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六.對街的排屋

  黃昏的紅霞逐漸黯淡,夜,即將要來臨了。街上的人影逐漸疏落,靜,填滿了每街每巷。可是這時候,一陣喧鬧的聲音突兀地從旅店爆出。店門忽地打開,先是燭光灑了出來,接著一名年青男子也踉蹌退著出門口。他吃力地穩住身子才不至於跌倒,然後一個包袱便被從店裡丟到他的腳邊。他連忙彎身撿起包袱,然後跑向店門,然而卻被裡面的人擋住以致無法進入。

  「怎可以這樣的?」年青人一面說一面指著樓上:「房間都編給我了,怎可以又把我趕出來?我已經付了錢啊!」

  塞在門口的中年老闆抓過年青人的手,把幾個硬幣塞到他的手中:「還你不就是了嗎?你到別家旅店投宿去吧!我這兒沒空房了!」

  年青人叫道:「甚麼沒有?剛才已經把房間編給我了啊!」

  老闆把雙手擋在身前:「對不起!因為有重要的客人突然來了,因此必須有人讓出房間!」

  年青人說:「但明明是我先來的啊!現在都這麼晚了,你叫我到哪裡找地方住宿?」

  「找吧!找吧!一家一家的找下去啊!直至找到有空房為止!」老闆說完便「砰」的一聲關上了門。

  失去了燭光的照耀,街道頓時蒙上一層灰色。

  「喂!」年青人在門外叫著,但老闆沒有回應,大概是因為在忙著招呼那位重要客人吧。年青人只好放棄,猶疑著到底要到哪裡找旅店去。這時,身後傳來一把女人的聲音:「奈德!你在這兒幹甚麼?」

  年青人回過頭來,見到的是一名中年婦人。她有著一頭灰白的頭髮,色調猶如這街道的暮色。髮絲整齊地盤在腦後,只有鬢髮是垂在兩邊的。身穿立領長袖連衣裙,裙擺剛好垂到鞋面,手上拿著一條乾淨的手帕。她把目光投在年青人的臉上,可是年青人並不認識她。

  婦人貶了貶眼,側頭望著年青人:「怎麼了?奈德。都這麼晚了,怎麼不回家?」

  年青人呆了半嚮才清醒過來,慌忙搖頭道:「你認錯人了!我不是奈德,我叫森普斯。」



  十五分鐘後,森普斯已經人在室內,舒適地坐在一把有軟墊的椅子上,遞起雙手向壁爐取暖。

  「剛才真是嚇了我一跳。」灰髮婦人把森普斯的斗篷抖開來,掛到門邊的衣架上:「沒想到世上竟然有個人,會和我兒子奈德長得一模一樣。」

  森普斯望向她:「他不在家嗎?」

  婦人拍掉手上的灰塵:「他出差去了,下星期才回來。剛才見到你在街上,我還以為是他提早回來了呢!說起來,那個旅店老闆真壞!」

  森普斯點點頭:「明明已經把房間租給我了,卻又把我趕出來。幸得有你家讓我借宿,否則我現在應該還在外面流浪呢!」

  婦人掩嘴輕笑:「不用客氣啊!互相幫助是應該的。而且這裡的治安不好,即使是成年男子,在夜裡外出也很不安全。」

  森普斯轉過頭來想看看外邊,然而窗板都關上了。他於是轉個話題:「對了,我還不知道應該怎麼稱呼你。」

  婦人打開櫃子,用托盤端出兩套茶杯,放到圓桌子上:「叫我巴爾太太行了。」接著又走進廚房,拿出一壺熱騰騰的茶,把茶杯斟到大半滿。她用手比了比,臉上掛上慈祥的微笑:「請隨便用。」

  森普斯點了點頭,然後便來到桌邊坐下,喝了這杯茶,接著聊到自己來這城市是為了推銷一些書籍云云。巴爾太太聽得津津有味,稱讚森普斯是個有文化的人,還招待他吃晚飯,最後把他領到樓上——她兒子的房間。房門對面是一扇窗,和樓下一樣是關上了的。窗前是張書桌,右邊是單人床,左邊則是衣箱。另一邊的角落是一個高高的架子,架旁是一張舒適的扶手椅。椅側有個小茶几,上面有一盞燃點著的油燈。

  巴爾太太說:「原本是有一間客房的,但自從治安變壞時起,我和奈德都不敢請朋友來留宿了,於是奈德就把客房當雜物房用。你今晚……不,在你離開這城市之前,都用我兒子的房間吧。」

