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金船劇院外的大街上,空空蕩蕩的幾近無人。人們都進劇院裡了,艾路菲恩從馬車上下來,心想會不會錯過這齣戲的開頭。但也沒所謂,他與其說是來看戲,不如說是來尋找回憶。他抬頭望著牆上的大型宣傳單張,上面寫著:
《夜歌》星辰劇團 主演:辛西亞.史登 古里基.史登
艾路菲恩沒有繼續看下面的劇情介紹,不用看都知道星辰劇團還是在演那種淒淒慘的慘苦情戲。令他驚奇的反而是,那個名叫古里基的演員怎麼跟了辛西亞的姓。艾路菲恩望著傳單沉思……對,辛西亞是團長的獨生女,因此招了個入贅的夫婿吧。夫妻檔,戲臺上哭哭啼啼、吵吵鬧鬧,在後臺可甜蜜著呢。艾路菲恩這樣想著,秀美的臉上掛上了苦笑。接著他踏上劇院前的寬闊石階,未進門,一個年約十三四歲的少年就迎上來道:「這位大爺,來看戲嗎?位子訂了沒有?」
少年是見來客衣著光鮮,因此才稱之「大爺」吧,可艾路菲恩不喜歡這個叫法,這聽起來好老。他二十九歲,說起來辛西亞還比他大兩歲呢!但他也懶得和小伙子計較了,就道:「沒訂位,包廂還有空的嗎?」
「有!有!請跟我來!」然後少年就領著他進了劇院。
轉右,沿著硬木樓梯登上二樓……其實不用他帶艾路菲恩也認得路。上完這道樓梯,還得再上另一道樓梯登上三樓。他們會先到達一個廳堂,廳堂向街的一面牆上有一大排窄但高的窗戶。天氣晴朗時陽光曬進來,會有種教堂似的氛圍。但在雷雨天,閃電和雷鳴則會把牆壁炸開似的,非常嚇人。這一切,他都記得。
他們來到廳堂中,這兒果然還是艾路菲恩記憶中的模樣。不過有更豪華一些,窗戶上都掛了紅色窗簾。牆也重新漆過,變得白了。少年把他帶到右邊第三個包廂,艾路菲恩給了他看戲的錢和小費,然後少年就笑嘻嘻的退出去了。這包廂內有一張雙人、兩張單人的扶手椅,但現在就艾路菲恩一個人用。
他沒馬上坐下,而是來到前面,雙手扶著欄杆往外望。舞台上的簾幕還是垂著,戲還沒開始。下面的觀眾席快全滿了,沒想到星辰劇團發展得竟還不錯。記得以前,極其量就只能有個半滿吧。人們鬧哄哄的,交談、換座位,這種情景艾路菲恩多少有點懷念。然後場內逐漸靜下來,完全無聲了。簾幕緩緩拉起,綺美的提琴聲飄揚開來。
戲要開始了,臺上的,還有艾路菲恩內心處——記憶中的戲,都要開始了……
「格蘭傑先生,真多謝你的花!」在後臺,一個身穿華麗戲服的女人,手捧著一束艷紅至極的玫瑰,向面前的高瘦男人說。
那時十一歲的艾路菲恩,就站在附近不遠處看著。這個女人年約二十七、八歲,長得很美。她有白晢的肌膚,閃亮的、如波浪般的金色秀髮,還有一雙有如綠寶石似的透徹眼睛。她名叫蜜妮雅,是黃金船劇團當紅的女演員。但艾路菲恩不像其他人那樣叫她的名字,他叫她——媽媽。
格蘭傑先生親了一下她的臉,道:「戲演完後我們好好聚一聚好嗎?」
她向他報以一個媚笑,轉過身去,讓自己裸出來的雪白肩頭向著他,卻道:「很可惜呢!我今晚佳人有約了。」
「真是太可惜了!我是多麼的期待這一晚。」格蘭傑先生把手放到她肩上,打著圈輕撫:「下次演出時,務必留個時間給我。」
她握過他的手,把臉湊到他耳邊去悄悄說了句甚麼,然後格蘭傑先生就笑吟吟的向她道了別,轉身向包廂那邊走。剛來到後臺的團長——保斯金見了,就向角落的一個黑髮的漂亮女演員——佩姬招手,又指指格蘭傑先生逐漸遠去的背影。可佩姬一臉怒容,用雙手架出一個大交叉。保斯金嘆了口氣,就向另一個沒名氣的新人招手。那新人笑了,急急跟在格蘭傑先生身後。誰——包括年幼的艾路菲恩都都知道,她只不過是蜜妮雅的替身,但她不在乎。若是討得這位有錢人的歡心,好處將源源不絕。
