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七.男爵家的死亡之手

  在這半年間,首都卡普蘭騎士廣場一帶,屢次發生奇怪的事件——民宅的院子裡,泥土地被偷偷挖開。前一晚還是平整的表面,隔上一晚就出現一至數個小土坑。寬度約有兩隻手掌五指伸開那麼大,深度是其一半。

  初時,大家還沒注意到這有甚麼不正常——不過就有隻狗悄悄溜進來挖幾挖而已。街坊在附近東市的酒館埋怨著:

  「唉!那隻狗昨晚來我家了!真是麻煩!」

  「喔,洞挖幾個了啦?」

  「就一個而已,不過我從不將廚餘亂棄在後院,真不知有甚麼好挖的。」

  「蟑螂、蚯蚓……這些東西可無處不在。」

  「我可沒聽說過狗愛吃蟲子。」

  「別討論這種事了,來喝一杯吧!」

  正當大家習以為常之際,紙品店老闆卻表示那絕對不可能是狗做的——他家院子四面都被高樓圍困,猶如一口深井。要抵達該處,要麼打開正門門鎖,再堂而皇之穿過飯廳,要麼,就只能飛靠簷走壁了。試問世上又有那頭狗,能夠有這樣的本事呢?

  於是,街里間升起了一陣小小的恐慌。

  「老鼠!應該是老鼠!」

  但紙品店老闆不以為然。

  「我敢說,老鼠若掉進我家院子,也必定無法出得去。」

  「這樣你家還真恐怖呢!就像個監獄!」

  「而我很樂意讓你進去住住。」

  以上的一切,理容師麥克.羅奇都聽在耳裡——酒館近門處的圓桌邊,他靜靜的握著大酒杯。不過幸運地,他家沒有院子,因此從來也沒見過那些神秘的土坑。不過,他覺得自己或許知道真相——那位曾經是他顧客的男爵夫人……



  在前年二月,麥克帶著妻子兒女和所有家當,由舊都德瑞勒搬遷到新都卡普蘭。本來,這麼大的決定他是沒膽做的。自從在德瑞勒出生,直到四十歲,他都沒試過遠行。就一直老老實實的待在當理髮師的父親身邊,學習他的手藝,然後繼承了他的事業。

  他人生最大的突破,就是除了「理髮、刮鬍」外,還試著為客人打理雙手——剪甲、修形、打磨、去皮刺,其後又研發出滋潤手部皮膚的油膏。他的這項本事在民間並不受落——這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太奢侈,然而,後來卻得到年近五十歲,但仍愛美的蘭丁頓公爵的賞識。每隔兩個星期,就會召麥克過來為他護理護理。

  直到遷都在即——王宮上上下下都在收拾包袱了,麥克還是沒有任何打算。他沒想過自己可以把老房子賣一賣就走,離開自己長大的家鄉。搬到別個城市!這太不可思議。在遙遠的地方,沒有熟人、沒有土地,一切都不屬於他,是要怎麼活下去呢?因此,當蘭丁頓公爵輕搓著油潤的雙手,問麥克何時要出發時,他頓時呆住了。

  「你不去卡普蘭?」蘭丁頓公爵展開五指,就著陽光欣賞其整齊的指甲。

  麥克就說:「沒打算去,大人。」

  「但我要去!」蘭丁頓公爵捏著下巴,沉吟了一下,然後道:「我在那邊除了自己的宅第,還有幾片房產。就這樣吧,你把房子賣一賣,新都那邊我會為你安排。」

  完全沒得到麥克的同意,公爵就自作主張了。但他明白,得到大人物如此關顧可是莫大榮幸。於是,麥克回家之後,就向家人道出了這突然的決定。又將房子賣了給鄰居,然後就急匆匆的跟隨著公爵南下卡普蘭。

  公爵將位於騎士廣場後面,一楝三層高的新淨房屋租了給他——以一個廉宜的價錢。然後,麥克.羅奇一家人就開始了新生活。分派房間、打掃乾淨、購入柴薪、燒菜煮飯、添置家具、裝上門鎖……

  忙得團團轉的妻子抱怨道:「我們就像小玩偶,被女孩兒任意塞進玩偶屋。」

  應該是吧——麥克並沒有想很多。不過他十五歲的兒子卡恩看來滿心高興的,帶著弟弟妹妹一直往街裡鑽。

  然後妻子又咕嚕道:「你這個人就是沒意見。」

  不過當初她也沒反對遷居。

  打後,一切非常順利。麥克就如以往一樣,每兩星期去為蘭丁頓公爵服務一次。公爵介紹了新顧客給他,而新顧客又介紹來新的顧客,麥克很快就有了名聲。就是這時候,他認識了那位夫人。



  貝里達男爵府——離麥克的家並不遠,只要穿過騎士廣場,朝興建中的教堂旁邊直去,橫過西大道後轉右,繞過艾拉迪亞公爵家,就會見到那幢高挺向上的石建築。那兩個一高一低的、尖尖的塔樓,會令人驟眼間以為這是教會。加上大門上的紋章,圖案是雙合十的手,就更易令人誤會了。

