暗沉的閣樓中,老舊的木凳在嘰嘰作響,仿佛馬上就要碎成幾塊。但坐在上面的人早已習慣這種聲音,安心地把手肘擱在同樣老舊的桌子上,面對著寫滿字的稿紙出神。接著他頓時靈光一閃,連忙抓起筆,就著僅有的一點陽光,在稿紙的邊位上飛快地寫了兩行字,再劃一個箭號插入原本的文句當中。然後他的臉上浮現出笑意,那是一種純粹的、滿足的笑。
這時候,房門被敲響了。他站起來,心想會是房東來了嗎?如果是就麻煩了,因為他的稿費還未到手,正職所賺的薪水又已經用得七七八八。然而他打開門後,見到的並不是平時那個有著陰險目光的老女人,而是一名長得斯斯文文的中年男子。衣著非常整潔得體,唇的上方留著優雅整齊的鬍子,手上還戴著一隻金戒指。
中年男子沒等對方詢問來意,就先開口問道:「請問閣下是不是拉曼.荷華茲先生?」
閣下——這個高貴的用詞讓拉曼呆了一呆,但還是點頭道:「是……是的,我就是拉曼.荷華茲。你……」他遲疑了一下,用平時寫就寫得多,但從不宣之於口的優雅文句結結巴巴地說:「我是指……閣下,請問有何貴幹?」
中年男子微笑著,整理了一下明明已經很整齊的衣襟:「先生你好,我的名字是貝恩.貝蘭,是多年以來為閣下的叔父——拉索.荷華茲先生服務的律師。」
拉曼聽了,變得更加結巴了:「甚……甚麼?是……是叔叔?」拉索一直很瞧不起貧窮的弟弟和姪子,因此雙方已經有十年沒有聯絡。
「是的,是閣下的叔叔。」貝恩律師換上哀痛的表情:「我要請閣下節哀,因為很遺憾,拉索.荷華茲先生已經過身了。我來拜訪閣下,正是為了這件事。」
拉曼感到驚愕,但沒有半分哀傷,他不知道是否應該坦白地承認自己的感受。
貝恩律師從衣袋抽出手帕,抹了抹無淚的眼眶:「而且不止拉索先生,連他的獨子——也就是你的堂兄也在事故中一同去世了,因此他們的所有遺產都將由你來繼承。」
拉曼頓時震驚得瞪大了眼睛:「你說——是我?」
律師肯定地點了一下頭:「沒錯,是你!拉曼.荷華茲先生,是你!」
森普斯四處張望,在大廳中尋找既是他友人,也是他主僱的奧登.費恩。然而今次參加聚會的人特別多,場內簡直是豎著一道道人牆,要在裡頭找特定的某人,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。他的目光在別人身上掃過,別人的目光也在他身上掃過,然後甚麼事件也沒有觸發。只有竊竊私語的聲音,悄悄溜進他的耳中。
「喂!艾德亞今次還是沒來嗎?」
「沒來呀!上次麗莎夫人的聚會,還有派拉蒙先生的他都沒有出席。他啊!發了財,不屑和我們這些普通作家為伍了!」
「哈!他自己又好多少?還不是一個不出名的作者,憑甚麼瞧不起人?」
「一有了錢就翻面不認人,可想而知他是甚麼德性。」
「簡直是個粗鄙的暴發戶,不來就不來吧!反正我也不想和那種人扯上甚麼關係。」
森普斯在人堆中穿插,大部份人都對他視若無睹,其餘的則是投以懷疑的目光。宅第的看門人在近門處窺看著他,目光銳利得有如刺針,令他感到非常的不舒服。幸好這時他的救星來了,是奧登.費恩——把他叫來這個聚會會場的人。奧登左手拿著小說集,右手則大幅度地向森普斯揮著。
森普斯匆匆向奧登走去並道:「怎麼叫我來這種地方會面?客人名單中沒有我的名字,看門人向我查問了很久啊!」他做了一個鬼臉,指了指一直盯著他的那個人。
奧登拍著森普斯的背:「別生氣別生氣!我也沒想到看門人會這麼盡忠職守。我有事要找你,卻要參加聚會無法脫身,所以才叫你來啊!」
森普斯做了個拜託的手勢:「那有甚麼事就快說吧,我也很想脫身。」
「我想你代我去找——艾德亞。」奧登說到「艾德亞」時特地壓低了聲音,接著又裝作沒事似的繼續說:「只是和他聊一聊罷了,很簡單的,你認識他吧?」
森普斯回應道:「認識是認識,但你比我更熟悉他吧。」
