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五.雙生幻夢

  「史丹霍特先生!在嗎?」

  迷迷糊糊之中,卡維爾聽到房東太太的聲音。是夢嗎?不,好像不是……現在幾點了?他微微睜開眼睛,見四周仍然明亮。這麼要不就是上午,要不就是下午——這似乎是廢話,總之,傍晚還未到臨。

  「史丹霍特先生!」接在後面的是輕輕的踢門聲。

  卡維爾從床上起來,急急穿上鞋子,就向門口衝去。門一打開,就見到端著餐盤、騰不出雙手來的房東太太。盤上有一碗大大的炖菜、半根香腸,以及兩個小圓麵包。看到這個份量,卡維爾知道這是午餐,那現在大概是一點左右吧。

  卡維爾讓出路來說:「晚了開門很抱歉,我剛才睡著了。」

  房東太太就走進他房間,將餐點放在小桌上道:「先生你總是作息不規律,我也早就習慣了。」

  說的也是——自從搬到這房子的三樓生活,至今已經渡過了六年。作息不規律就是他的規律——卡維爾.史丹霍特向來如此。

  房東太太轉身就要離開,卻又道:「不過習慣歸習慣,我還是勸你像個正常人般早睡早起,在夜裡好好的一覺睡到天亮吧,樓下的戴達先生說偶爾會在半夜聽到你的腳步聲。」

  卡維爾感到不好意思,但另一方面,他並不打算改變。他總是覺得,要是活得像個銀行職員般一板一眼,有如任性小童般的靈感就會捨他而去。身為一個畫家——不想只是像個工匠般重複勞作,而想要創造獨特藝術的一個畫家,他得隨時跳起來好去捕捉靈光乍現的瞬間,同時,又可以隨時睡著以養精蓄銳。

  房東太太剛走,門還沒關上,戴達先生就來了,他遞起手說了聲「嗨」,就擅自闖進來了,為卡維爾添了幾分緊張。卡維爾回了他一聲早,假裝房東太太根本沒向他說過「半夜的腳步聲」這件事,然後默默的低頭用膳。

  戴達不客氣的拉開椅子坐下來,說:「史丹霍特先生,我昨天在畫廊見到你的畫——那幅《偶遇》。」

  這是戴達第一次談到卡維爾的畫作,令卡維爾既是驚喜,又是慌張:「啊啊……恐怕令你見笑了。」

  戴達其貌不揚,但笑容卻很溫暖:「不,我很喜歡那幅畫——紳士不經意的抬頭,猛然見到令自己一見鍾情的淑女,那真是非常感人的一幕。」

  「那畫的是我的夢想。」卡維爾三十二歲了,但目前仍然單身。

  「我也一樣,希望終有一天會遇著令自己一見著迷的女子。」戴達頓了一頓:「不過我會為對方著迷,可對方不見得就會喜歡我呢!」他補充一句:「我太普通了。」

  卡維爾說:「你並不平凡,我聽房東太太說過——你將家業的繼承權讓了給弟弟,然後就自己搬出來住並開創自己的事業,我很佩服你這種人。」

  戴達高興的收下了這段話,道:「我也很佩服你的才華,可惜住的地方小,沒能把你的畫買下來。」

  卡維爾租了兩個房間,一間用作寢室兼起居室——即是他們現在身處的地方,而旁邊的一間則是工作室。而住他樓下的戴達只租了一間房,對單身漢來說空間算足夠,但也不是大到想放甚麼就放甚麼。

