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個早晨,森普斯在讀一本和早晨有關的小說——謝嘉德.羅遜的《利菲特的早晨》。這是文學界中人人稱頌的作品,本城的大學文學院教授——克瑞特.奈夫爾是第一個稱這本小說「集所有文學大家之長處,為本世紀最經典之作」的人。自此,它成為了所有自認有點文學素養的人,均必擁有一本的書。
森普斯亦有一本——就是他手上的這一本。他買來近三年,無數次試圖讀完它,但沒有一次成功。他讀不懂,每每讀到五十多頁便腦裡一片胡里胡塗。令他不禁慨嘆,文學大作果然不是給他這種凡人讀的。曾幾何時,他決定放棄了,不要再做這種徒勞的事,書就放在架上當裝飾品就好。然而,他在這個早晨再次翻開了它。不是他自己想讀,而是肇因於一個星期前,在文學聚會中發生的一件事——
森普斯在多列斯府的小宴會廳中,一面向前走去,一面四周張望。他多少略感不安,因為他一向都不會出席這種場合。一般而言,賓客大多是作家,接著是主人家的朋友,出版商偶爾會出現三兩個。後者不算是很受歡迎的人物,雖然本身對文學也是有貢獻,但就往往被嫌有市儈味,對金錢可比對文學有研究得多。而在下面打雜的,就更不如他們的老闆了。然而,森普斯被作家——波雷.愛伊寫入悼其亡友的小說《作者之死》中,成了圈中佳話。因此波雷就應讀了其文的作家友人之請,將森普斯邀過來了。
場地並不大,因此森普斯很快便目尋到了波雷。他正坐在一圈長椅中,其中一邊的中間位置上,向圍繞在他四周的七、八名人士講解著些甚麼。森普斯不想打擾,但也不想一直獨自四處亂晃,於是便以不起眼的幅度向波雷揮手。誰知波雷一見到他,便高調地站起來並大聲說:「你們看!一說他他就來了!」七、八雙眼頓時全朝森普斯望過來。
「大家好。」森普斯藏起自己的緊張,向他們走過去。來到長椅圈中時,眾人的目光亦跟隨著。那是好奇、友善的視線,令他鬆了口氣。似乎今天沒有人當他是一名市儈業者,他是一個自書中走出來的角色。
波雷讓森普斯站到他身邊,並把手放到他的肩上:「我向各位介紹,這位就是森普斯.艾瑞先生,正是大家嚷著要見的那位。」
人們一一和森普斯握手,並道出自己的名字。原來,他們近半都是有點名氣的作家,如以詩成名的貝曼.史賓斯、善寫散文的皮安.萊爾,還有寫羅曼故事的梅比斯.林,森普斯均早以聞其名,但在這之前從未見過面。這種眾星齊集的場面實在令人目眩,森普斯除了猛說「久仰」就不知該說甚麼了。坐下來後,眾人便紛紛就《作者之死》問他和波雷各種事情。如「故事中所說的都是真的嗎?」、「你們有否隱藏著甚麼內幕?」、「為甚麼沒早早把日記給蘭姆看?」之類。之後大家談論起朱利安的作品,接著又聊到蘭姆和哈平的不和。稍後,波雷又將話題轉到森普斯身上。
「對對對!我聽說你要開店當老闆了,這是真的嗎?」他問。
森普斯沒直接回答,反問道:「你是從誰人口中得知的?」
波雷攤攤手:「書業中人。」
「哈平?戴文?」森普斯想了想,再道出一個業界前輩的名字:「伊邁?」
波雷舉起雙手作投降狀:「猜中了。」
森普斯向波雷道:「他怎麼會向你提起此事?我以為那不是甚麼有趣的話題。」
「但他似乎覺得有趣得很,我也想知道得更多。」波雷說。