  不過麥克確定自己沒有搞錯——將貝里達男爵家介紹給他的范恩伯爵,仔細形容過男爵府的形貌。他來到門前,向守門的侍衛道明了身份——來服務男爵和男爵夫人的理容師羅奇,侍衛就叫來僕人帶他進去。他隨之經過門廊、大廳,走上樓上,感覺不太自在。

  這房子窗少幽暗、廊道狹窄,和新都那充滿朝氣的氛圍格格不入。像個古堡,可空氣又充斥著新木新石的味道。他禁不住問帶路的僕人,這大宅是何時建好的?僕人就說——兩年,不過男爵和夫人是三個月前才自班德羅郡搬來。麥克就只「喔」了一聲——班德羅郡對他而言是陌生的,唯有的感想就是,這對夫婦品味落後。

  麥克被領到起居室——他不確定是,但姑且就這麼稱呼。不大的房間右面有個巨型壁爐,前面稍遠的地上鋪了張棕熊皮。除了有窗那面,其餘的幾片牆上都有掛毯,包圍著放在房間中心的兩張雙座有墊扶手椅。這一切看著就令人覺得太熱了,儘管火爐沒有點上,但每件東西都顯得那麼失當。

  麥克是個很少漫無目的地想東想西的人——除了這次。

  貝里達男爵就坐在面向門口的那張椅上,年紀大約四十五歲上下,長一頭濃密黑髮,鬢毛連著落腮鬍兜住寬闊的下巴。唇上髭鬍顯然太長,令他看起來有點邋遢。

  而坐在另一張椅上男爵夫人,也是差不多的年紀。她臉容瘦削,令眼睛顯得很大,又有點突出。頭髮是金色,就像一般端莊婦人所做的一樣,將頭髮都盤在腦後,用髮飾固定。然後麥克發現她戴著手套,似乎很怕冷。

  貝里達男爵很愛他妻子——如果沒猜錯的話。

  麥克向二人欠了欠身,然後男爵就打開話匣子,聊起范恩伯爵是怎樣讚賞麥克的手藝,又說以自己的形象在卡普蘭幾乎是被當成外國人。男爵夫人抿嘴而笑,麥克就回應說自己來到新都後,也發現中南部的人不流行蓄鬍,反是很捨得花時間把臉上的毛刮光。但他又補充說:「不過能夠擁有自己的風格,才是令人羨慕的,大人不用特地遷就外間人呀。」

  男爵滿意地笑了,然後就將自己交了給理容師。麥克請僕人拿來水和毛巾,接著在地上鋪上一方白布——這是用來接住碎髮的。然後在其上架開摺椅——這把椅可以調較高低,好合乎不同工作的需要。麥克讓男爵坐在上面,為之圍上圍巾。又打開皮包,亮出一把把工具——不同大小的刮刀、剪刀、夾子、梳子等等。

  「真的很專業。」男爵說。

  麥克接受了他的誇獎,然後說:「之後請大人別動,也不要說話,不然剃歪就不好了。」

  男爵遞起兩根手指以示明白,然後安安靜靜的正襟危坐,猶如家庭教師面前的小男孩。貝里達夫人像是看表演似的屏息看著,令麥克覺得有點好笑。班德羅郡應該不是甚麼了不起的地方,這令他有點自覺時髦。放膽將男爵的落腮鬍剪短了些,又將形狀修得比較精細,然後清掉四周的雜毛。髭鬚也剪短、修薄,原本和落腮鬍相連之處刮光。用濕巾抹了抹臉,最後塗上薄薄的一層潤膚乳液。

  其後頭髮的處理就簡單得多,只是讓他原本太過厚重的黑髮變得輕盈些而已,麥克不打算發揮太多創意。完事後,他將鏡子遞到男爵面前,男爵頓時驚喜得張大了嘴,然後轉頭向妻子說:「你看我現在多清爽又年輕!」

  男爵夫人就傾身倚著扶手,向丈夫眨了眨眼,微笑道:「英俊得令人擔心呢。」

  之後麥克為男爵解掉圍巾,開始護理他的雙手。他的手指粗又長,手掌也大,但膚質不錯。指甲亦建康,就是看來很硬,不好剪。麥克覺得他大概不喜歡剪指甲,因此留得有點長,形狀也沒修過。不過麥克熟手地將男爵的十隻指都剪平、去角,然後銼出柔順的弧度。又輕輕的用皮帶打磨了甲面,最後塗上獨門油膏,按摩了一下。

  男爵遞起手欣賞麥克的「作品」,那讚嘆的神情可要比蘭丁頓公爵誇張十倍。

  「首都就是不一樣。」男爵說。

  麥克洗了手、抹乾,又鬆鬆手指,然後開始為貝里達男爵夫人服務。她說不需要剪髮,問麥克會不會修眉。麥克說會,然後就將她原本散開的眉尾修尖,又去掉兩道尾之間的雜毛。臉上的細毛也清了一清,膚色就顯得潔白了。照過鏡子後,夫人也表示非常滿意,說自己就像換了層皮。然後,就是手部的護理了。

