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七.小屋

  茱莉亞的生父——嘉利文.賽勒年輕時是城裡著名的花花公子,而她的媽媽潔朵則是他眾多情人之中,唯一為他生下私生女的女人。她總是對茱莉亞說,自己是嘉利文生命中非常特別的一個,因為就只有她與之擁有愛情的結晶品。儘管他和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有孩子——一對雙胞胎女兒,然而潔朵一口咬定那只是為了維護家族利益,而製造出來的不純潔產物。而只有她的孩子,是生自於愛。

  茱莉亞完全不認同媽媽的想法——在她這個私生女被生下來後,嘉利文就馬上拋棄了潔朵。他對她到底有沒愛,不需要高明智慧就能明白,只不過媽媽卻一直、一直不肯承認。至少我愛他——她說,而他夫婦倆誰都不愛誰。茱莉亞不知道她如何確認這件事,她從來沒拿出過任何證據,卻說得絕對是真的一樣。

  「不認輸」就是潔朵的個性,她被拋棄了之後也沒有自怨自艾,不肯聽從家人的勸說——將初生的女兒遺棄,然後找個不知裡就的傻男人嫁一嫁,去過普通婦人的生活。她堅持要將孩子養大,說嘉利文見到她的誠心誠意終有一日會回頭,然後就搬到鄉村,靠做著紡紗之類的零工,以及城裡家人每半年送來的生活費,過起了算是安適的的生活。

  沒過幾年,嘉利文的妻子死了,他沒有選擇讓潔朵當續弦,而是娶了個既年輕又富有的小姐。只不過是又一次的政治婚姻——潔朵嘴上堅強,身體卻忽地垮下來了,幾乎終日臥病在床,只好由兄長僱來的女傭照顧。卻依然告訴女兒——你才是你爸爸最該珍愛的女兒,終有一天他會來接你的,讓你過富家小姐的生活,然後讓你嫁得風風光光。

  儘管覺得很傻,但茱莉亞也曾對此懷著憧憬——某天,會有一輛華麗的馬車來接她,傭人會讓她穿上粉紅色的禮服,然後爸爸會牽著她的手,在舞會上將她介紹給她那年輕、英俊的未婚夫。不過年紀漸長,她就明白到現實是殘酷的。她是身份見不得光、爸爸不肯認的私生女,城裡知情的人都看不起她母女倆。而在村裡,茱莉亞為了隱瞞身世而一個朋友也交不到。閒時就自己一個人在林邊散步,抬頭遠望想像未來,腦海裡就只有一片迷茫——

  她覺得以現在的方式生活下去是不行的,怕一直照顧她們的舅舅會突然厭倦了這包袱,因而對她們撒手不顧,到時母女倆恐怕只能得餓死於街頭了。可像普通女孩般找戶老實的人家嫁出去,又或是在城裡找個工作討個生活,都是不知該如何起步的事。她甚麼都沒改變到,拖拖磨磨的就這樣十六歲了。身體越來越弱的媽媽終於過世,平時罕有見面的舅舅來到鄉村,低調的為親妹辦了喪事,並帶來了一個震撼的消息:「你爸爸來找過我,說要接你到賽勒家,以養女的身份住下來。」

  茱莉亞幾乎無法相信——那個夢想她早就放棄了,但現在卻突然變成真實?然而,她已經不是當初那個天真的小女孩,在農村裡,女生到她這個年紀都可以當媽媽了。茱莉亞一臉凝重的問:「為甚麼這麼突然?明明一直以來都對我們母女不聞不問的。」心裡沒有半分喜悅,只有懷疑與不安在盤踞。