然後,保斯金團長從衣袋中掏出一個信封,遞給蜜妮雅道:「這是雷蒙德先生給你的。」
「他人呢?怎不親自給我?」蜜妮雅把紅玫瑰隨手丟到一張椅子上,接過信封。
團長聳聳肩:「他說忽然有急事,今晚沒空了。」
蜜妮雅一臉失望,而佩姬則一副得意的樣子。接著蜜妮雅打開信封,拿出的卻不是信件,而是一隻綠寶石指環。她馬上抽了一大口氣,驚訝地。而佩姬亦是抽了一大口氣,憤怒的。
「他叫我轉告——這顆綠寶石沒你的眼睛一半美。」團長說完,就向佩姬投以責備的眼神。
佩姬別過臉去,雙手抱胸,生著悶氣。
蜜妮雅一臉幸福,摘下左手中指上的道具指環,把這一隻換上去。
然後團長舉高雙手大力拍著,向後臺的所有成員道:「快快快!觀眾已經開始進場了,做好演出的準備!」接著人們就毫無緊張感地各就各位了。
艾路菲恩就只是待在一旁,因為這齣戲沒有小孩的角色。他看著臺上的簾幕升起,聽到媽媽響亮但生硬的唸白,而其他一些後臺的成員搬弄著下一場要用的佈景。佩姬引頸從佈景的縫間窺看蜜妮雅,眼裡充滿妒忌的火焰。艾路菲恩最討厭她這種眼神,於是就離開這裡,踱到走廊上。然後,他見到辛西亞。
辛西亞並不是黃金船劇團的成員,她是星辰劇團團長——史登先生的獨生女。她比艾路菲恩長兩歲,也就是十三歲,長一頭濃密的棕髮,一雙棕色大眼睛很有神采。她已故的媽媽是星辰劇團中最有名的女演員,但也完全無法和蜜妮雅相比。儘管那位的演技比蜜妮雅好很多,但星辰劇團的劇目實在太悲慘嚴肅,劇中角色不是這個死掉就是哪個死掉,因此不太受大眾歡迎。而不太受大眾歡迎就等於沒甚麼錢,他們沒漂亮的新戲服,沒有豪華的佈景。而更要命的是,他們沒有像格蘭傑先生、雷蒙德先生那樣的金主。又或者應該說,是他們團中沒有「肯賣」的人。
辛西亞坐在走廊中的一隻箱子上,手支著下巴,向艾路菲恩道:「你媽媽的唸白還是那樣糟糕。」
艾路菲恩回嘴道:「你的話毫無新意。」
可辛西亞不生氣,反而笑了,然後又道:「她根本不在乎吧,因此一直沒進步。」
確是不在乎,艾路菲恩知道媽媽根本不喜歡演戲,入行只是為了混口飯吃。這根本不能算是秘密,因為黃金船劇團中大多數人都是這麼樣的。
艾路菲恩說:「可觀眾也不在乎演技甚麼的呢,對不?他們只是來湊個熱鬧,嘻嘻哈哈一番而已,像你們那麼辛苦練習又有甚麼意思?」
辛西亞攤開雙手,苦笑,然後嘆了口氣,一副「你這種小孩懂甚麼」的表情。然後又道:「那麼不談媽媽,談爸爸好不?」
「不好。」艾路菲恩覺得辛西亞根本是故意找麻煩。
可辛西亞根本不理會他的拒絕:「你知道你爸爸是誰嗎?我爸說,你出生時所有人都在猜經手人是誰。你媽媽看來是知道,卻三緘其口。」
艾路菲恩慌了:「我——我當然知道!媽媽有告訴過我,但叫我不要向人說。」他說的是假話,蜜妮雅根本沒透露過誰才是他的爸爸。
「真的不可以說?」辛西亞跳下箱子,走到艾路菲恩面前,湊近他的臉,非常、非常的近,二人的鼻子都差點要碰到了:「從外表真的看不出你爸是誰,你太像你媽媽了,不過我想他一定也是金髮的吧……」
艾路菲恩在辛西亞的棕眼珠中看到了自己,又仿佛覺得看到的是媽媽。有一刻,他真希望辛西亞能從他的臉容看出個端緒來。但又馬上想到,若答案不是出自媽媽的口,那即使知道也沒意義。他於是別過臉去,用力推開她道:「你這種咄咄逼人的女孩子最討厭了!」
辛西亞只是被推退開了一步,但她呆了。