  男爵夫人褪下了手套,露出的是一雙粗糙的手。它們看起來很乾燥,細紋很明顯。甲溝亦有脫皮,尖端指肉和甲間相接之處凹凸不平,看似受過傷。這令麥克感到訝異——這不像是一名貴夫人的手,一點也不像。偶有男客會因練劍或書寫而手上起繭,但女客的手他從未見過情況如此糟糕的。

  男爵似乎看出了麥克的想法,道:「她喜歡園藝,老是用手直接碰泥土。」

  原來如此——麥克掛上微笑:「這是種好興趣,但真的傷皮膚。」

  夫人不好意思的紅了臉:「多年嗜好,不忍心放棄,只好請先生你幫忙幫忙了。」

  「定當盡力。」麥克為她洗了手,小心的剪去脫皮,至於其餘部份的護理和給男爵的沒有甚麼不同。就油膏多上一點,多按摩幾下,讓皮膚吸收得更好而已。想要膚質馬上改善是不可能的,必須保持耐性——麥克告訴男爵夫人。又叫她少接觸水,當然,還有泥土。夫人唯唯諾諾的答應了,麥克收拾好工具,然後男爵就讓若干個銀幣放到理容師手中。

  「再需要服務時,我會派僕人到你家約時間。」貝里達男爵說。



  麥克家旁邊,面對著廣場的一楝房子裡,住著一名手套匠——安貝羅.卡默,以及他的家人與一個學徒。麥克都叫他作卡默,而卡默則叫他麥克。他比麥克晚一個月搬來,故鄉是在卡蘇威勒——一個寒冷的地方。來到卡普蘭後,才知道這地方夏天時根本沒有人會戴手套。但他堅持不肯回老家,說:「至少還有冬天!」他就是一個這樣的人。

  這天,麥克下午兩點就完成了工作,於是就來到卡默的店串門子。坐在窗前密密縫著的卡默,見到來人就說:「麥克!我轉運了!有人下訂單要我造十對手套。」

  麥克就坐到手套匠對面道:「這真是個好消息。」

  可卡默又聳聳肩:「可惜,只是量多,要的只是便宜貨,我發財的夢又碎了。」

  麥克隨口問:「是誰下的訂?」

  卡默說:「貝里達男爵家。」

  麥克頓時想起,初見男爵夫人她就是帶著手套。本來,以為她帶手套是因為怕冷,但後來想想,就覺得應該是為了遮蔽那雙醜陋的手。而託卡默造的十雙手套,就是夫人要戴的嗎?

  麥克問卡默是否知道是誰要戴,卡默就說:「是男爵夫人,來落訂的女僕說她的手比夫人大一點點,叫我量她的尺寸,再減一點點就好了。」

  麥克摸摸卡默放在旁邊的布料,確是普通貨色。他不明白為何貝里達男爵夫婦肯花錢理容,卻吝於花錢造更好的手套。而且,要這麼多幹嗎?

  麥克問:「裝飾呢?東加一點,西加一點,不就升價了嗎?」

  卡默鼻子噴氣:「你以為我不會做生意嗎?不過那女僕說不要,只要求在手腕處加上束帶。」

  「束帶?」麥克皺了皺眉:「像媽媽縫給小嬰兒的手套?」

  卡默點點頭:「是的,說是防止掉落。我就覺得奇怪,這樣的手套一點也不美觀,不過女僕不肯說更多了。」

  麥克想到,那些手套應該是夫人進行園藝時用的,為免碰觸泥土,她於是想出這個對策。接著卡默又埋怨起麥克,說他將眾人的手護理得太好,女士們都不願意戴手套、將美麗的玉手收藏起來云云。又言,是不是應該轉行縫襪子去。麥克沒有給他答案,只是靜靜的待著。



  下次和貝里達男爵夫婦見面,是半個月後的一個下午。宅第裡還是老模樣,令人覺得不是身在新都,而是某個古城。沿著狹窄的走廊前進時,麥克和僕人聊起天來,問他是本地人還是從班德羅郡來的。他回應說是後者,又說本來還怕適應不了這邊的生活,卻發現這幢宅院和老家那邊的出奇相似。

  「就是比較熱,這點最不慣。」僕人苦笑:「我想壁爐不會有點的機會。」

  然後麥克說:「外面的人都說這裡長得像教會建築。」

  僕人點點頭:「貝里達家和教會也算有段特別的淵源……你見到大門上的紋章嗎?」

  麥克記得——那雙合十的手。

  僕人說:「貝里達家出過大主教,於是就用這宗教式的圖樣來當家徽。」

  原來是大主教的手,亦因此,貝里達家亦偏好教堂風格的建築物吧。不過麥克覺得,以這樣的房子來當住宅實在怪誕。聞說,王家之所以決定要遷都,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德瑞勒王宮太古舊。那根本是座中世紀城堡,以大石砌成,和山壁黏結在一起。裡面冰冷、不舒適,而且擠迫。而在同時代,別國都已經建起了華麗的宮殿,展現出非凡氣派。