奧登說:「沒關係,總而言之我不想自己去找他。你知道,我和他之間並沒有契約,因此我也沒權力去催他的稿。但下期的小說集又不夠篇數,所以……」
「所以就由我代你去談,並代你尷尬。」森普斯笑了:「其實艾德亞並不是一個難相處的人啊!我覺得你親自向他說也不會有問題的。」
奧登猛的搖頭揮手:「不!」然後移開了視線,顯得閃閃縮縮:「總之……咳,今次也許有些不同了。我是很討厭遇著那種場面……」
森普斯不解地喃喃唸著:「那種……場面?」
奧登把嘴巴湊近森普斯的耳朵,嘰哩咕嚕的說了一段話。聽完之後,森普斯便完全明白了。
艾德亞——真名是拉曼.荷華茲,是一名自由作家。寫作是他的副業,正職不詳,聽說都是做一些不穩定的工作。收入不穩,就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生活。森普斯因公事和他見過幾次面,也去過他的家,那個地方實在令他難忘。
那是市郊貧民區的一幢四層高樓房,內裡劃成多個房間,分租給多個家庭。走廊中既幽暗而且充滿濕氣,腐壞的地板發出霉味。而艾德亞——拉曼.荷華茲,則住在樓房最上高的閣樓。只是一個小小的房間,樓頂是斜的,下雨的時候會聽到瀑布一樣的水聲。窗戶則特別細小,即使是晴天,光線也只有一顆頭那麼闊。艾德亞別無選擇,一定得把桌子放在那個位置,否則根本無法寫稿。除此之外就只有一把凳,一張低矮狹窄的床,還有一隻破掉的衣箱。
然而艾德亞現時已不住在那兒了,他的新居——一幢連花園、馬房的豪華大宅,堂皇地屹立在森普斯面前。雖然對艾德亞突然發了財的事也略有所聞,但見到眼前的景象還是會感到驚訝,心裡慨嘆著——這就是命運。他伏在鐵閘上往裡面窺看,然後大喊道:「請問有人嗎?」
他一喊,宅第的看門人便馬上來了,問森普斯道:「這兒是荷華茲府,請問先生你有何貴幹?」
森普斯回應道:「我是受奧登.費恩先生所託,前來拜訪荷華茲先生的。請你幫忙轉告一聲,荷華茲先生一定會記得奧登這個名字的。」
「那你的名字是甚麼?」看門人問。
森普斯說:「森普斯.艾瑞,以前也和荷華茲先生見過面的。」
看門人再打量了他一下,說了聲「請等等」,然後便走進了宅第側門。過了幾分鐘,他便回來打開鐵閘,身旁站著另一個男人。此人已一頭花白,但依然健壯,昂首挺胸的站著,擁有一股大戶人家僕從的傲氣。
他向森普斯伸出右手:「你好,艾瑞先生。我是荷華茲家的管家——西隆.伊德瑞克。」
森普斯握過他的手:「你好,打擾了,伊德瑞克先生。」
管家用手比了一比宅第大門:「主人命我前來引路,請跟我來。」
森普斯點了點頭,然後便跟著管家往前走去。先是走過種滿珍貴花木的花園,接著穿過巨大的雕花大木門,內裡是門廳,樓頂足有兩層樓高。中間是一道寬闊的扶手樓梯,上頭掛著插滿蠟燭的黃銅吊燈。這兒華貴的一切,已取代了那個簡陋的閣樓。沒有幽暗,只有明亮。沒有霉味,只有芳香。沒有滂沱雨聲,只有人工泉水淙淙作響。
他們沒有上樓上,而是在樓梯旁走過。經過了同樣華麗寬敞的走廊,來到一扇對掩的門前。管家敲了敲門道:「主人,艾瑞先生已經帶到了。」接著便把門推開,退開一步,示意森普斯可以進去。
「勞煩了。」森普斯向管家說,但管家沒有回應,只是微笑著留在門外。森普斯於是踏進那應該是客廳的房間,然後管家便輕輕的把門關上了。森普斯往前望,見到的是一列落地窗戶。陽光自外面灑進來,猶如一道光之窗簾。窗前則放了一把三座位扶手椅,背對著門口,面對著窗外的庭園。中間的位置有人坐著,這時那人緩緩站了起來,轉身面對著森普斯。