打那天以後的一個星期,艾路菲恩見到辛西亞都繞道走。在這段日子中,蜜妮雅和格蘭傑外出了一次,和一個叫威肯的又是一次。當然少不了雷蒙德,她還陪他看星辰劇團的戲。當那班正經八面的演員在戲臺上演著正經八面的戲時,包廂之中,蜜妮雅溶化了似地倚在雷蒙德身上。她偶爾給他一個吻,而雷蒙德則撫著她的細腰。這一切艾路菲恩都看在眼裡,佩姬亦如是。她咬牙切齒、眉頭緊皺,破壞了所擁有的美貌。
話說回來,雷蒙德有一頭金髮,艾路菲恩的爸爸會是他嗎?可是格蘭傑也有金髮,甚至保斯金團長的禿頭上,還勉強留有幾條金絲,而團中金髮的男人也有好多個……再說,艾路菲恩的出生是在十一年前,搞不好那人早已沒有和媽媽來往了。
艾路菲恩實在沒辦法知道真相,於是有天當蜜妮雅演完戲,獨自在化妝間卸妝時,他就走進去,低聲問她:「爸爸的事……真的不可以告訴我?」
她把盤在腦後的秀髮解下來,用梳子一下一下的梳著道:「等你長大後我再說,因為我怕你會忍不住說了出去。」
艾路菲恩覺得她的顧慮也有道理。若他知道了爸爸是誰,他會想大大聲聲向辛西亞說出來,好令她無言以對。於是他沒有追問,拉開化妝間的門想要離開。可在開門的一瞬間,佩姬就半摔了進來。很明顯她是在門外偷聽,但她用劣拙的演技假裝自己只是絆到腳。蜜妮雅隔著髮絲瞪她,佩姬別過臉去,心虛地喃喃說著「腳趾好痛」。
團中誰都知道佩姬愛上了雷蒙德,不需要一雙明眼都可以看得出。團長曾警告過她:「雷蒙德有妻有兒!他來這裡是玩女人的,不論是對你還是蜜妮雅他都不認真!在他身上撈錢我萬分贊成,但想在他那裡得到愛情就是天下第一傻事!別看蜜妮雅和他好像如膠似漆,她心裡明白限度在哪裡!」
記得那時佩姬臉都白了,但她不肯放棄。她依然只守著他一個,絕不去陪其他男人。打後辛西亞不知從哪兒得知了這件事,她向艾路菲恩說,她同情佩姬。可艾路菲恩剛剛相反,他討厭佩姬,討厭她的自以為是,討厭她因嫉妒而變得充滿怨毒和憎恨的眼睛。
日子如是繼續過,媽媽還是收到好多的花,好多的禮物。佩姬也有收到雷蒙德送的東西,但永遠不及蜜妮雅的多和好。有時她會把他送的花小心插好,但有時又丟到地上狠狠地踐踏,團長每每見到她這樣就搖頭嘆息。而艾路菲恩和辛西亞的矛盾逐漸緩和,可倒是辛西亞變得忙了,沒那麼多時間和他八卦。她說,越接近成年她上臺表演的機會就會越多,因此她得努力學習演戲。
艾路菲恩有時會偷偷看她練習,他並不是喜歡跟著辛西亞,而是無事可做。黃金船的人會教教他認字,免得他連劇本都不會看,但演戲的技巧則從沒教,因為大人們的演技一樣爛。他們靠低俗、荒誕的劇情吸引觀眾,沒有人要求他們做得更好。星辰的人是看不起黃金船的人的,在背地裡嘲笑他們是「假裝成演員的娼妓」,艾路菲恩聽到這些就會悄悄走開。
然後有一天,艾路菲恩和蜜妮雅都上了臺演出。艾路菲恩只是擔任閒角——一個偷了酒喝、醉倒地上的孩子。當蜜妮雅在臺中央和男主角演挑情戲時,躺在地上沒事做的他把眼睛睜開一線偷偷望。但他不是望媽媽,在後臺中她的挑情戲多到令人不想看。他望包廂,右邊第二個,雷蒙德和今天沒戲份的佩姬在一起。
雷蒙德的手摟著她的腰,而佩姬則依在他身上。接著佩姬抬起了頭,定眼凝視這個她心愛的男人。她望了好久,好久,但雷蒙德完全沒發覺,他只是注視著戲臺上的蜜妮雅。接著佩姬的嘴開合著,在他耳邊說了些甚麼,然後雷蒙德就變了臉色,狠狠的瞪著她。她自座位上站起來,雙手握拳,激動地向他說話。雷蒙德猛的搖頭,手指著她,似是在罵她甚麼。而佩姬則撲到他胸膛上,看似是要挽留。但雷蒙德一把她推到地上,手朝門口猛指,大概是要求她離開。接著佩姬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。這時,簾幕在艾路菲恩面前降下。