  森普斯一手提著包袱,一手撫著後腦,微微欠身道:「我都不知應怎麼感激你了,這麼好的房間啊!比旅店好太多了。」

  「你今晚就好好休息吧!」巴爾太太說完,便關門離開了。

  森普斯再環顧了了一下房間,然後便將包袱放在床邊的地上。因為不敢亂碰別人的東西,於是便早早換上睡袍,吹熄油燈睡覺去。床很軟,而且乾淨,他於是很快便進入了夢鄉。在夢中,他見到兒時故居,以及一張張或熟悉或陌生的臉孔。可是這時候,一陣輕輕的敲門聲把他自幻境喚了回來。他睜開眼睛,只見到漆黑一片。過了片刻,才猛然想起自己並非身處旅店,而是寄宿在別人的家。敲門聲又再響起,他連忙從床上跳起來,在黑暗中摸索一番後把門打開。

  燭光照進睡房,門外是手拿著提燈的巴爾太太。她身穿長睡袍,外頭罩了一件披肩。額上本來淺淺的皺紋,因光線的照耀而顯得深刻。她欠了欠身道:「很抱歉,都夜深了還打擾你。」

  森普斯整理了一下衣襟:「不,是有甚麼事嗎?」

  她遲疑了一下道:「其實是這樣的,對街的房子一直傳出噪音,害我一直無法入眠。平時都是我兒子去交涉的,但他今天不在家,所以……」

  森普斯領會到她的意思,於是道:「那由我去吧。」

  巴爾太太馬上現出歡顏:「這太好了!你真是個好人!」接著把提燈遞給森普斯:「要小心,早去早回啊!」

  森普斯告訴她要先換衣服,她於是便回自己的睡房去了。在更衣的過程中,森普斯沒聽到外面有任何噪音,心裡覺得奇怪。然而他寄人籬下,若連這種小事也不肯幫忙,又似乎有點失禮。他於是只好拿起提燈踏出房門,下了樓梯,走過飯廳,穿過大門,來到街道上。抬頭望去,見到的是一列排屋,緊貼而蓋的樓房猶如一面城牆,把這條街圍了起來。一點燭火在其中一扇窗後晃動,在單調的黑夜中是那麼的引人注目,令人想起寒夜中的溫暖爐火。回頭仰望,見到的也是一列式樣一模一樣的排屋,但沒有燭光。

  接著他轉過身來,繼續向對街走。打算在外面站一會,若沒聽到噪音那就折返。可是這時,一陣人聲自那間點了燈的房子傳出,讓他的主意泡湯了。是一名少女,話語中帶著哭音:「對不起……我真的沒辦法逗留下去!對不起!」

  接著說話的是一個語氣強硬的女人:「別開玩笑了!你以為你想走就可以走嗎?你欠大姐的錢可未還啊!」

  少女回應道:「我……我一定會想辦法還的!請讓我離開!我今次一定會守諾言——」話沒說完,屋內便響起一下打耳光的聲音。

  森普斯想也沒想,就連忙衝上前去把門推開。門撞在牆上,發出「砰」的一聲。現在近在面前的,是一名年約十三、四歲的少女。她跌坐在地上,左頰紅了一片,眼眶上盡是淚水。她身旁站著一衣旅領低低露出乳溝的女子,她左手扯著少女的手腕,剛才用來打耳光的加手仍停留在半空。二人見到突然闖進來的陌生人,都驚訝頓時呆住了,猶如時間停頓一般。

  森普斯遞起手指著那個女人,怒喝道:「放開她!」

  那女人再呆了半嚮,然後便用惡狠狠的目光瞪著森普斯道:「你是誰?我們的事用不著你管!」

  森普斯悶哼道:「你不用理我是誰,總之你打人就是不對!何況她只是個女孩罷了,你以大欺小更是不應該!」

  少女望望那女人,又望望森普斯。臉上一陣紅一陣青,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這時,另一把女聲自樓上傳來:「羅莎,幹嗎這麼吵?」

  女人和少女不約而同往樓梯頂端望過去,森普斯的目光於是也被導引到那邊。沒有點燈的那一頭、黑暗中,先是沒有任何動靜,然後一個女人從中現身,表露出一張雪白而且漂亮的臉。她媚眼如絲、紅唇似火,但神情卻冷冷的。她甩了一甩盤在頭上的狂野黑髮,踢著紅色的裙擺走下樓梯,昂首挺胸的來到眾人面前道:「告訴我發生了甚麼事。」

  抓著少女的女人——羅莎說:「大姐!麗芙剛才逃走,我於是抓住了她,打了她一記耳光,然後這個男的便闖進來了!」

  「我也聽到一點。」被稱為大姐的女人慢條斯理地逛到房間的另一端,拉過把椅子蹺起腿坐下來,然後用留著長指甲的手指指著森普斯:「你啊,還是別多管閒事了,我們的一切都與你無關。」