森普斯頓時呆了,心想:「那是誰?艾德亞?他真的是艾德亞?」他實在認不出眼前的人——這人身穿織花長外套,內裡是雪白的襯衣。下半身是時髦的緊身褲和長白襪,平底鞋面上鑲上絲帶花。而那張臉容亦有如服飾一樣優雅,鬍子剃得光光,沒有半根渣滓。漆黑的頭髮整齊又有光澤,在耳邊垂下,再繞到背後束成短馬尾。還有那溫和的目光,典雅的微笑,是屬於一名紳士,而不是一名窮作家的。
那人繞到扶手椅的另一邊,攤開雙手對森普斯道:「真的是森普斯!我很久沒見過你了,近來過得好嗎?」他的語氣是多麼的親切,令人感到溫暖。
森普斯沒有回應,只是道出了心中的驚嘆:「艾德亞!真的是你?你完全不同了!」
艾德亞笑著——優雅地笑著道:「我就想到你會這麼說,因為連我自己也認不出自己了。」
森普斯認得出,是這把聲音,是艾德亞的。但不再結巴,而是流利而充滿自信。這多麼的人令人驚訝而且讚嘆,但森普斯知道,這亦正是令奧登困惑而且不安的。他一時之間也不知應該說甚麼,只好繼續感慨:「有如幻術一樣,在一瞬間都變了。」
艾德亞搔著額角,顯得有點尷尬,但依然是一名紳士式的尷尬,一點也不會令人覺得難看。若果是以前的他,做起這個動作一定會像是搔癢或抓蚤子。他換過手,拈著光滑的下巴:「我也不知應從何說起了。」他頓了一頓,指了指森普斯:「我想你應該聽說過,我繼承了叔父和堂兄的全部遺產,從此我的生活都不一樣了,一切都變了,我真的很幸運。」
森普斯微笑著:「值得恭喜,我也向奧登說過應該親自來拜訪,但他就是不肯,硬要我替他來。」
艾德亞的臉色忽地變了一下,目光移開不去望森普斯:「啊……是這樣呀。如果他親自來,我是一定會好好招待他的,畢竟合作了好幾年。但是……那個……」他假咳一聲,再次望向對方:「一定是有甚麼事吧……他叫你來的話,一定是有甚麼事吧。」
森普斯說:「算不上是甚麼事,只是想了解一下情況罷了。」
艾德亞擠出一個不自然的笑容,走到扶手椅旁邊:「先坐下再說吧!我想你也累了。」
森普斯再說了些客套話,然後二人便分別坐到在扶手椅的兩端,中間留一個空位。
艾德亞似是已定下神來,先森普斯一步打開了話題:「我和奧登的關係,不知你是否略有所聞?」
森普斯點了點頭:「據奧登所說,你是以每篇小說單獨販賣的方式把作品賣給他,然後他就把作品和其他作者的結集成一本出版。」
艾德亞「嗯」的一聲:「是的,就是這樣。我從不約稿,也不簽訂任何契約。因為我的寫作狀態很飄忽,不是說要寫就一定寫得出。因此也不想因為這樣,答應了別人甚麼時候交稿,甚至收了錢,結果卻交不出稿來。」
聽到他這麼說,森普斯心底裡已有了答案。但他畢竟不能隨便說句「我知道了」就走,於是道:「奧登也了解這點,他是個懂得尊重別人自由的人。」
「對,他是個好人。」艾德亞別過臉去,望向窗外的庭園風光。
森普斯則繼續把目光投到艾德亞的臉上,注意著他每一分的表情:「所以你可以放心,奧登並不是要逼你甚麼,只是想知道你以後的打算。他身為出版商,多少也要應變一下……」他凝重的頓了一頓:「如果你不打算繼續寫作的話。」
艾德亞並沒有森普斯預期的那樣臉色一變,只是維持著原本的姿勢和表情,反而令人看得出他是在掩飾真正的反應。過了半嚮,他才喃喃道:「他果然看得出……」
森普斯也在心裡替自己、替奧登、替眾人說了一聲「果然」。然後繞起腿,把手擱到椅背上,用輕鬆的語氣道:「我聽奧登說過,也聽文學圈子中的其他人提過,說你自繼承遺產之後就沒發表過作品了,連已經寫到一半的作品也沒有繼續寫。」
艾德亞說:「的確是這樣。」
「外間還有一些傳言……」森普斯打量著對方的表情,但艾德亞看來無動於衷。
他沒有說下去,過了一會兒,艾德亞才掛起一道淺淺的、有點冷淡的微笑:「我就知道,一定不會有甚麼好話的。」