  舅舅的視線從茱莉亞的臉上飄開:「我也是這樣問他,他就反問道——親生父親想接女兒回家需要理由嗎?」

  這麼理直氣壯的說法!茱莉亞卻不知是否應該高興。

  舅舅不自在似的的抖抖腳:「我問他——你知不知道自己拋棄了她們母女多少年?他就深深抽了口氣,表現出一副很後悔的樣子,說想要補償昔日犯下的錯。」

  茱莉亞無法想像,因為她根本不知爸爸長甚麼模樣,甚至不知道他幾歲——不過應該比媽媽大就是了。

  舅舅將目光轉回來:「茱莉亞,要不要去他那裡,這應該由你來決定。」

  這次換她移開視線:「可是這麼突然……」

  舅舅點點頭:「我知道,不過我也想過,假如某天我有如你媽媽一樣早逝……」

  茱莉亞大吃一驚,問:「難道舅舅身體有哪裡不舒服嗎?」

  舅舅笑笑:「不,只是命運難料,誰知道將來會發生甚麼事呢?我就擔心著如果我死了,我的兒子們能否好好照顧你這個表姐。」

  茱莉亞低下頭——和爸爸一樣的、從未見過面的表弟,她又怎好意思要求他們的關照?而且就算她有這個臉皮請求幫助,他們也會從心底裡排斥吧。啊!那個一直分薄我們家產的討厭女人——想到這裡,她果斷下了決定:「我到爸爸那裡去吧。」



  就這樣,半個月之後,茱莉亞就和她住了十幾年的鄉村小屋告別了。爸爸派了馬車來——由瘦馬拉著,車廂小小的只有兩個座位,外頭畫上了出租車的標誌。車夫和他的馬一樣瘦,不過衣裝倒算乾淨。她不知道對「富有人家的養女」來說,這樣的派頭是否足夠,不過或許不須自己用走的就該謝天謝地了。

  車夫問明了她的身份,確定自己沒有找錯人家,就讓她上了車。她坐在左邊的位置,而右邊的座位則用來放行李——那裡面只有幾套衣服、一幅舊布、些少錢、慣用的針線盒,以及媽媽的遺物——藍色的、飾有流蘇的漂亮披肩。她不知道小屋以後會怎樣——丟空、放租,抑或賣掉,她沒有問舅舅——反正那本來就不是屬於她的。

  馬車向西北駛去,沒多久,就來到了雅斯柏,那個她只曾耳聞,未曾目見的——媽媽的故鄉。這兒四周都是密集的三至四層高樓房,樓房間是諸多彎折的街道。小街地上放著堆堆桶子、木箱,巷子上高則懸著一列列晾曬的衣物。景物擠迫、瑣碎,令人眼花暸亂。卻又每個地方看起來都差不多,使茱莉亞無法認得住。

  茱莉亞想說——這只有片片白牆,沒有半點綠的地方令人眼睛不舒服。可又忽然發覺自己沒有說話的對象——媽媽不在了,在鄉村那兒照料她倆的女傭也不在。舅舅說爸爸那裡會有僕人,就辭退了女傭。他不明白女傭對於孤獨的茱莉亞有多重要,她既像親人又像朋友。但茱莉亞也明白,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能強留,無論是物,亦或人。

  不過再過一會,茱莉亞就鬆了口氣。他們抵達目的地了——賽勒家的大宅院門口,茱莉亞一下車視線就越過圍牆,見到裡頭有翠綠的樹木。可車夫卻發出「咄」的一聲,很不愉快似地。茱莉亞轉頭望他,他就抬抬下巴說:「那邊有個討厭的老太婆。」

  茱莉亞依其指示的方向望過去,就見到屋外轉角處站著一個穿黑衣的老女人。茱莉亞認為那是喪服,這位老婆婆可能剛剛死了丈夫。可車夫卻說:「我認得她,她是個靈媒,那種妖言惑眾的敗類啊!真不明白為何有錢人都愛將錢花在這種人身上。」

  老靈媒望了茱莉亞一眼,然後就退開去,屋牆遮住了她的身影。然後車夫就高聲向大宅裡叫道:「喂!快開門!我將姑娘仔送來了!」

  大宅的大門被從裡面打開,開門的人付了車資給車夫,車夫就驅車離開了。接著茱莉亞被領到一間裝修別緻的客廳裡待著,高級壁板、格子玻璃窗甚麼的——媽媽以前有說過,但茱莉亞還是第一次見。她不敢離開座位,就偷偷轉身摸了一下壁板,那光滑的觸感既實在又不可思議。

