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十.紅衣城衛的迷宮

  盧卡記得上年他剛加入卡普蘭城衛隊時,就從前輩口中得知隊中有個這樣的傳聞——

  格里斯河以南,那由西至東,以U字形態兜著城市的圍牆裡面,上中下共分三層。地面那層是實心的堅固石牆,中間那層是中空但密封起來的,而最上一層則是一條長長的有頂走廊。負責守城牆的城衛,每天都會由走廊的這一端,巡邏到另一端,再折回來,日夜不斷重覆。因此巡牆城衛們都很清楚,那條走道裡甚麼特別的東西都沒有,十年如一日。那是一份非常無聊,幾近浪費生命的工作。

  然而在某天發生了一件恐怖的事——走道裡出現了一副衣履整齊的骸骨。身穿著一件紅色外套,下半身是一條長褲和皮靴。腰間掛著劍,背後有一把長槍,一盞提燈落在旁邊的地上。沒有人知道「他」是怎樣來到走道上的——走道禁止一般人進入,又不斷有人巡邏。就算是有方法悄悄搬進來,又如何做到一整副骨沒有散掉?仿佛是在這裡死了之後就沒人動過、原地腐爛,最後不剩半點皮肉。

  不過說到底,那就一個沒有根據的怪談而已,很可能只是某個無聊人的創作。不過當盧卡今天來到圍牆西端那臨河的塔樓內,向上級報到過後,並接過同僚遞上來的刺劍、長槍和提燈之時,不禁還是覺得有點毛毛的。這三件物品是巡牆城衛的標準裝備,但同時也是神秘骸骨所帶著的東西。他的感想大概浮於臉上,於是他上級——利森隊長,以及同僚——巴里就相視而笑了。

  坐在辦公桌後的利森隊長說:「你聽過紅衣城衛的傳說?」

  盧卡不好意思的點點頭:「是聽說過。」接著他盡量挺直身子,不想十七歲的自己被認為是個迷信的膽小鬼:「可城衛的制服根本不是紅色的,很明顯那是個謊言。」

  利森隊長不懷好意地咧嘴而笑:「可你聽說過,那骸骨後腦被打穿一個洞嗎?」他用空空的雙手模仿射擊的姿勢:「砰!」然後向不存在的槍口吹了口氣:「也許是血將綠制服染成通紅。」

  盧卡都不知道是被傳聞的新部份嚇倒,還是被隊長的不正經態度嚇倒,總之他呆住了。身邊的巴里見到他這樣的反應,轉過身就開始狂笑不已。

  在笑聲中,盧卡和利森互望好一會兒,才道:「隊長是在和我開玩笑?」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不似是挑釁。

  卡森以手支著臉頰,滿感與味地望著盧卡:「當然是在開玩笑。新來的,我告訴你,巡城牆是非常無聊的工作,因此你必需懂得找點樂子。」

  盧卡勉強笑笑:「被隊長一說,再沉悶的工作都變得太過刺激呢。」

  「那就最好不過了,祝你有愉快的半年。」然後卡森望向已笑得快要斷氣的巴里:「好了,新人以後就交給你。」

  巴里按著肚子,笑意還未完全止住:「沒……沒問題。」接著向盧卡招招手,帶他離開了隊長的辦公室。

  盧卡覺得簡直像是被人整了——接受了一年訓練,卻被派來這鬼地方,還遇上太過幽默的上司和同事。儘管他知道只需要待上半年就會得到新的崗位,但他覺得還是很難捱。

  這時巴里向他說:「嗨!孩子,笑一個,我會盡量令你覺得這兒有趣的!」

  盧卡反是不想太過有趣,只希望能夠認真工作。不過聽前輩說過,巡圍牆只不過是做做樣子,並沒有甚麼實質意義。上方是說,從城牆這邊可以瞭望到市內有沒有發生狀況。但來過的人都知道,在走道上往外看就只會見到高低錯落的紅瓦屋頂。你以為會見到小偷摸進後院,又或是有流氓在街上打架?抱歉,你甚麼都不會見到。做這種不知給誰看的門面功夫,竟然還得帶火槍、搞得很嚴重似地,從另一個角度去看確是挺好笑的。