  戴達接著說:「我可以斗膽發個請求嗎?」

  卡維爾問:「是甚麼?」

  戴達用誠懇的目光望著畫家:「我想多點前來拜訪,看看你畫畫,和你聊聊天,可以嗎?」

  卡維爾受寵若驚:「當然可以!我隨時歡迎你!」

  「會不會阻著你睡覺?」戴達似乎很了解卡維爾的習慣。

  卡維爾有點尷尬的聳聳肩:「不會,我隨時都可以起來,一點問題也沒有。」

  戴達掛上燦爛的笑:「不阻你用餐了,再見。」然後就離開了。

  卡維爾聽到房東太太在樓下問戴達:「去工作了嗎?」

  戴達說:「是的。」

  然後卡維爾就靜靜的吃完他的午餐,將盤碗放到門外的小几上。他也應該工作了——新的一幅畫才剛剛開始,他想乘著這把對新鮮事物的衝勁,趕上一個進度。然而,他現在又好想作個夢,於是又再躺到床上,閉上眼睛。

  話說從十幾歲時起,卡維爾就總是夢見那個女孩——不,不應說是「夢見」那個女孩,而是在夢中,他「就是」那個女孩……



  羅莎林德睡醒了——現在幾點?她轉頭看看睡房裡那個非常惹人注目的座地大鐘,見到現在是兩點。當然是下午兩點而不是半夜兩點,若是在半夜根本就黑到看不到指針啊。她坐起來呼喚她的女僕美琪,美琪就馬上來了,為她服侍的這位小姐換上家居服。

  羅莎林德問:「我應該洗個臉嗎?」

  美琪就回應說:「我覺得不需要,小姐你才睡了一個小時,臉上很乾淨。」

  才一小時嘛,羅莎林德不知道這算是好事還是壞事。說來話長——羅莎林德.萊德自小就患有一個毛病,就是忽地會覺得很睏,不論是在甚麼場合、狀態,都會立馬「砰」的一聲倒下來睡著。年紀尚小時,家人還以為只是嬰兒時期的睡眠習慣改不掉,長大了就會好,結果她就一直這樣沒好過。她曾經為此而十分羞恥,認為這代表著懶惰,然而後來連醫生也證明這是生理上的毛病,她心裡就好過多了。然而再怎麼說都好,這個病都不能算是件好事。

  美琪幫她梳了幾下頭髮,房間裡,大鐘「滴答滴答」的傳出聲響。吵,但羅莎林德就是喜歡它夠吵,她總是希望只要環境夠吵,她就不會那麼容易睡著。在和家人一起用餐時睡著、在哥哥的生日宴會中睡著,甚至連——在水池邊坐著坐著忽地就掉進去了,這種事都發生過。這一切一切,令她沒辦法像其他富有人家的小姐般無憂無慮地生活。她不敢交朋友,更別說是來一場戀愛——世上何來一名公子能忍受一個既患病,又不斷出醜的情人呢?今年二十二歲的她,早就死了這條心。羅曼蒂克的愛情,就只發生在她的幻想中。

  然而,她也不認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。至少她家裡有錢,養她一輩子完全沒問題。而家人——父母、三個哥哥亦沒有因她的病而嫌棄她,反而更加關愛,仿佛她是個一碰就碎的珍貴瓷娃娃。得到了這樣的補償,她也沒有活得太過不開心。只是世上的任何一個人,都是憧憬著更美好的人生的。無論是她、父母、哥哥們還是美琪,心中都懷有未能達成的願望吧。

  羅莎林德環視了一下睡房,向女僕說:「美琪,下次可以由得窗簾打開,讓陽光照進來,我想照著的話或許我會比較快醒。」她討厭昏昏暗暗的、令人欲睡的環境。

  「知道了,小姐。」美琪走過去拉開了窗簾,然後笑著問道:「可是,若是在發好夢,那麼快醒不就可惜了嗎?」

  羅莎林德搖搖頭——她覺得沒所謂,反正她一天裡醒醒睡睡三五次,有的是做夢機會。而最常做的夢就是——她變成一個男人,名字她總是沒搞清楚,只知道是個畫家,最喜歡畫的題材是一雙一對的情侶:或是二人一起在海灘赤腳踩沙,又或是在窗前同讀一本書,那甜蜜溫暖的紛圍是他的至愛。不過可惜——現實中的羅莎林德並不會畫畫,不然她一定會將夢中的畫描畫下來,掛在自己的床邊。