  這時,久候十多年的人在門口出現。爸爸——茱莉亞認得出,因為他長得和她很相似。他看起來有四十歲上下了,但臉容依然姣好,上面掛著迷人的笑。茱莉亞立刻蹦的從座椅上站起來,以僵硬的姿勢立正道:「你……你好,我……我是……」

  「茱莉亞!」沒等她說完,嘉利文.賽勒就走上前來,熱情地擁抱了她。

  茱莉亞覺得自己幾乎要暈倒了——這來自爸爸的、懷著滿滿親情的擁抱,本以為一輩都不會得到的……

  爸爸放開了她,後退一步將她由頭看到腳,然後滿意的點點頭:「太好了,有了你我們的家才能夠完整呢!不過我真的很抱歉,我太遲才想到你……還有你母親,當我去向你舅舅交涉時,她已經不幸去世。」他說完就長長的嘆了口氣。

  真的太遲,但茱莉亞也不認為自己可以要求更多,就道:「她在天之靈會感到安慰的。」然後她粗著膽子補上一詞:「爸爸。」

  嘉利文伸手摸摸她的頭,接受了她的這個稱呼,然後就說要將她介紹給家人。他帶她離開客廳,來到一個大概是起居室的房間。茱莉亞見到一排四個人——三女一男就站在裡頭。其中兩個不用猜就知道是誰——爸爸和亡妻所生的雙胞胎女兒,像是用鏡子照出來似的。二人在對方耳邊說了句悄悄話,然後朝初來報到的異母妹妹掩嘴輕笑。

  「這是我長女安娜,次女莉娜,然後這位是……」爸爸向餘下的那個年約三十的棕髮女子作了個展示的手勢:「我的第二任妻子——莎蓮娜。」

  最後一人是個八歲或九歲的小男生,他不等爸爸介紹就舉手說:「我叫米尼安!姐姐你好!」

  爸爸補充說:「我和莎蓮娜唯一的孩子。」

  這男孩好可愛,他叫她姐姐——茱莉亞的心馬上甜得像塗滿了蜜糖。她向他揮揮手,然後他就開心的笑了。之後爸爸就說他另外有事要辦,就命管家帶她到她居住的地方——一楝脫出主建築物、位於花園角落的小屋。

  這小屋比鄉村的家更小一些,卻一見就令人心生好感。牆壁被漆成溫暖的淺黃色,上面攀了幾條常春藤,橘色的瓦頂向前突出,構成一個小小的遮蔭處,其下放了張舒適的扶手椅和小茶几。小屋外頭有道只及腰的圍牆,從宅院的大花園中圈出一個只屬於這小屋的可愛小園地。

  「你以後就住在這裡了。」管家說。

  雖然比舊居小,但茱莉亞很滿意。穿過小花園,推開木門,就見到裡面立著一扇屏風。屏風後是一張床,而其他方放了衣櫥、小櫃、小餐桌、兩把椅子,還有一個空架子。旁邊還有一個小房間,管家說那是女僕待命的地方。舅舅沒有說錯,爸爸這裡真的有女僕可以代替以前的女傭。

  然後兩個女僕就從那走出來,管家向茱莉亞介紹——那比較年長的名叫梅莉,逢星期日至三會在這兒照顧她。較年輕的叫艾瑪,逢星期四至六都由她代替梅莉工作。茱莉亞向她們打了招呼,她們就欠身回她一聲「小姐你好」,那禮貌周周的模樣令茱莉亞受寵若驚。

  因為今天是星期一,艾瑪於是就離開了。管家說所有事情都已經向梅莉交待過,茱莉亞只要聽她的就行了,有甚麼需要亦只要告訴她就行。管家離開後,梅莉就給茱莉亞換上準備好的衣服——白色的連身內裙,外頭套上淺綠色的裙裝。胸前有一直排的鈕扣,腰上用闊布帶繫一隻大大的蝴蝶結。這比她原本的村婦裝好看不止十陪,卻又沒那兩個姐姐光鮮——她倆的衣服可是有花邊的呢!