  盧卡問巴里:「那麼我今天的工作是?」

  「熟習環境。」巴里攤攤手:「只要知道廁所在哪,飯堂在哪,看懂編更表,薪水記得拿就行。啊,還有我們可以多聊聊天。」

  盧卡皺皺眉:「不用巡邏嗎?」

  巴里眨眨眼,似乎一點也不在乎新人的不耐煩:「明天才開始,我保證你馬上就上手。」

  反正就是連白痴都會做的工作——盧卡覺得大概就是這個意思。之後巴里就帶盧卡到塔樓的二樓去——那是個四方形的空間,中間放著一張方桌,四個各式年紀的城衛正圍坐在它周邊打牌。巴里向他們介紹了盧卡,然後他們也向盧卡報上了名字——里奇夫、喬伊、萊德以及肯尼。他們說有一個叫唐恩的去了巡走道,因此不在「起點」。盧卡悄悄問巴里甚麼叫「起點」,巴里回應說「起點」就是這個房間——亦即巡邏的出發點。接著他指向房間左邊,那兒的牆上有個大開口:「這就是我們每天巡的走道,由這兒可以一直走到城東河邊的塔樓,那個塔樓我們就叫『終點』。」

  盧卡回了聲「明白」,然後就探頭望走道的裡面——那就很普通的一條走廊,左右是白牆,朝著城內的那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個方形的窗洞,盧卡透過窗洞見到外面的樹。不過巴里沒再多談巡邏的事,他說要教盧卡打牌,然後就硬用屁股將肯尼擠出座位,又搶過他的手牌一看然後大叫:「完蛋了!你這樣絕對輸定了!重新再來吧!」他將眾人的牌都收一收,然後飛快地洗起來:「小子,你看本大爺的厲害!」就這樣,盧卡第一天的工作就只有學打牌、陪前輩閒聊,還有吃飯。

  第二天,巴里教盧卡如何巡邏。不過其實就口頭上說說:「你由起點走到終點,在那邊的簽到簿上簽個名然後回來就行了」。盧卡問有沒有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,巴里說沒有,不過巡邏的時候可以儘管透過窗口看看風景。又道:「提燈當然晚上才帶,而槍和劍早晚都得配著。但放心,我們永遠用不到它們,這兒是個和平的地方。」

  於是,盧卡就這樣開始了第一次的巡邏。從走道的窗洞望向城內,就一片橘紅的瓦頂。中間有個大洞,那是興建中的主座教堂,還完全看不出教堂的模樣,就只有幾個坑。巡過城門上方時,可以見到附近的市集,將頭伸出窗外就可以望到守門的城衛,以及徵收關稅的關員。而在終點見到的則是貴族的大宅,與王宮的圍牆和藍瓦頂。所見的一切都很普通,如果有甚麼特別的話,那就是心裡有種奇異的抽離感。將自己關在幽暗的城牆中,見得到外面,卻無法涉入。一格一格的窗洞,將城景鑲嵌起來,似是不得志的畫家所畫的、被世人所遺忘的繪畫。

  盧卡在簽到簿上簽了字,又往放在角落處的尿壺小了個便,然後就折返了。他沒去算一來一回用了多久時間,因為巴里說這沒所謂,總之一個人回來了就換另一個人去巡邏。不過盧卡歸來之後也沒人馬上動身,坐在牌桌邊的里奇夫叫著:「快了!我快贏了!我贏了就馬上去巡邏!」然後喬伊就嗆他:「難道輸了你就不用去?」結果里奇夫輸了,向走道走去並嘟嚕著:「我去轉個運,待會我就會贏了。」