戲完了,臺上的戲完了。眾演員自後臺走出來一字排開,艾路菲恩也站起來排在最側面。簾幕再次升起,一眾演員向觀眾鞠躬謝幕。席上掌聲如雷般響起,然後觀眾一一離席。彎著身的艾路菲恩微微抬起頭偷望包廂,雷蒙德還在座上,手支著額頭,既生氣又苦惱的樣子,而佩姬已經不見了。有那麼一瞬間,艾路菲恩覺得雷蒙德將佩姬從上面擲了下來。這當然只是他的幻想,若是有人自包廂掉下來,觀眾是不可能不起哄的。
簾幕再次降下,臺上的演員就開始抱怨連連。說累,說對白太長,說道具太重,說最前排的觀眾總是想偷看裙底,他們好像都沒注意到包廂中的爭吵。若是團長知道佩姬惹毛了雷蒙德,一定會馬上解雇她吧。艾路菲恩想著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團長,若佩姬離開劇團,他就不用再見到她那種憤恨的目光。但又覺得說出來,就會顯得像佩姬一樣小器巴拉,這令他感到十分矛盾。
演員們紛紛進入化妝間,艾路菲恩因為不用卸妝和更衣就在外面閒晃。這時,他看見佩姬自幽暗的長走廊向這邊走來。她臉色死白,一頭黑髮散亂了,兩手在肩頭無力地掛著似的。見到她這模樣,艾路菲恩懷疑雷蒙德真的把她自包廂推了下來——但這不可能。她幽靈似地逐漸走近,然後向艾路菲恩招手:「小子,你跟我過來。」
艾路菲恩感到不對徑,她憎恨蜜妮雅,也憎恨身為其子的他,因此一年中向他說的話都不知有沒有十句。而現在,她卻叫他跟過去。艾路菲恩不作回應,但佩姬卻大步走上前,一把扯住他的手腕:「我叫你過來!」附近的大人都側目了,但未有出手制止。
佩姬拉著艾路菲恩就走,沿著走廊……他不知道應不應該反抗,他根本不知道佩姬想怎樣。或許她只是想罵他一頓,就只是這樣而已,只要待她罵完就沒事了。這時,手拿著劇本,喃喃背誦著的辛西亞自前方走來。她見到迎面而來的二人就停下了腳步,然後又一臉驚駭地轉頭看著他們走過。艾路菲恩想問她為甚麼掛上這樣的表情,但終究沒問出口。他回頭看她,她就丟下劇本,拔足往另一邊跑去。為甚麼這樣做?艾路菲恩在心裡問。
然後他就跟著佩姬穿過了走廊,上了一層樓梯,來到了那個接連著包廂的廳堂。平常那個廳堂很光亮,但今天因為下雨,那一大排窗戶的百葉窗板都關上了,令這兒變得很陰森。佩姬帶他來到廳堂中央,終於放開了手,接著用凌厲的目光,居高臨下的盯著他道:「你知道你爸是誰嗎?」
艾路菲恩心想:「為甚麼又是這個問題?」
佩姬兩手握拳,就像和雷蒙德爭吵時那樣:「你知道的吧!你知道你爸是誰!」
艾路菲恩慌了,後退兩步道:「我不知道!我真的不知道!」
「雷蒙德!你爸是雷蒙德!對不對?」佩姬的兩眼忽然流下了淚:「是他……對不對?」
艾路菲恩不明白她為甚麼這樣說,是雷蒙德告訴她的嗎?就在剛才的那場爭吵中……
可佩姬又道:「他不肯告訴我……說不知道……不知道……為甚麼你們說的話都一樣?」然後她伸手扯著艾路菲恩的衣襟:「可惡……那水性陽的花女人……憑甚麼佔著他?憑甚麼給他生孩子?」
艾路菲恩又看到自己,看到媽媽——在佩姬燃燒的眼眸中。然後他感到脖子一緊——佩姬的青筋暴現的雙手掐住他的頸。他想叫救命,但叫不出。他嘴唇發麻,呼吸困難。他用雙手捶打佩姬,但她卻笑了,面目猙獰地笑了。她再加重力度,艾路菲恩覺得脖子好痛。可這時,在他模糊的視線中,辛西亞在樓梯口出現了。她身後還帶著幾個人——媽媽、團長,還有幾個黃金船的男成員。