  不過,世上就是有抱住過去不肯放開的人。

  麥克再次來到同一個起居室,男爵和夫人坐在和上次一樣的位置。要不是儀容打理過,和初見時有所不同,就簡直就像時光倒流。看著他倆,麥克甚至有種瘋狂幻想——其實夫婦倆一直待在這房間沒出過去,分別坐在這兩把雙座扶手椅上沒起過身,足足半個月。麥克覺得自己不正常,平常他不會這樣胡思亂想。

  他向貝里達男爵夫婦欠身道安,男爵友善的和他寒暄幾句,然後就讓理容師開始工作。麥克為男爵理了鬍子,稱讚他的毛髮長得夠均勻,又說若是用鉗拔過就不會長這麼好了。看得出男爵想笑,想回應,但刮刀還在他臉上游移,就忍住了。男爵夫人無聲的坐著,雙眼睜得大大。

  而男爵的髮型保持得很好,不用他特別去整理,於是麥克就跳過這步驟,直接為他修甲潤手。完成後就輪到夫人,臉部很快就處理好,然後她就褪下了手套——這不是卡默造的,沒有束帶。她的膚質和之前一樣差,然後,麥克見到她左手無名指的指甲折斷了——在幾乎貼到指肉之處。

  麥克問:「會痛嗎?」

  「不,不會。」夫人說。

  沒等理容師問原因,男爵就解釋:「她種花時不小心撞斷的。」

  麥克忍住埋怨的衝動——這位夫人也太粗心大意了,簡直就像個不會照顧自己的小孩子。他握著她的手,想了想:「剪短的話會比較方便做事,不知夫人會否介意?畢竟按照習慣,貴族女子們都會留長指甲。」

  可夫人說:「不,我不介意,如果你覺得剪了比較好就剪吧。」

  麥克看看夫人臉色,她不像是在說反話,而坐在一旁的男爵也頜了首。麥克於是就小心地,將她的指甲一隻一隻剪短,銼滑邊緣。其他方面沒甚麼特別,油膏一樣是塗得比較多。接著他問夫人:「平常都會戴著手套嗎?」

  夫人就說:「手太醜只好都遮著。」

  「會好起來的。」麥克沒有特別提到園藝手套的事,因為大概沒有人會喜歡被人挖掘私隱——儘管只是些瑣事也好。然後就像上次一樣,收拾好工具,也收了錢,他就離開宅第了。

  外面的陽光很燦爛、很暖和,令人馬上鬆了口氣。其實很多時,麥克會帶長子卡恩一起出外工作,讓他當助手兼學習手藝。然而,貝里達男爵府就令他不想帶孩子來。夫婦倆是很好相處,但就是……有種說不出的怪。



  晚飯時間,麥克和家人談到了貝里達男爵家的事。妻子聽完後就說:「難得你也會疑神疑鬼。」

  卡恩舐舐湯匙:「聽爸爸這麼說,我更想去看一看。」

  但麥克一面嚼麵包道:「我不會帶你去的,有空就為媽媽護理一下雙手,為了我們一家她手都捱到粗了。」

  妻子窩心的笑了,但又說:「你就從不兼我手粗,卻介意那位夫人手滑不滑呢!」

  麥克聽不出這裡面有沒有言外之意,只好老實應對:「為了花花草草傷到手根本不值嘛,不過她真有夠笨拙的,我看甚麼時候她可能會折斷手指。」

  卡恩說:「有這麼誇張?」

  麥克也認為是說得過火了——貝里達夫人並不壞——他提醒自己。

  接著卡恩就談起蘭丁頓公爵有多自戀、范恩伯爵有幾個情人之類的事,麥克對這些不是很感興趣,就默默用餐。可次子艾安聽得津津有味,小女兒菲兒則想要把不想吃的豆子偷偷丟進大哥碗中,卻被媽媽制止了。

  一家人就這樣過了溫馨的一晚,然後第二天早上,麥克又來到卡默的手套店中打發時間。卡默一見到他,就舉起一張紙道:「你看,我真是個天才!」

  紙上是幅鉛筆畫的圖——戴著手套的手,可手套沒有將整隻手包覆起來,而是有道V型開口,露出手背。緞帶在其上交錯,末端結成蝴蝶結,上面點綴著一顆寶石。

  麥克問:「新設計?」。

  「用深色布料的話,就更能襯托出皮膚的白。」卡默呼呼笑著,將圖紙收到工作桌下:「我是不會那麼容易被打敗的。」

  麥克掛上淺淺的笑。

  卡默將食指豎在嘴前:「這暫時先保持秘密,不要告訴任何人。」

  「我知道了,商業機密。」不過麥克知道貝里達夫人一定不會戴這款式。



  蘭丁頓公爵曾經向麥克說過,他有三個孩子。不過很不幸,他最疼愛的長子萊德二十來歲就死了。麥克安慰了公爵一番,不過之後就沒有再提起這件事。為大人物做事就得知道分寸,持熟賣熟只會搞砸自己的生意——這是他多年來的經驗。