  「美琪,我們一起去花園散步吧。」羅莎林德說。

  美琪就回應道:「好的,老爺和夫人剛好就在那邊賞花呢。」



  畫家之中,卡維爾最厭惡的一個名叫拉瑞.布隆。那人與他同年齡,住在城北,二人曾在畫廊碰過幾次面,不過卡維爾都不屑和他交談。在畫壇之中,卡維爾以描繪「唯美的愛情」而薄有名氣,而拉瑞則據說以表現「橫流的情慾」見長。之所以說是「據說」,是因為他的那些畫作極少對外流出,都是很私人地、低調地在檯面下交易。不過就算再多麼小心,總是會有風聲傳出——

  圈中人都偷偷說,拉瑞.布隆是個同性戀,他讓年輕秀美的少年模特兒擺出誘人的姿態,他畫他們,然後與他們肆意交歡。而那些畫則賣到有同樣嗜好的有錢人手中,在神秘的密室裡被收藏著。這些畫幾乎沒有再被轉賣出來,就如鬼魅般潛藏於黑暗,就除了一幅——不知是誰放出來,畫題沒有人知道,畫的是個露出裸背、用魅惑的眼神勾引著畫家或觀畫者的黑髮少年。它出現在畫廊中,有人看出是拉瑞的筆法,但拉瑞堅稱那並不是他畫的。

  卡維爾有去看過那幅畫,深深的為之而震撼——那幅畫非常有感染力,少年仿佛是活的一樣,身軀表現得多麼的完美,眼睛更像是有魔力似的直穿人心。但亦因為技術如此高超,卡維爾見了才更加憤怒——為何要畫這種下流的東西呢?有這樣的才能,為何要浪費在不見得光的地方上?他向畫廊主人道出了他的想法,畫廊主人就說——拉瑞.布隆也有畫些花呀樹呀甚麼的放在這裡賣,但他還是最喜歡那種幾近犯罪的東西吧。要是不喜歡,又哪能畫得這麼好?

  這麼說就是自甘墮落了——卡維爾無法接受這種人。

  在工作室內,卡維爾向戴達先生說了拉瑞.布隆的事,之後又補充道:「他的父親保羅.布隆是個很有名的畫家,我之所以叫那個傢伙做『拉瑞』,而不是叫他『布隆』,是想把他們父子區分開來,你千萬不要以為我和他很熟。」

  戴達不懷惡意的輕笑一下,就道:「我是第一次見你這麼生麼生氣呢!雖然你平時有點怪,但一向很謙虛溫和。」

  卡維爾摸摸自己的臉:「我……真的很奇怪嗎?」

  戴達指著畫家:「你看你看!顏料又沾到臉上了,你有時看起來就像個玩完泥巴沒洗手的孩童。」

  卡維爾看看自己的手——這棕色顏料畫在畫布上很完美,但出現在手指上就像屎。他拿起濕布抹了手又抹了臉,又望望正在繪製中的畫作——上面畫的是一雙正在親密對談的情侶。

  「這樣的你很有趣。」戴達說,然後又轉回關於拉瑞.布隆的話題:「後來那幅畫怎樣了?」

  卡維爾說:「被人高價買了,但畫廊主人不肯說到底是誰買的。」

  戴達點點頭:「找天你帶我去看看那個人的畫吧。」

  卡維爾瞪大眼睛:「你對那種畫有興趣?」

  戴達連忙道:「不!我只是想看看他畫的花!同性愛甚麼的我才不懂呢!」

  卡維爾心中一沉,糾正道:「他的畫裡沒有愛情!」

  「你就是對愛情有這份執著,才畫得出那麼美妙的畫。」戴達笑笑,指著畫中那對未上完色的情侶。

  然而,卡維爾一直都是獨自一人。



  羅莎林德睡到上午十一點才醒來,然後見到大哥買了幅小小的畫回來——那上面畫的是花,淡黃色的,同朵花上有些花瓣向上,有些花瓣外翻,瓣根有微紅的條紋。這花有很多很多朵,連著綠葉被折下來填滿了籃子,被掛在暗棕色的窗簾旁邊。她問大哥那是甚麼花,大哥就說是鳶尾。