森普斯回應道:「好吧!我是打算不當打雜的了,想開家書店安頓下來。」
坐在對面的皮安笑道:「那我們應該和你打好關係了!得罪了你,書賣不出去。」其他人或笑或應和。
森普斯繼續說下去:「還是在計劃階段,其實原本是預計兩年後才夠錢的,但因為一位朋友的關係而發了一筆小財,可以提前自立門戶。」他所說的朋友是指亞爾曼.孔德,在兩次的事件森普斯中都從他那裡得到了酬勞。
坐在皮安身邊的貝曼道:「但你是出版社出身,辦出版社不是更適合嗎?」
森普斯說:「這一行已近乎飽和了,競爭很大,開書店倒是還有空間,較能過安定生活。」
波雷哈哈笑道:「一提『競爭』我就想到蘭姆和哈平,你的選擇是對的!」
「但店址是個問題,我現在住的地方太小了。」森普斯用雙手比出一個小小的方形:「我需要一片大些的土地,接近新市中心的……」
這時,後面傳來一把聲音,打斷了他的話:「那我的房子不就很適合嗎?」
眾人把目光轉過去,森普斯也是一樣。他見到的是一個中年陌生人,方臉上長有一大把灰鬍子,深藍色的眼睛凹陷卻大而有神。他就站在森普斯背後,兩手扶著椅背。
他呵呵笑了兩聲,向森普斯伸出厚實的大手:「你好,我叫謝嘉德.羅遜,你應該知道我是誰。」
森普斯當然知道謝嘉德.羅遜是何許人物,他和這名大師握了手,然後擠出禮貌性的笑容:「很高興見到你,先生。」
謝嘉德揚了揚他的粗眉:「我聽見你正在擇地開店,你真的該考慮考慮我的房子。」
站在皮安身後的梅比斯俯下身子,在皮安身旁說了句悄悄話。森普斯聽不到,但在眼角瞧見皮安表現出不悅的神色,還抬頭用下巴對著謝嘉德。
森普斯問謝嘉德:「閣下要出售房子?」
謝嘉德點了一下頭:「正是,因為我打算遷居到鄉郊過些健康寫意的日子,現下的房子賣了比繼續費神去照料要好。」
森普斯問:「那麼閣下的房子在甚麼地方?我有興趣看一看。」
這時,波雷大聲地清喉嚨,令人一聽就知道他是故意的,但森普斯並不明白他的意思。
謝嘉德回應道:「學院路九號,下星期一我一整天都會在家。」
森普斯牢記著時間日期:「那麼我就下星期一上午來訪吧。」
謝嘉德掛上滿意的表情,然後向森普斯揮揮手並轉身走遠。接著,波雷便「唉」的叫道:「老友!我敢說,你必會被那老頭耍一道!」
森普斯被這不客氣的話嚇了一跳,連忙「噓」一聲低聲道:「你幹嗎說這種話?」
「我告訴你啊,那傢伙才不是真的要賣房子啦。」波雷說完後,其他人也點頭應和。
森普斯完全不明所以:「可是他剛才……」
波雷攤開雙手:「他啊!曾向不下於十個人推銷過他的房子,但至今一直沒賣出去。」
森普斯很訝異,就這樣推理:「他的房子有甚麼問題嗎?難道是間破屋,又或是凶宅之類的?」
波雷搖搖頭:「不!去看過房子的人都說房子好,想要買下來,但老頭卻不肯賣了。」
皮安瞄了瞄身在遠處的謝嘉德,用不屑的口吻道:「五年了,一直說要賣房子、搬到鄉郊去,一說就是五年,我說他根本沒有搬家的意思。」
貝曼連連點頭:「他是有名氣、書賣得好,但人品實在是……」他吐了吐舌。
「聽說啊……」一直話少的梅比斯,也用他那細沉的聲線說:「買家到訪時,他就只會一直和對方談自己的小說。談得不投契,他就會說……」
皮安拉長臉並模仿謝嘉德的聲音:「你根本就不懂我的作品,我的房子是不會賣給你這種沒慧眼的人的!」