事實的確是這樣,現在文學圈子中的人都說艾德亞發了財,就瞧不起創作這一行。不再參加文學聚會,也不再寫作,更不屑與昔日同行平起平坐,要撤底脫離這個圈子,專心去當他的大富豪。但奧登不相信這是事實,他不相信和他合作了幾年的艾德亞會是這樣的人,即使艾德亞真的沒再與他聯絡,沒有給他半張稿子。然而從他不肯自己來拜訪,而叫森普斯代他來,就可以看得出他的想法其實也不是那麼堅定。
艾德亞笑出聲來,但那是乾笑而不是愉快的笑:「但也算了,那已經與我無關了。」
森普斯感受到笑聲之中的滄桑,心裡冒起一陣失落感,他喃喃唸道:「艾德亞……」字句裡頭是一堆難以表明的複雜情感。
艾德亞將手肘擱在膝上,兩手輕握,目光依然是投到窗外:「我以前真的相信自己熱愛寫作,相信自己有把寫作放在生命中的第一位,相信寫出好的作品就是我人生的目標。」
森普斯凝視著對方,沒有發問。
艾德亞繼續道:「但我繼承了鉅額的遺產之後,我才發現在這世界之中,文學並不是唯一重要的東西。」
森普斯的腦海中,忽然浮現出艾德亞在幽暗中伏案書寫的背影。一臉鬍渣、披頭散髮的他,將所有精神都放在稿紙上。既不去看窗外的藍天白雲,也沒去聽樓下住客的爭吵內容。這就是小說作家艾德亞,是以前和奧登合作的那個艾德亞。
艾德亞攤開雙手作展示狀:「有了錢之後,我的世界突然變得好大,我想要甚麼就有甚麼。我的人生充滿自由和選擇,以前做不到的事我都可以去做了。」他轉過身來,面對著森普斯:「你看看,這個房間有些甚麼?」
森普斯抬起頭來,見到牆上掛著一幅人像畫。畫中畫的是一名青年,正拿著畫筆湊近畫布專注細描。
艾德亞說明道:「這幅油畫,是我在畫廊的角落把它發掘出來的。是一名已故畫家的自畫像,我在它快要被丟掉的時候救回來了。這畫家還有很多佳作,不知散失在何方。」
森普斯望向另一邊的牆壁,上面掛了一個鹿頭標本。
艾德亞說:「我的第一次狩獵……雖然這頭鹿不是我獵的,而是我的獵人獵到,但那是一次令我難忘的體驗。在那之前我只尊崇智慧,而沒想過運動和競賽會令人充滿活力和感到暢快。」
森普斯把目光投到茶几,几上放了幾個白信封。
艾德亞說:「宴會的請帖,也就是一層新的人際關係和相處方式。一些有錢人……他們也許是有點勢利,但也有高尚、令人敬佩的一面。還有很多新鮮的話題,如政治、時事……」他沒有一一說下去,在這兒做了總結:「並不是想炫耀些甚麼,只是想表示我的生活擴闊了很多。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,我現在都可以做。我的世界變得好大好大,我可以像鳥一樣自由地飛翔。」
森普斯點了點頭以示理解。
「相比起來,我以前的生活算甚麼?」艾德亞的神情很是感慨:「我並不是看不起寫作了,只是……覺得沒必要把自己困在那個幽暗孤寂的角落。沒需要一副要為文學獻身,要當苦行僧似的樣子。」
森普斯說:「當然不需要回去那裡寫,在這裡不是可以寫得很快樂嗎?」他道出自己的想像——美好的一個清晨,身披柔軟芳香的晨衣坐在書桌前,僕人送上熱茶與糕點,雀鳥在窗外鳴叫。
艾德亞笑笑:「這是個美好的景象,但我覺得夠了。」他垂下眼簾:「我也只是個凡人而已,當個凡人其實沒有甚麼不好的。而且我本來就不是個怎麼成功、怎麼偉大的作家,真的沒必要。我並沒有希望別人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叫我繼續寫,付出心力時間的人是我,我為甚麼要為了維護別人的冠冕堂皇而去努力?甚麼『文學是一輩子的事』之類的說法,太誇張。」
森普斯不知道應該怎樣回應。
艾德亞望向窗外,以極低的聲線呢喃道:「你會懂得嗎……會嗎……」
接著二人默默無語,讓房間歸於靜寂。
數個小時後,森普斯已身在市中心的出版社中。空氣中有紙和油墨的味道,濃得有點叫人喘不過氣。但他沒有抱怨,只是等待著奧登的反應。