  「這畫漂亮嗎?」大哥問。

  羅莎林德仔細欣賞了一番,道:「漂亮,雖然用色素淡,但看著令人心境平和。」

  大哥聽了就沾沾自喜,挺起胸膛道:「我的眼光果然好。」

  羅莎林德問:「這是誰畫的?」

  大哥回應道:「一個名叫拉瑞.布隆的畫家。」

  羅莎林德想起夢中的自己——那個不知名的男性畫家,不禁掛上無奈的笑,心想:「看人家多厲害!我就只有發夢的份呢。」

  大哥沒覺察到妹妹的心事,只顧發表言論:「他的花畫得就是特別美,無論是盛開的還是凋謝的。不過他的名聲並不好,因為他似乎也畫些販賣男色的畫。」

  「啊。」羅莎林德平淡地回應,然後發現自己對哥哥的話竟無任何訝異的感覺,仿佛早就知道拉瑞.布隆的事。是以前在哪裡聞說過這個人的事蹟嗎?是……畫廊主人?她想到這裡猛的搖了搖頭,覺得自己簡直瘋了——她這輩子從來沒去過畫廊,為甚麼會想到畫廊主人?對,是在夢中見過,她……不,他身為畫家常常會到畫廊去……

  這時大哥問她:「怎麼了?是不是身體不舒服?還是我的說話嚇到你了?」

  羅莎林德微笑道:「沒事,我都已經不是十幾歲的小姑娘了,哪有這麼易嚇到?」

  大哥聽了似乎就寬心了:「那就好了。」又道:「其實有時我會覺得很神奇——你一直因病被困家中,幾乎完全不到外面去,卻沒有變成沒見識的蠢女孩,到底是用甚麼方法辦到的呢?」

  羅莎林德就說:「大哥,你這就不是逼我說你教導有方嗎?」

  大哥哈哈笑,湊近那幅鳶尾花的畫仔細看,喃喃自語的不知道在說些甚麼。

  羅莎林德見對方不追問下去亦放心了——她可不好意思說,自己似乎在夢中以男畫家的身份遭遇過很多事。雖然大多夢境內容都忘記了,但她就是隱隱覺得自己擁有另一重人生似的。也許,那些夢是天主給她這個不幸女子的一種補償。不過終歸說,還是腳踏實地的生活,比發不切實際的夢要好多了。至少她有親愛的家人,而那個畫家卻孤獨。

  這時大哥說:「羅莎,下次我也買幅畫給你吧。」

  羅莎林德道了謝,然後大哥問她想要怎樣的畫,她就說:「雖然拉瑞.布隆畫的花很美,但我不想要花的畫了,因為我每天在花園散步見的都是花。」

  大哥問:「那麼湖光山色會不會好些?又或者城市風光?」

  羅莎林德想了想,又勾起了夢中印象,就害羞的低聲道:「如果有更羅曼蒂克的主題的話……我覺得不錯。」

  大哥伸手摸摸她的頭,一副理解的樣子:「好的,我會找找看。」



  卡維爾放在畫廊寄賣的畫——《同讀一本書的情侶》被買走了,畫廊主人說是一個姓萊德,三十歲上下的男人買的,這個人之前還買了拉瑞.布隆畫的《鳶尾花》。自己的畫被買走卡維爾當然高興,然而為何就硬是會和拉瑞扯上關係呢?不過也只好算了,反正那叫萊德的買的也只是花的畫,而不是妖媚少男的畫像。或許這種有格調的顧客,能夠將拉瑞從歪路導回正途之上。