眾人不約而同爆出笑聲——就除了森普斯。他猶疑著,要不要在下星期一當一個被耍的傻瓜。
笑過後,波雷裝模作樣地豎起食指,一面搖著一面嘴裡發出嘖嘖聲:「森普斯,若是你決定要去,我也能幫你一下的。」
森普斯湊近他:「你有甚麼計策嗎?」
「我的計策是……老實溫書去!」波雷說完後,眾人又是一陣爆笑。他伸出手作出「停止」的手勢:「我是認真的啦!我有老傢伙的書,一本不缺。」他拍拍森普斯的背:「老實讀一讀,也許還有希望。不用客氣,書我借你。」
皮安叫囂起來,舉著茶杯仿佛裡面的是酒:「甚麼話啊!一面說人壞話,另一面有齊人家的書?你是叛徒!」
波雷向皮安作鬼臉:「少來損我!誰不知道你也有他的書?」
「我少你一本!少一本!」皮安說。
波雷豎起尾指:「才一本之差有甚麼分別?」
「儲齊和沒儲齊的分別。就是這一本之差,保住了我心靈的不屈與貞潔。」皮安兩手疊在腮側,作嬌羞少女之狀。
貝曼從皮安身邊挪開身子:「好嘔心!有人喝醉了茶!」皮安身後的梅比斯偏頭竊笑。
森普斯向波雷說:「那就拜託你了,我只有一本《利菲特的早晨》,實在沒信心通過他的『考試』。」
貝曼拍了拍心口:「我也可以借你一些評論集,通通都是精華,比他本人的作品要好懂呢!」
「叛徒再加一名!」群中的某人說。
貝曼向那人眨了眨眼:「我就不信這兒有誰沒私藏一本他的書。」
梅比斯輕笑:「畢竟文學圈子中有一大堆人是學究派的呀,奈夫爾教授說好,誰敢說不?」
皮安抬頭望向他:「你這是承認了,你覺得謝嘉德的小說不好?」
「天啊!你別陷我於不義,我還得在圈子中混下去的呢!」梅比斯這樣混淆過去了。
波雷俯前身子,壓低聲音道:「舉辦這個聚會的多列斯伯爵是老傢伙的書迷,若誰說看不懂他的作品,可是會被瞧不起的!」
皮安哼的一聲:「我甚麼時候說我看不懂了?」
波雷搖搖指頭:「別對號入座,我只是想提醒一下新人。記緊……別在那群人面前批評老傢伙。」他指著會場中的一圈人。
幾名年輕小伙子朝他所指之處望過去,看來他們就是波雷所言的新人。
皮安向新人們揚了揚眉:「都是老傢伙的擁護者,一堆老學究,得罪了他們就難在文學圈中混了。」
接著,多列斯伯爵主導大家討論已故名作家——彼席.季恩的作品,於是波雷一行人便不再談謝嘉德了。聚會結束後,森普斯到波雷的家及貝曼的家走了一趟,把謝嘉德的書借回家看。
森普斯闔上《利菲特的早晨》,嘆了口氣,低聲喃喃道:「文學這回事啊……真令人不明所以。」他想起波雷之前說過的話,那是《作者之死》出版後不久的事。波雷來他家拜訪,並贈書一本,說是「參與演出」的報酬。森普斯不客氣地收下了,接著二人聊了起來,話題自然而然地扯到朱利安身上。先是說他的身後事,接著是身前事。
他說,朱利安常問:「文學到底是甚麼呢?」波雷總是回答:「我只是寫我想寫,而讀者又想讀的東西,其他的我可不懂。」他倆總是這就結束話題,從不深究下去。之後朱利安死了,波雷就開始試著認真點地回答,卻發覺答案依舊。
森普斯無法作評價,因為他不懂,他只是個普通讀者。波雷看似不認同謝嘉德的作品,森普斯亦同樣無法得知其是與非。對於學究派的說法,亦如是。他手上的幾本評論集都是學究派的人寫的,他們舉出了很多謝嘉德作品之優點,但森普斯反而越看越困惑。但一會兒就靠它們了,今天便是星期一。既然看不明白,那就只好照著背誦了。裝模作樣,總比啞口無言好。他放下書本,拉直了衣服然後便出門去。
