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十二歲的這一年,艾爾莎跟隨父母由城南遷到城北。新居是一楝三層高、在遷都後才落成的房子。最低的一層是店舖,有個大大的格子櫥窗,裡面陳列著父親由舊店帶來的帽子,很是漂亮時髦。她第一眼就愛上了這地方,小她兩歲的弟弟也是一樣,歡喜得又叫又跳的。卻沒想到在往後的日子裡,這個家將會是她的牢獄。
「艾爾莎,有教養的女孩是不應無故在外閒逛的。」在遷入新居後的某天,母親用這樣的話語制止了正要出門的女兒。
艾爾莎深感奇怪——以往她外出玩耍,只要不超過下午兩點回家,也不弄髒衣物,母親是不會有異議的。她仰頭望著母親嚴肅的臉容,怯生生的道:「我不是無故在外閒逛啦,我只是想見見朋友。」
母親問:「見哪個朋友?」
「安迪。」那是麵包店老闆的兒子,就住在艾爾莎的舊居後面。
母親搖了搖頭:「不,你不可以去找安迪。」
「為甚麼?」艾爾莎問。
母親就插著腰說:「艾爾莎,你已經不小了,應該學著怎樣像個大人似地生活。」
意思是要多幫忙做家務,不要只顧著玩嗎?艾爾莎這麼理解。
然而,母親說的卻不是那些:「淑女是不應該主動去見男孩子的,不然在別人眼中會變得廉價。也不應該在外拋頭露面,於普通人中間打轉。」
艾爾莎於是回應道:「母親!我才不是甚麼淑女,我只是個普通人!」
這時母親就怒了,用她美麗但冰冷的藍色眼睛狠狠瞪著女兒:「你並不是普通人!這點你得記住!你是貴族的女兒!」
是的,艾爾莎知道母親是貴族出身——據父親說,是窮得破產的貴族。至於父親則是平民,繼承了祖父的帽子店,一直過著不愁衣食的生活。
對於母親自視高人一等的態度,艾爾莎很是無奈:「那我以後想見安迪時,應該要怎麼辦?」
母親說:「讓父親帶你去,要麼等安迪主動拜訪。」
艾爾莎瞄瞄在作坊裡的父親——他正在教學徒繪製帽子圖樣,這時又有客人在店面那邊叫道:「老闆!在嗎?」不論怎麼看,父親都不像會有空帶她去城南,她於是放棄了:「那我回房間去可以嗎?母親。」
母親點點頭:「好好練習寫字,女孩子的筆跡必須優美秀麗。」
艾爾莎含糊的應了一聲,然後就回到二樓的睡房裡,大嘆一聲攤在床上。
自那之後,艾爾莎幾乎一整個星期沒出過門——除了禮拜日一家人上教堂。其他時候,每當她伸手摸大門的門把,母親的聲音就會傳來:「艾爾莎!」或是自後院,或是自樓上……總之,她看似無處不在,又或是眼睛根本長在大門上。而當艾爾莎垂頭喪氣的折返時,弟弟肯特就會向她作鬼臉,然後蹦蹦跳跳的打開門走到街上。
「母親,我一天到晚都待在家裡,應該怎麼打發時間?」艾爾莎來到起居室,問坐在扶手椅上的母親。
她就回應說:「我之後會教你跳舞,還有朗讀詩歌。」
艾爾莎心裡想到的是節慶時,大伙兒在廣場上手拉手、圍成一大圈的那種舞蹈。那還挺有趣的,艾爾莎很想試試看。但結果,數天後,母親教她的卻是一男一女手牽著手——左、右、左、轉圈的雙人舞。她說,貴族在宮廷的宴會中都是跳這種的。
艾爾莎實在忍不住道:「我怎可能有機會參加宮廷的舞會?」雖然母親擁有貴族血統,但那已經被世人遺忘,現在她的身份不過就只是帽匠的妻子。