  在那寢室兼起居室的房間中,戴達先生說:「要是有朝一日我能夠買得起大屋,我就要僱你幫我畫畫,讓畫掛在家中最顯眼的位置。」

  卡維爾就問他想要怎樣的畫——是湖光山色,抑或是城市風光。

  戴達就回應道:「當然是你的看家主題——情侶!」

  坐在小桌前的卡維爾用匙子拌著濃湯——這裡面太多蘿蔔了,他討厭蘿蔔!戴達見他攪來攪去的就說可以幫他吃,卡維爾於是就將蘿蔔都挑到戴達的碗中——這天,他倆一起吃午餐。

  將蘿蔔都清除了後,卡維爾就轉回原本的話題上:「我會很樂意將你畫在畫裡面。」

  戴達苦笑:「可我一點也不英俊,怎能當男主角?」

  「在愛情中外表並不是那麼重要,戴達,你是一個非常好的人。」卡維爾真心想畫戴達,不過一直都沒這個勇氣要求他當他的模特兒。

  戴達嘆了口氣:「可我二十九歲了,認識的女性也沒特別少,卻就一直沒有和誰擦出過火花。」

  卡維爾問:「對方拒絕你?」

  戴達說:「不,因為對她們沒有特別的感覺,就沒有去追求過。我並不是個想要愛情就隨便漁翁撒網的人,以那種方式或許可以娶到一個妻子,但找不到愛情。」

  卡維爾愉快的笑了:「我也是這麼想。」

  「我們真是非常投契呢,當初厚著臉皮說要和你聊天、看你畫畫,果然是值得的。」戴達捧著碗大口喝著濃湯,心情好,似乎胃口也特別好。

  卡維爾倒是仍然溫溫吞吞的,儘管湯裡已經沒紅蘿蔔了,卻仍然不太吃得下去。他問戴達:「你理想中的對象是怎樣的呢?一直沒有特別的感覺,會不會是要求太高了?」

  戴達說:「不!我哪敢?我就只是希望對方是位溫文爾雅的小姐,最好和我一樣喜歡畫,可以陪我聊關於畫的事。」

  卡維爾心裡有所觸動,然後他又問:「那麼外表呢?」

  戴達眨眨眼:「你不是說不重要嗎?」

  卡維爾假咳一聲:「我只是認為你一定會有所想像。」

  戴達不好意思的摸摸後腦:「那我就老實說了——白晢的皮膚,長一頭棕色直髮,眼神總是有點迷離令人沒辦法看透……大概就這樣。」

  這怎麼有種熟悉感呢?對——他夢中的化身,那個女子,無論是氣質和外貌都和戴達說的很像。卡維爾頓時被湯嗆到了,猛烈咳嗽起來。

  「卡維爾!你還好嗎?」戴達驚呼。

  卡維爾一手掩嘴一手遞起:「沒……沒事。」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太離譜了——那只不過是夢而已,雖然卡維爾自十幾歲起就一直做關於「她」的夢,但那是發生於另一個世界中的事。更何況,那女子患有一個很麻煩的毛病,就算戴達就在面前,她也不可能去追求他的。



  昨天中午羅莎林德待在花園看鳥,然後就突然睡著了。她又夢見自己變成那個畫家,和他的友人一起在街上散步,並聊著關於畫、關於愛情的各種事。之後他們還去了圓環噴泉那邊,畫廊就在泉的東面,他們卻沒有進去,而進了西面的銀行。至於其後的事,羅莎林德一點也記不起了。

  到她醒來時黑夜亦已來臨了,她點起燭火來到「滴答滴答」的大鐘前,見到時間正是一點半。母親曾向她說,要是半夜醒來了,務必要叫女僕起床陪伴,不然要是突然睡著,摔倒受傷也沒有人知道。不過羅莎林德總是不聽話,都由得女僕安睡到天明。她明白正常作息是多麼的寶貴,她不希望因自己的病而要女僕操勞。

  她踱到書櫃前面,可是天色太暗根本不能讀書,於是只好鑽回床上,將蠟燭熄滅。然後四周就更黑了,她回憶著夢中的自己——那個畫家,長長的嘆了口氣。她並不羨慕他的性別,但羨慕他的自由、他的才華,以及擁有一個那麼好的朋友。要是身邊有一個這樣的男子,羅莎林德一定會墮入情網無法自拔。她感覺到畫家對那人也有一種特別的情愫,但醒來後又往往搞不清是甚麼。

