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八.辛西亞

  凱恩城大劇院一樓,走廊盡頭,那晦暗的接見室裡,辛西亞.史登和柏高.羅禮士——維洛奇伯爵隔著茶几面對面。她沒料想到這個人會來找她,因為這個人離開凱恩搬到新都去住都十幾年了,她和他可一點都不熟。茶几上只放著一杯清水——

  「很抱歉,竟然找不到甚麼可以招待你的,我們星辰劇團的人一直都過得很節儉。」辛西亞眼簾低垂,一點也不想看這位伯爵的臉。

  羅禮士揚一下手說不要緊,身子靠得後後的,繞著腿,似乎也沒打算喝這杯水。

  辛西亞雖不想見此人,但又不想自己顯得卑下,於是又稍稍抬起頭望向對方——羅禮士的年齡應該五十有幾了,卻仍然穿得花枝招展。鮮紅的長外套有暗花,袖口只去到手肘,下面是蓬鬆的一大堆闊身蕾絲。前襟的開口處亦堆疊起不知幾層絲巾,令他看起來像是隻為了求偶而鼓起胸部羽毛的雀鳥。不過當然,他才不會向辛西亞求愛,因為他垂涎的總是年青男孩子的美色。這是很久很久以前就眾所周知的事,不過身為克利馬林公爵的親戚、國王的身邊的重臣,也沒有誰能拿他怎樣。

  這令人作嘔,持著財富和權勢就肆意妄為的男人,用手撥弄著嘴唇上的黑色短髭,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:「女士,我來找你是為了公事——大家都知道,長公主菲歐娜將來會是我國的女王,因此她和克雷利歐家公子的婚禮完成之後,少不得一連串的慶祝活動。」

  辛西亞煩厭的想——這些事幹嗎要拿來我談?

  不過,對方馬上就給予她解答——

  「宴會、煙火、狩獵、音樂會……」羅禮士用手指在空氣中打個一圈:「國王陛下還命令我找個劇團到公主面前獻藝,於是我就想到了你們——星辰劇團。」

  辛西亞震驚得幾乎從座位上跳起來,卻又怕他在玩甚麼文字遊戲:「伯爵……你的意思是——選中的正是……」

  羅禮士攤開雙手:「就你們!」他俯前身子,笑笑:「很驚訝,對吧?」

  辛西亞按著胸口點點頭:「是的,因為……」

  羅禮士搶著回應:「因為你們不像其他劇團般,廣受大眾愛戴。無論是黃金船,抑或水仙湖,他們都比你們有名氣。」

  辛西亞問:「所以,為甚麼要選我們?」

  羅禮士說:「因為國王是個嚴肅的人,那些編得通俗粗淺,以討好一般民眾的戲劇,他是絕對看不上眼的。」他身子又向後靠,雙手繞在胸前,其動作之多、戲劇性之重,比演員更像個演員:「在首都,大家都知道我是水仙湖劇團的贊助者,我偏愛他們,正因為如此,我不會硬要他們做不適合做的事。」

  辛西亞問:「你肯定我們星辰就適合?」

  羅禮士抬高下巴:「我絕對相信自己的眼光,因此你們就快快準備吧,我希望你們兩個月內可以起行。船可以幫你安排,錢也不是問題,都包在我身上。」

  在國王和公主的面前表演,這是何等的榮耀!可此刻,興奮之餘,辛西亞心裡亂得一團糟。而且除了這件事本身……另一個思緒不合時宜地從心裡爬出來,搔得她喉嚨發癢。她想問,禁不住想問……

  羅禮士繼續說:「我知道,你會需要時間消化這件大事。好的,你就慢慢想,我後天早上會再來找你,到時我們好好討論細節安排。」他按著扶手站起來,要向門口走去。

  可這時,辛西亞叫住了他:「等等,有件事我想問——」

  羅禮士低頭望著她。

  辛西亞忽然又後悔了,她知道不應該問。但既然都開口了,那就聽之任之吧:「艾路菲恩……他在首都那邊近況好嗎?」

  這問題顯然是羅禮士意料之外的,他呆了一下,沒有立即回答,只反問她:「你認識他?」

  辛西亞說:「當然認識,我和他年紀差不多,兩人一樣都是在這劇院成長的。只不過他是黃金船的人,而我屬於星辰。自他當年離開這裡之後,我就沒再聯絡過他了。」

  羅禮士說:「他離開這裡之後,加入了新都的水仙湖劇團。」

  辛西亞回應道:「這我知道,那他現在過得如何?」

  羅禮士的神情顯現出戒心,似是不想說太多關於艾路菲恩的事,但還是道:「仍然在水仙湖。」

  「可好?」辛西亞追問——她根本忘了面前的是個伯爵,一個她沒有資格咄咄相逼的人。她只記得,當年就這是這個人將艾路菲恩從她的世界中搶走。這個變態——讓艾路菲恩墮落的變態。告訴我你們分開了吧,你玩弄了他,然後又拋棄了他,他痛悔以往的一切——

  然而,羅禮士卻這樣回答:「很好,大家都愛他,他是個討人喜歡的傢伙。」

  辛西亞懷疑這是不是真相,又問:「你知道他現在和誰一起嗎?」當然,不是指和誰一起演戲,而是——

  羅禮士似是有點生氣了,道:「我和他仍然在一起!你就專心計劃御前演出的事吧,不要胡思亂想些與你無關的事了!」然後就踏著大步,走了出接見室。

  門「砰」的一聲自己關上,然後辛西亞感到自己心頭酸味滿溢。



   話說,星辰劇團是辛西亞的爸爸——佛萊.史登所創立的,招攬了一群當時雖然沒有甚麼名氣,卻志同道合的演員。他們相信,戲劇並不只是一種膚淺的娛樂,而可以裝載更多啟迪人心的元素,作為將人引領到更高層次的一盞明燈。然而,群眾想要的並不這些,而是每天辛勞工作後來一段輕鬆時光。

  簡單易明,就算中途打個盹也看得懂的劇情;粗俗不文,不管前文後理胡亂穿插的黃色笑話;大聲敲鑼打鼓蓋過對白,氣氛熱鬧比甚麼都重要……佛萊鄙視這一切,想要走出新的路,雖也有認同他的觀眾,但數量實在不多,靠門票收入根本賺不了錢。但幸好,劇團得到了富商梅拉克先生的贊助,總算是生存了下來。