  巴里叫盧卡頂替里奇夫的位子,然後問:「你剛才有沒有遇上奇怪的事?」

  「沒有。」盧卡覺得「奇異的抽離感」這種東西,拿出來談只會被人笑。接著他又道:「前輩你就別用神秘骸骨那種故事來耍我了,現在還大白天呢。」

  正在洗牌的萊德的則道:「可這兒的傳聞多得很,你聽過分岔口的事嗎?」

  盧卡問:「甚麼分岔口?」

  「走道的分岔口。」萊德派起牌來。

  盧卡很確定走道沒有分岔口,由起點到終點就一路到底。他回應道:「似乎不問下去才是明智抉擇。」

  巴里哈哈笑,然後不顧盧卡的意願說起故事來:「傳說,這條走道有時會憑空出現分岔口,那是『過去』所留下來的痕跡。」

  「這甚麼文皺皺的腔調?出自你口真恐怖。」喬伊總是找機會頂嘴。

  不過巴里那彆扭的句子還是挑起了盧卡的好奇心:「甚麼過去的痕跡?」

  巴里用拇指指向城內:「我告訴你,城牆並不是一開始就是現在這個模樣的。卡普蘭在很久以前就只是個小城,城牆也只是小小的半圈。隨著城市的成長,牆才不斷向外擴建。」

  「是向外加蓋新牆,將城郊包進來,然後敲掉內邊的那道舊牆吧。」盧卡記得母親說過,他們一家曾經就住在牆附近,不過後來牆「挪開」了。小時侯盧卡還以為牆真的會自己動,到長大點時才明白那是拆掉換個位重建的意思。

  巴里點點頭:「我是聞說,舊牆儘管已拆掉,但仍然會像鬼魂般現身。走道會出現不應存在的分岔路,通往過去的卡普蘭。」

  「建築物的『鬼魂』!」盧卡真心覺得這比骸骨的故事有意思多了,不過他有一個疑慮:「你是從哪兒聽來的?」

  巴里拿起萊德所派的牌:「利森隊長。」

  盧卡覺得這真掃興,那個專嚇小朋友似的怪大叔,他的話信三成就好。

  這時喬伊插言道:「神秘骸骨的事,據說也是自他那兒傳開來的。」

  三成太高了,兩成就好——盧卡這樣想。

  然後萊德看穿他的思想似地,一面整理手牌一面說:「他本來就是個作家,真的——劇作家。」

  盧卡禁不住「哧」的笑出來了,接著大聲叫道:「劇!作!家?」

  萊德呢喃著:「兼職啦……是兼職,反正巡牆隊長這個崗位就是閒職。他說以前因為頂撞了上司,於是就被派來這裡,一幹就十多年了。」

  負責這種無意義的工作足足十多年,難怪性情會變得古怪。

  巴里說:「但他很會自娛自樂,他寫的劇我有看過——我是指在劇場上看過,那真的很不錯,尤其是在夜晚場,那個燈火效果——」

  盧卡打斷他的話:「是恐佈戲啊?」

  其餘三個人同時道:「當然!」

  這地方真是太滑稽了。

  就這樣,盧卡在城牆渡過了一個星期。他巡過夜班,拿著提燈在黑暗中前進,感覺還真有點可怕。不過他提醒自己,那些傳聞不過只是隊長的創作。那個中年人失意、孤獨,而且無聊,因此才創作故事來打發時間並嚇嚇人。他是個可憐的傢伙,盧卡認為自己應對之寬大一些。隊長偶爾也會上來和部下們玩局牌,其實人還挺親切的。

  然後在第二個星期的早上,盧卡又巡邏去了。他一面慢慢走,一面吹著口哨,在這種地方人不禁就開始散漫。他嘆了口氣——雖然很輕鬆,但真不是血氣方剛的年輕人應待的地方。他經過西城門上方,聽到牛車輾過石板地的聲音,又聽到苦力們的叱喝聲。他真希望自己是在下面守城門,而不是在上面路過。這時,他見到了——分岔口,就在前面不遠處。一條路向前直去,而另一條向左折。怎麼可能?