  她胡思亂想了不知多久,後來又睡著了,醒來時天色已經很明亮,窗簾開著,大哥就在床邊將一個甚麼長方形的東西掛在牆上。她揉揉眼,終於看清那是一幅畫,緊接著就驚呆了——這幅畫她在夢中見過,不,是在夢中身為那個畫家,他畫過——情侶在窗前的陽光底下同讀一本書,二人捧著書的手交疊著,臉上的是非常幸福的微笑。怎麼可能?這幅在現實中也存在?是誰畫的?抑或……我仍然身處夢中?

  「羅莎,早安!」大哥半轉過身來,向她展示牆上的畫:「你看,多美?我知道你一定會喜歡。」

  羅莎林德擠出一個笑容:「正中我心意,大哥你太了解我了。」她偷偷摸著床舖,手感是那麼的真實,眼前的一切並不是夢,於是她就問:「這幅畫是哪位畫家畫的?」

  大哥回應道:「卡維爾.史丹霍特,他畫的情侶畫像很受歡迎,我好不容易讓畫廊主人幫我留一幅。」

   卡維爾.史丹霍特…… 史丹霍特先生, 史丹霍特先生……羅莎林德記得在夢中好像曾經有誰這樣叫過她——不,他。這一定只是自己想歪了吧,將大哥的話硬拼入自己的夢中,她不是一直都記不起那畫家叫甚麼嗎?但是…… 史丹霍特先生, 史丹霍特先生……她想起了,是房東太太在叫他,手端著餐盤,因為騰不出手來而用腳踢著門。還有很多很多次—— 史丹霍特先生,你那邊的窗戶有沒有漏水? 史丹霍特先生,如果有老鼠爬進來要告訴我。史丹霍特先生……沒錯,夢中的畫家就姓史丹霍特。

  這怎麼可能?她一直夢見的、所變成的人,竟然存在於真實中,和她住在同一個城市,還會將畫放在畫廊寄賣?他活生生的,不是假的,只要有機會,她就能夠遇上他,可以和他說話,還可以用手碰觸到他?這真是太瘋狂了。但她真的好想見見他,好想知道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一回事,就靈機一觸道:「大哥,可不可以再答應我一個要求?」

  大哥微笑著問:「是甚麼?我親愛的妹妹。」

  羅莎林德拉住哥哥的手:「卡維爾.史丹霍特的畫太完美了,我好想他為我畫幅肖像。請他來這兒吧!大哥。」

  大哥的神情很是錯愕:「沒想到你會有這個念頭!我很樂意完成你的心願,不過我不曉得以自己的面子能不能請得動他。」

  羅莎林德說:「一定沒問題的。」因為——我會在夢裡親自答應。



   卡維爾發了個怪夢,夢中的自己——那個女子想要見他,想見畫家卡維爾.史丹霍特。然後第二天,那個買下了他的《同讀一本書的情侶》的萊德先生就前來拜訪了,說他的妹妹羅莎琳德希望得到一幅卡維爾為她畫的肖像。卡維爾馬上就答應下來,因為他認得這位萊德先生,在夢中,「她」叫他「大哥」,卡維爾一打開門見到這個人,「大哥」這個稱呼都幾乎脫口而出了。

  夢中的自己——不,她竟然是一個真真正正存在著的人,他又怎會不想去見見她?卡維爾覺得,也許他倆都一直互相夢見對方,一直過著對方的人生。畫家卡維爾醒著時就是卡維爾,但睡著了後就是富家小姐羅莎琳德。而富家小姐羅莎琳德醒著時就是羅莎琳德,但睡著了後就是畫家卡維爾。要是二人都醒著又面對面了,到底會有甚麼事情發生?她會激動的高呼一聲,說——你就是另一個我嗎?

