書房內,國王用羽毛筆謄抄著一扮手稿。《叛國者回憶錄》,那是一本只屬於他一個人的書。因為多年來經常翻閱,加上又曾被竊出宮外,紙邊已開始發黃、破損,不過,那人剛強果斷的筆跡依然清晰。希維利.亞利斯——不經不覺已經去世八年,而把這份手稿偷出去的僕人亦已死去,死在狼徽衛士的劍下。
書桌左邊不遠處,葛萊文.切利特腰板挺直地站著。隨侍在國王身邊,說不上是狼徽衛士的例行工作,不過國王就是想讓他待在身邊。儘管二人之間有的往往是漫長的靜寂,但國王仍然耐心地等待著打開話題的那一刻。當然不是等葛萊文先開口——就身份而言,狼徽衛士可沒資格隨興逗國王說話。國王是在等他自己,等這顆沒趣的死腦袋能夠找到打破沉默的藉口。
筆尖在紙上劃著,墨水一點一滴地消耗,時間亦一點一滴地流逝,國王想知道——葛萊文會不會覺得這是種浪費。他邊想著,放下了筆——手有點酸了,然後轉頭望向狼徽衛士。只見長長的金色睫毛下,湖水綠色的眼睛投向虛空,看不出不耐煩,也看不出別的情感。國王不禁思念起,往昔那個甜蜜的葛萊文。
回想起來,那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。那時首都還是在德瑞勒,而不是現在的卡普蘭。那個古老的城塞殘舊、狹窄,而且寒冷,但那是他出生的地方。里奧斯.伊斯佩爾——他——現今的國王,二十多年前是格拉西亞的王子,沒有任何兄弟姐妹,年紀小小就背負著眾人的寄望。他嚴肅,猶如他的母后。父王愛笑、愛鬧,但這點他從來都學不到。就老是板著臉,非常地不可愛。
然而,沒有人會嫌他這一點,因為他是王子,也是未來的國王。眾人都對他恭恭敬敬,而他也努力地試著去學習如何治理國家,以不負他人以及命運所交給他的、這份理所當然的責任。他的這份老成與認真,令父王都向他說:「你真是個典型的克雷利歐!」克雷利歐——那是母后娘家的姓氏。
記得那時母后聽了,就皺起了眉頭,一臉受不了的樣子:「你這麼說會招人閒話。」
父王俏皮地向母后打個眼色:「可是克雷利歐很好啊,我很喜歡。」
母后不太領情的道:「陛下,你的思考方式總是高深莫測。」但臉頰卻有點緋紅。
這就是他的家庭……其他人都說克雷利歐一族是野心家,但長久以來,王家都用一種奇妙的態度去應付著。 里奧斯還有一個王叔——父王的弟弟——費沙親王。他擁有王家人那種開朗、熱情、充滿行動力的性格,經常和父王一起打獵,又或是溜出宮外玩耍。兩個人總是肩並肩,非常快樂地生活著,令年少的里奧斯很希望自己也有個弟弟,然而母后的肚子卻一直都是平的。
然而,在他十歲那年,狼徽衛士的大隊長,兼王子的劍術老師——皮耶.伊路茲,帶了一個男嬰回來。里奧斯沒親眼見到此事,而是從母后口中聽來的。她說,那嬰兒是她四弟的私生子。她四弟是教會修士,若是被人知道了這件事可不得了。因此她才請求國王幫忙,把這孩子接了回來,以克雷利歐家某遠親的遺孤的名義留在宮中撫養。
葛萊文.切利特——這是母后給予那孩子的、新的名字和姓氏。
本以為,母后只會認為這個孩子是個麻煩,會嫌棄他的出身。然而某天,母后竟然帶著里奧斯一起去看望他。在那小小的、牆上掛著壁毯的育嬰室內,奶媽抱著嬰兒向王后行屈膝體。王后向她揮揮手,命她可以坐著,令奶媽顯受寵若驚。然後她輕輕推里奧斯的背,他於是就來到奶媽面前,探頭望。