  森普斯繃著臉道:「別再向我說這種話了,稍有一點良知的人都不會就手旁觀。你們到底是甚麼人?為甚麼要強留著這個女孩?」

  大姐瞪大了眼睛:「你不知道我們是甚麼人嗎?」接著她笑了,用指頭在低開的衣領上游移:「這裡是妓院,看來正人君子摸錯門了。」

  羅莎也笑了,而森普斯和少女則鐵青著臉。

  「既然是妓院我就更加不可以不理。」森普斯指著名叫麗芙的少女:「她不應該留在這種地方。」

  大姐哼了一聲道:「我不知道甚麼應該不應該,只知道她欠了我的錢又沒能力還,因此她要留在這兒工作。」

  麗芙這時插言道:「謝薇拉小姐!打掃洗衣之類的雜活我不介意去做,但是——」她顫抖著,臉色變得死白:「但是那種事,我……不,我不想做……」

  森普斯聽得出她指的是賣淫,一個令良家婦女難以啟齒的字眼。

  大姐——謝薇拉悶哼一聲:「每一個女孩都這樣說,但最後還不是四處都是我們這種人?麗芙,我只可以給你一個星期。這一個星期你就繼續打雜活,但往後就得乖乖聽話接客去。」

  麗芙站起來,衝到謝薇拉面前,又馬上伏在地上哀求道:「大姐!我求求你!我不想這樣渡過下半生!」

  謝薇拉厲聲喝道:「不這樣那難道你要選擇去死嗎?」

  麗芙抬起頭望著謝薇拉,愕然地張著說不出話來的小嘴。森普斯也呆住了,不明白謝薇拉這驚人之句是甚麼意思。羅莎倒是氣定神閒的,等待著事情的發展。

  謝薇拉大聲說:「如果你不留在這裡,你還可以到甚麼的地方去?你已經沒有家了,那間房子已經賣出去用來還其他的債了!也沒有親戚朋友肯收留揹著債的你,你難道忘記了嗎?」

  麗芙說不出話來。

  謝薇拉繼續道:「流浪街頭,捱飢抵冷的,分分鐘都在痛苦的滋味,你難道也忘記了嗎?如果你有勇氣再去承受那種折磨,甚至不怕因為這樣而死在外邊,你就儘管走出這個門口!」她手指著那扇沒關上的門,外面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。

  接著是一片死寂,沒有人說話,也沒有人挪一下身子,只有燭火和影子在搖晃。過了好一會兒,麗芙才用帶著顫音的聲調喃喃道:「對不起……」

  森普斯知道她屈服了,情急之下叫了她的名字:「麗芙!」

  「大姐,我會留下來。」麗芙接著轉頭面對著森普斯:「對不起,好心的先生,讓你費心了。」

  「不,我……」森普斯也不知要說些甚麼才是,他只知道自己失敗了。

  謝薇拉用下巴指了指樓梯,向羅莎說:「你帶麗芙回去休息吧,明早天一亮就要工作的了。」

  羅莎抓著麗芙的手臂把她扶起來,麗芙依從了她,二人一起踏上樓梯,背影看起來猶如一雙姊妹。但這兒明明並不是她的家,這種地方不應該是任何人的家……這時,二人的身影已沒入了黑暗之中,接著是輕輕的關門聲。森普斯凝視著那片漆黑,腦裡無法有任何思緒,只有一片落寞。

  過了半嚮,謝薇拉才吐了口氣,用略帶疲累的語調道:「你死心吧,這種事我見得多,事情是不會向你所希望的方向發展的。」

  森普斯望向她道:「只要你首肯,事情就可以有轉機,只看你要怎麼決定罷了。」

  「我這裡是賣淫的,不是賣同情的。」謝薇拉偏過臉去,輕輕的冷笑了一下,當中卻不似有嘲弄的成份,而以苦澀為多:「再者,要同情別人,自己也得有本錢啊。」

  森普斯問:「你是指錢?」

  「哎哎,其中之一吧。」謝薇拉說。

  森普斯並不算富有,但還是問道:「她欠你幾多?」

  謝薇拉抬起下巴,兩手交疊放在膝上,像個向情人鬧小脾氣的少女般說:「我不告訴你!」

  森普斯則是另一個極端,神情嚴肅得像個古板的老教授:「她欠很多?你說出來,我可以和你商量。」

  謝薇拉遞起手阻止他:「不是多或少的問題,而是——你替她贖身是沒意思的。」

  森普斯攤開雙手:「甚麼沒意思?只要把她救離這裡,她往後的人生就有救了!」

  「哪門子的有救?」謝薇拉把手掌翻向上,用手指一面算一面道:「她離開了這裡,之後能賺到錢養活自己嗎?不要以為人人都能夠在這城市中活得很容易。在社會裡面,有很多人是多餘的、不被需要的。」