  不過茱莉亞馬上就提醒自己不要妄圖攀比——她是以「養女」的身份來的,和正室所生的女兒並不一樣。茱莉亞不知爸爸是怎樣向別人交待的——是承認了他們的真正關係抑或是沒有,但總之她的地位和雙胞胎姐姐是有差別的。她也有點擔心莎蓮娜——爸爸那現任妻子對她的看法,丈夫和舊情人所生的孩子被接回來養,她真的能夠接受嗎?不過既然雙胞胎也不是她生的,或許再多一個女孩對她而言根本沒差。

  然後,茱莉亞就在小屋待到傍晚。爸爸沒有再來,梅莉讓她獨自吃了晚餐。她在小屋裡想東想西,而天色則越見昏暗。她也覺得睏了,就止住了要來點燈的梅莉說想睡了。她讓梅莉為她脫掉外衣,內裙充當睡袍就上床睡去。大概是夜半,她發了個短短的夢——夢中媽媽也乘著馬車來了,笑嘻嘻的說早知道嘉利文會回心轉意。接著茱莉亞就醒了,四周是一片漆黑。

  她聽見步行的聲音——就在這小小房間裡,她認為是梅莉。是在做甚麼呢?不可能是打掃吧,都這麼晚了,完全的伸手不見五指。茱莉亞不知道女僕在忙甚麼,但還是說:「梅莉,如果你需要點燈就點吧,一點點光不會令我睡不著。」但對方沒有回應,令茱莉亞覺得很奇怪。她再問一聲:「梅莉?」然後腳步聲就遠離了她,直到她再次睡著時也沒再響起。

  第二天早上,梅莉捧著早餐來了。茱莉亞就向她說:「假若有需要的話,在半夜點個燈沒有問題,要是看不到路絆倒就不好了。」

  梅莉就回應她說:「小姐你需要半夜點燈嗎?好,好的,我看看是否能留個長明的火。」

  茱莉亞發覺對方完全誤會了她的意思:「不!我不需要,我以為是你會想點個火。」

  梅莉一臉驚訝:「為甚麼會是我呢?小姐,我晚上都不待這兒,我在大宅那邊的傭人房睡覺。」她指著花園另一端的巨大樓房。

  茱莉亞嚇了一跳:「所以昨晚半夜在這兒走動的不是你?」

  「當然不!」梅莉用奇怪的眼神看她:「或許你只是做了個夢?」

  茱莉亞頓時羞紅了臉:「也許是的……」她覺得自己蠢死了,竟然分不清夢與真實。

  梅莉沒取笑她,提議道:「要是你不放心,我問問管家能不能在這門上裝個鎖。」

  「不,不用了。」茱莉亞覺得自己才剛剛到來,不好意思那麼多要求。

  她默默的吃完早餐,讓梅莉將餐具收走,然後她的異母弟弟米尼安就來了,他親切的叫喚她的名字:「茱莉亞!」

  茱莉亞向他道了早安,然後他就不客氣的坐到她的對面,雙手托著腮凝視著她。她問他自己臉上是不是有甚麼,他就說:「你長得真的好像爸爸。」

  茱莉亞就半認真半開玩笑的道:「你的意思不會是指我長得像男人吧?」

  米尼安笑著搖搖頭:「我看著就覺得你很親切,和安娜她們不同。」

  茱莉亞問:「她們不親切嗎?」

  米尼安說:「她們不喜歡我,因為我不是她們同個母親生的。」

  這麼說,她們也不會喜歡我——茱莉亞想。

  米尼安搖著他那雙不及地的腿,問:「我們可以交朋友嗎?」

  茱莉亞向他笑笑:「我很樂意。」

  米尼安高興得舉起雙手:「二對二!平手了!」

  茱莉亞默唸——最好這是數量就可以扯平的距離。



  自那之後,米尼安大約隔天就會來找茱莉亞玩。在花園裡抓抓蝸牛,又或是種些花草,偶爾也會帶家庭教師給他的功課來做。茱莉亞沒上過學,但媽媽有在家教她基本的讀寫。她拿過米尼安的作業看,發現自己的程度還不如他,他就自告奮勇教她。又帶來紙和筆,讓她練習寫字。

  她就靠這些打發時間,以及做些刺繡——她能夠向梅莉要到些上好的布料和彩線。除卻這些事,她就沒甚麼可以做的了。在這宅院裡的生活可以說得上是無聊的,爸爸不讓她隨意外出,他說——若她和外間人有太多接觸,引起了別人的好奇心,她的身世早晚會被挖出來並成為市民間茶餘飯後的話題。他最多就讓她租個密實的小馬車,在宅院附近兜幾個轉。