嬰兒馬上就發現了對方的存在,用湖水綠色的通透眼睛望著他,然後便笑逐顏開了。他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,又從襁褓伸出小小的雙手,想要里奧斯抱抱他似地。雪白的皮膚底下,流動著的是克雷利歐的血,卻是個熱情的小傢伙。
「葛萊文很喜歡你呢,里奧斯。」身後的母后這樣說。
里奧斯很難相信這是真的,然而嬰兒依然伸著雙手,像是非要他抱一抱不可似地,令里奧斯感到心癢癢的。
這時王后說:「你就抱抱他吧,不過要小心,不要鬆手啊。」
於是里奧斯就從奶媽手上接過嬰兒,穩穩當當的摟在懷中。嬰兒得償所願,笑得更開心了。接著緊緊地、安心地,依靠在他的胸前。葛萊文……他還是個小寶寶,不知道甚麼是王子,不知道甚麼是未來的國王,就只是單純地,喜歡著這個才第一次見面的大哥哥。這種不講道理的、猶如與生俱來的、本能式的愛,深深地刻在里奧斯的記憶之中,從來都沒忘記過。
在那之後,他隔三差五就會和母后一起來看望葛萊文。有時葛萊文本在哭鬧,但一見到他們就馬上破涕為笑,而分離時就總是依依不捨地拉著他的衣角。這小寶寶也喜歡王后,里奧斯看得出,母后也很喜愛這孩子。她給他漂亮的小床、最柔軟的衣物、親手縫的小布偶,會幫他抹抹小嘴,梳理他那頭閃亮的捲曲金髮,仿佛他就是她的第二個兒子。里奧斯並不妒忌,因為他愛他。
就這樣,里奧斯看著葛萊文長到兩歲。那年,鄰國——普利奴斯向本國發動戰爭,國王和王后因此比以往更為忙碌。從邊境來的信使在王宮出出入入,廷臣在大殿上爭論得臉紅耳赤。父王和母后不時將里奧斯帶在身邊,讓他了解到底甚麼事情在發生著。再加上他本身的課業——讀寫、數學、騎術、劍術……令他再沒時間待在小葛萊文那兒,只能偶爾抽出一丁點時間給他一個擁抱,然後又急急離開。
轉眼間,兩年就這樣過去。那年,里奧斯十四歲,葛萊文四歲,王后三十八歲。而國王在他四十歲生辰剛過之時,在睡夢中猝死。這件事引起了很大的恐慌,當時戰爭仍正熾烈,宮廷又中冒起傳聞,說是王后毒殺了國王,想以年少的王子為傀儡,讓克雷利歐家掌控這個王國。
一向受到國王器重的拉布爾伯爵深信這是真的,聲言應該將克雷利歐一族正法,由費沙親王繼承王位。一場流血政變正要開始,然而在關鍵時候,費沙親王離棄了拉布爾,選擇站到克雷利歐這邊。於是里奧斯登基成為新的國王,原本的王后變成太后。而拉布爾伯爵及其支持者被一一處斬,頭顱被插在城牆上示眾,在寒風中任由烏鴉啄食。
里奧斯騎著馬,領著王家衛兵隊、狼徽衛士,檢視反叛者的下場。他掛著一副克雷利歐式的表情,在血腥場面前不皺一下眉頭。太后說,見到他這樣感到非常寬心,十幾年以來的教育並沒有浪費。又說他必須要有這樣的一顆心,才能扛起父王交給他的王國。我們都沒有時間悲傷,不然被插在上面的就會是我們的首級。然後她忽然提起了葛萊文——
「讓他長大後來保護你吧。」像男人般跨坐在馬背上的她抬頭挺胸,迎著刺骨之寒。
里奧斯想起葛萊文稚嫩的笑臉,他覺得應該由身為國王,而且比較年長的自己去保護他才是。
但太后這樣說:「保護你就是保護他自己,他必須強起來,才不會成為烏鴉的餌食。」