「我不懂……」把雙手支在窗框上的奧登,背對著森普斯道:「一點都不懂。」
坐在椅子上的森普斯繼續解釋著情況:「也就是說,作家式的生活對他已言已不是唯一的、必然的選擇了。」
「就只是這樣?就這麼簡單?」奧登的身影微微顫抖:「簡單得太荒謬了……他竟然會這麼說,我實在不敢相信。」
森普斯沉默了半嚮才道:「我也不知應該怎麼說……不知他算是失去了夢想,還是擺脫了牽絆。」
「夢想!」奧登大聲道:「那不是應該擺脫的東西!」
森普斯說:「但對他而言……奧登,我們無法理解那對他而言是甚麼,但他自己應該理解,而且考慮清楚,才會下這個決定,我們應該相信他。」
奧登垂下頭,緩緩搖了兩下:「森普斯……我和他合作已有八年了。你明白我的感受嗎?在這八年間,我深信我和他是同路人,但他卻突然變了,要離開了。那八年到底是甚麼,是為了甚麼?我不懂。」
「八年……」森普斯別過臉去,追憶著自己已逝去及遺忘的,一個接一個的八年。不像奧登,奧登總是緊握著所有回憶,但森普斯卻有有些事寧願忘記。
二人沉默了好久,連天色也逐漸變暗,接著來的是一個灰色的黃昏。
奧登先問了口:「算了,和你爭執也改變不了事實,但我還有一件事想拜託你。」
「是甚麼?只要有能力去做我會盡量幫。」森普斯說。
奧登轉過身來,用雙手從書桌的抽屜裡取出一疊厚厚的書:「艾德亞的小說真的寫得很好,但我的出版社名氣和財力都有限,一直未有能力為他出個人的結集,只能和其他作者一起結集出版。」
森普斯站起來,來到書桌對面。
奧登小心奕奕的把書遞給森普斯:「這是我從結集中拆下來,屬於艾德亞的文章。我把它們釘起來了,是唯一的一部全集。請你代我交給他吧,算是一個紀念。」
森普斯用雙手接過全集,無言的點了點頭。
第二天一早,森普斯再次來到艾德亞的宅第。但艾德亞出遠門去了,管家說他至少半個月後才會回來。森普斯於是將全集交了給他,請他在艾德亞回來後再轉交。管家欣然答應了,森普斯於是便離開宅第。
之後因為工作關係,森普斯亦暫離這個城市,回來時已是兩個月後的事。就像上次一樣,因為有人約他在文學聚會中見面,於是在看門人的監視下踏進了會場。竊竊私語的聲音一如往日,在人與人之間流傳著。
「你們知道嗎?艾德亞原來上星期結婚了,新娘是有錢人家的小姐。婚宴的賓客也通通是有錢人,沒有一個是屬於文學界的。」
「我也聽說了,他沒有邀請我們之中的任何一人,真是過份啊!」
「早就說他要和文學圈子劃清界線,一有了錢就以為自己有甚麼了不起,我最看不起他這種人了。」
「那麼奧登也沒有被邀請嗎?他們可是合作了好多年的啊!」
「沒有呀!連奧登也沒有,搞不好他們以前就有過節了,所以才分道揚鑣得那麼輕鬆。」
森普斯沒有插話,只是遙望著站在遠處的奧登。他的身邊跟著一個二十歲不到的青年。那聞說是新近招攬過來的新進作家,他第一次參加這種聚會,很多東西都不懂,因而一直好奇地問這問那。奧登都一一回應他,顯得很有耐心,但森普斯從他的眼神看得出,他的衝勁已不如往日。
而數年後的某一天,森普斯路過艾德亞的宅第。他沒有上前拜訪,只有在經過鐵閘前時轉過頭去望望。他見到艾德亞在陽光燦爛的花園中,將一個年約三歲的小女孩舉得老高。小女孩在笑,艾德亞也在笑。旁邊還有管家、幾個男女僕人,還有一名抱著嬰兒的少婦。人人都在笑著,沒有話語卻非常非常的快樂。
森普斯並不知那部小說全集,到底有沒有被交到艾德亞的手上。他當年沒有查問,之後也沒有打聽,而到了現在他已覺得沒所謂了。
「拉曼.荷華茲……」森普斯在心裡默唸過後,然後便繼續向前踏步。沒有回頭,只繼續沿著自己的路前進。
沒有留言:
發佈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