  他揉著眼,嘲笑自己竟然相信前輩們的鬼話,並想像出一幅這樣的景像來。然而再睜開雙目時,分岔口依然在那裡。但他仍然不肯相傳聞是真的,認為自己一定是被用甚麼戲法愚弄了。這裡一定本來就有分岔口,只是前輩們用甚麼將其中一條路封起來。大概是一大幅布,又或是一大塊木板,漆成和牆壁一樣的顏色,所以他之前才沒看到。那現在應怎麼辦?他應該走哪一邊?他記不起之前走的是哪一條。他來到分岔口前想了想,覺得應是左邊,於是就邁步踏上左邊的路。

  但感覺就是不對勁——窗外的風景好像不一樣了,屋頂高低錯落的形態似乎和平日有所不同。但到底是哪裡有出入?他又說不出來,只好告訴自己這是錯覺,但不安在他內心蔓延。這時前方出現一個人,盧卡遠遠地認出那是穿著綠制服的利森隊長。他於是急步向對方走過去,可是越接近他就發覺隊長的臉出奇年輕。隊長大概有四十歲上下了,但眼前的人大概只有三十歲,甚至可能不夠。「隊長」逐漸接近,卻對盧卡視若無睹。盧卡遲疑了一下,還是開口叫了聲「隊長」。但那人毫無反應,在他身邊走過了。

  到底是在搞甚麼把戲?盧卡又慌又怒,跟在「隊長」後面。變年輕是因為化妝嗎?如果利森真的是劇作家,那就即是和劇團有交情,有交情就即是他可能從那邊學到各種欺騙觀眾的技術。佈景、化妝甚麼的,沒甚麼大不了,不過盧卡覺得身為城衛不應該在工作場所胡鬧。他很生氣,跟在隊長後面道:「你不覺得這樣太離譜了嗎?」

  隊長沒有回應。

  盧卡繼續道:「不用再裝了,我已經識穿了你們的把戲。」

  隊長伸手抓了抓屁股。

  盧卡踏著大步超過對方:「我會向上級投訴你們的!」

  可這時,他的面前空了——隊長不在,他憑空消失了——在一瞬間。盧卡四周張望,藉由外頭的雜音知道自己身在西城門上方。他轉身望向身後,分岔口竟也不見了,現在走道就只有一條——他平常巡的那條。他終於明白到沒有人在玩把戲,剛才的一切是真的。巴里說過——這條走道有時會憑空出現分岔口,那是「過去」所留下來的痕跡。這麼說,盧卡方才是踏上了一道已經拆除了的走道,在裡面遇上了年輕時的隊長。

  他甩甩頭,告訴自己這怎麼可能,然後繼續巡邏。在終點簽過名後又回到起點,接著假裝若無其事的問牌桌旁的四人:「喂,你們有在走道上遇過奇異的事嗎?」

  正為糟糕的手牌愁著的喬伊說沒有,而萊德則說:「我在走道上撿過布倫登國王時代的銀幣。」

  盧卡知道現任國王叫里奧斯,而布倫登是他祖父的兄長,也就是前、前、前代國王。據說並不是一個很好的國王,在其不足四十年的人生中,製造了一堆爛攤子給弟弟收拾。

  萊德向巴里抬抬下巴:「我問是誰掉的又沒人認,那我只好認定它是憑空生出來的。」

  喬伊咕嚕道:「最好這條走道會給你生個兒子。」

  萊德在枱底踢他一腳:「生個金幣就行了。話說那個銀幣面值是五里克,但我拿去買東西店家竟然說這成色只能當三里克花,該死的騙子。」

  喬伊咧嘴而笑:「你是指店家還是布倫登國王?」

  盧卡沒心情欣賞喬伊的言語陷阱,只顧猜想那個銀幣會否來自過去。不過他所見到的年輕隊長,並沒有以超自然的方式來到這時代,盧卡甚至無法確定那個身影是否伸手可觸。然後他又想到骸骨的傳聞,紅衣城衛……如果事情是真的,那「他」到底來自哪裡?過去的某個時代嗎?叫甚麼名字?為甚麼會死在那裡?他的後腦真的被槍射穿一個洞嗎?而兇手又是誰?這時利森隊長自樓下上來了,他說剛拿到兼職的薪水,下班後要請大家喝一杯。盧卡道了謝,而喬伊說今天休假的里奇夫吃虧了。