越是接近中心區,路上的人便越多。想要開店做生意,就該是在這種地方。而且離大教堂、市集、廣場也近,和自己所住的僻區完全是另一種氛圍。雖說靜區是有靜區的好,但凱恩城畢竟是本國數一數二的港口大城,不好好感受這番繁華熱鬧著實可惜。穿過了廣場,經過大教堂前方,便是高檔商店組成的街道——王恩路,在王恩路街尾向右轉便是學院路,它因靠近大學而得名。森普斯的目的地——九號位於路的前段,是一門面略窄但漂亮的房子。三層高,有屋頂閣樓。外牆平整光潔,上面爬著幾根常春藤。相比起來,森普斯那位於小直坡的小屋簡直可說是長得歪歪扭扭。而且,這兒不止屋子漂亮,外頭的街道也很乾淨,轉角處還植有幾株開花喬木。
「去過的人都說好,波雷並沒有誇大呢。」森普斯這麼想,卻又憂心會賣很貴,後悔沒問清楚價錢。他遲疑了一下,伸手拍了拍木門道:「羅遜先生!我是森普斯,來看房子的那個。」
屋內傳來謝嘉德的聲音:「來了!來了!」接著,門便被打開了,謝嘉德笑著讓出路來:「請進!」
森普斯微笑著向他點了點頭,踏進屋內。首先見到的是一個小櫃檯,就在門前不遠處,接著他注意到室內的明亮陽光。
「光線很充足呢!現在這樣的房屋很少見了。」森普斯老實地稱讚,他不是那種為了殺價而胡亂貶損貨物的人。
謝嘉德一臉自豪的樣子:「因為路闊嘛,附近的房子也不高。」他關上了門,但屋內還是亮亮的。
森普斯把手放到櫃檯上,舉目還見到靠牆處有幾個架子:「這兒是店面呢。」他想像著若改裝成書店要怎麼做——櫃檯改放在深處,客人會感到比較輕鬆吧,而且一張大的要有看頭多了。
謝嘉德回應說:「是的,以前我有做些買賣,但自從當了作家,成了名後就沒幹了,版酬就足以讓我過上不錯的生活。」
森普斯以為對方會掛上自傲的表情,但他沒有,環顧著這店子的兩眼顯得嚴肅而深沉。
謝嘉德繼續道:「都好些年了,有五年了吧?關了店,也沒再寫書,在文學聚會中盡是談舊作。」
「經典是不會因歲月沖洗而失色的呢。」森普斯拍馬屁道,但謝嘉德似乎不受這一套,臉上沒有半點笑意。森普斯於是改變話題:「你以前是做哪方面的買賣?」
謝嘉德這回反而微笑起來:「書。」
森普斯很自然便「噢」了一聲。
謝嘉德笑了兩聲:「所以我覺得,你也許會適合這房子。希望你明白,我要找一個配得上這房子的人。」
他的話令森普斯汗顏,縱使是珍惜自己的房子,像謝嘉德這樣就稍稍有點過了。與其說是賣房子,不如說是招女婿。只不過儘管屋主奇怪,但房子的確好。再說,這一帶識字率很高,有大學生、教職員,有錢人也會路過,開書店就最好不過了,森普斯實在捨不得因屋主的怪脾氣而就此退縮。他強顏歡笑,掩蓋自己的真感受:「我明白的,這是人之常情。」
「我帶你到鋪後面參觀。」謝嘉德往裡面走,拉開一道布簾。那後方是廚房,有一道窗及後門。貼牆處有一道樓梯通往樓上,這層樓有一個開放空間,前後又各有一個房間。一個向街道,一個向公用地——附近的街坊用來晾衣服的地方。
森普斯又是稱讚一番,希望謝嘉德會高興。
「上面兩層各是有兩個房,再上面是閣樓。」謝嘉德帶領森普斯上去看了看,然後在二樓道:「請別怪我唐突。」
森普斯問:「是甚麼事呢?」他以為謝嘉德要開價了——一個嚇死人的超高價,可是他猜錯了。