可母親卻抬起下巴道:「我會想辦法的,總之你得將舞練好,不然有機會時你也把握不住。」
於是,除了練字之外,艾爾莎開始一個人在睡房裡踏步、轉圈,假裝面前有個男伴。她覺得自己像個瘋子,但在母親的凌厲目光注視下她就不敢怠慢。唯一的安慰是——
「待肯特長高點,我就會要他一起練,他長大後得成為一名紳士。」母親說。
向姐姐作鬼臉是會有報應的——艾爾莎心想。
這樣的生活維持了兩個月,艾爾莎有向肯特探聽朋友們的消息,又暗示希望安迪來看望他。但肯特卻說:「啊!他大概已經忘了你吧!我見他和其他女孩子相處得很開心。」
艾爾莎於是捏了肯特的手臂一下:「壞蛋!」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罵弟弟還是罵安迪。
不過在無聊的日子中,終究還是等到新鮮事發生——街尾的裁縫佛吉爾先生來了。艾爾莎想見見這位客人,但母親不准,還拉著她一起躲在閣樓。不久之後,在這狹窄、低矮的小地方,艾爾莎聽到父親在叫:「西西莉亞!」那是母親的名字,但母親卻不作回應。
「母親,不下去嗎?」艾爾莎問。
母親皺起眉,又搖了搖頭:「等那人走了我們再下去。」
艾爾莎又問:「你指客人?」
「當然!不然還有誰?」母親一臉不耐煩的。
艾爾莎於是不敢問下去了,這時她又聽見父親叫她和肯特,但母親拉住了她的手不讓她過去。於是她倆就在這兒躲著,直至佛吉爾先生離開。之後她們在一樓飯廳遇到父親,他看來很不高興:「你們剛才到哪去了?怎麼我一直叫都不出來?」
母親抬頭挺胸的回應道:「為甚麼要我們出來?」
「就和客人見個面啊!」父親用手指著樓下——他剛才和佛吉爾會面的地方:「我向他說『讓我介紹我太太和兒女給你認識』,結果我猛叫猛叫卻一個人都沒有,你說我有多尷尬?」
母親說:「那你不要叫就好。」
父親怒瞪她一眼:「來見一見客人是有多委屈你?」
母親說提高聲音道:「是的!是很委屈!不過就一個裁縫而已,為甚麼要我向他嬉皮笑臉?」
「甚麼嬉皮笑臉?這是鄰居間的正常來往!」父親回應道。
母親悶哼一聲:「總之我就不屑給一個裁縫好臉色看!」
然後父親臉都漲紅了,拍桌道:「對對對!你還不屑給一個帽匠好臉色看!」接著他就踏著大步,從她們身邊經過,又沿著樓梯走下去。
艾爾莎覺得自己剛才做錯了,她不該和母親一起躲起來,而應聽父親的。她於是跟著父親走,母親在後面喝道:「艾爾莎!」但這次艾爾莎不想再順從她了,頭也不回就來到樓下,這時父親的助手瑪麗安小姐正從作坊走出來。
她溫柔地拍拍艾爾莎的肩:「我去倒杯水給你父親,你去好好哄他。」
於是,艾爾莎就戰戰兢兢的來到父親身邊。父親沒說話,然後樓上就傳來很大的、「砰」的一下關門聲。又過了一會兒,父親才說:「你媽媽她簡直瘋了。」
艾爾莎不知道母親算不算瘋,不過人很怪確是無容置疑。她總是反覆強調自己有貴族血統,和其他人不是同一階的。
接著父親又說:「當年她窮得幾乎沒飯吃,我見她可憐就想保護她……娶了她當太太。但過了這麼多年,她從來都不會感激我,反而認為是我這個平民佔了她便宜。」
艾爾莎不知道該怎回應這種大人的問題,於是只好保持沉默。
父親繼續道:「她不肯放棄貴族的架子,總是奢望著可以重回那個圈子,就如同她父親一樣。」