  這天,貝里達夫人說她待會有事要外出,於是就讓麥克先為她服務,接著才到男爵。手套脫下,其手部狀況令理容師深感困惱——指關節的皮膚發紅,麥克可以肯定這不是過敏,而是磨擦所致。指頭和指甲溝也是一樣,而脫皮的情況比初見時更為嚴重。

  卡默造的手套她沒戴嗎?如有戴的話,種種花應該不會這麼傷。麥克不是沒見識的人,他知道搞園藝不等於每天要挖泥。將植物種到土裡後,就是考驗耐性的時候。就像皮膚一樣,你要予它時間休養生息。沒有人會今天將花朵種下去,明天又拔出來,後天又插回去。

  麥克想起貝里達的家徽——大主教的手,幻想出一個拿著鋤頭、艱苦農作的儉樸僧侶形象。可他馬上就覺得這太可笑了——他不了解貝里達男爵家的祖先是怎樣的人,但夫人無論如何都不會走去耕田。她的頭上別著金銀珠寶,腳下蹬著咚咚作響的高跟鞋。

  麥克沒有將他的困惑表現出來,就只是低著頭,默默完成了自己的工作。然後夫人就戴上手套,和侍女一起出門了。起居室內就只剩下理容師、男爵,以及男僕。男爵坐到摺疊椅上,抿著嘴,讓麥克為他的鬍子修整形狀。然後,當麥克為他剪指甲時,他就說:「待會我弟弟會來。」

  麥克心想的是——貝里達男爵要將弟弟介紹給他,他又有新客戶了。

  然而,男爵之後說的卻是:「我妻子討厭他。」

  麥克微微抬了起頭道:「那我想,大概辛苦你了。」他知道一個女人若是討厭一個人,就會討厭到底。

  男爵苦笑:「我愛我妻子,在各個方面我倆都合得來,就唯有這她無法接受。」他頓了一頓,望向房內巨大但沒有薪火的壁爐:「我和她之間沒有孩子,要是我死了,我弟就會繼承男爵的身份。」

  麥克點點頭。

  男爵聳聳肩:「而她相信我弟在炫耀他將擁有的,及以已擁有的一切。爵位、家業、土地、財富……他還有孩子,三個兒子,兩個女兒。」

  是妒忌心——麥克沒有說出來。

  「因此我弟要來,她就出去。」男爵接著問:「羅奇,你有孩子嗎?」

  麥克簡單的說:「有。」

  「那很好,不過我不會怪我妻子,因為我愛她。」男爵說。

  之後二人就沒再說甚麼,直至工作完成之後,收拾工具之時,起居室的門忽然被從外面打開。麥克嚇了一跳,轉頭望去,見到的是個和男爵長得很相似的男人——鬍鬚卻更多。不用說,就知道這位正是男爵的弟弟。

  男爵歪歪頭,攤攤手:「羅德里克!你還是一樣欠缺禮貌!」不過從他的表情看來,並沒有不愉快。接著他又將理容師介紹了給弟弟,麥克問應該怎麼稱呼,羅德里克就拍著胸口說:「叫我名字行了!」似乎是個豪邁的人,不過麥克還是在他的名字後加上「先生」。

  然後,羅德里克四周張望了一下,問:「嫂嫂呢?」

  男爵回應道:「剛出門去。」

  羅德里克歪嘴一笑:「我就知道她討厭我。」

  男爵一臉無奈:「別這樣說。」

  「我懂的,她不歡迎我。不過,有件事令我非得從老家山長水遠、過來找你談談不可。」羅德里克搭著兄長的肩:「我打算讓孩子們來新都讀書,因此之後要多多麻煩你了。」



  打那之後,貝里達男爵府中的氣氛不是很好。羅德里克因為要為孩子辦入學,而暫住在府中,令夫人很是不滿。但男爵說:「他是我親弟弟!難道我要將他趕出去,叫他住旅店嗎?」

  夫人高傲的抬起下巴:「最好就這樣!」然後就轟上起居室的門——這是麥克首次見到夫人強硬的一面。

  然後男爵就向麥克道:「抱歉,我弟弟馬上就來。」

  因為羅德里克明天要見學校校長,男爵堅持弟弟要將鬍子剃一剃,給對方一個好印象。不過在見到客人之前,理容師就先見識到夫妻吵架。在起居室內是一輪尷尬的沉默,接著,羅德里克來到了,一臉不好意思的撫著後腦道:「對不起,我忘記了這房間在幾樓,因此遲來了。」