  森普斯再一次被駁倒了。

  謝薇拉掛上蠱惑的微笑:「哼哼,雖然你看起來不怎麼有錢,但始終還是在社會中會被欣然接納的那一群。」

  森普斯緊閉著嘴,沒有回應。他不覺得對方說的是恭維說話,甚至覺得有點嘲諷的意味。

  「她和你不同,像她那種女孩,在這個世界中根本沒辦法獨力生存。你護得她一時,護不到她一世。而且這樣的女孩四處都是,你救得幾個?」謝薇拉站起來,撥了一下她的的黑髮道:「夜了,你回去吧,我馬上就要鎖門了。」

  森普斯明白死賴著不走也不是辦法,於是只好默默轉身離開。他踏出門外,站在外面發呆半嚮,然後又回首一望。門已經不知在何時關上了,竟然沒發出任何聲音。窗子也沒再透出燭光,破舊而且燻黑的窗板緊緊關著。他看看手中的提燈,燈油已經快燒光了。他於是忽匆匆的跑過對街,回到巴爾太太的房子裡。屋裡一片漆黑,不見巴爾太太的身影,她大概已在睡房進入夢鄉了吧。他於是把門關上、栓住,然後便回到房間裡去。



  天還沒亮,麵包和肉湯已經款待到餐桌上。森普斯和巴爾太太各坐在一端,一面用餐一面閒聊。森普斯輕輕的撕開麵包,碎屑掉到湯裡面:「昨晚的事情就是這樣了,這世界真是殘酷。」

  巴爾太太用匙子拌著湯,把浮面的麵包粒攪到碗底裡:「你太過善良了,這樣在社會中是很難立足的,奈德。」她誤叫了自己兒子的名字,但沒有發覺。

  森普斯覺得沒必要指正,於是默不作聲地繼續撕麵包。

  她優雅地在碗邊刮掉匙羹底的湯,然後才送進嘴裡,又待完全咽下才繼續道:「像她那種出身不良的女孩,本就應該被淘汰的。」

  森普斯停止了動作。

  巴爾太太沒注意到他的反應,兩眼只注視著因混入麵包而變濃的肉湯:「一個城市裡面,是不可以有太多窮人的。他們要麼只會姦淫擄掠,要麼只會求人施捨,沒有貢獻卻分享別人的成果。只要這樣的人一多起來,社會就會墮落了。」

  森普斯不再撕麵包,整塊插進湯裡拌著:「但她自己也不想這樣的,她並不壞,只是不幸罷了,我是這樣覺得。」

  「不幸是自找的。」巴爾太太慢慢的喝了一口湯然後道:「大家都生在同一個城市,為甚麼有些人高尚而且富有,有些人低賤而且貧窮?就是因為前者肯去努力,而後者不肯。你是出身良好的孩子,是沒必要同情那種和你不同的人的。」

  森普斯在心裡默唸著「出身良好」這幾個字,不知道她指的是奈德,還是真的就是說他。一個賣書的,看起來就像個文化人,對嗎?他這樣想著,先把麵包吃完再喝肉湯,接著便聽到某處的鐘樓敲了六下,他抬起頭來望向窗戶,見到緊閉著的窗板而沒有見到陽光。

  這時巴爾太太也吃完了,用手帕擦了一下色澤黯淡的嘴唇道:「我也向市政府反映過的了,表示希望對面那班妓女遷出這一區,免得滋擾良民。但市政府那些人反而問我,為甚麼不到郊區找個好地點建一幢大宅院?真是氣死我了,怎麼可能要好市民把城市讓給妓女?」

  森普斯站起來,把碗碟收拾好。然後拿起裹著樣書的包袱,向巴爾太太道:「我今天會逐家書店拜訪,黃昏時才回來。」

  巴爾太太問他:「那麼要不要為你準備晚餐?」

  森普斯微笑著說:「不用了,我在外面吃。」然後便離開了房子,來到大街上。

  這天天色十分陰暗,天上烏雲密佈,完全看不出是個早晨。四周的任何事物都是灰調的,令人沒辦法心情愉快。森普斯望向對街,見到謝薇拉等人所居的排屋,它看起來比昨晚更加老舊,外牆上有很多地方被燻黑過,仿佛經歷過火災。牆腳長出雜草,似乎沒有人打理。窗板大多數都閉著,正門也都關著,木材的顏色黑如焦炭。但左右兩邊的鄰居倒還好,外牆也有點焦黑,但看得出有人洗過。窗板也還滿新的,看來曾經更換掉。雜草也只有小量,不起眼地長在角落。大門啟開,可以見到裡面有傢俱,還有孩子的玩具丟在地上。門外則放著水桶,一個滿一個空。這一切讓人知道,這是個有人居住的地方,但謝薇拉那兒看起來就像無人的廢屋。