「外祖父?」艾爾莎從沒見過他,對他一點概念也沒有。
這時,瑪麗安小姐拿著水杯回來了:「會打擾了你們嗎?」
父親搖搖頭,向她苦笑道:「不。」他接過杯子,喝了水,卻沒再讓話題繼續下去了:「艾爾莎,你回去做自己的事吧。」
艾爾莎點點頭,然後就將父親交給瑪麗安了。
在那次爭執之後,母親一直在生父親的氣,而父親則裝成甚麼也沒發生過似的。艾爾莎依然在母親的指導下練字、跳舞、朗誦,只有禮拜天才可以跟父親出去。本以為來到新居後會有很快樂的日子,結果卻無聊得令她快要發瘋。平日閒著無事時,她就只可以待在二樓睡房的窗前,看看外面的風景。
她家後方——後院的對面是戶賣雜貨的人家。店後的狹窄院子本來是空的,就只用來晾晾衣服。但某天,艾爾莎發現那兒多了隻條板造的籠子,裡頭養了一隻動物。因為條板間的空隙很小,很難看清楚裡面養的是甚麼。
初時艾爾莎以為那是狗,過了一個星期左右才發現那是一隻大貓。褐色的,身上有黑斑,很瘦。那戶人家從來不放牠出來,就只從空隙間將食物丟進去。而那隻貓也不親人,當有人來餵牠時,牠往往縮在一角豎起身上的毛。又有時艾爾莎會見牠會狂抓籠子,又或是跳起來來撞籠子的頂蓋,顯然是想離開。
那戶人家和貓的關係令她聯想到母親和自己——母親將她關起來養著,而不肯給她自由,也不顧她是否快樂。可憐的貓,可憐的艾爾莎,只能從牢獄裡往外面張望。
過了數天,裁縫佛吉爾先生又來了。母親照舊又是躲了起來,但這次沒拉艾爾莎一起躲。父親於是將她和肯特帶到客人面前一一介紹,然後兩個大人就聊起了工作上的事。佛吉爾說他有個女客在他那邊訂造了衣裙,想配一頂配套的帽子,因此他想委託父親去辦這件事。父親爽快地答應下來,然後就馬上和佛吉爾討論起細節。過程中兩個孩子都一直在旁看著,佛吉爾最後在離開前說:「我家也有個兒子,明天我帶他過來拜訪。」
於是,第二天艾爾莎就認識了遷居後的首個朋友——達斯丁。他是個棕髮的男孩,十四歲,人長得高,稍微有點胖,圓圓的綠眼睛看來挺機靈的。因為這天瑪麗安和父親的徒弟——狄恩也在,塞了七個人的作坊一整個很擠迫,父親於是就讓幾個孩子到後院裡去。
艾爾莎帶達斯丁去看屋簷下的鳥窩,然後三個人又坐在板凳上聊天。聊以前住哪裡、喜不喜歡新居……諸如此類。接著達斯丁又談到在河邊捉大魚的經驗,聽得肯特眼睛都亮了。艾爾莎也很是羨慕——她知道母親一定不會讓她去捉魚,因為這一點也不「淑女」。
大概半個小時後,佛吉爾先生就叫喚兒子說是時候回家了。達斯丁向姐弟倆道了別,然後跟他父親離開了。接著肯特情緒高漲的說:「我也要試試去抓條大魚。」
艾爾莎就半關心半嘲諷地回應道:「當心遇溺啊,就叫達斯丁陪你去吧。」
肯特咧嘴而笑:「我會的,不過很可惜大小姐你不能一起去呢!」
艾爾莎作勢踢他——她才不承認自己是甚麼大小姐。
後來,肯特真的抓到魚回來,父親有讚賞他。不過又說,肯特將來要繼承這家帽子店,因此應多花時間鍛鍊手藝才是。肯特「啊啊」的算是回應,艾爾莎則在心裡悶納怎麼自己還在練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。但她要是出聲抱怨,母親聽到的話就會罵她不知上進。艾爾莎覺得世上最了解她的,也許就是雜貨店那隻沒有自由的貓。