  遲得正好,不然會和夫人正面衝突起來吧——麥克心想。

  「我應該坐在這上面嗎?」羅德里克指著摺疊椅問。

  麥克點頭回應道:「是的,我會為你洗臉,然後剃鬚,途中請不要動也不要說話。」

  羅德里克啊的一聲,就坐下來,面向前方但眼珠瞧著哥哥。麥克就像服務男爵一樣服務羅德里克,不過下手要重得多——這是男爵的要求——給羅德里克刮剩髭鬚就行,因為聞說校長有潔癖。刀鋒在男子面上晃來晃去,毛髮就大塊的掉落在圍巾和鋪地布上。羅德里克緊閉著嘴,眉頭深皺,直至麥克說「好了」,才大大的呼了口氣:「感謝上帝!終於完結了!」

  可男爵說:「頭髮也要剪。」

  羅德里克聽了馬上吐舌:「我覺得要入學的仿佛是我。」

  麥克想笑——羅德里克比夫人有趣得多。

  然後羅德里克又道:「我臉好痛。」

  麥克問:「抱歉,是哪裡刮傷了嗎?」

  羅德里克搖搖頭:「不,我緊張,肌肉繃太緊。」說完後拿起鏡子,照過後就彎身一直笑:「這誰啦?我看不出!」

  坦白說,羅德里克原本像個野人,可現在已經是個紳士——如果不去評論他的言行作風的話。

  男爵亦道:「羅奇,你簡直是個魔法師!」

  「大人過獎了。」麥克說。

  羅德里克放下鏡子,舐舐嘴唇:「那麼,剪髮時我可以說話嗎?」

  可以——麥克說,於是羅德里克就嘰嘰喳喳的說過不停了。由故鄉的天氣、舊都的情況、生意上的發展,到外國的消息等等,他似乎甚麼都有興趣。到頭髮剪完,麥克開始為他剪甲時,他話題才轉到大家身處的貝里達男爵府上:「哥哥!為甚麼不種個花呢?院子光禿禿的不好看。」

  麥克初時也沒想到甚麼不對徑,但男爵的沉默提醒了他——光禿禿?夫人不是喜歡園藝嗎?院子怎麼會光禿禿?然後,他的手部動作慢了下來。

  男爵依然沒有回應。

  羅德里克就問:「哥哥,在想甚麼?我說……」

  男爵含糊的應了聲:「沒甚麼。」

  羅德里克似是亦發現到男爵態度有異,就道:「對這個沒興趣,那不如聊聊今天的晚餐吧,飲食可是生命之本啊!」

  男爵就說想念老家的鹿,指南方的鹿肉就是不夠咬頭。羅德里克於是承諾,下次來拜訪時會帶上幾隻風乾鹿腿。

  麥克為羅德里克磨去手指上的幾處硬皮,又上過油膏,現在他的手比夫人的還要潤澤了。男爵又叫弟弟將麥克當成校長,握個手看看,羅德里克就握了。麥克就說他的手溫暖而剛毅有力,一定會給人好印象,羅德里克就開心的笑了。

  之後,男爵說自己有事要忙,就叫管家陪羅德里克出外逛逛。待弟弟離開起居室後,男爵就付了錢,又拍了拍理容師的肩。不要問為甚麼——麥克覺得應該是這個意思。



  貝里達夫人果然有甚麼古怪——坐在東市酒館,近門處圓桌旁的麥克,邊呷著蘋果酒邊想著。明明沒有搞園藝,為甚麼又向人說喜歡呢?而不是因為嗜好而令皮膚變粗、指甲折斷、關節發紅的話,其真正原因又是甚麼呢?會不會,她就像個普通婦人一樣操持家務——因為祖先出過大主教,他們祟尚勞動生活。但麥克又馬上想起夫人閃閃發亮的頭飾,還有她的高跟鞋。不像,真的不像。

  還是,夫人偷偷的進行著煉金術實驗?她的手會接觸到水銀,又或是別種奇奇怪怪的藥劑,因此她需要卡默製作的手套,但這種普通貨色保護能力始終有限。而貝里達男爵家的院子「光禿禿」,是因為土地裡埋藏著她煉出來黃金。只要一挖開,就會見到裡面金燦燦。是這樣嗎?

  麥克搖搖頭——他根本不相信甚麼點石成金,會這麼想一定是受到酒精影響。

  然後他喝完手上的那杯酒就回家,待在二樓的房間裡調製油膏——按照只有他知道的秘密配方。一隻大碗七成滿,裡面白白的黏黏稠稠。他用小闊口瓶將之分成一份份,然後在蘭丁頓公爵專有的那瓶加入稀釋的玫瑰精油、攪拌。接著將之放到鼻子前,深吸一口——好香,好香。這不是魔法,不是煉金術,而是知識、創意與技術的混合物。

  而夫人的那雙手,到底造出了甚麼?