  然後第二天,盧卡如同往常一樣上班。昨天的奇異遭遇,並不至於令他產生甚麼陰影。不過當他經過西城門,再次遇上分岔路時,還是非常地困擾。要踏上去嗎?在他面前,多出來的路通往右邊,而不是昨日的左邊。他回頭望,遲疑著要不要叫大家來看,但又同時覺得這種事太無稽。如果大家都來了,卻說甚麼都沒看見,那應怎麼辦?聽說不是人人都可以用肉眼見得到幽靈,因此這分岔路也是一樣嗎?他慢慢前行,伸出手去摸那條多出來的走道的牆壁,發現感覺很實在。再伸腳去,踩在地上的感覺也很正常。他一步一步、小心翼翼地前行,又望向窗外,城內屋頂的形態好像又不同了,這裡果然是昔日的某個時代嗎?這時,他用眼角瞄到走道前方有人——紅色的。

  他連忙將槍自背後拿過來,以最正規的姿勢指向前方。他害怕,因為來者穿著紅外套,令他想起神秘骸骨。那「人」已經死了,後腦穿個洞,在走道中化為枯骨,因此「他」是鬼魂。盧卡不知道槍能對鬼有甚麼威脅,但此刻還能夠做甚麼?可紅衣鬼魂舉起了雙手——他腰間配劍,背上有槍,但似乎沒打算用。他的臉很正常,就一個有肉有皮、五觀齊全、三十歲上下的男人,並不是甚麼活骷髏。他一臉無奈的向盧卡笑著:「我很高興你看得見我,但請不要開槍,好嗎?」

  盧卡覺見這男人一臉傻勁,和巴里、利森那種人有點像,就放下了戒心。他提起槍頭,向這個人道:「你也看得見我啊。」不過他不知道應否覺得高興,他可能正在和一個屬於過去的人說話。

  那人放下雙手,呼了口氣:「我看得見啊,而且我們還互相聽得見呢,真是太好了呢。」

  「這到底是甚麼一回事?」盧卡覺得男人所知道的似乎比他多。

  男人回應道:「時間錯亂的走道啊,難道你不知道嗎?」

  盧卡說:「知道啊,分岔路的傳說……竟然是真的?」

  紅衣男人點點頭,然後指著盧卡:「你穿的是綠制服啊,因此你是過去的人哩。」

  盧卡覺得很可笑,竟然被說是「過去的人」,他明明屬於現在。不過身處「過去的走道」,甚麼才叫「現在」?他不知道。又或者說,他其實屬於「未來」。

  男人繼續說:「你是哪個時代的人?里奧斯國王的時代?還是菲歐娜女王時代?」

  盧卡腦裡一團亂,他皺著眉問男人:「甚麼菲歐娜女王時代?那還沒到呢。」在這年,里奧斯國王唯一的兒子——威利斯王子病逝,國王因此宣報大公主菲歐娜成為王位第一繼承人。儘管如此,她的時代還沒到,因為她的父王還沒駕崩,她「現在」還是公主而不是女王。