謝嘉德清了清喉嚨:「相信你已聽過傳聞。」
森普斯問:「你是指?」
謝嘉德踱起步來:「我拒絕過十個買家,我受不了把房子交給不懂文學的人。因此在決定要不要把房子賣你之前,我得考驗一下你。」
森普斯這麼想——我當上第十一個傻子了。但讀了一星期的書就是為了這一刻,儘管沒好預感也即管試試吧。
謝嘉德停了下來,瞇眼望著森普斯:「沒問題吧?」
森普斯吸了口氣:「沒。」
謝嘉德豎起右手食指,繞著森普斯走了一圈:「好,很簡單。我總共出版過五本小說,我只要求你針對其中一本發表一下感想。」
「那麼我選《利菲特的早晨》。」森普斯選這一本,是因為它是謝嘉德的出道名作,也是眾人最為推崇的一本,而坊間關於它的評論也比其餘四本要多。他在腦中先組織了一下,然後盡量裝出有自信的樣子道:「它——《利菲特的早晨》是一部百年難得一見的傑作,它最大的特點是極具獨創性,令人耳目一新。」
謝嘉德又開始踱步——臉無表情地。
森普斯偷偷看他,繼續唸道:「書內只寫出主角利菲特在早上做的事,而將中午和晚上隱去,留待在另一日的早上作出回顧……」他拼力在記憶中絞出下一句句子:「用這一獨特的形式,暗示出『反省』的重要性,鼓勵人們作自發性的懺悔。」這是某個作家於某本評論集發表的解說,森普斯已記不起那個某作家是誰,那本評論集又是哪本了。
森普斯吸了口氣,繼續唸道:「而此書文句則極有音律感,反覆出現的每個早晨,更有如一個宏觀的押韻,有如是小說版的詩歌。但文中洋洋灑灑的議論亦充滿智慧,猶如學者的論文,引人深思。而劇情之曲折,每每令人驚訝萬分……」森普斯還想唸下去,但謝嘉德止住了他,森普斯明白到他失敗了。
停下腳步的謝嘉德眉頭深鎖,眼窩顯得比平時更加深陷:「這不是你的。」他搖搖頭:「一句也不是你的。」
森普斯心虛地問:「先生何出此言?」
謝嘉德指著森普斯:「你以為我不知道嗎?我可曾考過十個人呢!你所說的一切我都聽過了。『反省』的那點是古蘭多在評論集中說過的,而『音律』則混和了李希和威辛的說法,『議論』是喬爾希斯說的,劇情你是打算用赫夫斯吧?」這麼一大段,他說來啷啷上口,半點不喘。
森普斯無言以對,因為謝嘉德說的完全沒錯。
謝嘉德嘆了口氣,一臉失望的道:「每個買家都是這樣,沒有自己的見解?」
森普斯拼力想要擠出一句獨創的讚美,但腦裡一片空白,他根本不喜歡這本書。於是,他決定在走之前發洩一下自己的不滿:「難道那麼多名人的讚頌仍滿足不了你嗎?我知我輸了,我想不出有甚麼可讚美你的。不打擾了,先生。」他向謝嘉德欠身,轉過身去,可這時謝嘉德叫住了他。
「等等!你剛才說甚麼?」謝嘉德向森普斯伸出五指。
森普斯怒從心中起——他已認輸了,為甚麼這老頭還要找架吵?森普斯覺得自己並不過份,根本是這傢伙硬要人恭維他,還奢望要甚麼新鮮話才會自取其辱呀!森普斯於是回過身去大聲道:「我說,我想不出有甚麼可以讚美你的。」可是話才說完,他便見對方臉上不止沒有憤怒,反而是感動得想哭似的。
謝嘉德激動得全身發抖,兩眼睜得老大:「對!就是這樣了!」
森普斯嚇了一跳,懷疑眼前的是不是一名瘋子。如果是的話就真是相配極了——瘋子加傻子,兩個在一起耍白痴。
謝嘉德大聲道:「說!說下去!」
森普斯不安地後退了半步:「有甚麼好說下去的?我不是存心來搗亂的。」