  這天羅德里克去了見校長,理容師於是被貝里達夫人的女僕急急叫來提供服務。沿著樓廊和走廊前進時,麥克頻頻瞄向那些細小的窗戶,想看看那片不毛的院子。然而,院子不在這個方向,他只見到街道還有別戶人家的宅院。嶄新的紅色屋瓦,漆得亮白的平整牆壁,透徹的格子玻璃窗……外頭,環繞著墨綠中夾帶新結果實的栗樹。

  到達起居室後,麥克只見到貝里達夫人在裡頭,不見男爵的蹤影。不過他甚麼也沒過問,鋪開他的工作裝備,然後就讓夫人就位。夫人的手還是一樣粗糙,毫無改善,指節和指尖還是紅紅的。指甲邊緣還藏了點污垢,麥克用沾水的細布為她擦掉,點點深棕偏黑的顏色,似乎是土壤。

  是因為想令謊言更鞏固,因此才故意沾上泥土讓他看嗎?還是,她因為某些理由,而真的會去用手抓土壤?不過總之,那理由不是園藝。麥克默默地護理完她的手,這時男爵出現在門外:「親愛的,我方便進來嗎?」

  夫人朝他笑笑:「只要不是帶著羅德理克,何時都方便。」

  男爵聳聳肩,坐到扶手椅上:「你就忍耐一下吧,他不會留太久的。」

  「就算只是一天都嫌長。」夫人說。

  男爵搖搖頭:「以後我們會常常和他的孩子碰面。」

  夫人提高音調:「為甚麼!別告訴我那幾隻搗蛋鬼要住在我們這裡!」

  男爵說:「不,他們會住學校宿舍,但既然處在同一個城市,偶爾來吃個飯也是正常。」

  夫人悶哼一聲:「你過來就是為了說這些?」

  男爵攤開手:「只是隨便聊聊而已。」

  夫人掛上一副怒容就走了——沒有付錢,麥克只好將期待放在男爵身上了。然後,男爵就向麥克招了招手:「羅奇,你來和我聊幾句。」

  麥克於是走到他身邊。

  男爵拍拍坐椅墊:「坐。」

  麥克受寵若驚,但還是聽命坐了下來——和男爵並排。

  接著,男爵就低聲道:「院子的事你有向她提過嗎?」

  麥克回應道:「沒有,大人。」

  男爵斜眼望著麥克:「不過,你已識穿我們的假話了吧?」

  麥克裝蒜:「我不太明白。」

  男爵笑笑:「你是個守得住秘密的人,既然如此,我也不介意告訴你真相。」

  麥克先是屏息,然後才謹慎的道:「謝謝大人信任。」

  男爵輕拍麥克的肩,當中似有無奈:「其實,我原本有個孩子。」

  麥克就問:「難道……不幸夭折了?」

  男爵望著壁爐,沉默了一會才道:「出生時哭聲洪亮,是個強壯的男孩子……但仔細一看,才發現他有缺憾。」

  會是甚麼問題呢?麥克在心裡問。

  男爵咬了一下下唇,道:「他兩隻手都只有四根手指,沒有大姆指。」

  麥克就說:「這真是遺憾。」

  「我怕真相會刺激到仍躺在床上的妻子,就沒將這件告訴她,還向她說——親愛的,感謝你為我生了個健康的寶寶。同時向產婆打了個眼色,不准她說話。」男爵吸了口氣:「卻不知道,其實我妻子已經看到了。」

  麥克問:「那她如何反應?」

  「像我一樣假裝沒事。接著我就讓奶媽給寶寶餵奶,當然,用襁褓好好包裹著,不讓奶媽看到孩子的手。」男爵的喉核動了一下:「不過那晚夜深之時,我妻子偷偷起床,將孩子捏死了。」

  麥克頓時抽了口氣。

  「她說,無法接受讓畸形兒當貝里達男爵家的繼承人,因此這孩子必須死。」男爵用雙手揉了一下長著鬍子的臉:「我不怪她,我明白的。」

  麥克不知道應該怎評價這件事——他也聽說過父母將畸形兒扔到河裡溺死的傳聞,這似乎並不是一件不尋常的事——尤其是,是在資源缺乏的年代,養活一個畸形兒實在太奢侈。只不過,當這種事發生在自己生活範圍內時,卻覺得難以接受。

  男爵大力的用鼻子吸氣:「我還安撫她……讚她做得對。說——那孩子就算長大了也不會幸福,他會被人歧視。又或許,寶寶的缺憾不只是少了姆指,也許他身體裡有更多眼看不見的毛病。他死了更好,是好的……」他抿著嘴,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得出下句:「儘管……我心裡其實不是這麼想,我還想聽聽孩子的聲音。」