艾爾莎給貓起了個名字——莎莉,沒有甚麼特別意思,就只是覺得好聽罷了。不過她其實不確定牠是母的,也可能是公的也說不定。但既有著相似的命運,艾爾莎覺得牠比較可能與她一樣都是女孩子。肯特知道了這件事後,就說她沒有邏輯、滿腦子都是幻想,應該學學瑪麗安過些踏實的生活。又說他長大了之後,娶老婆就要娶瑪麗安這種女人,艾爾莎覺得肯特滿口都是不要臉的荒唐話。
不過後來有天一家人在飯廳用午餐時,父親向母親說:「艾爾莎這個年紀也應該學些實在事了。」
母親一臉不悅:「我不是一直有讓她在學嗎?」
父親就說:「我不是指跳舞、練字那種花巧事,她應該學學做菜、洗衣、針黹。」
母親生氣的站起來:「貴族女孩不應該做低三下四的粗活!」
父親瞪她一眼:「她是跟我姓的!」
母親咬著唇,快要哭出來的樣子。
艾爾莎雖很不滿母親的教育方式,但此刻只想二人停下來不要吵架。
但父親就繼續唸道:「你嫁進來之後從沒煮過一餐,這一桌菜餚都是梅恩做的。」
梅恩是父親僱的老女傭,負責一切家務。
父親又拉拉自己的手袖:「這衣服,梅恩洗的!」
母親紅了眼眶,一腳踢倒了椅子大喝道:「但孩子是我生的!」然後就怒氣沖沖的走出了飯廳。
「母親!」艾爾莎站起來,想追上去。
但父親遞起手說:「不用理她,將飯好好吃完,不要浪費梅恩的心血。」
艾爾莎只好又坐下來,低下頭靜靜的喝濃湯,而肯特則無奈的聳了聳肩。
第二天,艾爾莎練過舞後就倚在窗邊看貓。莎莉還是一如以往的撲著籠子,當發現這囚牢堅固如昔後,就垂頭喪氣的在裡面徘徊打轉。牠看來更瘦了,艾爾莎看著就心痛。那戶人家有在餵牠,但莎莉的胃口就是不好,往往只吃一點點然後由得食物腐爛。艾爾莎想放莎莉出去,覺得牠只要重獲自由,就自有生存的方法。牠可以抓老鼠吃,在水溝喝水,隨便找個洞就可以棲身。艾爾莎在城南見到的野貓都是這樣的,牠們強悍、孤傲,不屑寄人籬下。然而艾爾莎自己也不得自由,又怎麼幫助那隻可憐的貓呢?正當她哀嘆著之時,她見到達斯丁在後院的圍牆外向他揮手。她擠出一個笑容,也向他揮手,心想他是路過此地吧。但達斯丁卻向她招手,似是叫她下來的意思。艾爾莎遲疑了一下,然後就急急忙忙的走出房間、踩著樓梯,來到後院之中。
「達斯丁!」艾爾莎叫著,不知道對方是否還在。
然後達斯丁有點鬼祟的聲音,便由右邊傳來了:「過來這邊,這邊牆上有條裂縫。」
艾爾莎於是來到院子右方——角落處的牆壁交接處果真有條窄縫,但要透過那條縫看外面可不行,因為會頭會被牆頂住,眼睛沒辦法湊過去。她湊近裂縫,不好意思的道:「對不起,達斯丁,母親不准我外出。」
「我知道,所以才叫你來這邊。」達斯丁說。
艾爾莎大為驚訝:「你知道?」
達斯丁「嗯」的一聲:「肯特告訴我的,他說你媽不讓你出門見男孩子,因此我就來你家拜訪了。不過你媽來應門時,卻趕了我走。」
艾爾莎抽了口氣:「她趕你走?」
「是的,她說女孩子不可以輕易和男孩子見面。」達斯丁說。
艾爾莎覺得丟臉死了:「對不起,我母親人比較……保守。」
「不過你肯見我我很高興。」達斯丁說。
艾爾莎就「唉」了一聲:「現在你見不到我,我又見不到你啦。」