  辛西亞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中渡過她的童年,雖然爸爸總是因世人的不解,而顯出憤憤不平的模樣,但她敬愛他,深信他所說的話都是對的。他教她讀劇本,教她打理戲服,教她表演技巧,也教其他演員,自己也上臺演戲,和劇作家研討劇本。在她眼中,他無所不能。然而社會大眾為何會否定他這樣的人呢?這是她一直都沒能真正理解的事。

  「明明我們都一樣要辛苦工作,為甚麼我們就不會想看那些下流戲劇,而他們卻認為那樣才能紓壓?」這是劇團裡每一個人都會問的問題——問自己,問別人,然後從來都得不到有說服力的答案。

  那時在凱恩城大劇院表演的,還有另一個劇團——黃金船,它一方面聲名狼藉,一方面卻受到市民熱烈愛戴。雖然爸爸總是盡力避免女兒接觸髒污的思想,但在和黃金船的人長期同一屋簷下,年紀小小的她還是知道了——黃金船有很多演員都出賣肉體,以換取名聲和財富。

  例如那個叫蜜妮雅的漂亮女演員,她就有好多個姘頭,經常和那些男人出去約會,然後帶著金銀珠寶回來——全都是真的,不是那些假貨道具。她還和不知哪個誰生了個私生子,名叫艾路菲恩,比辛西亞小一歲半。他沒去上學,幾乎終日躲在劇院裡。辛西亞都想不起自己是何時注意起他的了,只記得他像是隻孤僻的、受傷的貓,愛縮在一角不言不語,於是辛西亞就不時會去逗逗他。

  「艾路菲恩!要不要一起出去玩?」小小的辛西亞向雙手抱膝,向坐在後臺道具箱上的他說。

  他別過臉,冷冷的回應道:「不。」

  辛西亞:「為甚麼不?」

  他只回一個字:「煩。」

  他們的對話往往是這樣的,但辛西亞樂此不疲——小時候臉皮就是厚,辛西亞會吱吱喳喳的說自己的事。艾路菲恩總是一副不想動的樣子,但被煩到極致時還是會走開。可她認為他並不討厭她,要是真的討厭,一見到面就會避開吧。甚至有時,她覺得他是在等著有誰來和他說話,他孤獨,只不過是基於男孩子的自尊而不肯承認。

  到後來,他似乎也接受了她這個朋友,聊天時終於會多回應幾句了,有時又會不客氣的嗆她。不過後來有一次,辛西亞實在太蠢了,自以為和對方熟了就甚麼都可以說,於是就踩到了他的底線——他生父的事。她追問他生父是誰、猜他生父是誰,他於是就生氣了,用力將她推開,並說討厭她這種咄咄逼人的女孩。其後她雖假作若無其事,但其實很介意自己是不是真的被討厭了。

  她發現——自己好像對艾路菲恩有種特別感覺。



  「辛西亞,下個月你就十四歲了。」某天在家吃飯時,爸爸這樣向她說。

  辛西亞用力的點頭:「是的。」

  爸爸說:「以後上臺表演的機會變多。」

  「那就太好了。」辛西亞在十歲時就演過戲了,不只是練習,而是正式的表演。不過這樣的事情並不多,星辰劇團的戲總是罕見有小孩子角色,她可還不敢說自己已是真正的演員。

  爸爸繼續說:「以後要更努力學習,知道沒有?」

  「知道。」辛西亞一點也不覺得這是苦差,她最愛演戲了,而且覺得既然要演就得演到最好,她才不想像黃金船的人那麼混——他們總是隨便排過兩次戲就直接上,而且演技在星辰的人眼中簡直慘不忍睹。

  然而,爸爸之後的話卻令人愉快不起來——他說:「我不建議你和艾路菲恩走太近。」她問為甚麼,他就回應道:「他是黃金船的人,而黃金船裡一堆娼妓,和他們太接近準沒好事的。」

  辛西亞不知如何反駁——爸爸說的是事實,她也不喜歡蜜妮雅那種水性楊花的女人,但又覺得被不負責任地生下來的艾路菲恩是無辜的。

  爸爸咳了兩聲:「你長大之後也要嫁人,我不知道你將來會喜歡上怎樣的男子,但絕對——不能是艾路菲恩那類。」

  辛西亞擠出一個笑:「爸爸!我怎麼可能愛上他?他年紀比我小,又比我矮,還只是個小孩嘛。」她說得有點心虛——坦白說,艾路菲恩臉蛋長得好看,是易惹女孩子注意的類型。她補充一句:「我只是當他弟弟看待。」

  爸爸苦笑:「我還真希望你有個弟弟,可惜你媽早死。」

  辛西亞說:「我會當個像媽媽般優秀的演員。」

  爸爸伸出他的大手,溫柔地摸了她的頭。

  不久之後,大劇院裡發生了一件慘事——艾路菲恩的媽媽蜜妮雅被殺死了。

  事緣蜜妮雅有個情人,叫雷蒙德,可這個雷蒙德和黃金船的另一個女演員——佩姬也有一腿。這說不上是情感的背叛,因為雷蒙德擺明就是來玩女人的,他船踏兩條船誰都知道。但雷蒙德偏愛蜜妮雅,於是就勾起了佩姬對蜜妮的憎惡。而且不知出於甚麼原因,佩姬以為艾路菲恩是蜜妮雅為雷蒙德所生的孩子,於是妒忌得發狂的佩姬就將她的怨恨,先發洩到艾路菲身上——

  辛西亞記得很清楚當時所發生事——當時她一面在走廊走著,一面拿著劇本背誦。在下個月,她將要演一個商人的女兒。唸著唸著,這時,她遇到臉容僵硬、頭髮散亂的佩姬。她惡狠狠的拉著艾路菲恩的手腕,在其身邊經過。辛西亞頓時本能似的警覺到有問題——佩姬已經精神異常了,她看起來就像惡魔附體!而且艾路菲恩顯然不情不願,他的表情就似是在求救!