  他也路過了上次的那家旅店,大門打開著,老闆正在忙著招呼一名看起來富有的男性客人。之前編給森普斯的房間,大概就是改租給這個人了。其餘也沒有特別的地方,森普斯於是繼續上路。他去了好幾家書店和出版社,然後在又酒館留守了半天,等候及會見約好的客人。到了傍晚,便出發回巴爾太太的家去。由於天色昏暗,謝薇拉的那幢排屋看起來沒早上那麼老舊。啟開的窗戶透出燭光,牆上的焦痕被光與影掩飾了,看起來只是普通的污漬。窗內人影晃動,傳出笑語。樓房裡雖幹著不道德的交易,但那氣氛卻沒有污穢的感覺,反而像是在舉辦喜慶活動。

  這時他看見了麗芙,她來到了窗前,雙手握著掃帚柄。她一面輕輕的掃著地,一面看著或在大笑或在喝酒的其他人,臉上流露出迷惑的神色。森普斯站在街上凝視著她,感覺很是無奈。他甚麼也幫不到,只能讓命運引領一切,最後發展成一個他和她均不願見到的結局。接著麗芙轉過身來,見到了身在外面的他。她先是睜大了眼睛,似乎很驚訝的樣子,然後她向他笑了,那是一個溫婉純真的微笑。這和她身處的地方完全格格不入,但亦正因為這樣而顯得珍貴和美麗。森普斯呆望著她,她則向他揮了揮手,然後便低頭繼續掃地。

  然後森普斯便回巴爾太太的家去了,二人閒話家常了一會,吃了些餅乾當點心,就各自回房間睡覺。在漆黑中,他先是面對著牆壁睡,過了不知多久便轉過身來面對著床口。他微微張開了雙眼,猛然見到有人站在床邊。他大吃一驚,猛地坐了起來,接著發現眼前的人竟然是麗芙。他連忙問:「你是甚麼時候來的?」

  「才剛剛。」麗芙指了指門口,輕聲道:「我見到後門沒鎖,因此悄悄溜進來了。」

  森普斯忽然有點頭暈,視野時而模糊時而清晰,但他還是支撐著身子道:「但現在都這麼晚了……」

  麗芙低著頭,交疊的雙手垂放在身前:「對不起,因為你媽媽不會讓我這種女孩進來的,所以我才用這種方法來見你。」

  森普斯喃喃道:「我媽媽?我……我媽媽是……是……」但腦海中一片空白,竟然甚麼也想不起來。

  麗芙抬起頭望著森普斯,眨了眨她那長長的睫毛:「我來是為了向你道謝,我實在很感激你上次來幫我,即使我只是個陌生人。」

  森普斯搖了搖頭:「你不用感激我的,反正到最後我甚麼也沒幫著。」他嘆了口氣,喃喃道:「我真沒用。」他覺得很累,累得有點異常,不知是因為半夜醒來,還是因為其他甚麼。

  「不!你別這樣說!」麗芙猛的跪下來,握著他那涼涼的雙手:「你這樣我會內疚的!你好心來幫我,但我卻反而令你不愉快。」她垂下眼簾,沉默了半嚮才道:「我是一定得在謝薇拉小姐那兒待下去的了,在那裡……我希望至少知道你活得快樂,只要這樣就好。」

  森普斯感到異常悲傷,為了驅除這種感覺,他甘願付出一切。他緊緊的反握過麗芙的手道:「不!不要這樣!麗芙,你當我的妻子好了!」

  麗芙抬起頭,驚訝地瞪大眼睛望著他。

  森普斯也不明白,自己為甚麼會突然說出這樣的話,這完全不像他,但他還是不受控似地繼續說下去:「以後就由我來保護你好了,往後我都會一直保護你。欠債我會想辦法幫你還的,總之嫁給我吧,我可以給你家庭,而且不會再讓別人欺負你。你說好不好?」

  麗芙沒有把手抽回:「但你媽媽會允許嗎?她最討厭我這種出身的女孩了,是不可能會接受我的。」

  森普斯輕拍著她的手背:「不用擔心,我會盡力說服她的。若果她不肯應承,那我們私奔就好。總之從今以後,我倆是最親的人了,無論如何我都不會離開你。」

  麗芙感動得流下淚來,把頭枕在他的手上哭過不停,並道:「你真好……世上沒有人能比你更好了……」

  森普斯用手拭去她的眼淚:「這個星期內,我一定會來接你。不論我和媽媽談成怎樣,我都會來接你的。」

  麗芙點了點頭,站起來一面拭淚一面微笑道:「那麼我等你,奈德,我愛你。」她說完後扶著他的雙臂,輕吻了他的唇一下,然後便轉身離開了房間。

  「奈德……」森普斯喃喃唸著,然後閉上雙眼。然後當他再次睜開眼睛時,他發現自己是躺在床上的。隱約聽到外面有雞在啼,但從窗板縫間透進來的光還是是非常微弱。他坐了起來,發覺原來先前的都是夢。麗芙根本沒來過,而他也不是奈德。奈德是巴爾太太的兒子,是這房間的主人,現在正因為工幹而在外地。而森普斯是另一個女人的兒子,是巴爾家的客人,過幾天工作完成後就會離去。