然後達斯丁就笑了:「也是,不過我們可以聊天啊。」
「不會覺得悶嗎?和女孩子聊天。」艾爾莎想起久違了的安迪,也許,安迪真的忘了她。
達斯丁說:「不會!我以後也可以來找你嗎?艾爾莎。」
艾爾莎點點頭,然後想到對方根本看不見才道:「當然可以!我待在家中超無聊的。」
「那就好了。」然後他又說:「我要幫我爸買東西,必須先走了,我們下次再會。」
艾爾莎回應道:「我等你啊。」
「再見。」達斯丁說過後,便是逐漸遠去的腳步聲。
而艾爾莎獨自站在後院中笑了,她覺得這是遷居後第一次覺得那麼快樂。
在那之後,艾爾莎和達斯丁保持著來往。有時隔著圍牆對話,有時是達斯丁跟從他父親佛吉爾來訪。佛吉爾介紹了好幾個客人給父親,而父親亦將他的客人介紹了給佛吉爾,二人可以說是成了生意上的伙伴。然而母親始終還是不肯下樓見人,父親只好撒謊說妻子身體很弱,總是在床上休息。
聽到這種假話,艾爾莎覺得很是尷尬,因為達斯丁完全知道甚麼事正在她家發生。她告訴了他所有的事——她母親的出身,她怎樣管教她,又怎樣和父親吵架,艾爾莎通通都說了。當父親和佛吉爾專心聊衣服和帽子的設計時,艾爾莎就偷偷問達斯丁:「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口疏?」
達斯丁就微笑著回應說:「不會,我可是想成為世上最了解艾爾莎的人呢。」
然後艾爾莎就紅了臉,而瑪麗安小姐則在一邊掛上善意的笑。至於母親,隨著時日逝去,她的臉色越是陰暗。對於如何養兒育女,夫妻倆總是找不到交集點。
在艾爾莎的十三歲生晨的這天,父親在吃過早飯後又再打開了老話題:「西西莉亞,不要耽誤艾爾莎的前程了。」
母親繞著手坐在位子上:「我不明白你在說甚麼。」
梅恩見勢色不對,就急急將餐具收走,離開了飯廳。但艾爾莎不敢動,而肯特也沒有迴避的意思。
接著父親說:「你醒醒吧,艾爾莎不可能嫁到貴族人家的。」
但母親不減其傲氣:「沒努力過的人沒資格說『不可能』。」
父親沒回應她,然後用餐巾抹了抹嘴,向兒子說:「肯特,跟我到作坊,我教你怎樣打理羽毛。」
肯特回了聲「是」,就跟父親到樓下去了。飯廳中就只剩下母親、艾爾莎,以及令人窒息的寂靜。母親死蹦著臉,令艾爾莎不敢動一下。過了好久好久,母親才說了一句:「你父親他甚麼都不懂。」
艾爾莎不這麼認為,但不敢說出來。
然後母親又說:「如果不是欠債,我根本不會嫁他。」
艾爾莎問:「欠債?」她知道母親以前很窮,但不知道她欠誰的債。
母親點點頭:「那時我十六歲,我的男爵父親手上握著最後的一筆錢。他欠了麵包店兩個月的錢沒還,卻用那筆錢為我訂造了幾件禮服和帽子。」
「為甚麼要這樣呢?」艾爾莎怎麼想都覺得麵包比華服重要。
母親轉頭望向窗外:「因為他要我參加宮廷的舞會,想我在那兒找到結婚的對象,再次過起貴族應有的富裕生活。」她沉默了一會:「我老遠從卡普蘭去到德瑞勒……當年首都仍在那邊,那是遷都前的事。」
「然後呢?」艾爾莎問。
母親說:「父親牽著我的手,帶我在宴會中盡量認識每一個人。那些貴族紳士都向我笑著,向我說幸會,又邀請我跳舞,我在那兒渡過了美好的的一個夏季。然後,就這樣……沒了。」
「沒了?」艾爾莎不明白是甚麼意思。