  她覺得自己一定得做點甚麼,於是丟下劇本,就衝到化妝間——黃金船的戲才剛落幕,他們很多人都在化妝間裡更衣卸妝。在忙亂之中,她不小心闖進的是男演員專用的房間,嚇得幾個半裸的男演員直跳起來。但她顧不得這麼了,就將所見的事情告訴了他們。他們聽了就只是遲疑,說也許艾路菲恩向佩姬作了甚麼惡作劇,才惹她生氣了,一個個大男人顯然不想理這件事。

  可這時,蜜妮雅和黃金船的團長——保斯金在外面經過,他們得悉了事件,就馬上變了臉色,帶著幾個人——包括辛西亞一起去找佩姬。沿著原路,他們很快就找到了二人,並見到佩姬正用手捏著艾路菲恩的脖子——她要殺了他!團長大聲喝問,而蜜妮雅則激動的衝上前去要救她兒子。結果,佩姬放開了艾路菲恩,卻抓起一個花瓶,往蜜妮雅的頭上大力打下去。蜜妮雅就這樣死了——為了救她兒子,而佩姬則被制服、收監,後來被判了死刑。

  「這就是亂搞男女關係的惡果。」辛西亞的爸爸這樣評價這件事。



  那是一齣悲劇,真真實實的悲劇,但沒多久,就變成了人們的娛樂。

  「啊!好可怕!這裡死過人呢!」

  觀眾如此說著,卻又爭先恐後的來大劇院看戲——他們想親眼看看這個命案的發生現場,於是不止黃金船,就連星辰劇團的場次也都滿座了。惡俗的大眾,將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痛苦身上。辛西亞想開解開解可憐的艾路菲恩,然而奇怪地,他不太理睬她,總是低著頭避開。她左思右想,然後就害怕起來——他不會認為是我害死他媽媽的吧?因為我將她帶來了,所以她才會死……她將心裡的恐懼告訴了爸爸,爸爸就說:「不要胡思亂想,你帶人救了他,他卻一句感謝的話也沒有——死臭小子!」

  但辛西亞覺得這怪不得他——他唯一的親人死了,他心裡一定很亂很難過。

  然後爸爸又說:「保斯金認了他作兒子。」

  辛西亞很驚訝,她沒想到艾路菲恩的生父竟會是黃金船的團長——那個胖胖的、頭髮稍疏的男人,他和艾路菲恩長可不像,而且他和蜜妮雅相處的態度真不像有甚麼曖昧。

  然後爸爸補充說:「我不相信保斯金是艾路菲恩的生父,只不過外面都在亂傳蜜妮雅的肚子當年是雷蒙德搞大的,保斯金只是為他將這麻煩頂下來吧。畢竟雷蒙德一直讓黃金船賺很多,又或許,雷蒙德為了擺平這件事又給了保斯金一筆錢。」

  辛西亞覺得好討厭,這種骯髒的錢銀交易,她又問爸爸:「那麼雷蒙德是艾路菲恩的爸爸嗎?」

  他捏著下巴想了想:「蜜妮雅懷上孩子時,和雷蒙也才認識沒多久,而且他當時迷上的好像不是她而是另一個女演員,到他們好起來是哪時的事呢?唉,時間上好像有點……勉強。」

  這麼說,艾路菲恩的爸爸還是另有其人,辛西亞不禁搖頭嘆息。之後辛西亞去問艾路菲恩——他和保斯金團長的關係是假的吧?他沒作聲,但點了頭,辛西亞萬分佩服爸爸的洞察力。

  而那之後,辛西亞和艾路菲恩保持著不冷不熱的關係。二人談話的機會沒算很多,一來是因為辛西亞不想惹爸爸不高興,不敢和艾路菲恩表現得太熟稔:二來,是因為艾路菲恩本就是個孤僻、沉默的人,他從來不會主動向她搭話;三來,他們兩個都忙著演出,沒那麼多時間遊手好閒。艾路菲恩也像辛西亞一樣,之前就演過小孩的角色,而隨著年紀漸長,可以演的角色就更多了。

  有次他要演一名貴族公子,不是主角,而只是主角的弟弟,但那扮相之華麗令辛西亞瞠目結舌。艾路菲恩本就長得好看——他長得像媽媽,而蜜妮雅又是個美人。他的捲曲秀髮就像金色的波浪一樣,眼睛則似翠綠的寶石,略為瘦削的身板雖缺點男子氣慨,卻輕靈得像隻貓般吸引住人的目光。配上白色的長外套——上面縫著蕾絲,艷紅的貼身及膝褲下,是突顯著小腿優美線條的絲襪。辛西亞見了,竟有點兒……臉紅心跳。

  在後臺外邊,靠在走廊牆上的他不曉得在發甚麼呆。於是戲劇開場之前,就那樣胡胡塗塗的被她由頭到腳偷偷的看了個夠。偶爾會有其他演員來和他說說話,說關於演出的事,像——

  「啊,你的角色並沒很重要,就隨便隨便好了。」

  又或是——

  「我是接在你哪句對白後出場啊?我忘了。」

  黃金船的人就總是這樣,演出不認真,得過且過而保金斯又不太理。不過他們的人跳起舞來倒是挺好看的,不過跳的總是女人,男人通常沒份。然後在女演員跳到舞臺前沿時,總會有些不守規則的好色男觀眾擠上前去,想窺看一下美女的裙底。

  這時,又有一個男演員來到艾路菲恩身邊,他拍了拍對方的肩,說:「好好加油,釣個欠幹的有錢名媛吧!」

  艾路菲恩只是望望他,沒甚麼特別的反應,倒是躲在一旁的辛西亞恨得咬牙切齒。她認為艾路菲恩才不會幹這種事,他是個那麼冷淡、封閉,又不懂得討別人歡心的人,他又怎可能去向那些富有的太太們獻殷勤?她相信,他和黃金船的其他人一定是不同的。然而沒多久,她的信念就被打碎了。



  某個中午,艾路菲恩被一個男人帶走了——登上一輛華麗的馬車,駛到不知哪裡。當時辛西亞還沒聯想到甚麼,因為與他同車的是個男人啊!並不是甚麼喜歡年輕男子的有錢女人。可是,星辰劇團裡的前輩——三十歲的露希雅卻說:「哎呀呀,我認得那個男人——維洛奇伯爵,是個有名的大色狼。」她瞄瞄一副傻樣的辛西亞,一臉驚訝的道:「小辛西亞!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回事!」