  換過衣服後,他來到樓下,見到巴爾太太正向門外的甚麼人說話:「不!不用!我這裡不需要傭人!而且就算要僱,我也不會僱你這種出身低下的小孩啊!」接著她便狠狠的關上了門,好像很生氣的樣子。然後她便進了廚房,把早餐端到飯廳。

  森普斯坐到位子上,問道:「剛才的是甚麼人?」

  巴爾太太也坐下來:「一個骯髒的男孩,說是急需要錢,想找一份工作。」

  森普斯拿起麵包道:「這些年頭,好像有很多這樣的孩子。」

  「是太多了,把這城市搞得不成樣子。」巴爾太太說。

  森普斯改變話題:「今晚也不用煮我的晚餐,我會工作到傍晚過後才回來。」

  巴爾太太呷了一匙濃湯,再用手帕抹了抹嘴才道:「你真勤力啊!我兒子也是這樣的人呢!」

  森普斯撕著麵包道,「你太過獎了,只不過就這幾天而已,後天早上我便離開這城市。在船途上我可沒事幹,一呆就是幾日,可以盡情當大懶蟲。」

  巴爾太太面露惋惜的神情:「這麼快便走呀!我還以為可以多相處幾日一星期呢!這個家又剩下我一個老太婆了。」

  森普斯說:「其實僱個傭人也不錯,可以幫忙做粗重工夫,也可以當個伴。」

  「伴兒還是身份相稱的好。」巴爾太太掛上一個冷冷的笑容:「我以前也僱過女僕,但最後還是受不了她們的粗鄙和無知,於是通通都解僱了。」

  然後二人便靜靜地用餐,用完餐後森普斯便出門去。就像昨天那樣,在走遠之前目光都停在對街的排屋上。那邊還是老樣子,既沒有人影也沒有人聲。只有幾隻烏鴉站在屋頂上,向灰沉的天空或引頸或拍冀。再往前走一小段路,便見到旅店就在前方。旅店門前停泊了一輛馬車,老闆正向裡面的人連連道謝,似乎是收到豐厚的小費,然後馬車便駛走了,老闆也回到店中招呼客人。森普斯也繼續向前走,到酒館和顧客會面。

  時間逐漸流逝,可是由早上到中午,中午到黃昏,天色都沒有轉變過,一直都陰陰的。直至四周漸黑,才證明了時間真的有在流動。謝薇拉那邊的窗子透出燈光,大門也啟開著,引誘路人逃離這寂寞的街道。森普斯駐足外頭,抬頭凝望這幢房子,內心很是鬱悶。再過一天他就要離開這城市,當他踏上船隻的甲板上後,這兒的一切便與他無關了。他會有別的工作,有新的感觸,令他把過去了的事都丟到腦後。但是麗芙往後的日子卻是……

  他不忍心想像下去,要轉身就走,可以卻被人叫住了。是麗芙,那聲音其實並沒聽過很多次,但卻令他感到很熟悉。她在說:「是你啊!你每天都這個時間回家嗎?」她人在房子裡,用兩手撐著窗框往外望。

  森普斯遲疑了一下,才回過頭去:「啊……不,不是。」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解釋「巴爾太太的家不是他家」,還是「這個時間回來」的事。他只感到腦袋中亂成一團,分不清夢境和真實。接著他突兀地說了一句:「我叫森普斯。」

  麗芙點了點頭,沒有表現得驚訝:「這是你的名字啊,我還是第一次聽到。」

  「上次太混亂了,因此完全忘記了介紹自己。」森普斯說。

  麗芙別過臉去,喃喃道:「啊……是的。」似乎不想提起這些事。

  但森普斯決定要繼續這個話題,在離開之前他想確認麗芙的想法:「你真的要留在這兒嗎?」

  麗芙先是垂下頭、咬著下唇,過了一會才回應道:「是的,因為的確沒有其他選擇。」

  森普斯心想:「我……不,奈德和麗芙結婚的事果然只是個夢。」接著頓時又覺得自己好傻,竟然處處在找證據證明自己現在是清醒的,而不是發夢。

  麗芙繼續說:「希望你不會因此而瞧不起我,不,我怎可以這樣要求你呢?像我這種人……將會是……那種女人。」

  森普斯說:「別說這種話,不可以討厭自己啊。」

  「我也搞不清楚……」麗芙別過臉去,沒有望著他:「其實謝薇拉小姐,還有羅莎她們人都不錯的,她們也是逼不得已才會過這種生活。並不是只有我才不幸、只有我才值得別人同情。或許……我已經把她們當成同伴了吧。」