母親苦澀的笑笑:「就只是發了場夢般……沒有人向我求婚,回到卡普蘭後迎接我們的就只有債務。欠麵包店的錢,還有欠你祖父的帽子錢。我們山窮水盡,最後你祖父提出——如果我嫁給他兒子,造帽子的錢就一筆勾消,麵包錢也會幫我們還。」
艾爾莎不知道應該說甚麼,只知道這是個悲慘的故事。
然後母親的眼裡浮現出恨意:「我是在脅迫之下才嫁的,是你祖父、父親在脅迫我,他們都是無恥的罪人。」說完後她就站起來,離開了飯廳。而艾爾莎則僵在座位上,身心都感到一陣惡寒。
「達斯丁,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?」隔著後院的牆,艾爾莎向她的好朋友說。
達斯丁回應道:「只要做得到我一定幫。」
「雜貨店的貓,你幫我放走牠吧。」艾爾莎說。
達斯丁問:「為甚麼突然想這麼做?」
艾爾莎就低頭回應說:「我只是覺得牠要是呼吸到自由的空氣,也許就會好起來。」這幾天她發現莎莉越來沒精神,不再攻擊籠子,她認為這樣繼續下去的話牠一定會死。
「好的,我會想辦法,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。」達斯丁說完就離開了,而艾爾莎則回到自己的房間中。
之前她覺得莎莉像自己,但現在她覺得牠更像母親。她被這個家困著,她所厭惡的這個家……如果可以放她走,她會過得更幸福嗎?要是當年她有機會再多參加幾次宴會,或許就可以找到一個理想的夫婿,並可以生下真正的「貴族的女兒」,可以教她跳舞、朗誦,而身邊沒有一個人會覺得她奇怪。但現在她是帽子店的貓,一隻沒自由,也不快樂的貓。
艾爾莎來到工坊,遇到瑪麗安和狄恩結束了一天的工作,正要離開。
瑪麗安摸了摸女孩兒的頭說:「怎麼看起來沒甚麼精神呢?」
「不,我很好。」艾爾莎向她擠出笑容,然後二人就走了,剩下正在點算著賬目的父親。
艾爾莎沒說話,就只是站著看他,她想看清楚父親到底是個怎樣的人。
然後父親就說:「怎麼了,艾爾莎,身體不舒服?」
艾爾莎搖搖頭,低聲說:「母親告訴了我外祖父的事,關於宮廷宴會,還有……欠債。」
父親對著賬簿點點頭:「我就知道她會說。」
「那是真的嗎?」艾爾莎問。
父親態度淡然:「我就只是想保護她而已,沒有強迫的意思。她不嫁個人,最終只有餓死一途。」
艾爾莎問:「那我呢?父親。」
父親說:「你會幸福的,艾爾莎,只要你學著怎樣做個好妻子,丈夫就會疼愛你。」。
「要是我像瑪麗安那樣呢?」艾爾莎知道瑪麗安二十七歲了,但還沒有嫁人。
然後父親就沉默了,沒揭賬簿,似是在想些甚麼,過了好久才道:「她很能幹,手藝很好,但若有個人可以依靠不是更好嗎?」
艾爾莎不明白:「既然養得起自己為甚麼還要依靠別人?」
父親又想了一下:「或許我應該說『互相扶持』,自己一個人生活是很孤單很難過的——無論女人抑或男人。」
艾爾莎回應道:「我不是很懂。」
父親闔上賬簿:「長大後你就會明白的了。」
兩天後,艾爾莎發現雜貨店的籠子上蓋被打開了,莎莉已不在裡面。達斯丁隔著牆壁告訴她這是他做的,他在夜晚悄悄摸進那戶人家的院子,將籠子打開,貓就「咻」的一聲穿過牆洞跑了。艾爾莎祝願牠在外面會活得好,又衷心向達斯丁道了謝。