  「我真的沒見過這位伯爵。」辛西亞說。

  露希雅連連搖頭:「我不是說這個!」她鬼祟的四周望望,見沒有人在注意才湊到辛西亞耳邊道:「我見你毫無反應,難道你不知道嗎?男人和男人也可以做那種事啊!」

  辛西亞還是不太了解:「那……那種事?」

  露希雅面不紅見耳不赤的說:「性交。」

  辛西亞覺得自己的心臟幾乎從嘴裡跳出來,又強忍著,不讓那個粗鄙的字眼衝口而出:「老……老天!那伯爵將艾路菲恩帶走,就是要對他做那種……甚麼甚麼的?」

  「甚麼甚麼啦?你果然是不懂。」露希雅一臉困惱的搔搔額頭:「你都十七歲快十八歲了,太單純也不好。我就告訴你——男人和男人做,就是……」她壓低聲音:「伯爵他啊,會把那話兒插進艾路菲恩的屁眼裡。」

  辛西亞幾乎被嚇死,雙手掩嘴:「屁……屁眼?」

  「男人就只有那裡可以被插啊。」露希雅心虛的左瞄右瞄:「這些話你千萬別向你爸說,不然他會罵我教壞你。」

  露希雅說完就走了,留下臉紅耳赤辛西亞陷於想像之中。然後她狠狠的拍拍自己的臉——不可以幻想這種下流的事!接著她就走到劇院裡的休息室,唸起劇本來,但思緒卻一直無法集中——艾路菲恩和伯爵已經在「做」了嗎?怎樣做?伯爵會將他壓在身下?屁眼裡面就是腸了吧?做這種事不會受傷不會痛嗎?她越想越覺得可怕。艾路菲恩為甚麼要做這種事呢?他明明有很多錢——蜜妮雅的遺產,那些閃亮閃亮、客人送的金銀珠寶,夠他過上優裕的生活。為甚麼他還要出賣自己的身體?辛西亞的同情開始轉變成怨恨。

  不知過了多久,也許有兩個小時,她離開休息室往樓下走——她想喝杯水。然後她見到了艾路菲恩,他回來了,正和保斯金團長面對面。她瞪著他,他就馬上轉頭迴避視線,果然是做了不見得人的事吧?她甚麼都不想說,在他背後經過,沿著幽暗的走廊去取她的水——純淨的、乾淨的水。直到數天後,她才選擇和他對話——

  她問他,為甚麼為何昨天一大早就出了門,然後就整天不見人。這其實是明知故問——他一定是去了和柏高.羅禮士幽會。

  艾路菲恩不回答她——就像小時候一樣沉默,但當中的含義已經不同了。

  辛西亞說:「昨天黃金船的大家都在排戲,雖然不認真,但總算是有在做事。」

  他冷冷的說:「那又怎樣?」

  見到他這樣的態度,辛西亞的語氣更硬了:「你就想繼續這樣下去嗎?」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選擇,卻自投那變態男人的懷中,讓他行猥褻之事。

  然後艾路菲恩就惡狠狠的大聲道:「星辰是星辰!黃金船是黃金船!那根本不一樣!我的事你管甚麼?」

  辛西亞心碎了,他將她排除在外,在他心目中她甚麼都不是。朋友?救命恩人?不,簡直是笑話,他甚麼都忘記了。她用力推開他,轉身就走了。隨便到哪裡都好,就不要待在這個自甘墮落的蠢人面前。自那之後,她就沒再和他說過話,一句也沒有,他們的關係完完全全的——完蛋了。

  之後爸爸似乎也發現到有甚麼不委,就問她:「和艾路菲恩吵架了嗎?」

  辛西亞吐了口氣,說:「是的,不打算和好了,黃金船和我們果然是不同的。」

  「也好。」爸爸說。

  爸爸的話果然是對的,和黃金船的人走得太近準沒好事。

  然後辛西亞問:「爸爸,你會不會想我快點結婚?」結了婚的話,一顆心就懸在丈夫一個人身上,不會錯投到莫名其妙的地方去了吧。

  爸爸卻說:「不會,若果找不到真心愛自己的對象那還不如獨身,這種事不能急。」

  辛西亞笑了:「那爸爸一定很愛媽媽。」

  「當然,我相信她生命雖然短,但幸福。」爸爸說。

  而艾路菲恩和維洛奇伯爵的那種色慾關係中,絕對不會有愛。可憐的,又可恨的艾路菲恩,傻傻的拒絕了幸福。



  打那之後,辛西亞一直都沒見到柏高.羅禮士,只聞說他將艾路菲恩介紹了給一個畫家當模特兒去。露希雅就向辛西亞說,艾路菲恩和那畫家的關係應該也不單純。辛西亞不明白艾路菲恩為甚麼會變成這樣,以前就像隻怕人的小貓,現在卻老是往那種壞男人身上貼過去,都不會覺得害羞?辛西亞開始覺得,自己或許從來都沒了解過艾路菲恩這個人,就只是自以為和他很熟。臉皮厚的結果,就是被狠狠劃清界線。

  然後隨著時間流逝,她見著艾路菲恩變得更多。他開始穿華麗矯飾的衣裝,耳朵上打了耳洞,掛著搖來晃去的耳墜。人還是一樣的沉默,卻阻不住越變高調的風姿。市民開始迷上這戲臺上的美男子,戲演完就給他送上大束大束的鮮花,又乘機摸上一下他那接受花束時伸出來的一雙白晢的手。然後,維洛奇伯爵也開始來劇院看他的演出了,又在眾人面前展示他艾路菲恩的擁有權——將手放在他的腰上。

  也是那時,辛西亞第一次見到艾路菲恩那眉目含春的模樣——對著伯爵,他眨著長長的睫毛,用甜蜜的聲線叫他「羅禮士大人」。每每見到他來了,就熱情的向他衝過去,猶如見到主人的貓。辛西亞不會說他像狗,狗沒有貓的妖媚。有時辛西亞甚至覺得,艾路菲恩比起蜜妮雅更會勾引、煽動那些男人。不知從哪裡學來的技倆讓他脫胎換骨,變成了另一個人。