  男人捏著自己的下巴:「那麼你應是里奧斯時代的城衛了。」他踱到盧卡面前:「告訴你,我是威利斯國王時代的城衛,我那時的制服是紅的。」他扯扯自己的衣襟。

  盧卡無法理解:「甚麼威利斯國王的時代?威利斯王子已經死了啊。」

  男人回應說:「女王的弟弟的確是死了,但她後來生了個兒子。為了紀念早夭的弟弟,她將兒子起名『威利斯』,我就是來自這位威利斯國王的時代。」

  簡直瘋狂,這不就等於宣稱自己來自未來?紅衣城衛……不是老早就死了嗎?死在傳聞中的過去,被綠衣城衛發現伏屍走道上。盧卡覺得很頭痛,搞不清這一切的邏輯。

  紅衣男人微笑著:「我叫安索尼,你叫甚麼名字?」

  「盧卡。」年輕的綠衣城衛說。

  安索尼似乎很高興認識到新朋友,臉上都是光彩:「我們都是踏進了分岔路,於是來到別個時空的人呢。你開始這樣多久了?」

  「昨天第一次,今天是第二次。」盧卡說。

  安索尼問:「可以回到自己的時代嗎?」

  盧卡可沒想過有回不去的可能,他回應說:「我昨天沿原路走就回去了。」

  安索尼右手支著腰,苦笑:「我曾經也沿原路走就回去了,不過後來卻迷失方向。」

  盧卡心裡一沉:「你的意思是……你回不去?」

  安索尼點頭點,神色陰暗——不,其實是窗外的天色變暗了,空中一片巨大的烏雲綿延至此地。而安索尼依然在微笑:「告訴你,在『我的時代』我和同僚韋茲兩個人一組,負責巡走道的工作。後來,我們就遇到了傳說中的分岔口。就像你一樣,我們踏上多出來的一條路,見到了自己所不屬於的時代。」他指向窗外的晦暗世界。

  盧卡依他所指的方向望去,見到主座教堂那原本只有幾個坑的地基,現在已立起了一框高大的石牆。這兒是未來,不過對於安索尼可能是過去。

  安索尼放下手,繼續說:「我們沒有告訴別人,就兩個人分享著這個秘密。一次又一次去到別的時代,靠在窗邊好好的看過夠,然後折返,順利的回到自己所屬的世界。我們沉迷於這個遊戲,看著這城市的變遷……不過後來有一次,我們走太遠了。」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個U形:「你那時代城牆是這樣的吧?」

  盧卡點頭:「是的,就在格里斯河南岸的一個U形,開口向著河。」

  「但在後來城牆會越過河流,圍成一個O形。」安索尼兩手拇指對拇指,食指對食指。

  盧卡驚嘆這是多大的工程。

  安索尼吐了口氣,搖搖頭:「我和韋茲有次去了未來的某個時代,沿著城牆一直走一直走。完成了一圈,覺得很厲害。可是當我們向後折返,就發現回不去了——我們的世界沒有在原處等我們。」

  盧卡頓時面都綠了,萬一他也回不去自己的時代,那要怎麼辦?他回頭望去,只見走道好端端的,沒有甚麼異樣。

  安索尼猜到他的想法,道:「你放心吧,你並沒有走很遠,沒事的。但千萬別走過一圈,否則就會像我和韋茲一樣。」

  盧卡問:「你們這樣迷失多久了?」

  安索尼聳聳肩:「不知道,我不曉得應怎麼計算時間。當站在這條路上我身在過去,但走上另一條路時我又身在未來。我們就一直四處走,在各個時代的分岔路,想找到回到現世的通道。就一直走、一直走、一直走、一直走……」他的話音越見細微,最後變成無聲的呢喃。這時外面下起雨來,安索尼抬起頭望那些細細的雨絲:「我們在走道上見過多少場雨呢?韋茲……」

  「韋茲他……在哪?」盧卡從一開始就只見到安索尼,沒見到韋茲。

  安索尼先是抿嘴,然後轉過頭來道:「走散了,有一天我們走著走著,他就忽然不見了。然後我就開始四處找他,我必須先找到他,才能和他一起回去。」

  真是個可憐人,先是在時間中迷失,然後同僚又不見了。而且真的能夠找到路回去嗎?盧卡看著安索尼,心想世上大概沒有人能比他更孤獨了。

  「你有見過韋茲嗎?和我一樣穿著紅制服的城衛,帶著劍、槍和提燈。」安索尼拍拍掛在右腰的燈。

  盧卡想起骸骨——他沒親眼見過,但此刻那景像在他心中是多麼的清晰。一副完整的人骨,身穿紅衣、伏在地上、後腦穿了一個洞……是誰做的?