  她沒敢逆他意思,因此大部份時間都待在小花園的範圍內,像是隻被圈養的動物。他沒禁止她在大宅裡晃,但她並不喜歡到那邊去,因為安娜和莉娜完全沒有和她交好的意思。她們若是碰見茱莉亞,就頂多和她打個招呼,接著二人會交換句幾乎無聲的悄悄話,最後竊笑著急急跑開。茱莉亞覺得她們一定是說些嘲笑她的話,這令她心裡很不舒服。

  不過逢星期日中午,茱莉亞都得按照爸爸的要求,到大宅和大家一起用餐。在這個時候,她就不得不和兩名姐姐面對面,讓自己那劣拙的餐桌禮儀惹她們笑。而莎蓮娜則表現得對誰都不關心,就愛抱怨菜式太過平凡。而爸爸則總是掛著燦爛的笑容,對誰都很友善,會問茱莉亞是否是否習慣新生活、開不開心、有沒有甚麼需要的,卻很少會來小屋看望。

  就這樣,兩個月不知不覺就過去了。舅舅有派人送過信來問候她,但顯然高估了她的閱讀程度,信裡面的字好深,她靠著米尼安的幫助才看得懂。然後用她那貧乏的詞彙,吃力的回了信——告訴他一切安好不用擔心。她曾想過要不要親自上門拜訪,但又怕會惹來閒言閒語令爸爸不高興,也就作罷了。

  然後某個半夜,奇怪的事又再發生——小屋裡,茱莉亞睡到中途醒來,她又聽見了腳步聲。她確定自己是醒著的,頓感毛骨悚然。是誰?她不敢開口問,就躲在被窩中,豎起耳朵注意著對方行進的方向。那人向餐桌那邊走,然後餐椅被拖動了——似乎是離她比較近的那一把。那傢伙難道坐下來了嗎?然後她想到,媽媽的遺物——那件藍色披肩就掛在椅背上。

  莫非來的正是媽媽的靈魂?她跟著茱莉亞來到舊情人的家來了?茱莉亞以前從未遇過鬼魂,但她現在相信鬼魂是存在的了。她試探性的壓低聲音問:「媽媽?」但對方沒有回應,不知道仍然坐著,還是已經消失了。茱莉亞以極慢的動作探出頭來偷望,但屋內真的太黑,她甚麼都看不見,於是只好躺回去繼續睡。

  自此之後,靈異事件就發生得更為頻密了。她幾乎每個星期都聽見腳步聲,她深信媽媽的靈魂真的來了。或拉開椅子坐下來,或撥動茱莉亞的習作紙,又有時走得很近床邊似是在看女兒睡覺。茱莉亞開始習慣這異像,並從中感受到溫暖。媽媽仍然在關心著她呢!茱莉亞——她依然是媽媽心目中的寶貝女兒。在絕對的黑暗中,她甚至有種自己仍在鄉村生活的錯覺。

  她並不算很喜歡賽勒家的生活——雖然爸爸安排給她的小屋很別緻,又有兩個女僕服侍,每天的飯菜也很美味,弟弟亦非常親切可愛。最重要的是——她不用擔心拖累到哪個無辜的人了,爸爸養育她是應該的。可是,她心頭裡那種寄人籬下的感覺並沒有減輕,始終覺得自己是多餘的。要是當初沒有出生,就不會有這麼多麻煩。我可是個活生生、會跑會跳的問題呢!想到這裡她就只得苦笑。

  這一切心事,她都沒有向人說。她信任她的弟弟,但他年紀還小,她不希望他被這種灰暗思想沾染。於是在他面前,她都掛上燦爛的笑容,笑得就像爸爸一樣。只有在夜深時份,和「媽媽」獨處時,她才是真正的自己。她捲縮在被鋪底下,像個脆弱稚嫩的小嬰兒,等待著媽媽過來撫慰。不過,「媽媽」就一直只是在小屋裡或站或坐,沒有其他行動,也沒有說過半句話。