  他會在劇院的暗角處,拉著伯爵的衣襟與之熱吻,讓嘴唇濕透、舌頭交纒,而伯爵的手則讓對方衣履凌亂,自己的胯下則高高的頂起褲檔。緊接著,艾路菲恩就會將他拉進哪個無人的房間。這劇院不知是由哪個該死的建築師蓋的,四處就盡是這樣的暗處和數不盡的房間。辛西亞試過從變形的門縫偷看艾路菲恩,看他在房間裡面到底和伯爵做了些甚麼,是否真是如露希雅所說的——那不可思議、很難相信是真的做得出來的事。事實證明露希雅是對的,艾路菲恩和伯爵做了。

  伯爵讓艾路菲恩上半身趴在一張桌子上,然後就扯下了他的褲子,露出整個光潔的臀部。辛西亞心臟狂跳——她第一次見到艾路菲恩衣衫下的肉體,她知道自己這樣不道德,卻還是吞吞口水看了下去。伯爵掏出一個小盒子,從中用手指在裡面沾了些油膏似的東西,就塗在艾路菲恩的肛門上。不,不止上面,他的指頭還插了一節進去。艾路菲恩繞高臀部,似是在鼓勵著伯爵。伯爵就將自己的褲子褪到膝蓋,讓已經蓄勢待發的那話兒蹦的跳了出來,然後就對準艾路菲恩的穴口,慢慢的……壓了進去。

  辛西亞嚇得閉上眼睛,但隱隱聽到艾路菲恩的聲音:「羅禮士大人……」

  她又睜開眼,見到伯爵兩手扶著艾路菲恩的腰,下半身一直往前面挺,將對方撞得一抖一抖。黑色恥毛間的肉柱將孔道撐開,有節奏地進進出出,艾路菲恩緊握雙拳開始呻吟起來,又咬著下唇,狀甚痛苦。辛西亞幾乎要哭了,在心裡不斷問著為甚麼——為甚麼要忍受這種苦?為甚麼要做這種事?但這時,她見到艾路菲恩的那話兒也挺起來了,他是在享受著。

  他右手往下伸,握住了自己的傢伙套弄起來,叫喚著:「羅禮士大人……我要大人你……再深一點……」他飢渴的索求,伯爵就更熱烈的進攻,兩手下滑按在艾路菲恩的那部位上,接著又變成四手交,在爭相刺激著。二人的下半身合拍的一抽一抽,猛烈撞擊、插得不能再深。艾路菲恩發出綿長的顫音,下面射出一股黏稠的白色濁液,然後就整個人就無力的軟癱下來了。然而,伯爵還在努力的尋求著歡愉……

  辛西亞沒再看下去——這太瘋狂,裡面的兩個人,還有她自己,都瘋狂了。



  在她二十歲那年,柏高.羅禮士因得到首都的官職,而得離開凱恩到首都定居。而且他還下了另一個決定——帶走艾路菲恩。她看著艾路菲恩提著行李往劇院門口走去,她沒有向他說再見,也沒有說任何其他說話,就仿佛甚麼事也沒發生似的由得他走。假裝對他從未產生過感情,假裝他從未給予她心靈上的衝擊。而另一方面,艾路菲恩走了之後,辛西亞的爸爸佛萊.史登患上了肺病,經常咳嗽,無法再在臺上表演於是就退居幕後。隨著病情慢慢變重,他認為自己活不了多久,就用了一年時間,將自己經營劇團的所有經驗,都傳授了給辛西亞。然後在臥床之時,將辛西亞授命團為代理團長。坦白說,辛西亞怕自己的能力不足擔此重任,但爸爸說她辦得來。

  他說:「因為你最了解我,也最了解星辰劇團,由你當代理團長的話,劇團是絕對不會墮落的。」

  辛西亞說:「不,我不是最了解劇團的人,露希雅他們都是我的前輩,又在劇團待了這麼久。」

  爸爸卻拍拍她的手說:「無論怎樣,我最信的一定是你。」

  辛西亞無法反駁,年輕的她就這樣當上了代理團長。如果不考慮劇團受歡迎的程度,她幾乎算是和黃金船的保斯金團長平起平坐了。那個肥胖的男人沒有阻止他兒子的離開,因為艾路菲恩根本不是他兒子,而劇院中也沒人認真看待這段父子關係。他忙碌地招攬年輕新人,想要讓他們成為新的搖錢樹。

  大慨一年後,星辰劇團也來了新人——但其實也不算新。那是個男人,名叫艾里奧,二十五歲,之前在圓環劇團當演員,已有大約十年的經驗。他說那邊的團長老是刻意貶低他的成就,於是他就轉到星辰來了。他長得算英俊,兩眼炯炯有神,擁有一頭油亮妥貼的黑髮。他為星辰帶來了不少觀眾,令劇場變得熱熱鬧鬧。為人也勤勞,當辛西亞忙著照顧患病的爸爸時,他都自告憤勇代她扛起很多工作。

  然而這天,爸爸卻埋怨她道:「家裡有傭人,你就不要只顧照料我了,劇團的事你不應該交給其他人。」

  她回應說:「爸爸,我就只有你一個親人。」

  他回應道:「辛西亞,我亦只有那麼一個夢想。」

  結果都是說不過他,聽著他的咳嗽聲轉身離家,回到劇院裡去。

  艾里奧見她回來就問:「怎麼這麼快回來?」

  她就將爸爸的話轉述一遍。

  他聽了就說:「你不應該老是順著他,他太固執了。」

  辛西亞就道:「但要是他和我吵起來,就會咳得吐血,我可不願意他這樣。」

  艾里奧就嘆氣道:「人年紀越大,就是會越不知變通啊。」然後他轉變話題:「後天新劇就要上演了,可是啊!辛西亞,甚麼時候我才可以和你一起演男女主角呢?我認為露希雅演今次這個角色,年紀有點太大了。」