  「我沒見過。」盧卡感到一陣惡寒,竟幻想安索尼就是殺了韋茲的兇手。仔細想就知道不可能,因為如果安索尼真的殺了韋茲,為甚麼還要向人提起他?怎樣看保密都對他比較有好處。

  安索尼慘淡的笑笑:「說起來很諷刺,在迷失之後我很懦弱,就只會哭哭啼啼,讓韋茲拉著我走。」

  盧卡細看安索尼的臉,覺得那真是看不出來。

  安索尼喃喃說:「倒是他消失後,我才變得堅強……因為我要找他,我不可以丟下他一個。」

  「那你就盡力找吧。」盧卡不敢說他懷疑韋茲已經死了。

  安索尼點點頭:「能夠和你聊天我真的很高興,希望有機會再相遇。」然後他就在盧卡身邊走過,然後沒入牆壁之中。

  「就像鬼魂一樣呢。」盧卡走到窗邊,將手伸出外面,他的掌心接到冰涼的雨水。接著他就折返了,回到正常世界的走道。如同昨日那樣回頭望,分岔口又是不見了。剛才的一切是真實還是幻夢?他無法肯定。但手心裡濕濕的,既像雨水也像汗水。

  之後那天,他沒有再遇到分岔口。但也沒所謂,反正本就不太想遇到。安索尼是很可憐,但他身處的那個迷宮太恐怖,盧卡不想再狂那種地方和他會面。儘管說不走過一圈就沒事,但盧卡始終覺得不放心。到了晚上,下班之前,利森隊長說他編的劇要上演了,分發了免費的戲票給眾部下。那是星期三晚上的場次,利森說晚上的氣氛最好。這麼說,大概又是隊長最喜歡的恐佈故事。

  盧卡在那晚依時去到城南的小劇院,在樓上的看臺挑了個前排的位子坐。然後附近逐漸坐滿了人,接著戲劇在昏暗中開始了。故事是這樣的——男主角是個忠誠的夥計,但他的有錢老闆垂涎其妻的美色,於是設計陷害男主角令他枉死獄中,然後又假裝好人接近男主角的遺孀。可這時男主角的冤魂出現了,和老闆展開了追逐。他那慘白的鬼臉一時在燐燐燈火間浮現,一時又隠入漆黑之中。其後老闆似是逃離了,正洋洋得意之時,男主角的三個分身突然出現將老闆包圍,終於將老闆嚇死了。盧卡覺得劇情普普通通,不過視覺效果真是絕妙,尤其是三個分身出現的那下,再配上老闆那直貫天際的慘叫聲,真的讓盧卡嚇了一大跳。

  戲完了之後觀眾都滿意地離場,盧卡被夾在人群中走不快。然後他就見到利森隊長在戲臺邊,和演員們及幾個有錢觀眾談笑風生。利森穿著鮮紅色的外套,頭頂著同色的帽子,上面別著一根白羽毛,一派大文豪的模樣。他嘻嘻哈哈的搖擺著身子,似是因收到了很大的吹捧而得意萬分,這樣子真是誰也看不出他其實是個投閒置散、沒有前途的城衛。在盧卡眼裡,這仿佛又是另一個時空——某個未知的將來,又或是破滅的過去,就是沒有「現在」的真實感。接著他遇見了喬伊和萊德,三個人一起去喝了杯酒才各自回家。然後在第二天早上,又在塔樓內圍坐在一起打牌,前一晚的一切事情和感觸都像場夢。

  其後的那三個月,盧卡再遇到幾次分岔路。但沒有進去,就只是站在外面看。遠遠地見過太陽底下雄偉無匹的主座教堂,也見過夜晚城內燃起了烈火,卻沒有再見過安索尼。然後在第四個月,他又見到了分岔路。本已經習以為常了,可他見到裡面有人——穿著紅衣,帶著劍、槍和提燈的城衛,正倚在窗邊看風景。但盧卡認出那人不是安索尼,那是張陌生的、大概二十近三十歲的臉,難道是……韋茲?盧卡連忙向他走去,忘記了恐懼,就只想告訴他——安索尼在找你。他承受著孤獨,在找你。可那人轉過頭來,眼睛和他對上時,盧卡又猛地想起那副傳說中的骸骨。他馬上停止腳步,戒備地瞪著那人。