  「她們告訴了你很多事嗎?」森普斯問。

  麗芙點了點頭: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去。」

  「但不可以被感情迷惑啊。」森普斯說。

  麗芙似乎有點錯愕,沒有說話只是貶著眼睛。

  森普斯繼續說:「世上有些痛苦,是不需要大家一起來承受的。如果有機會的話就馬上離開吧,不管到底是何年何月也好。」

  麗芙似懂非懂,只是「嗯」了一聲。

  這時,謝薇拉的聲音自屋內傳來:「麗芙!你在哪裡啊?」那聲調就像姐姐叫妹妹。

  麗芙連忙回頭道:「我在啊!有甚麼事要我做嗎?」

  「給你的裙子造好了,來試試看吧!很漂亮的呢!」謝薇拉說。

  麗芙回應道:「啊,是的,我馬上來。」然後轉頭悄悄向森普斯說:「我得過去了,我們下次再見吧!如果你不介意的話……」

  「我不介意。」森普斯微笑著向她揮了揮手,然後退著向對街——巴爾太太的家走過去。

  麗芙也微笑著向他揮手,然後離開了窗邊。

  森普斯則進了巴爾太太家的前門,然後發現裡面一片漆黑。昨晚門邊有掛著提燈,但今天沒有。他摸索著來到廚房,然後才見到燈光。原來是巴爾太太把提燈拿去用了,她正站在後門前,和門外的人說話。門外的是個男人,身上的衣衫破破爛爛,臉上長滿鬍渣,嘴裡少顆門牙,眼神兇惡卻又閃縮,看起來就像個流氓。森普斯本以為是流氓來滋擾,卻見到巴爾太太在笑,而且還說:「那麼事情拜託你了,我付這個價錢甚麼都夠了吧?」

  那男人也笑了:「夠!我感謝你的慷慨,太太,我很久沒見過這麼多錢了。」然後便轉身離去。

  巴爾太太再叮囑:「一定得成功啊!我會在這兒看著的!」然後便把後門關上。

  森普斯閃身躲進飯廳裡,巴爾太太完全沒注意到他的存在,把提燈掛回正門邊,然後便上樓梯去了。森普斯待了一會兒,見沒有任何動靜,才再次來到門口,故意用力把門打開再關上,還拿起了提燈,假裝才剛剛回來。但巴爾太太沒有下來迎接,也許她已經上床睡覺去了。他不明白她在幹甚麼,不明白像她那樣在乎身份差異的人,會和看似流氓的人接觸,而且她還笑了,事情似乎很不尋常。她給了那男人錢,大概是委託了甚麼工作。到底會是甚麼工作呢?他想不通。她連女僕也挑三揀四的,為甚麼卻會選中這個看起來很有問題的男人?

  但森普斯又想到,自己只不過是個來借宿的麻煩人罷了,又哪有資格去管人家幹甚麼?後天早上他就要離開了,就算有甚麼事情發生,他大概也看不到結局。既然這樣,不如收歛一下自己那一向過盛的好奇心。他於是回到睡房,換上睡袍、吹熄燈火,躺到床上便睡。然而不知過了多久,他聽到街外有聲音傳來,好像是有人在叫救命。他先是以為自己又發夢了,但之後發覺是真真實實在有人在叫救命。他連忙跳下床,跑到窗前將窗板打開,頓時發現外面已烈火熊熊!但燒的不是這兒,而是對面——麗芙和謝薇拉等人所住的房子!他馬上衝到樓下,來到街上,想幫忙救火,卻不知水井在哪兒。他只好大叫:「失火了!快來幫忙啊!失火了!」接著他繞著火場跑,呼喚著麗芙、謝薇拉還有羅莎,但沒有人回應他。倒是見到那缺顆牙的男人,手捧著一堆木料,像煮湯般往火場裡添柴。

  森普斯不想承認看到的是事實,不想相信這就是巴爾太太給這男人的工作。他向那男人跑去,向他大喝道:「你幹甚麼?快住手!」

  男人一聽到,便把所有木料丟到地上,跑到小巷中去了。

  森普斯也沒空追他,繼續大叫著:「失火了!快來……幫忙啊!失火了!」但沒有人來幫忙,火勢變得更加大了。他無法理解為甚麼會這樣……至少會有人打開窗看看的,但現在四周都沒有動靜,只有這幢房子在燒!他感到無力,身心都感到無力,跌坐在地上,自顧自呢喃道:「為甚麼?我還是在發夢嗎?不可能的……」

  接著,火場中的大門被打開了,被薰得污黑的麗芙跌了出來,仆到地上。雖然人看來有很虛弱,但她還活著!森普斯頓時忘記了自己的疑惑和疲乏,半爬半跑地衝到她的身邊,把她拉離火場。這時,他發現她的手中竟然拿著一把尖銳的刀子。