  露希雅三十幾歲了,不過只要化個厚妝,演二十歲出頭的女角也不算勉強。辛西亞道出了她的想法,又言:「正因為她年齡越來越長,對自己的演藝生涯也感到很不安,我希望能夠安撫一下她。」

  艾里奧笑笑道:「你人就是太好。」

  辛西亞認為這是種諷刺,但他又馬上補上一句「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你」,然後向她打個眼色。

  辛西亞不知道艾里奧算不算是在追求她,他經常有意無意的向她示好,但只要他一日不向她說得明明白白,她都不打算自作多情。她在舞臺上也不太喜歡演「墮入愛河的女子」,若劇本上有這種角色都盡量安排別人去演。於是有一次,艾里奧就問她——

  「你是不擅長演那類角色嗎?可我見你指導阿莉亞娜時還像模像樣的。」阿莉亞娜是個十七歲的女孩,比艾里奧早一年加入星辰。

  辛西亞回應道:「我只是覺得自己不太適合。」

  艾里奧說:「可是你明明很漂亮,應該很多人追求過你,怎會不適合呢?」

  「沒有人追求過我。」真的,沒有人追求過辛西亞,艾路菲恩甚至寧可要個男人。

  艾里奧接著就輕聲道:「那考慮一下我嘛。」

  辛西亞的心湖終於被擊起了一點漣漪。

  不過艾里奧沒再說些甚麼,似乎並不急著要她的答覆。

  又過了一段時間,辛西亞爸爸的肺病惡化得更為嚴重,終於與世長辭。葬於城郊的墳場裡,辛西亞為他的死而穿上了喪服。與此同時,按照其遺囑的指示,成為了星辰的團長。亦是在這時候,艾里奧向她提議:「待你服完喪後我們就結婚吧。」

  辛西亞覺得很突然——這仿佛是戀愛多年的情侶間的說話,但她和艾里奧的關係明明沒到這個程度,但因為喪父而深感寂寞的她竟然點了頭。從那刻起,艾里奧開始牽她的手,向她訴說情話,在劇院的暗處親吻她的嘴唇,讓她心神蕩漾。然而沒多久,他們就發生了爭執——

  當劇院內曲終人散,他們坐在舞台邊上依偎在一起,聊著對未來的想像時,艾里奧說:「到時你可以在家專心照顧孩子,團長的職務我會代替你去做。」

  這和辛西亞所想像的不同——她可沒打算將工作丟給別人,畢竟星辰劇團是爸爸交給她的,團長這個職位也是他指定的,她想好好肩負起他的夢想。辛西亞說出了她的想法,艾里奧就頓時變了臉色。

  他收起了他的溫柔,嚴肅的說:「我以為你會更加重視家人。」

  辛西亞就說:「我重視!但這和我的職責沒矛盾!」

  艾里奧攤開雙手:「但你忙著工作的話誰來照顧孩子?我們不可以將孩子生下來,然後就丟給傭人!」

  辛西亞辯解道:「我沒有這個意思,我是打算帶著孩子工作,我爸也是這樣做的。」

  艾里奧連連搖頭:「我反對讓孩子在劇院成長,這不是個好環境。」

  辛西亞就怒了:「難道你就覺得我哪裡長歪了嗎?」

  艾里奧掛上愧疚的表情:「不,辛西亞你是個好女孩,但,我不想看見我的孩子和黃金船那種人走那麼近。你是特別的,你沒有受他們污染,但我會擔心我們的孩子有沒有這份定力。」

  辛西亞想到艾路菲恩,想到他的墮落。然而,她沒有辦法放棄。

  他卻說:「辛西亞,退下來,由我來當團長,我會將星辰經營得有聲有色!」

  她的怒火由心臟直升上頭頂,猛的站起來就道:「算了!婚不結就不結!我們根本合不來!」

  然後艾里奧一臉受到了侮辱的表情,也站起來,發出「呸」的一聲就踏著大步走了。辛西亞有點後悔,心想是不是說得太衝了,但不想放棄事業絕對是她的真心意。她想冷靜一下,於是就一個人走到團長室裡,直到傍晚就一個人回家。而第二天,艾里奧突然缺席演出,辛西亞只好讓另一個男演員臨時頂上。第三天,艾里奧也沒不見影蹤。到第四天下午,他才姍姍來遲,向辛西亞說要請辭。

  辛西亞很是難過,道:「那麼,你是要放棄了嗎?」放棄她、放棄曾經各自幻想得很美好,但終於雙雙戳破的婚姻。

  本以為他還會說幾句感性的話,他卻說:「我無法忍受在無能的團長麾下做事。」

  辛西亞先是僵住,然後忍住快要湧出來的眼淚道:「你走吧,我也不想留你。」

  艾里奧再一次轉身走了,待他的身影遠得看不見,她的淚水才終於流下來。

  事後露希雅來安慰她,說:「那個混帳!他可能一開始就在覬覦團長這個位!」

  辛西亞就道:「所以,他根本從來都沒愛過我嗎?」

  露希雅似乎覺得說錯話了,又改口:「不,不,可能就真的,大家對婚後的想像不太一樣……現在分開也好,要是真的結了婚就沒得後悔了。」

  辛西亞不知道應該說甚麼,最後只好抹抹眼淚道:「謝謝你。」

  其後聞說艾里奧回到他以前待的劇團,和同伴為了爭奪男主角的角色而鬧得很僵。辛西亞懊悔曾經和這個人相遇,曾經和這個人談婚論嫁,曾經和這個人……像艾路菲恩與羅禮士一樣,在劇院的暗處親過吻。不幸中之大幸,是他們還未做過更進一步的事。但若說到她愛他嗎?她不知道……或許,在這段關係中她也有錯,面對愛情和婚姻她應該更自制更謹慎。



  從二十三歲到到二十九歲期間的六年,辛西亞的人生算是在平淡中穩步前進。隨著經驗的累積,劇團的經營就越是得心應手了。雖然客量怎麼都是和黃金船有段距離,但至少,她覺得自己對得住爸爸,對得住團員,對得住自己。星辰並沒有墮落,他們潔身自愛,堅定地走在自己的路上,沒有讓他們的藝術淪為低俗的鬧劇。他們表現人生的哀愁,告誡人們只要一不小心就會吃到命運的苦果。