團長指著佩姬大聲道:「你幹甚麼?快放手!」
然後媽媽就衝了上來,扯著佩姬的頭髮叫道:「放開我兒子!」
其餘幾個大人也一湧而上,想要制服佩姬。這時,佩姬忽地放開了掐著艾路菲恩的雙手。艾路菲恩被甩了開去,被辛西亞及時扶住。接著佩姬抓起廳中一個大花瓶,往蜜妮雅頭上就是一擊!花瓶「嘩啦」一聲碎了,蜜妮雅的額上一片鮮紅,是血。從她頭上的傷口流出的,還有佩姬的——花瓶碎片割傷手而流出的血。有那麼一瞬間,一切都靜止了,然後蜜妮雅就倒了下去。
艾路菲恩用沙啞了的聲音嘶叫道:「媽……媽媽!」但蜜妮雅不動了。
接著在團長一聲令下,眾人把佩姬壓在地上。而佩姬笑了,瘋狂地大笑。
打後的事艾路菲恩記不清楚……只知道他媽媽就這樣死了,這樣簡單地就死了。佩姬成了殺人犯,後來在大廣場上被問吊。據某個劇院常客說,那天有很多觀眾,在那兒看她最後的「演出」。而「艾路菲恩是雷蒙德的私生子」這個傳聞亦流傳了開去,即使這根本只是佩姬的胡亂猜測。
事情發生後雷蒙德來過劇院一次,他低調的來找保斯金團長,兩個人悄悄進了辦公室中,但還是被艾路菲恩發現了。他就像佩姬以前那樣伏在門上偷聽——他已沒了媽媽,多少有點期待雷蒙德會承認是他生父。然而雷蒙德沒這樣做,他只向團長說他不知道,他不知道這孩子是不是他的。但不管怎樣也好,這傳聞不可以由得它四處傳。他於是出了個大價碼,要求團長公開承認自己是艾路菲恩的生父。團長先是一陣沉默,然後他答應了。接著雷蒙德離開了劇院,而艾路菲恩從那以後變成了艾路菲恩.保斯金。
之後有次辛西亞問他:「這是騙人的吧?」艾路菲恩點頭,辛西亞就沒有說下去。
然而艾路菲恩即使當了團長之子,他的生活並沒有甚麼改變。團中人都明白那只是說詞,所以待他的態度並沒有變,既沒特別好,也不特別壞。而因為蜜妮雅死了,團長就力捧另一個女演員——十八歲的茱莉安娜。格蘭傑很喜歡這位年輕小姐,那位叫威肯的也一樣,別的一些男人也是,可雷蒙德再沒有來劇院了。而隨著艾路菲恩年紀漸長,他上臺的次數亦越多,不過他的唸白就像他媽媽一樣生硬。而他的臉容,亦和媽媽一樣美。他的皮膚,他的金髮,他的綠眼睛……除了性別,他每個地方都和媽媽一樣。
在他十六歲那年,他第一次當上男主角。原本這麼年輕是不會擔任主角的,但保斯金團長說他的美可以吸引更多觀眾。可艾路菲恩明白,團長想吸引的不是一般觀眾,而是金主。那天他演完戲,人在後臺,團長就帶來一個信封,交到他手中,那情景就像當年——雷蒙德送指環給他媽媽時一樣。
「這是杜朗夫人給你的,我想她對你一見鐘情。」團長笑吟吟地說。
艾路菲恩記得誰是杜朗夫人,雖然沒直接見過面,但他遠望過包廂中的她。這女人年約四十歲,瘦削,長一張嚴肅的長臉,卻很愛笑。一頭棕色頭髮厚厚的,愛戴大耳環,嘴唇總是塗成粉紅色。聞說她年輕時就守寡了,但因為有孩子而沒有改嫁,就這樣孤單的待到兒子長大成人,但這時兒子卻忽然患病死去。
艾路菲恩於是道:「她是想找兒子的代替品吧。」
「不!不是這樣的!」團長壓低聲音道:「我知道她有個男寵,三十幾歲……是甚麼樣的關係,你懂的,而她樂於再添一個讓她寵著。」
艾路菲恩沒把信封打開,就把它塞回團長手中:「可我對她不感興趣。」
團長攤手:「雖然是老些,又不漂亮,但她出手很闊綽的。」
「不是這個問題。我……」艾路菲恩垂下眼簾:「討厭女人啊。」他仿佛覺得佩姬還在這裡,在用妒恨的目光瞪他。她從他背後悄悄靠過來,想用她那雙白森森的手掐他的脖子。