  卡維爾抄起繪畫工具,就馬上要和萊德先生一起到萊德家去。

  倒是萊德先生慌了,道:「不急不急!大師你何時有空就何時來吧!我可不好意思打亂你的日程……」

  「我現在就有空。」卡維爾擺著大畫家似的氣勢,硬是要萊德先生一同馬上起行。

  於是,二人很快就來到了萊德府面前——這種滿了花、深為雀鳥所喜歡的花園,這三層樓高、漆得潔白無瑕的大宅,是何等的熟悉!隨著萊德先生的引領,卡維爾認得出路上見到的每一個僕人,知道廚房是在右邊,而飯廳在左邊,上了樓梯後正對面是儲物室……這一切一切他都夢見過,以羅莎琳德的身份接觸過。他還見到了拉瑞.布隆所畫的《鳶尾花》,就掛在客廳裡面。

  萊德先生讓畫家待著,然後就說要去請妹妹出來。然而過了好一段時間,他帶來的就只有女僕美琪,然後一臉為難的道:「真……真是非常抱歉,我妹妹她睡著了叫不起來。我不是故意浪費你的時間!她其實患了個怪病……」

  不用他說,卡維爾都知道是甚麼病,但他還是聽萊德先生說完。萊德先生連連道歉,然後就讓畫家回去了。那之後,卡維爾每天都往萊德家跑一趟,結果每次羅莎琳都沉睡著,令她哥哥尷尬不已。

  「對不起!每一次她都睡著,我也沒想到世上竟會有這種巧合。如果你覺得麻煩,請不要勉強接受我們的要求。」萊德先生說。

  但卡維爾明白到這根本不是巧合——只要卡維爾醒,羅莎琳德就一定睡。只要卡維爾睡,羅莎琳德就一定醒。他於是說要在客廳等她醒來,萊德先生就應允了他。卡維爾用最舒適的姿勢往扶手椅上一坐一倚,閉上雙眼,就試著讓自己入眠。不久之後,他的胸口就微微起伏,鼻子開始規律的呼氣、吸氣……

  那邊廂,睡房床上的羅莎琳德睜開了眼睛——我知道他來了,我知道了一切,我才剛剛就夢見他!她既不洗臉,也不梳頭,亦不換衣服,身穿睡袍就從睡房跑到客廳、用力的把門推開。裡頭的大哥嚇了一跳,大抽一口氣問:「羅莎!你怎麼穿這樣出來!」然後她就見到,另一個她——不,他,畫家卡維爾.史丹霍特正在扶手椅上睡得正沉。

  原來就這麼一回事——我就是他,他就是我,我們一個靈魂輪流操控著兩具身驅,擁有雙重的人生。



  一個星期後,卡維爾.史丹霍特死了,他的屍體被發現在瑪頭邊的海上飄浮。城裡的人都認為他是意外墮海,就只有羅莎琳德.萊德知道他是自殺的。因為他不想當男人了,他想當女人,他想當羅莎琳德,他想當戴達先生的理想情人。曾經,羅莎琳德糊糊塗塗,不明白夢中的自己—— 卡維爾對戴達先生的的情愫到底是甚麼,但在他死後,她接收了他的一切記憶,因此她明白了——卡維爾愛上了戴達先生,他對他的感情是愛情。

  之所以那麼厭惡拉瑞.布隆,是因為妒忌拉瑞能那麼坦白的面對自己、對他那些神秘的顧客,承認自己心靈裡、身體裡的慾望。而卡維爾.史丹霍特,他一直、一直,無論對誰都不肯承認,以致縱有名氣,卻仍然陷入了深深的孤獨之中。不過現在,那種痛苦已經結束了。現在的卡維爾是個女人,名叫羅莎琳德,她可以勇敢地面對自己的愛與慾。在卡維爾死了後,她的病也完全好了,因為她的靈魂不再需要兩邊跑。

  而現在,她想要畫幅畫,一幅以情侶為主題的畫。然後,她要去結識並追求她所愛的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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