  「麗芙……」森普斯不知道應該問甚麼。

  麗芙喘著大氣,喃喃道:「巴爾太太……是她!她竟然……她竟然……我要殺了她!我要為大姐報仇!」

  森普斯焦急地抱著她:「別這樣!冷靜下來!你先顧好自己吧!」

  麗芙一面咳嗽一面掙扎著:「不……放開我!奈德!」

  森普斯頓時呆了,心想:「為甚麼她會叫我奈德?我明明告訴過她我的名字……難道我還是在發夢?」

  他手一鬆,麗芙便推開他跑了開去,直衝進巴爾太太的房子。而他則搖搖晃晃地站起來,也向那邊慢慢走去。他相信自己是在發夢,又在夢中變成了奈德。但只要回到床上,他就可以繼續睡覺,只要待到天明,夢就會醒,然後他會發現任何不幸的事都沒有發生過。然後他來到門前,見到巴爾太太倒了在廚房門口。下半身隱沒在黑影中,而胸口則插著一把刀。

  他感到一陣暈眩……



  森普斯摸索著,他先是摸到了枕頭,然後摸到了被褥。他頓時鬆了口氣,心想果然只是發夢。可是他張開眼後,見到的不是巴爾太太家的睡房,而是旅店——之前要住但最終沒有住到的那家旅店。他連忙坐起來,見到旅店老闆就坐在角落的木凳上,正在用小刀削著蘋果。

  老闆見他起床了便道:「真好,你終於醒了。我真不明白為甚麼人家會把你送來這裡,這種事明明應該由教會或醫院負責吧?」

  森普斯只感到莫名其妙:「是誰把我送來的?還是我根本一直都在這裡?」

  老闆揚了揚眉:「一直都在這裡?不,我的確是把你趕出去了。但過了幾天,附近的街坊發現你暈倒在那個地方,於是就把你送過來。」他嘆了口氣:「我都認了!都認了!是我不好!我不應該把你扔出去的!」

  森普斯指著自己:「我暈倒了?在哪裡?我到底怎麼了,好像一直在發怪夢。而且……老天!巴爾太太一定很擔心我,我應該回去了!」他將腳放到地上,要站起來,可是老闆喝止了他。

  「停停停!」老闆咬了一口蘋果,用刀子遠遠的指著他:「別再提那個不祥的名字!世上沒有這個人,至少現在沒有!」

  森普斯皺起眉頭:「你說甚麼?是她收留了我!」

  老闆猛搖頭揮手:「說出來你一定嚇一大跳,但你一定要相信——那個巴爾太太七年前就已經死了!」

  「死……了?你說七年前?」森普斯想起巴爾太太倒在地上,胸口插著刀子的一幕,頓時感到全身發冷。

  老闆連連點頭:「說來話長,那位巴爾太太住在那兒很久了,一直都是和她兒子奈德在一起。可是後來對面的排屋住了一群妓女,她對這很不滿意。她時常和她們有爭執,想要她們離開,但她們不肯。然後有一天,有一個小姑娘來了。」

  森普斯在心裡喃喃唸著:「麗芙……」

  老闆側頭想了想:「好像是因為欠債而來到這裡,打算賣淫還債。可是巴爾太太的兒子奈德竟然愛上了這個女孩,想要和她結婚。巴爾太太哪受得了?她於是收買了一個流氓,放火燒那家妓院。流氓放了火,又將所有事都告訴了妓女們,然後便逃走了,可是那女孩卻逃了出來……」

  「那其他人呢?」森普斯問。

  老闆放下刀子,咬了口蘋果:「都死了,聽說是另外那幾個妓女合力幫助她跑,結果也只有女孩一個成功逃了出來。知道大家都沒救了,女孩也不想苟活,她於是帶著刀子衝進巴爾太太的家,把元兇——巴爾太太殺了。奈德見到整件事的經過,卻來不及阻止。」

  森普斯遲疑了一會才問道:「那麼……女孩最後怎樣了?」

  老闆攤了攤手:「被拘捕,但才過一天也死了,因為她吸了很多濃煙。奈德一下子失去了母親和愛人,就開始神經失常,老把自己困在房子裡,最後因為絕食而死。」

  森普斯垂下頭,喃喃道:「這都是真的?我為甚麼會見到呢?我竟然見到了……」

  「算罷,你也不是第一個這樣的人,所以街坊把你撿來時我一點也不驚訝。每一兩年,她們總是要作祟一下。」這時,老闆發現他已把蘋果吃完了:「糟糕!我原本是要削給你吃的!」

  森普斯苦笑道:「不要緊,反正我沒甚麼胃口。」



  第二天,森普斯再次來到這幢在七年前燒過的房子前。他在門前放下花束,再凝視了緊閉的窗板一會,然後便轉身離去。今天的天色依然灰暗,既像昨天,也像七年前那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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