就是在那時,他們決定了葛萊文的未來——他將會成為狼徽衛士。
在那之後,里奧斯依舊忙碌。他是國王,太后指導著他處理政務,而狼徽衛士在陰影中挖掘任何一株謀反的幼苗。他同時也是一個成長中的少年,各種課業從來沒停過。而在國境的西邊,戰火依然燃燒。他沒甚麼時間見葛萊文,就像以前那樣,急急地來,匆匆地走。而且不知從哪時起,葛萊文似是開始知道甚麼叫「國王」,逐漸變得拘謹。以前向他伸出來的溫暖雙手,現在謹慎地收在背後。里奧斯不知道應如何修補這段關係,甚至開始懷疑,葛萊文是否已忘記了稚兒時的一切。
然後在十六歲時,里奧斯在太后的意旨下和一個貴族小姐訂了婚。迪莉絲.凱吉斯,一個外表還算好看,但氣質普通的女孩。性情謙卑,沒甚麼主意,對他恭恭敬敬的,總是微微低著頭。對著她里奧斯根本不知道應該說甚麼,他本來就不是擅於打開話題的人。他在宴會上和她跳過舞,可他一點也不享受這種活動,只覺得是在應酬全世界。他並不討厭她,但也不會迷上她。然而他知道,他們若是結了婚就會有孩子。他想要孩子,就像葛萊文一樣可愛的的孩子。而人丁極度單薄的王家,亦確是非常需要血統繼承者的誕生。
費沙親王有一個兒子,不過是私生子——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其存在,由民女生下來的孩子。就像葛萊文那樣,被伊路茲帶到宮裡養。太后給予他的假名假姓為——夏普雷歐.奧菲諾,對外宣稱是個平民孤兒,為了作為葛萊文的玩伴而收養。里奧斯沒有特地去結識這孩子,只是去看望葛萊文時見到了他。那時葛萊文在上讀寫課,里奧斯讚他字寫得好看,摸他的頭,葛萊文靦腆地笑了。而比葛萊文小幾歲的夏普雷歐,則攬著葛萊文的腰撒嬌,二人猶如是親兄弟似地。離開課室之後,年輕的國王獨自踏上王宮城牆之顛。德瑞勒的天空一如以往般帶著灰調,寒冷的空氣令他的嘴吐出白煙。凍,由外到內都凍,他向自己的雙手呵熱氣。
這時身後有人向他說:「陛下,保重身體。」
他回過頭去,見到的是穿著狼徽衛士隊服,腰間掛著刺劍的伊路茲。他含糊地應了一聲,把雙手塞進衣袋中,然後道:「小孩子都不覺得冷。」
伊路茲笑了:「怎麼把自己說得那麼老?」
里奧斯跟著苦笑,對,他才不過十七歲而已。不過無論如何,他永遠都比葛萊文長十歲,那是道跨越不了的籬笆。相比起他這個長輩樣的男人,葛萊文應該更喜歡夏普雷歐。
「對了,母后有沒有說過新來的孩子將來會怎樣?」里奧斯問。
伊路茲四處打量了一下,見附近沒有閒雜人等才道:「觀望。始終他身份敏感,也許像親王一樣會在關鍵時候成為重要的棋子。」
里奧斯又問:「那葛萊文他一切安好嗎?」
「安好,他是個聰明的孩子,學甚麼都快。」伊路茲有點無奈地攤攤手:「不過情感很單純,就像隻小狗似的,只有這方面好像永遠都長不大。」
里奧斯聳聳肩:「我倒是覺得他變了很多。」
「衣服反轉來穿依然是同一件衣服。」伊路茲說。
古靈精怪的比喻,里奧斯覺得大概只有已故的父王才聽得懂。他不知伊路茲幾歲了,但大概和父王沒有相差太多。里奧斯想知道,伊路茲和父王之間除了君臣之義,還是否有友情的存在。而他自己,又想從葛萊文那兒得到甚麼?是想他當他的弟弟、朋友,抑或寵物?