  然而沒多久,她那理所當然的想法就被衝擊了。大概是在這裡住滿九個月時,她見到她的女僕艾瑪隔著矮圍牆,和一個男僕在聊天。艾瑪完全沒發現自己聲音有多大,都傳到茱莉亞耳中了。

  她說:「茱莉亞小姐她啊,初來時在半夜聽到了神秘的腳步聲呢!你說這會不會是鬼魂作怪?」

  茱莉亞就想——儘管小心翼翼,要不惹是非還真是困難。

  然後男僕就回應道:「很有可能啊,因為已故的夫人就是死在這小屋裡的呢。」

  茱莉亞頓時嚇一大跳。

  艾瑪也是一樣的反應:「太可怕了!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」

  男僕就說:「她患肺癆嘛,因為怕病會傳染開來,就被隔離在小屋中,最後就病死在這裡了,你不知道這件事嗎?」

  「我怎會知道?那時我還未在這兒工作呢。」艾瑪又說了些梅莉的壞話,然後就和男僕一起離開了小花園,將顫慄不已的茱莉亞獨自留在屋裡。

  難道說,我一直都搞錯了嗎?茱莉亞心想。在這屋裡活動的鬼魂或許根本不是媽媽,而是爸爸那死去的第一任妻子?我竟然還因為「她」的到臨而感到安慰,真是太傻了!茱莉亞思考著以後要怎面對那鬼魂——我是爸爸和外遇對象所生的女兒,「她」會因此而怨恨我嗎?又會不會認為我侵占了「她」的小屋,想趕我出去?但再想深一層——我都搬來九個月上下了,「她」也只是發出一點聲音罷了,沒做過任何真正對我有害的事。因此「她」或者並沒有惡意,只是想要在小屋裡活動活動而已。但,我真的要和一個鬼魂這樣長長久久地同住下去嗎?這想起來還是有點可怕。可若是向爸爸求助,他又會如何反應?他會覺得我是在用他亡妻的死來消遣他嗎?

  茱莉亞搖搖頭,決定先向米尼安打聽打聽這宅院的事——

  「鬼故事?」這天下午,正在小屋餐桌做功課的米尼安,抬起頭望向他的異母姐姐。

  坐在弟弟對面的茱莉亞點點頭:「是的,你對鬼故事會感興趣嗎?」

  米尼安馬上回應道:「當然!我喜歡刺激的事!不過要是哪個僕人向我說了鬼故事,都會被爸爸責罰的。」

  茱莉亞問:「為甚麼?」

  米尼安彆扭的漲紅了臉,小聲說:「我小時候聽女僕說鬼故事之後,夜裡嚇得不敢上廁所,於是就……尿床了。」

  茱莉亞「噢」了一聲。

  米尼安嘟著嘴補充道:「不過我已經不會再怕啦!我已經是個男子漢了!」他挺起胸膛拍拍胸口。

  茱莉亞就說:「這樣就好了,那你知不知道宅院裡有否鬧過鬼?」

  米尼安給了她一個震撼的答案:「有!我們家鬧過鬼!」

  茱莉亞顫抖著追問:「那……到底是怎樣的一件事呢?」

  米尼安說:「不是『一件』事,『他』反反覆覆出現過好幾次呢。」

  茱莉亞聽到這裡就困惑了:「『他』?你的意思是——那個鬼是男的?」

  米尼安點點頭:「我沒見過,但安娜她們說是男的。」

  茱莉亞驚呼:「她們見到了!這多可怕!」

  米尼安說:「是的,爸爸本來有叫她們向我隱瞞著,免得我被嚇著。但安娜和莉娜好壞心,想害我尿床,就向我說了。」

  茱莉亞問她們說了甚麼,米尼安就道:「她們不時在半夜聽到睡房裡有人走動,本以為是女僕,但某天點著燈睡,就見到那原來是個全身漆黑的人影,從身形看來就是個男人。」他頓了頓:「噢,不,不是男人,而是男鬼,只有鬼才會整個黑黑的。」