團長睜大眼睛望著艾路菲恩,一副不知應如何反應的樣子。但半嚮過後,他又靈機一觸似的拍拍艾路菲恩的肩道:「放心,我會把一切搞定的了。」然後就轉身帶著杜朗夫人的信封離去。
艾路菲恩低頭呼了口氣,心想:「我竟然說了出來。」接著他轉過身去,猛然見到了辛西亞——原來瞪著他的不是佩姬而是她。她在後臺的另一邊,手捧著一小箱道具。先是呆了,接著低頭急急走了開去,大概是聽見了他剛才的話吧。但這也好,他這樣想。
不久之後,保斯金團長介紹了個男人給艾路菲恩認識。這人來頭可大了,一個伯爵——柏高.羅禮士,維洛奇伯爵。艾路菲恩對這人所知非常少,只曉得他在城中是個滿有影響力的人。上流社會和低俗劇團是兩個世界,但這個男人卻為其特殊嗜好而到來。當團長帶著艾路菲恩到包廂見他時,辛西亞站在戲臺上,一臉誠摯地向男主角告白。
包廂中,燭光半明半暗。艾路菲恩見到包廂中的雙座扶手椅的椅背,而那人就坐在中間,半轉過身來,望著兩位來客。他年約三十歲,不胖不瘦。微曲的過肩黑髮紮在頸後,唇上則束著整潔的短鬍。他令人印象最深刻的,是一雙下垂的睡眼,然而這雙睡眼此時卻透出精光,打量著少年的容貌。團長推了艾路菲恩的背一下,要他走到那人面前。然後艾路菲恩又見到了,那人眼珠中自己的臉、媽媽的臉。
那男人——羅禮士瞇著眼笑了:「真是好一個美少年,世間少見。」
艾路菲恩保持沉默,而團長則興致勃勃的道:「伯爵大人喜歡他就好了。」
羅禮士拈起艾路菲恩的下巴:「他已有別的相好了嗎?」
艾路菲恩感到很尷尬,雖然團中好些人都是男女關係混亂,他也自小就習慣這種風氣,但自己卻還未有過這種體驗。
團長笑嘻嘻的道:「沒,沒,我當然是先介紹給維洛奇伯爵你。」
羅禮士卻皺起眉頭,嘴中發出「嘖嘖」的聲音道:「你太不了解我了,保斯金。」
團長一臉不解,艾路菲恩亦如是。
「還太早。」羅禮士放下他的手,擱到椅背上。
團長回應道:「不,他已十六歲,不是孩子了。」
「我看得出,但我不是指年齡。」羅禮士的臉掛上曖昧的笑:「我想要的不是純潔的小白兔。」
團長臉容僵硬地發出兩聲「哈」,面對著這個既是隱晦又是露骨的客人,連他也感到尷尬了。
羅禮士又伸手輕輕摸著艾路菲恩的臉:「但我認識一個人,他一定會很疼愛這少年的。」
「這人是——」團長問。
羅禮士沒有回應。他的手遊移到艾路菲恩的後頸,微微施點力引導少年俯下身來。接著,羅禮士輕吻了少年的臉:「明天,我帶你去見他。」
那天晚上,艾路菲恩大半夜都睡不著。因為他第一次被媽媽以外的人吻了,即使是在戲臺上,他連假裝吻人都沒試過,可他今天卻被一個首次見面的男人吻了。柏高.羅禮士,維洛奇伯爵,想著這個人艾路菲恩的心就亂。果然如此人所說,他還是純潔的小白兔,他太稚嫩了。
第二天過午,羅禮士的馬車來到劇院接艾路菲恩。艾路菲恩戰戰兢兢地上了車,坐在這個大人物身邊。團長沒跟來,他就站在劇院門外,嘻皮笑臉的向他揮手道別。然後他們起行了,劇院在他眼中變得越來越小,最後見不到了。路途上,羅禮士一直側頭看著艾路菲恩,微微淺笑。最後馬車到了城北,一棟漆得很白的兩層高房子前。
羅禮士摟著艾路菲恩的肩,領他來到房子的門前。也不敲門,就推門踏進門廳去。艾路菲恩覺得心臟快要炸了,看來他馬上就會見到他的第一個相好。
門「砰」地關上,然後房子深處傳來一把清晰的聲音:「羅禮士,是你啊?」腳步聲響起,並逐漸接近,最後一個身影出現在他們前面。
那是個和羅禮士差不多年紀的男人,微深的膚色,臉上是一雙有精神的深棕色大眼睛。同色的頭髮短短的很清爽,臉上有點鬍渣。他身上套了一件工匠用的那種圍裙,上面弄得五顏六色一塊塊的,底下是一件白襯衣,袖捲到肘上,露出了成年人的結實手臂。