這時,點點白色在面前飄落。
伊路茲抬頭喃喃道:「竟然還下起雪來呢……」
冬天過後,里奧斯和迪莉絲在大教堂舉行了婚禮。首都裡普世歡騰,市街上掛滿了彩旗,所有的酒桶都被打開,空氣中也瀰漫著烤肉的味道。馬車內,迪莉絲隔著車窗向外面的平民揮手,平民回之以歡呼。里奧斯不明白,明明平民一向都不喜歡位高權重之人,但在這一日都變了臉。
他握過她的另一隻手道:「一大堆麻煩的儀式,辛苦你了。」
但她溫柔地微笑著說:「並不辛苦啊,陛下,我可是很高興的呢。」
這種回答方式,令他想起了父王向母后說過的話——
「可是克雷利歐很好啊,我很喜歡。」
里奧斯稍稍開始覺得,也許結婚並不是一件那麼爛的事。
那夜,他和他的王后有了第一次,染上落紅的床單被僕人拿去給太后和御醫過目,以確定他們有做應該做的事。迪莉絲臉紅到耳根,而里奧斯則裝出一副沒所謂的表情,來掩飾這份尷尬。得知一切順利的太后覺得高興,就命廚房造了很多蛋糕,分發給王宮中所有的人。葛萊文和夏普雷歐也有份,里奧斯本想借機過去,卻又打消主意。因為,他不想聽到葛萊文客客氣氣地祝賀他,更不想葛萊文視他為一個已婚的叔叔。他很怕老,儘管明明不到二十歲。
而在他苦惱之時,那個後來編寫出歷史的男人——希維利.亞利斯,由太后的大弟——史威斯.克雷利歐——克利馬林公爵引介,舉步踏進了王宮。據傳聞說,他是敵國普利奴斯的一名貴族,但卻背叛了王室,進行暗殺、煽動叛亂。他製造恐怖,被國民所憎惡並唾棄著。後來政變失敗,就開始了流亡的生活。里奧斯覺得這個人怎看都是個失敗者,就像當年的拉布爾伯爵一樣,不明白克利馬林公爵帶他來幹甚麼。他不覺得把這個罪犯交給普利奴斯國王,普利奴斯國王就會停戰。他曾多次派使者去商議和解,然而每個使者都被拒諸門外。
太后得知這個人來了,並且就在外面等著接見時,就把克利馬林公爵拉到隔壁房間,面帶質疑的神色,與他竊竊私語著甚麼。而克利馬林公爵一面壓低聲音回應,一面用雙手比劃著。最後太后嘆了口氣,搖著頭,回到里奧斯身邊道:「陛下,那個人我來接見就行了,你就先行離去吧。」
里奧斯覺得很奇怪,因為父王和太后自他小時就帶著他處理政務,任何事都不對他隱瞞,為何這次卻顯得有所忌諱?他把他的想法說了出來,克利馬林公爵張嘴想要回應,卻被太后搶先一步:「那是個思想不正派的人,我不希望他把奇怪的觀念灌輸給你。你還年輕,易受人影響。」
也許她說得對,他一直很受人影響——受克雷利歐一族的影響。他攤攤手,就轉身離開。不是生他們的氣——他並不認為克雷利歐家是真心要他當個傀儡,就只是氣自己還不夠可靠、不夠成熟而已。然而後來他發覺,有把這件事交給他們去處理,實在是個非常正確的選擇。雖然太后看來很不認同和希維利.亞利斯這個人,但最終選擇了和他合作——讓他成為格拉西亞的使節,去遊說對方投降。但這「對方」不是指普利奴斯國王,而是地方上的話事人。
在希維利出發那天,天色還是像平日一像暗。雖然空氣已經不再冰冷,但風卻大,夾雜著細碎稀疏的雨。里奧斯站在城牆上,看著那人由士兵伴著,騎著棕色的馬,穿過了掛著國徽的城門。其人的棕色長髮隨風飄揚,亂了,他於是將髮絲撥到耳後,然後又回過頭望上來。就這樣,他倆的視線對上了——原來希維利是個三十歲上下的男子,長一張秀麗、學者氣的臉,眼睛的顏色看不清楚,好像是藍色吧……很深的藍色。在那瞬間,希維利的目光是銳利的,但又馬上軟化,接著,他向他魅惑地笑了。
那是里奧斯和希維利的第一次見面,也是此生唯一的一次見面。
而那之後,希維利在敵國——即他原本的母國,開始了他的活動。身在首都的里奧斯並不知道他到底幹了甚麼,只知道在一年之間,普利奴斯的城市一個接一個地不戰而降了。仿如雪崩,一發不可收拾。這令太后極為驚訝,向里奧斯、克利馬林公爵,以及伊路茲說:「原本只是抱著賭一把的心態,沒想到竟然……那個男人,他說的一定是惡魔的語言。」
