進步速度連蝸牛都不如。」
這時艾榮也生氣了:「你不可以這樣傷害他們!」
卡狄提高聲音:「我沒有!我只是說事實!你告訴我這是甚麼道理?寫得較好的被拒絕,寫得不好的卻可以出書?世界不應該這樣運轉!」
「他們需要鼓勵!沒有幼苗就沒有大樹!」艾榮將手放到卡狄肩上:「而你已經長大了,可以獨立了,你會在外面找到出路的。」
卡狄撥開他的手,冷笑:「總之我在你的心目中,就是不及那些新進重要,華爾先生也認為他們比我更能賺錢!」
艾榮說:「華爾先生不是只會向錢看的人,他致力培育新秀。」
「那我寧願他好好的當個生意人。」卡狄說完就轉身離開。
在大門外他遇上了伊利華,但也只是垂下頭、急匆匆的與之擦身而過也就罷了。他回到家裡,懷著一股惡狠狠的氣勢繼續寫書。其後的一個星期五,卡狄和約瑟夫見了面。他將書稿還了給他,道出了所發生的事。
約瑟夫就抱歉的說:「我真的很抱歉,是不是我拖累了你?」
卡狄就說:「不,他們一早就打算將我踢出去了,你的書只是給了他一個開口的契機。」
約瑟夫遲疑了一下,道:「那個嘛……其實我在《環宇週報》工作時就聽過一個傳聞。」
卡狄問:「甚麼傳聞?」
約瑟夫小聲說:「聞說華爾先生年輕時也一心想當作家,他將稿子拿給開出版社的爸爸看,但文章就被爸爸貶得一文不值,說——出版這種垃圾會讓出版社倒掉。」
卡狄心頭一酸。
約瑟夫繼續:「所以我想,華爾先生會和艾榮一起瘋,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——他同情那些新人,並想證明爸爸是錯的。」
卡狄說:「真是件令人傷心的往事,但我實在不願意文壇變成一所初級學校。」
約瑟夫點點頭:「我也認同,想要別人認同,本來就應拿出實力,而不應依賴別人的施捨。」
卡狄苦笑:「而我對艾榮的依賴亦應結束了。」
約瑟夫拍拍卡狄的肩。
自那之後,卡狄就沒有再去作家會社。而艾榮亦沒有聯繫他,二人就此如同陌路。卡狄將手頭上的書寫好後,就到各家出版社拍門,卻如同當年在書市一樣,被一一拒絕了。最後他為了避免和出版這一個圈子斷盡關係,就在一家名叫「明眼」的出版社找了份兼職。作家將稿子交給出版社後,出版社往往會找人騰抄一份副本,再將副本交給印刷廠排版。卡狄當的,就是這種抄寫員。就這樣,不經不覺卡狄一抄就是兩年。在這兩年間,他完成了一部自己的作品,可是說到出版嘛,就和前一本一樣沒有著落。約瑟夫在這個他口中的「不識貨的城市」也坐不住了,就決定到新都卡普蘭碰碰運氣。
他說就算出不成書,那邊好歹是王都,物價、租金卻又比倫德斯低廉,能在那兒過下半輩子也不錯。不過這樣一去,就要和他的好友分別了。卡狄就叫他不要捨不得,反正乘個船就可以回來了。而且還可以用書信聯繫,約瑟夫不是最擅長寫信了嗎?於是約瑟夫就放心地走了,而卡狄就繼續留在故鄉陪伴逐漸年邁的叔叔。後來在鄰人介紹下討了個老婆,後來又有了一對雙胞胎。因為熱鬧的家庭生活,他也逐漸忘卻以前的不愉快,接受了這種平凡人的生活。
直到二十八歲那年,他才在廣場上偶遇伊利華。是伊利華先向他打招呼,道:「真是離奇,明明大家生活的地方沒隔多遠,卻竟然隔上好幾年才再次遇上了。」
卡狄就道:「因為我這個人深居簡出啊,買菜寄信甚麼的我都交給妻子了。」
伊利華得知卡狄已婚就道了恭喜,接著是一陣尷尬的沉默,然後伊利華才又開口道:「當年那件事真的很對不起。」
「你是指點金石的話,不用向我道歉,那不是你的過錯。」卡狄聳聳肩:「或許誰都沒有錯,每個人都有選擇做甚麼的權利。」
伊利華卻依然一臉不好意思:「我想,或許都是因為我種下了歪劣的種子。」他頓了一頓:「我年輕時就認識艾榮了,當時他還是個小不點。」他用手比著——還不到腰的高度。他見卡狄沒作回應,就繼續道:「他向來都很仰慕我,很愛聽我說故事,後來我當了作家,他就立志要走上一樣的路,並將我當作他的老師。而我也就沾沾自喜,擺起了架子,管他管得很嚴。」他抬頭向天空吐氣:「應該寫甚麼、應該怎樣寫,唸過不停……後來終於惹他生氣了。他說我一直都瞧不起他,老是將他當成不懂事的小孩。我對此感到十分內疚,自此之後,我就避免給他太多意見了。當然,以我的性格偶爾就是會忍不住說些刺人的話,但他也會習慣性地忽略過去。所以《新人誌》的事,我也不想去干預他甚麼,我只望他多跌倒幾次就能吸取到經驗。但或許我的就手旁觀是錯的,他一直沒有醒。甚至……他認為捨棄你只不過是給你自由,他認為這比當年甚麼都愛管的我要好。」
卡狄不知道應該說甚麼。
「每個活著的人對社會、對世界都有責任,看似沒影響、沒所謂,只不過是自己還沒發現到而已。」伊利華說完就向卡狄揮手道別了。
卡狄站在那裡思索,他所寫的書有帶來甚麼影響嗎?然後他就想起了,那個為了夢想去了首都的朋友。如果他在那邊得到自己想要的人生,那麼,卡狄就值得自豪了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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