  可憐的男爵!為了妻子強忍著自己的感受——麥克覺得他真的很偉大。

  男爵說:「我們低調的將孩子葬在一個偏僻的無名墓,老家那邊……森林附近。其他人都以為我們的孩子是自然夭折了,羅德里克也以為是……我瞞著他。」

  不過,這又和夫人的手傷、園藝、院子有何關係呢?麥克很想問。

  男爵慢慢的訴說著:「我們決定要放下這件悲劇,期待著下一個孩子。可是,沒有,我們沒等到。足足十年,她都沒有懷孕。於是,她開始妒忌羅德里克子嗣眾多,又後悔當初殺了我們那唯一的孩子。有時會向我說——如果那孩子還活著,可能會長得英俊又聰明,為何當初要嫌棄他呢?」

  麥克說:「命運真是殘酷。」

  男爵嘆了口氣,垂下頭:「之後她就生病了——夢遊症,偶爾會在夜裡無意識地起床,光穿著睡袍,就跑去花園用手挖地。」

  「挖地!」麥克恍然大悟:「原來夫人的手變得粗糙就是因為這樣!」

  男爵點點頭:「當然,我不想別人知道我妻子有這個毛病,於是就編造了『園藝』這個謊言。」

  麥克問:「而你認為這個病和孩子的死有關?」

  「是的,我相信她是在尋找被埋葬了的孩子。清醒時當然知道這沒用,孩子已經死了,老早化為白骨,但到睡著時情感就佔了上風。」男爵抬抬下巴:「我試過鎖上睡房門,不讓病發的她出去,結果她就一直抓門抓到指甲斷盡、手指流血。」

  麥克想像得到那恐怖的情境。

  「於是我就只好由得她出去挖,不過就命人清光院子中的任何物件——樹、花、凳、雕像……甚至連石板路我都叫人起出來丟掉,為的就是避免她受傷。無論是老家,還是這新建的宅第都是。」

  麥克終於明白,為何這裡的院子會是光禿禿的了——雖然他沒見到,卻被羅德里克發現。

  男爵接著又道:「我又要她戴著手套睡覺,好令她挖土時手沒那麼傷。」

  麥克想像著——夜半之時,貝里達夫人披頭散髮、身穿睡袍,手戴著卡默縫製的束帶手套,跪在一無所有的黑暗院子裡不停挖、不停挖、不停挖……尋找著她親手捏死的孩子。直至,被哪個僕人又或是她丈夫發現。

  男爵用雙手掩著臉:「羅奇,請你替我保守這個秘密。不要告訴我弟弟,也不要在夫人面前提起,就當甚麼都沒聽過吧。」

  麥克點點頭:「我知道了。」

  過了一會,男爵將手伸進外套的暗袋內,掏了些甚麼出來,塞到麥克手中。麥克鬆開指縫一看,見到的是金幣。



  謎團解開之後的日子算是平靜,羅德里克回老家去了。之後他的三個兒子住進了卡普蘭的學校宿舍,遇爾會來貝里達男爵府吃個飯,又或是和男爵一起出遊。而當他們到訪時,貝里達夫人就會找藉口外出。卡默也繼續為夫人縫手套——她的手縫總是很快要換新的。可是後來,她死了。據男爵說,是因為手受了傷。

  某次,她夢遊病發作,在院子挖過土之後雙手手背撕裂,傷口深至見骨,流了很多血。在這種情況下,男爵當然不是叫麥克來救命,而是叫醫生。醫生看過後,說她應該是被野獸抓傷。但問他是甚麼野獸,他又說無法判定。然後,經過診治,夫人的傷沒有康復反而惡化,不久之後就逝世了。

  麥克保持一如往常的態度——不多問。不過男爵悄悄告訴他:「她手背的傷是四道,左右手各四道。」

  這又勾起麥克的胡思亂想——如果說,她不是被野獸抓傷,而是找到她的孩子?挖著挖著,白森森的小小手指骨就從院子的土裡伸出來,想緊緊握住媽媽的手,卻只有四跟手指……



  東市酒館裡,麥克一面默默的喝著蘋果酒,一面重溫著舊事。這時,後面有人叫他。回身一望,見到的是手套匠卡默,他向理容師揮手:「嗨!麥克!在想甚麼想得入迷?」

  麥克回應道:「不就『潛進院子裡挖坑的到底是狗還是鼠』這種事。」

  「你家不是沒有院子的嗎?」卡默問。

  麥克聳聳肩:「沒有。」不過,他覺得自己知道真相——如果死去的嬰兒會作崇,那死去的夫人為何就不會?或許……這兩母子一直都在尋找對方。

  卡默說:「我家也沒有院子。」

  「那很好。」麥克請卡默喝了一杯,然後便回家去。這時妻子已做好了晚飯,他的三個孩子——卡恩、艾安、菲兒亦已經就位。這時,麥克大大打了個飽嗝。妻子瞪他一眼,似是埋怨他吃飯前就喝飽酒,然後孩子們就笑了。他們伸過手來拉他的手臂、手掌和手指,說:「爸爸真不聽話。」

  抓住的他的是健康、有血有肉、溫暖而且和善的手——麥克衷心感謝上主的恩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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