  而在這一年,國內發生了一件大事——不,或許其實也沒有那麼大,但對於相關人士來說就會是件是大事。該年,國王下達了一個稱為「風俗整肅」的命令,對「不良刊物」——即對內容包括色情、暴力、異端等的書刊進行禁制和銷毀。很多出版社、書商都在這次事件中蒙受了損失,作家的創作自由受到限制,讀者的選擇亦因此變少。聞說書業圈內一片哀鴻遍野,但辛西亞倒是有點暢快。

  正如她討厭低俗戲劇一樣,她也厭惡下流的書。不是自命清高,她認為那些壞書確是時代的毒瘤,引誘人們向下墮落遠離文明。不過卻拜此事之故,黃金船更的生意是興旺起來了——民眾既然沒有媚俗的書可以看,就去看媚俗的戲劇。風俗整肅並不包括整肅戲劇表演,劇本若是拿去出版可能會有問題,但不出版就沒事兒了。而當黃金船的場次爆滿,民眾就退而求其次買星辰的門票,於是星辰亦得到顯著的利益。

  同時,也因為這種時勢的轉變,星辰劇團吸引了一個人——古里基.亞蘭迪斯,才二十二歲,卻是傳聞中、藝文小圈子裡的天才。他某天忽然來到劇院的團長室裡、辛西亞的面前,說要加入劇團。

  辛西亞坐在辦公桌後,用懷疑的眼光打量著這個英俊的金髮年輕人:「你是認真的?我聽說你總是在在各個圈子出出入入,定不下來。」

  亞蘭迪斯家是凱恩城裡的眾多富豪之一,有的是可以亂花的錢。這個家的二公子——即面前這位古里基,就大把大把的花錢向名師學藝,據說學過音樂、學過畫畫、學過工藝,早陣子還無師自通寫了一部令文藝圈中人驚艷的長詩。雖然一般民眾不太愛讀詩,這對於他們太文皺皺了,但古里基還是得到了一定的名聲。多才多藝,也是吸引大眾目光的一個要素。

  古里基雙手插腰,一副自信無比的模樣,說:「我當然是認真的,我為了晉身戲劇界,都已經付出了『被掃地出門』的代價。」

  這小子到底在自說自話些甚麼?辛西亞皺起眉頭問他:「這是甚麼一回事?和我有甚麼關係?」

  古里基攤攤手,苦笑:「我說要晉身戲劇界,我爸就火冒三丈,說在臺上表演的都是小丑,又言亞蘭迪斯家沒有我種沒出息、丟人現眼的兒子,就和我脫離父子關係了。」

  這衝動的一對父子真是麻煩,不過要從中選一個支持,辛西亞當然選古里基,因為——她不是小丑。不過她提醒自己不要意氣用事,沉聲道:「我不管你和你爸怎樣了,不過要是我花上幾年來教導你成為一個演員,然後你就拍拍屁股走了,我不就虧大了嗎?」可她也不想用契約強留不想留的人。

  古里基趾高氣揚的豎起三根手指:「不需要三年!你只要教我三個月,我就可以做得和正式演員一樣好!」

  辛西亞都傻眼了——這狂妄的小子到底當演藝是是甚麼?哪可能三個月就學好?大多數人都是十幾歲就開始學習,到二十幾歲都不一定當得了一線演員。

  古里基收起手指繼續說:「然後,我可以保證會留上兩年。」

  辛西亞冷笑一聲:「好,我就看看你會不會半年內就被我轟出去。」

  「希望我們合作愉快。」古里基向她伸出手。

  她瞄瞄他,不太情願的握過他的手,然後站起來帶他參觀劇院,再將他介紹給團中的其他人。

  之後露希雅私下向辛西亞說:「真想不到你會收下這小伙子。」

  辛西亞說:「我只是想他見識一下,演戲並不是鬧好玩的。要是他演不好,我就將他當雜工用,反正我們也缺人手。」

  露希雅咯咯笑:「的確,雖然看起來就枝花一樣,但好歹是個男人,搬搬抬抬還是可以的。」

  然而,這個年輕人卻給了她們很大的驚喜。他果然學得很快,一個月就將舞台上的肢體表現學得差不多了,第二個月唸白技巧也跟了上去,第三個月他就看起來和其他演員沒甚麼分別了……不,甚至更加遊刃有餘,仿佛是個天生的演員。

  露希雅也就改變了口風:「老天!我們撿到個寶!既年輕又英俊又那麼會演!」

  辛西亞笑笑:「自戀狂也是有優點的呢。」這個傢伙很了解自己的長處,也很了解別人的長處,而且能夠隨心所慾的將之表現出來。

  有次和他們合作的劇作家——莫林到來劇院,見到正在排練的古里基就說:「這世界就是屬於天才的一個大舞台。」似是非常感觸。

  古里基加入後的第五個月,他第一次正式上台演出。演的是個配角,但戲份算重要。觀的反應一般般——向來都這樣,星辰劇團的戲並不是會令人捧腹大笑的類型,辛西亞想要的是令人深思。

  但古里基並不甘就只是這樣的成果而已,演出後他生氣的踩著腳,說:「我得讓觀眾知道甚麼叫震撼!」辛西亞叫他不要好高騖遠、脫離現實,但他堅持必須要再做些甚麼,咬著指甲道:「甚麼才能刺激那些麻痺遲鈍的心靈呢?」

  辛西亞就說:「你千萬別在台上爆黃色對白,這樣的話我絕對會殺了你。」

  古里基高傲的抬起頭:「我才不屑做這種沒品味的事。」然後第二天早上,他跑來找辛西亞說他找到了答案,那就是——音樂,旋律是最易牽動人類情緒的東西。

  辛西亞聽了就說:「音樂我們向來都有啊。」

  古里基回應道:「只在過場時隨便奏一奏是不行的,我們應該在這方面更加認真。」

  辛西亞抱著質疑的態度問:「那該怎樣?讓戲劇變成音樂會?」

  古里基一臉嚴肅的抿著嘴,一會兒後,撥了一下頭髮道:「給我一點時間以及一點自由,我會辦妥的。」

  之後的一個星期,古里基經常不見影蹤。必須的排練和演出還是有出席,但其他時間就人間蒸發。辛西亞都以為他結識了女朋友,忙著約會,因此已把先前的事都忘記了。可是某天,他卻將一批共十個樂手帶來了,他一見到辛西亞就大聲道:「辛西亞!我為我們的劇編了新曲!」