其後,父親安排艾爾莎跟梅恩學烹飪,母親知道了就非常生氣,又哭又鬧的將自己關在閣樓裡面。父親就像往常一樣,叫艾爾莎不要理她。又說家務和手藝艾爾莎至少好要學好一樣,最好是兩樣都會,這樣生活才會有保障。於是,艾爾莎開始了忙碌充實的生活,不是和梅恩一起待在廚房做菜,就是和父親、肯特、瑪麗安、狄恩一起在工坊做針黹。再沒時間練舞,也再沒甚麼機會和達斯丁隔牆對話,但他不時會跟著父親來店子找她。
艾爾莎問達斯丁有沒有再見過莎莉,他就說見過牠在河邊抓小鳥,長得越是肥壯了,艾爾莎聽了就很欣慰。後來達斯丁又說他發現了莎莉的窩,說牠生了一窩小貓,令艾爾莎非常開心。肯特總是咕嚕著「姐姐和達斯丁之間秘密真多」,令工坊裡的大人都笑起來。而當大伙兒在樓下樂也融融的時候,母親在閣樓裡靜靜的——上吊死了。
這對於艾爾莎是個打擊,她怪責自己——是不是因為我不再跳舞、不再朗誦,辜負了她的心血,因此她自殺了。但父親輕拍她的肩說:「這不是你的錯。」那麼是父親的錯嗎?艾爾莎不這麼認為。或許,錯的就只是命運。肯特也沒怪任何人,在城外和其他人一起埋葬了死者之後,就繼續往常的生活。
而沒有了母親的阻撓,艾爾莎再次自由地出門了。不止是上教堂,她還和梅恩一起到市場買菜,和瑪麗安一起在街上與女街坊聊天,和肯特去廣場看鴿子,又和父親一起到佛吉爾先生家拜訪,還和達斯丁一起上過劇院看戲。這個家不再是牢獄了,她可以過得很幸福,很快樂——只要不去想母親,只要將內心的愧疚丟到腦後的話。
後來,在十七歲那年,她和達斯丁在雙方家長同意下準備要結婚。在婚前,和她手牽著手在河邊散步的達斯丁說:「艾爾莎,有件事我認為應該對你坦白。」
艾爾莎就問:「是甚麼事?你不要說你另有情人啊!」
達斯丁連忙搖頭:「不!當然不!我是指……關於莎莉的事,其實我騙了你。」
艾爾莎都幾乎忘記莎莉了,因為她總有事在忙,而且自從放了牠後,她就一直沒有再遇到牠。關於莎莉的事,都是從達斯丁口中聽回來的。
達斯丁面有難色,但還是開口道:「其實莎莉已經死了。」
艾爾莎很是訝異:「是甚麼時候的事?」
達斯丁結結巴巴的道:「放走牠之後……一個星期,我見到牠躺在河畔。」
艾爾莎抽了口氣:「一星期!但你不是說牠過得很好,還生了小貓嗎?」
達斯丁低下頭:「對不起,那都是騙你的。我是怕你傷心才編了那些謊話,其實牠老早就死了。對不起,真的,非常對不起。」
艾爾莎搖了搖頭:「不用道歉,我知道你是為我好。都怪我多事,以為自己可以救牠,其實是害了牠。」
但這次換達斯丁搖頭:「不,牠太瘦弱,無論是野放或是家養,結果都是一樣的。可是你令牠在死之前擁有過自由,至少……在牠衝出籠子的那瞬間,我知道牠是快樂的。」
那麼母親呢?艾爾莎很想知道她有沒有試過衝出籠子。還是,上吊就是她逃出去方法?逃出帽子店,逃出這個家,逃離這個世界。在氣絕的那瞬間,她有可能是快樂的嗎?想到這裡艾爾莎就禁不住流下了眼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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