艾路菲恩心想:「就是這個人——從外表看真看不出會喜歡男人。」
羅禮士向那人揮手:「向你介紹個有潛力的男生——他叫艾路菲恩.保斯金,是黃金船的演員。」
艾路菲恩見到那男人的眼睛亮了一下,然後少年就結結巴巴的道:「你……你好。」
男人仔細端詳對方的臉:「漂亮的小伙子,你會是個很好的模特兒。」
「模特兒?」艾路菲恩不解其意。
男人掐著自己的下巴,微笑道:「我是個畫家,名叫拉瑞.布隆。」
怪不得他的圍裙上都是顏色,但艾路菲恩沒想到羅禮士會把他介紹給一個畫家,當他的模特兒去,而不是……
接著拉瑞就招呼羅禮士喝茶,二人談畫、談上流社會的逸事,也談點政治。艾路菲恩大多聽不懂,但他倆大概不會介意吧。他只是個下三濫的戲子,這點他們應該非常明白。若是星辰劇團的人,或許還可以算是個藝術家,但黃金船的他就絕對不是。接著拉瑞和艾路菲恩約了時間,要他逢星期一、三早上過來幫助他作畫,之後羅禮士就用馬車送艾路菲恩回劇院。
團長見他這麼早回來有點驚訝,問他一切可好。艾路菲恩把當模特兒的事告訴了他,他只是「啊」的一聲,沉默了一會又喃喃說要放長線。而團長話音剛落之時,辛西亞就自樓上走下來。她的棕色眼睛直瞪著艾路菲恩,令他不禁要轉頭避開。但她沒向他說話,只是從他背後經過,然後鑽中幽暗的走廊中。不知道為甚麼,艾路菲恩又想起了佩姬。
星期五,艾路菲恩演了一場戲。他演王子,而茱莉安娜則演他的情人——公主。他們在路上遇到強盜,王子擋在公主面前要保護她,可他的劍竟然一拔出來就斷了,「鐺」的一聲掉到地上。王子、強盜、公主都頓時呆了,接著公主氣憤至極,一把掌把這個無能的王子摑倒地上,觀眾哄然大笑。
星期一,艾路菲恩應約到拉瑞的家當模特兒。他自己乘出租馬車去,拉瑞見到他好像很高興似的。他先是泡茶給艾路菲恩,讓他獨自喝著。而自己一面談著構圖、光線、顏色,一面把雙座扶手椅拖到近窗處,又搬來茶几和插滿了花的花瓶。艾路菲恩都不曉得他在說甚麼,只是偶爾「嗯」的回一聲。而拉瑞根本不在乎,沉醉在自己的自言自語中。
把佈景都放好後,拉瑞就叫艾路菲恩以閒息的姿態斜倚在扶手椅上。又給他一本小書,叫他假裝在讀,然後自己就去立起畫架。艾路菲恩打開小書,發現那是本愛情小說,但書頁被染成一片紅一片黑的,看來拉瑞平常是將它當抹布用。艾路菲恩禁不住「噗」地笑了一下,然後就索性真的讀起書來。可被顏料蓋住的文字還真多,他只讀出有個女角總在遠處看著男主角,他連她是主角還是配角都不曉得。拉瑞拿起筆開始畫,而艾路菲恩則重重覆覆讀著同一節小說。然後時間不知過了多久,艾路菲恩還不算覺得累,但開始睏了,連眼睛都快睜不開。
這次換拉瑞「噗」地笑了,然後他放下筆道:「好吧,今天就到此為止。」
艾路菲恩鬆了口氣,把書放到後面的茶几上。然後拉瑞微笑著走了過來,彎下身,一手撐著座墊,一手撐著椅背,由上而下的湊近了艾路菲恩。艾路菲恩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……然後拉瑞沒等他來得及反應,就把自己的唇印上了他的,久久沒有分開。原來到此為止的只是作畫,真正的戲肉現在不過剛剛開始。
第二天,艾路菲恩中午才由自己的家到劇院去。才一進劇院的門,他就見到雙手交疊在胸前的辛西亞,一臉不愉快的攔在他面前。艾路菲恩微微低下頭向她道了午安,然後側身要從她邊走過。
然而,辛西亞叫住了他道:「為甚麼你昨天一早出了門,打後就一整天不見人了?」