  辛西亞嚇了一跳:「甚麼新曲?」

  古里基拍拍胸口:「我就說我編的,而且我找來了樂手,本來的三個不夠用。」

  辛西亞仔細看那些人——一個個很年輕,嬉皮笑臉。辛西亞問古里基這哪來的人,他就說:「我以前學音樂時的師兄弟。」

  辛西亞就湊到他耳邊,壓低聲音說:「你請來這麼多人要我付賬?那不如叫我去死!而且你知不知道這齣戲再演三埸就下了?」

  古里基向她打個眼色:「放心!他們是義務來幫我的,不收錢。你就將最後一場交給我好了,我會給你驚喜。」

  辛西亞怒瞪著他:「你這新人擅作甚麼主張?我才是團長!」

  古里基卻厚臉皮的拍拍她的肩:「我知道,親愛的團長,我會用那一場來報答你給予我的教育。」

  辛西亞沒他好氣,就由得他了。

  之後,古里基將劇團中人都召集起來,說明最後一場的「特別演出」的安排事項。首先——他為這齣劇編了新曲,曲目比原本的更長、節奏更激昂。然後劇的首幕會加插一段舞蹈,讓樂隊有更多的時間演奏、觀眾有多的時間培養情緒。而台詞方面,他亦請劇作者莫林大幅改寫過,讓之更有音律美,和音樂配合、互相穿插。女主角被改成熱情且剛烈的個性,演員的動作亦得表現得更為熱烈激情……

  聽完這洋洋灑灑一大串,露希雅的眼珠都差不多要掉下來了:「這麼說……不就是要根根本本的重新排演過嗎?」

  古里基扣了一下指頭:「正確!不過我和團長都深信你們做得到的!」

  面對這瘋狂計劃,辛西亞幾乎想找個洞把自己埋了。但身為團長,她還是站出來拍拍古里基的肩,給予他支持。

  終於,在一個星期的拚命排練後,這次特別演出獲得了巨大的成功。劇終後每個觀眾都站起來激烈鼓掌,看著這情景的辛西亞相信,爸爸在天之靈一定感到很安慰。

  就這樣,古里基變成了星辰劇團的靈魂人物,他總是為觀眾帶來各種驚喜,而又不違反辛西亞的原則。他在台上用美妙的歌聲感動觀眾,製造有趣的舞台機關令觀眾震驚,繪畫壯麗的佈景令觀眾神往,編寫感人的劇情令觀眾落淚。他無所不能,是天才,為星辰帶來奇蹟。甚至令辛西亞自愧形穢,認為他比她更適合當團長。

  可當他在星辰待滿了兩年後,就來到團長室,向辛西亞表露了退意:「我打算待到年尾,之後我另有去處。」

  和相識時一樣,坐在辦公桌的辛西亞就問他:「難道是別的劇團要挖你走?這樣的話,我可以加薪留你。」

  他卻說:「不,不是這樣,也不用留我,我就是這樣的人,無法乖乖的一直經營同個事業。」

  辛西亞雖然早就知道他是這樣的人,但心裡還是很鬱悶。她問他:「那你之後怎樣?」

  他給她一個誰也猜不到的答案:「學廚。」

  辛西亞雖然覺得很突兀,但還是祝他以後一切順利。

  他沉默了一會,又道:「怎麼了?真的不留我啊?」

  辛西亞沒他好氣:「真的想我留你你就老實點吧!」

  他卻又搖搖道:「不,我真的不想留了,我就很高興——你不是個會勉強他人的人。告訴你,我大概十九、二十歲時喜歡過一個女孩子,我跟她爸爸學畫。」

  辛西亞問:「然後呢?」

  古里基無奈的歪嘴一笑:「老師同意我和她結婚,但要求我繼承他的事業,一輩子當個畫家。」

  辛西亞知道古里基獨身,因此那件婚事一定是吹了。

  「在自由和喜歡的人之中,我選擇了前者。」古里基頓了一頓:「我是個自私的人,但……如果是你,你不會逼我選擇吧?」

  辛西亞不明所以:「你這甚麼意思?」

  古里基說:「和你一起的這段時間我很開心,我想和你結婚。」

  辛西亞嚇了一跳,這太突然了。然後她一臉凝重的問他:「古里基,你知不知道我幾歲了?」

  古里基一臉傻傻的:「幾歲?二十七、八?比我大三、四歲左右。」

  辛西亞忍不住笑了:「我三十一了!我大你七歲!」

  古里基先是錯愕,然後也忍不住撫臉而笑。



  不過儘管如此,辛西亞和各里基還是在年底前結婚了。在他離開星辰之前,他倆在一齣戲中演了男女主角——戀愛中的男人與女人。劇終之後,他就如之前所說的學廚去了。失去了天才的星辰劇團盡力保持他仍在時的成績,但得出的成果終究還是有落差,又再一次屈居黃金船之下。但曾經輝煌過,辛西亞就滿足了。

  之後他們夫妻之間相處得亦很和順,生下了一個兒子。只是,辛西亞偶爾仍會想起艾里奧,想起艾路菲恩。如果問,她的一生至愛是不是古里基,她會回應——不知道。也許只是覺得很輕鬆,也許只是覺得很適合,也許只是覺得沒壞處,然後順其自然就這樣了。或許,她其實也就一個膚淺隨便的女人而已,並沒有比艾路菲恩好多少。可直到現時為止,還是暗暗地憎惡著、妒忌著柏高.羅禮士。

  然後,在他帶走了艾路菲恩之後的十幾年後,他回來了,要給予她在國王和公主面前表演的榮耀。可同時,亦喚醒了她記憶中那個身為少女的自己。 她帶著她的團員,乘著船,踏上路,來到首都卡普蘭的新都劇院面前,她知道她曾經認識過的艾路菲恩就在裡面。

  艾路菲恩……好久不見了。我知道你或許根本不在乎我,或許根本已經忘記了我,但我現在就來告訴你——我現在過得很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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