謝嘉德攤開雙手:「你不是說想不到有甚麼可以讚美我嗎?說!為甚麼想不到?」
森普斯不想理他,便往樓梯走去。
但謝嘉德跑到他和樓梯之間,伸開雙手擋住道:「你不說我就不讓你走!為甚麼不讚我的小說?」
森普斯被他的野蠻行為觸怒了,便大吼道:「因為你的是他媽的爛小說呀!」他預料對方會給他一拳,但他再一次計算錯誤了。
謝嘉德沒有攻擊他,只是繼續追問:「怎麼個爛法?怎麼個他媽的?」
森普斯只想盡快離開,不加思索就把連自己也沒注意到的心裡話說了出來:「就是爛得根本不知道在說甚麼呀!甚至它根本就不像是本小說!見鬼的反反覆覆一個早晨又一個早晨,我從來沒見過這種無聊的東西,翻了十頁就令人煩死了!甚麼反省啦,根本是胡說八道!甚麼音律美更是離譜,句子長得諗到一半就會卡住,所謂的議論就像是老太婆的嘮嘮叨叨。劇情沒頭沒尾的,倒真的令人驚訝萬分!總而言之,你那本爛小說根本是寫來虐待讀者的!我才不明白為甚麼有人會說你寫得好!」一口氣說完後,森普斯喉嚨都乾了。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一口氣說這麼多話,今天真是個瘋狂的日子。
而謝嘉德先是發呆,然後雙手撐著牆哈哈大笑:「罵得好!罵得妙!等了五年我終於等到正常人了!」
森普斯愕然得連怒氣也不知跑哪兒去了。
謝嘉德捧腹大笑道:「你一定以為我是個怪人吧?一個欠罵的怪人……」他勉力吸了好幾口大氣,才止住了笑聲,背靠到牆上道:「其實我有苦衷的。」
被耍得霧煞煞的森普斯眉頭皺成一堆團:「苦衷?」
謝嘉德用力點頭,豎起食指:「我先坐下來,慢慢告訴你,我笑得太累了。」他來到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來,又指了指就近的另一張。
森普斯遲疑了一下,終於決定坐下。同時,反覆打量這個可能是瘋子,又可能不是瘋子的中年人。
「唉!該從何說起呢?」謝嘉德抬頭想了想道:「總之,超過五年了,也許有十年吧。當年,我和妻子住在這房子中,以賣書維生。」
森普斯真想說句「你扯得真遠」,但因為好奇而沒有說出口。
謝嘉德向森普斯打了個眼色:「你明白,賣書的人多少會比較注意文學界,本身看的書也比別人多。本也沒甚麼的,過著平凡的日子。但後來,文學界走上了一條奇怪的路。」
森普斯問:「有多奇怪?」如果是十年前,他才初接觸書業界,甚至還算不上是入行,因此對當時的事不是很了解。
「其實主要是小說圈啦,走上了求險怪的一條路。」謝嘉德直視著森普斯:「你明白這個詞嗎?險怪。」
森普斯側頭想了想:「那個啊……意思好像是新奇、獨創、奇峰突出的意思,一個文學界人士也不常用的文學性字眼。」
謝嘉德點了點頭:「大致上是這樣,那是當年的一股創作風氣,作家們厭倦了古典的法則,於是便求突破,以險怪為尚,結果卻成了荒謬、怪誕,一堆令人不忍卒讀的東西。」他嘆了口氣,拍了一下膝蓋:「怎料,這樣的東西竟成為風尚,得到了學者的承認。」他唸出若干書名,都是名家之作,一些一般人不會讀得明白的艱澀作品:「你知道這些書嗎?」
森普斯點點頭:「知道,不就如同你那本般,人人都說很高深。」