到後來,普利奴斯已崩壞得無可救藥。在其北面的的國家——菲維拉亦乘機攻城略地。最終,格拉西亞軍直逼王都,普利奴斯的國王被臣下所刺殺,並斬下頭顱,送到敵軍手中。就這樣,持續八年的戰爭結束,普利奴斯的國土被格拉西亞和菲維拉瓜分,和平終於降臨。
這個新的時代,可以說是希維利所開啟的。然而,他的功績必須埋藏起來,不讓世人知道。因為他是個普利奴斯人,聲名狼藉的普利奴斯人,而且事實證明這個人是個危險的煽動家。這個人歸來之後獲得低調的接見,太后賜了一幢宅院給他——好把他軟禁在裡面。又給予他終身的俸碌——反正就不打算讓他活得長久。太后說,那人微笑著接受了這一切。伊路茲說,那人有如此的才能,不會想不到自己會有這類的下場。
而因應著時勢的改變,王家決定遷都。新都的地點——卡普蘭,是個氣候比較宜人、有更多土地可供發展的城市,和苦寒狹小的德瑞勒非常對比。加上在那邊本來就有行宮,為遷都提供了很大的方便。然而那邊還是有些工程必須先搞好,加上迪莉絲王后正在懷她的第一胎,遷都並不是馬上的事。
然後到第二年的七月,公主出生。里奧斯喜洋洋地去看看這孩子,見到的一個皮膚皺皺的、紅通通的小東西,眼睛還沒打開。和葛萊文很不同——他來到王宮已經不是初生嬰兒了,因此會笑、會要人抱,他的臉上有情感,而這些公主都不會。里奧斯知道這不是公主的錯,她完全正常,不正常的是他內心的渴求。他給她取名菲歐娜,發誓會好好養育她,雖然覺得這孩子並沒辦法取代葛萊文——她不可以,夏普雷歐也不可以,沒有人可以取代葛萊文。里奧斯無法忘記他當年那種不講理由的、盲目的愛,儘管那已經失落了、找不回來了,他仍然無法放下,希望奇蹟會出現,希望他會忽然記起幼兒時的一切,撲上來給他一個擁抱。
然而,一個已經十二歲的男孩子不會這樣做吧。不知不覺葛萊文已大了這麼多,里奧斯不曉得是離他更近了,還是更遠了。他看著這孩子開始跟伊路茲學劍,這漂亮的、有著金色卷髮、湖水綠色透徹眼睛的孩子,他知道自己將來會成為狼徽衛士。他練習時掛著一副克雷利歐式的認真表情,即使掛著「切利特」這個假姓,但他體內流的始終是克雷利歐的血。後來,太后決定把他的真實身世告知他本人。葛萊文得知自己其實是太后的姪兒,但亦是背德修士之子後,頓時完全呆住了,看似是受到了不小的打擊。然後太后緊緊抱住了他,向他說:「不要緊的,我親愛的小寶貝,不會有任何問題發生的——只要你不說出去。」里奧斯羨慕她,她做了他想做而不敢做的事。
而在這件事之後,葛萊文面對著里奧斯時就顯得更拘謹了。他向他鞠躬,所說的每一個字都合乎禮節。「我知道了,陛下」,「非常感謝,陛下」,「這是我的榮幸,陛下」有如一個臣下。為甚麼會變成這樣?里奧斯想知道,身世的揭曉到底在葛萊文的心裡,掀起了甚麼程度的騷動。而他又用了大的決心,用冷漠的姿態把這鼓騷動壓下去。你就不可以軟弱一點,在我懷裡哭一場嗎?想求你記起以往的一切,記起你以前是怎樣張開雙臂歡迎我,怎樣依偎著我,怎樣地對我歡笑,怎樣拉著我的衣角耍任性。求你,尋回那顆甜蜜的失落之心。
時間就這樣在他的無聲吶喊中流逝,兩年後,希維利死了。因為一直有人在他喝的茶裡悄悄下毒——他的僕人,當然是太后的人。在收到他的死亡消息那夜,伊路茲拿來了一個木盒,說是希維利的遺物。里奧斯問他為甚麼要拿過來,伊路茲就回答:「因為裡面的信寫明這是要給陛下你的。」
里奧斯覺得很奇怪,因為他就只見過希維利一次,那個人的事一直是母后在處理。他皺起了眉,接過了木盒,但沒有打開。
伊路茲說:「陛下請放心,我已經仔細檢查過。」
里奧斯於是打開盒子,見到的是一封信,而信下面是一大疊紙,上面寫著這樣的大標題——《叛國者回憶錄》。他瞄瞄伊路茲:「太后知道嗎?」
伊路茲回應說:「太后不知道,我沒告知她。」
「為甚麼?」里奧斯問。
伊路茲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:「因為陛下才是國王。」