  茱莉亞感到既怕怕的,又覺得很混亂——難道說,小屋裡的鬼魂也不是已故的夫人,而是一個來歷不明的男鬼?她問米尼安——那會否只是安娜和莉娜的謊言,她們想嚇米尼安,於是編出虛假的故事。

  然而,米尼安否定了這個說法:「那一定是真的,因為我母親也見到那鬼魂了,『他』除了出現在安娜她們的睡房,也會去母親那兒,母親她才不會和她倆一起瘋呢。」

  茱莉亞相信自己一定是遇到同個鬼了,卻不想說出來,只道:「你會怕嗎?米尼安。」

  米尼安搖搖頭:「不,不怕,那鬼只騷擾女生,但我是男生。不過說起來很奇怪呢——聽說那鬼持續鬧了好多年,但自從姐姐你來了之後他就消失了。」

  茱莉亞問:「安娜她們沒再見到『他』了?」

  米尼安說:「完全沒了。」

  不,「他」才沒有消失,他到小屋來了——茱莉亞明白到事情就是這樣發展。這裡沒有媽媽的鬼魂,也沒有已故夫人的鬼魂,而是一個「他」,喜歡騷擾賽勒家女眷的男鬼。雖然我只是私生女,但終究還是這個家的女人呢——不過在現在這種情況下,茱莉亞覺得這一點也不值得自豪了。

  接著米尼安又道:「對了,我記得在你來之前,還有個靈媒來過我們家,一定是她把那男鬼趕走了。」

  靈媒——茱莉亞好像想起了甚麼。對,乘馬車初到這裡時她遇過那靈媒——就大門外、屋角那邊,車夫所說的「討厭的老太婆」,茱莉亞都幾乎忘記了這件事。既然靈媒都出現過了,那一定是這個家的哪個誰,付了錢讓靈媒做了甚麼。可是既然已經做過事了,為甚麼鬼魂仍然待著沒離開呢?

  這時,米尼安打斷了她的思緒:「你臉色好白啊,女孩子還是會怕這種事吧?」

  茱莉亞回應道:「是的,果然還是米尼安膽子比較大呢。」她以為這樣說弟弟會高興,但米尼安卻用懷疑的眼光看她,然後就收起功課說要走了。

  數天後的夜裡,腳步聲在小屋響起。原本已經睡著的茱莉亞微微張開眼睛,又習慣性的想起媽媽,然後她猛然警覺起來,真正醒了——不!不是媽媽!她禁不住抽了口氣,然後鬼魂就發現到她似的,忽然中止了踱步。茱莉亞不知道應該怎麼辦——像以前一樣由得他嗎?還是應該起床衝出門口?要不要從哪裡找個火,照照看那是否一個漆黑的鬼魂?

  一人一鬼無聲地對峙,然後腳步聲又響起了,向著床這邊過來。這種事明明已經不是初次發生,但茱莉亞卻是第一次這麼害怕。她半坐起來,抱著毛毯直往後挪,背脊馬上碰到了冰涼堅硬的牆壁。而鬼魂亦似乎停止了前進——雖然這兒太黑了,甚麼都看不見,但他大概就站在床邊。她屏息靜氣,可鬼魂竟然說話了——

  「 茱莉亞……」

  低沉的、陌生的男人聲——果然不是媽媽。她等著他再說些甚麼,但他就這樣住了嘴,再也沒發出其他聲響,不知道是消失了還是仍在原位。 茱莉亞不敢睡了,就這樣倚著牆直到日出,然後她發現面前沒有別的,就只是一條通道和一扇屏風而已。累極的她呼了口氣,躺下來,馬上就睡著了。直到梅莉送早餐來,她才被叫醒。