謝嘉德左手一揮,悶哼道:「都是一堆垃圾,畸形的怪物,我討厭極了這種東西,為文學界而心痛,於是總找機會接近那些文人,表達我的意見。」他放下手,無奈的搖頭:「但所有人都說——你只不過是個書店主,你懂得甚麼文學?你會寫文章嗎?不會寫就別裝懂!我一怒之下,決定要做一件事。」
森普斯問:「是甚麼事?」他被這些舊事吸引住了。
「我鑽研那些垃圾的寫作手法,熟讀那些歪曲的理論,剖析每部爛書的特點……然後你想想我之後幹了甚麼?」謝嘉德露出狡黠的笑:「我模仿他們,寫出《利菲特的早晨》。」
森普斯驚訝得目瞪口呆。
謝嘉德拍拍森普斯的肩:「你說得對,《利菲特的早晨》的確是本他媽的爛小說,我是為了諷刺那些笨文人才寫它的。我希望藉由一部集天下之爛的作品,令眾人覺醒。我把它投了給出版社,本以為會被拒絕,誰知對方看過後卻答應要出版。之後如何,你大概明白吧?」
「那……」森普斯感到不可思議,但還是答到了:「它馬上被克瑞特.奈夫爾教授稱為『集所有文學大家之長處,為本世紀最經典之作』,接著是全城熱賣,你成了文學圈子中的大師、紅人。」
謝嘉德點點頭:「所有人都不再說我『只不過是個書店主』,我忽然成了名作家,受世人追吹捧。」
「完全是意料之外吧?」森普斯問。
謝嘉德呼了口氣:「完全是。我想向大家澄清我寫《利菲特的早晨》的用意,但這時,我妻子病了,急需一筆錢就醫。於是我放棄澄清,藉由這本書的大賣換取金錢為妻子醫病。」
森普斯簡直快要暈倒了,他按著額頭叫道:「一切都是意外!是誤會!一個文學界的大事件、一個文學大師的產生、一個文學風潮的延續,本質原來是一場鬧劇!」
「一個虛假的榮景——我本想推倒它,卻陰錯陽差反而被它吞噬了。」謝嘉德一臉懊悔。
森普斯:「那之後呢?」
「為了醫妻子的病,我再寫了下一本書,接著是再下一本。」謝嘉德豎起五指:「五本,花了我五年,但結果妻子的病卻治不好。」他放下手,垂頭看著自己的掌紋:「在第五本書出版後不久,她過世了。」
森普斯低頭道:「真令人感到遺憾。」
謝嘉德抬起頭,眼眶微微發紅:「自那以後我就沒再寫了,本想也是時候澄清了吧!但又想,若人們不是自己想通、自己從足足五年之長的虛妄中醒來,那又有甚麼意義?」
「於是你沒有澄清事件,直至現在?」森普斯說。
謝嘉德點了點頭:「我只想找個想得通的人,接下我這珍愛的房屋,然後我便到鄉下靜靜地終老。」
森普斯這才想起房子買賣的事:「那麼你真的要賣房子啊?我一直以為你是在耍我呢。」
謝嘉德笑了起來,之前的陰鬱一掃而空:「如之前所說的,那是一個考驗,而你已通過了!」
「真的?那你肯把房子賣我?」森普斯大感驚訝,因為他覺得自己一開始就表現得很蠢,而令他過關的,只不過是句衝動的氣話。
謝嘉德按著森普斯的肩:「你啊!總算是在最後一刻醒過來啦!」
一個星期後,謝嘉德離開了凱恩城,森普斯成為了學院路九號的新主人。他把借來的小說還了給波雷,評論還了給貝曼。本也想把自己的《利菲特的早晨》丟了——反正只不過是本爛作,但最後還是留了下來。因為,從另一個角度看的過,它還算得上是個有趣的故事——一個書店主試圖扭轉文學風潮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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