是的,他才是國王,國王才是狼徽衛士的主人。而且他已經長大了,不應該再讓母親的手弄髒。他向伊路茲點點頭,然後讓他退下。接著坐到書桌前,把盒子放在桌上,再把信打開——
致格拉西亞的國王陛下:
吾自知生命已近結終之時,在最後的時間中,就只想用文字重溫並總結自己的人生。並把這一切獻給陛下你,希望你可以成為我唯一的,亦是最後的讀者。
希維利.亞利斯
為甚麼是我?里奧斯不明白。他將信放到一邊,再把盒中的那疊紙拿出來。《叛國者回憶錄》——紙張是散開的,沒釘裝好。他翻開第一頁,見到的是手寫的字,一份手稿——
「我,希維利.亞利斯,出生於普利奴斯的首都富拉比薩……」
這邊談著他的出生,那邊他已經成了冰冷的屍體。里奧斯伸手觸摸這行字,然後繼續讀下去:
「但養育我思想的並不是母國,而是遙遠的島國——拜亞蘭德斯共和國——一個沒有國王的國家。」
里奧斯在這裡打住,仿佛心裡有道神秘的窗口被打開了。
「在那裡,我深深地被這個政體所感動。它是人性美好的反映,它的光照耀了我的心,給予了我生存的願景。但當我想要把它帶回給母國,想讓它來拯救在普利奴斯王權下陷於水深火熱的百姓時,它給予我的就是一場無可避免的悲劇。我,註定要成為一個叛國者……」
那晚里奧斯整夜沒睡,就為了看完這本書——這本記載了希維利.亞利斯的一生的書。記載著他的理想,記載著他的失敗, 記載著他的絕望。亦記載著當共和成為不可能,他為了制止戰爭、維護人民的生命,寧可更徹底地當個賣國販——選擇讓格拉西亞得到勝利。
這是裝載著他的一顆心的死者之書……作者已經死了,死於他殺,亦是死於自殺。他明知道幫助格拉西亞並不會令他得到好下場,而母國的人亦不會感激他,只會憎恨他。明知道寫這本書時,書桌上的那杯茶裡溶有毒素,但仍然左手拿杯輕呷一口,右手拿著羽毛筆去沾墨水……里奧斯想像著這個情景,竟然哭了。他不明白希維利為甚麼要把書交給他,也不明白伊路茲為甚麼要這麼老實把書交給他。他只知道悔恨,悔恨讓那個男人死了——那個在城門外回過頭來向他笑的男人,把一生的記憶給了他的男人。
半年後,里奧斯帶著這份手稿,以及龐大的隊伍出發離開德瑞勒。從此,這座古老的陰暗城塞不再是首都,現在首都是象徵新時代的卡普蘭。在那裡,新的王宮裡,他小心地收藏著希維利的手稿。而葛萊文在伊路茲安排下加入了王家衛隊,又在十七歲那年成為了狼徽衛士。那時的他已個翩翩美少年,美得令里奧斯幫他別上狼頭徽章的手微微顫抖。他宣誓效忠於國王的誓辭有如聖歌,屬於他的……持劍天使,臉上看不出真實的感情。
以上的一切一切,里奧斯都有好好記住。他不像希維利那樣會寫書,因此只好記在心中。並謄抄希維利的手稿,去感受那份專心抄寫時的安寧。他讓葛萊文跟在身邊,卻不敢表白自己的心情。到後來,看見他的脖子上出現了別人印上去的吻痕,他怨恨他為何向別人張開雙臂,但對他就不可以。是因為他是個男人,是因為嫌棄他的年紀,是因為他有妻兒,抑或因為他是國王,還是……都無關係?就只不過是忘記了……那顆兒時愛著他的、蠻不講理的心,失落在德瑞勒的某個角落,結了冰,如此而已?
他把手稿放回盒子裡,再鎖到書桌的抽屜中。然後從椅子上站起來,拉直手袖,又想遞起手撥頭髮。可這時葛萊文向他說:「手髒了,陛下。」
他馬上停下了手,發現右手的尾指果然有個濕濕的、黑色的點。里奧斯向葛萊文笑笑:「多得你提醒,然後,手抄本你替我拿去燒掉吧。之後去做自己的事,不用陪我了。」
「知道了。」葛萊文欠身道,然後國王就離開了書房。葛萊文來到桌子前,先收起墨水,清理羽毛筆,再拿起抄本。這時,他發現面頭那頁抄的是希維利的那封信。明明很短的一封信,卻沒有抄到底,國王就只抄到這裡——
「希望你可以成為我唯一的,亦是最後的」
葛萊文不解其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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