  「梅莉,我有事想見爸爸。」茱莉亞沒有動食物,她完全沒有胃口。

  梅莉就回應道:「主人八點就要出門去了,待他回來後我會通知你。」

  茱莉亞提高聲音:「不!我有要緊的事,我要馬上見他!」

  梅莉就沉下了臉:「小姐,請不要任性,你連早餐都還沒吃。」

  茱莉亞猛的搖頭:「不!我等不及了!求求你,我要馬上見爸爸!」然後就流下了淚。

  梅莉似是發覺到有甚麼問題,就退讓了:「主人這個時間會在書房,我馬上幫你換好衣服,你就自己去吧。」

  茱莉亞連連感謝,換好衣服,也不洗臉,頭髮只是匆匆綁起,就直奔大宅。正好遇著爸爸從書房出來,就攔住他道:「爸爸!幫幫我!小屋裡有鬼!好可怕!」

  嘉利文聽到這樣的話,卻依舊笑容燦爛:「茱莉亞,你說甚麼傻話?一定只是做惡夢了。」

  茱莉亞激動的搖頭:「不!是真的!安娜和莉娜不是也見過他嗎?為甚麼你就想要瞞著我呢?」

  嘉利文沉默半嚮,抿嘴輕笑然後道:「大家都這麼口疏真叫人頭痛,安娜和莉娜這樣,米尼安也一樣。」

  「米尼安……」茱莉亞想起自從上次對話後,她就沒再見過他了。

  嘉利文說:「他被我禁足了,因為他走來問我靈媒的事,又問我那個鬼是不是去煩你了,他可真關心你這個異母姐姐呢。」

  茱莉亞沒想到米尼安這麼敏銳,但他亦因為這樣才惹上了麻煩,令她很是內疚。

  「他這個年紀是應該專心唸書的,不過事情既然都抖了出來,我就認真向你說——」嘉利文彎下腰,在茱莉亞耳邊低聲說:「在我祖父那代,賽勒家並不富有。祖父對親家亦沒甚要求,就答應了住在隔壁的窮男人,未來會將家裡其中一個女兒嫁給他。然而不久之後,祖父突然發了大財,就違背了承諾,將幾個女兒都嫁給有錢人……」

  茱莉亞問:「然後呢?」

  嘉利文說:「男人窮就是沒有好下場啊,到病死時仍沒娶到老婆,變成鬼魂後就怨恨起賽勒家來了。並且從那時起,就一直來騷擾我家女人——不論是女兒還是妻子。」

  茱莉亞既驚慌又難過:「你明知會這樣還接我來住!」

  嘉利文卻道:「安娜、莉娜和我兩個妻子都是一直這樣忍受過來的!你住了還不到一年,又算得了甚麼?」

  茱莉亞頓時語塞了。

  「如果你無法忍受不下去,就不配當我女兒。」嘉利文站直身子,仍然笑著,仿佛才剛剛只是開了個玩笑。

  茱莉亞想哭,但忍住了。她討厭眼前的這個人,她不想要這個爸爸,但她不敢回舅舅那兒。舅舅一定是因丟開了她這個包袱,而正過著輕鬆愉快的生活吧,她不想突如其來的硬擠回他的家庭中,給他增添煩惱。她轉身就跑開去,不想回頭望爸爸一眼,就只想直衝回小屋中將門狠狠的關上。那怕是有鬼,都比那叫她心死的人好。

  如是者,茱莉亞陷入了人生的低谷。一星期後米尼安的禁足令解除了,她見到他在宅院內的各處活動,卻單單避開他們以前一起玩、一起做功課的小花園和小屋。而星期日——本來一家人一起享用午餐的日子,茱莉亞也被拒絕參與了。梅莉和艾瑪知道她失去了家主人的寵愛,亦待她冷淡起來。卻怕她逃離這個家似的,在小屋的門上裝了把鎖,整個晚上都從外面鎖起來。

  然後夜深之時「他」就會到來,輕輕呼喚她的名字——

  茱莉亞……

  三個月後,也就是茱莉亞住滿一年之時的一個早上,艾瑪來送早餐時發現——這位小姐看起來好端端的躺在床上,卻原來已經氣絕身亡了。她的葬禮非常低調,就幾個人出席而已——嘉利文.賽勒夫婦、管家、一名僕人,以及一個女性老靈媒。

  新墳前面,嘉利文問靈媒:「這樣就一切都了結嗎?」

  靈媒就回應道:「既然已經實踐了承諾,讓『他』帶走一個賽勒家的女孩當妻子,那一切就這樣結束了。」

  嘉利文淺淺一笑:「你真是了不起。」

  「小意思,不過溝通一下而已。」靈媒向嘉利文伸出手,終於得到了一年多前談好的報酬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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