艾路菲恩沒有回答,只是肩並肩的站在她身邊,沒敢望她。
辛西亞用教訓的語氣道:「昨天黃金船的大家都在排戲,雖然不認真,但總算是有在做事。」
艾路菲恩冷冷的道:「那又怎樣?」
「你就想繼續這樣下去嗎?」辛西亞繞到他面前,瞪著他的臉。
艾路菲恩故作強硬地大聲說:「星辰是星辰!黃金船是黃金船!那根本不一樣!我的事你管甚麼?」
辛西亞一副受到打擊的樣子,然後忽地猛力推開他,「登登登」地踩著高跟鞋,離開了他的視線。
佩姬——艾路菲恩又想起了她,那個被憤怒奪走了神智的女人。他始終還是深深的記著,記著她妒忌、憎恨的目光,記著她掐著他脖子的白手。也記得辛西亞小時候說過——她同情她。
打後的日子,艾路菲恩不時到拉瑞的家去。有時是為了畫,有時不是。相處多了,艾路菲恩就不再像初時那麼拘謹。他會和拉瑞調笑,會把劇團的事告訴他。儘管拉瑞很多時都像根本沒在聽,但艾路菲恩不在乎。然後他會開始吻拉瑞,輕輕的,像雨點,而拉瑞喜歡給他深深的吻。有時,拉瑞給他看他畫的另一些畫,有風景、靜物,還有一些男子的肖像。畫裡總是隱隱有點曖昧的味道,令艾路菲恩看得出他和這些人都有一腿。但他不在乎,真的,就像他媽媽對她那些男人那樣。如果專情是會帶來仇恨,是會令人變得像佩姬那樣,他寧可濫掉。因此,維洛奇伯爵——那個在包廂吻了他的臉、說想要的不是「純情的小白兔」、將他介紹給拉瑞的男人再次出現,並把手伸進他的衣衫時,他一點也不覺得反感。
之後他身邊還出現過另外幾個金主,但一直維持著關係的就只有拉瑞和羅禮士兩個,由他十六歲直至十九歲。然後有天羅禮士對他說,他在這城市的官職任期滿了,在首都有新位置等他上任。艾路菲恩本以為他倆的關係要完結了,不禁有所失落,然而羅禮士卻問他要不要一起去。他還說拉瑞也會搬到首都,因為那邊對藝術家可是求才若渴,只要他移居那邊就絕對前途無量。艾路菲恩於是答應了,他覺得只要他們三個在一起,就沒有甚麼好顧慮的。
於是在冬天中的某一日,他提著行李穿過劇院的幽暗走廊。辛西亞自前面的陰影中出來,她的高跟鞋「登登登」地響著。他們對對方視若無睹地擦身而過,然後她的腳步停止了,但是艾路菲恩繼續走,於是她的高跟鞋聲也繼續響起,「登.登.登」……最後二人各自消失在走廊兩頭的盡處。乘船抵達首都之後,艾路菲恩靠著羅禮士的人脈,在當地一個著名的劇團裡再次當上了演員。他很習慣首都的生活,那裡到處都充斥著糜爛的氣息,就像是個放大版的黃金船劇團。不過,偶爾也會遇著像星辰劇團中的那種正經人。以及,像佩姬般帶著仇恨目光的討厭女人。
此刻,登上戲臺的是個男人,一個金髮、俊美,臉上帶著傲氣的男人。這位看來就是傳單中所說的古里基.史登吧?他的走位很準確,動作非常利落,唸起白來字字清晰而且生動,看來是個配得起辛西亞的人才。這時,艾路菲恩聽到包廂的門被打開,熟悉的腳步聲自他身後傳來,然後同樣熟悉的一雙手臂環抱著他的肩。這個人把臉湊到艾路菲恩的耳邊輕聲道:「你果然是在這裡,感懷起身世了嗎?」
艾路菲恩握過那人的手:「怎會呢?羅禮士大人。我只是難得回來,就好奇星辰劇團發展得怎樣了,沒想到他們竟然還沒解散。」
羅禮士點點頭,呢喃道:「足足十年了。」
「是的,十年了。」然後艾路菲恩抬起頭,他沒有吻羅禮士,只是輕輕的把頭靠到他的肩上。然後二人靜靜的,看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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