  「小鬼!你見到我?」那人的語氣不太友善。

  盧卡粗著膽說:「是的!我見到!請問你是韋茲嗎?」

  紅衣男子的眉頭皺得極深:「你怎麼會知道我?」

  「安索尼告訴我的,他正在四處找你,要和你一起回去。」盧卡說。

  韋茲的敵意一掃而空,取而代之的是不可置信:「怎……怎麼可能?安索尼他……已經死了啊。」

  盧卡才覺得怎麼可能,安索尼已經死了?是何時的事?是怎麼死的?骸骨伏在地上的映像,又在他腦中一閃而過。

  韋茲站直身子:「小鬼,你知道多少事?」

  盧卡於是將他和安索尼相遇的事說了出來。

  韋茲聽過後先是鐵青了臉,然後沉默了一會自後才問:「他說『和我走散了』?」

  盧卡點頭:「他說走著走著你就不見了。」

  韋茲咬起指甲來:「見鬼了,你真是見鬼了……」

  不要再告訴我安索尼已經死了——盧卡不想相信。但韋茲說:「他完全沒發現嗎?是我……殺了他。」

  盧卡嚇得整個人彈開,然後馬上拔劍出鞘。但那人竟然不怕,他抬高下巴,淡然道:「在這裡你又能將我怎樣?將我拘捕到哪個時代的法庭受審?來啊,帶我走?」

  盧卡無法回應,他的確不知道可以將他怎樣。除非,就地殺了他。但這又有甚麼意思?在這時間的監獄裡,韋茲本就一個人在服刑已經不知多久,這可能比處死他更加痛苦。如果安索尼會孤獨,韋茲難道就不會嗎?

  韋茲攤開雙手:「是我殺了他,他明明就已經死了啊,在很久很久以前就……你為甚麼仍然迷失?安索尼。」

  盧卡見到韋茲眼有淚光,於是道:「你為甚麼要殺他?」

  「我只是不想見到他陷入瘋狂。」韋茲別過臉去:「在迷失之後他很痛苦,就只是哭,一直哭,無止境地哭……我受夠了這樣,於是有天,我故意放慢腳步,走在他後面,朝他腦袋開了一槍。」

  因此那副骸骨是安索尼,而不是韋茲?在某個不明的時代,他死於韋茲的槍下。然後在這以不明邏輯運作著的走道中,他的骸骨出現在過去,成為綠衣城衛茶餘飯後的話題,是這樣嗎?可盧卡遇到的安索尼又是怎麼一回事?是他的靈魂在肉身死後依然迷失?如果是這樣,那真是太可悲了。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,還不斷尋找韋茲,要和他一起回去他們所屬於的時代。

  「拜託,如果你再見到他,請告訴他真相。」韋茲轉過身去:「叫他不要找我了,不過若想報復的話或許可以另計。」然後就向走道的彼端邁步。

  盧卡想要叫住他:「喂!那你自己怎樣?」

  「我?」韋茲半轉過頭來笑笑:「我能有甚麼打算?不過就一直走、一直走、一直走而已。」

  盧卡沒有追上去,就只是將劍插回鞘中,站在那裡目送韋茲離開,心中只有悲涼。

  自那以後,盧卡沒有再遇過韋茲,也沒遇過安索尼。數月之後,他在城牆這邊的任期也滿了。他被調派到碼頭,在離開之前,他在辦公室將長槍和提燈交回給利森隊長,而按規舉劍可以自己留著。在道過別後,盧卡問利森:「隊長,你有沒有見過分岔口?」

  利森說:「當然見過。」

  盧卡補充道:「我不是說普通的分岔口,我是說……」

  「砰!」利森用持槍的手勢向著盧卡的頭:「你說這個?」

  盧卡點頭,不知怎地,他覺得隊長是明白的。

  「我見過。」利森單起一隻眼,用指頭搞搞自己的腦袋:「在這裡。」

  他就是愛故弄玄虛——是暗示這一切都是想像嗎?盧卡沒有追問,再一次道別,然後就轉身離開這座紅衣城衛的迷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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