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妮絲.萊奧基特六十一歲的那年,年僅五歲的威利斯王子過世,國王宣報他的長女——菲歐娜公主成為王位第一繼承人,在將來會成為這個國家的女王。這令妮絲萬分感觸,曾經,她的丈夫貝爾德.伊斯佩爾——先王的弟弟——費沙親王也離王位很近,若果當初他成為了國王,之後成為女王的可能就是她的女兒史瑞莎。不過因為貝爾德當年的抉擇,歷史並沒有這樣發展。她知道不少人在背地說他是膽小鬼、懦夫、克雷利歐家的寵物,在關鍵時刻背叛了支持他登上王位的臣下,而跪在對手的裙擺面前。然而在妮絲心目中,貝爾德卻是個勇敢的男人。
記得認識貝爾德時是十四歲,她第一次出席王都德瑞勒的社交宴會。在那夏日依然透著涼意的古老岩石城堡中,她的父親艾德嘉.艾爾撒,萊奧基特公爵牽著她的手,將她帶到當時的國王——布利恩面前。國王向父親說了些「恭喜你啊,女兒已經長得亭亭玉立」之類的話,雖然知道這只是門面功夫,不過妮絲實在覺得受之有愧——她長得並不漂亮,稍有點胖,臉有點闊,鼻樑上有雀斑。談到優點,大概就只有一頭淡棕色的的頭髮夠柔順濃密吧。和其他貴族女孩比起來,她實在毫不顯眼。在宴會廳中,年齡和她相近的有克雷利歐家的瑪格達、奈辛家的莫妮卡、凱吉斯家的凱瑟琳,她們都長得比她好看。瑪格達皮膚很白,長一頭閃亮的金色捲髮。莫妮卡擁有異國情調的黑髮黑眼,右眼角的痣令她看起來很嫵媚。而凱瑟琳則是可愛型的,透著紛紅色的小臉蛋令人很想伸手捏一捏。
這時,那三個女孩正和兩個少年待在一起。那兩個少年都擁有清爽的淡金色頭髮,湛藍的眼睛,以及秀美溫文的臉孔。二人容貌酷似,看來是一對兄弟。父親和國王寒暄完之後就向她說,這兩位就是王子——高一點的是大王子蘭狄斯,而另一個是二王子貝爾德,兩個人都深得國王喜愛。然後父親就帶著她,走過去向那五人作介紹,又託女孩子們幫忙照顧她這個社交新手,然後就自己回到國王那邊去。一時之間,妮絲都不知道應怎樣融入這個華麗的圈子。不過凱瑟琳很友善,馬上就打開了話匣子,說見過妮絲的兩個哥哥云云,接著莫妮卡和貝爾德也加入了話題。妮絲忙著回應著各種詢問,反而是瑪格達插不上話,只好逞強地、裝出沒所謂的樣子望向別處去。這時蘭狄斯朝瑪格達溫柔微笑,而貝爾德則掛上使壞的表情偷望他倆。蘭狄斯喜歡瑪格達——妮絲從貝爾德眼中看出這個意思。
以上就是妮絲和貝爾德相識的經過,當時貝爾德第一句向她說的是甚麼話,她已經記不起來。他身為二王子,長得又帥,在妮絲心目中是有份量的。但又不至於令她對之一見鐘情,記住他的每句話、每個動作、每個表情。她知道自己長得不怎麼樣,從不奢望會有羅曼蒂克的愛情故事發生在自己身上。她覺得與其吃力不討好地去吸引男性,不如老老實實當個端莊得體的女人。然而莫妮卡和凱瑟琳並不認同——她們幾個女孩子,之後好幾次在德瑞勒的宴會廳中碰到面,於是就成為了朋友,很多事都會攤出來談。凱瑟琳表示,就算不是天生麗質,打扮一下還是可以變得漂亮。莫妮卡則說,男人的要求其實沒你想像中那麼高。妮絲都快被她們說服了,然而瑪格達卻板著臉道——要是對男人太好,對方就會自以為是起來了,因此我才不要討好男人呢。
接著四個女孩子之間是一片靜默,緊接著是一陣爆笑。
莫妮卡扯扯瑪格達的衣袖,不懷好意地說:「喂,這是經驗之談?」
「我是指我那些蠢弟弟,你不要想歪了。」瑪格達說。
凱瑟琳掩嘴而笑:「抱歉,已經想歪了!」
妮絲也道:「大王子好像很可憐呢。」
瑪格達的臉頓時紅了,連忙搖手道:「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啊!」之後又抱怨說,裁縫硬是在她的裙子上縫上很多花邊,令她覺得很噁心。瑪格達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,據她所說,她還跟她父親學劍術、學騎術——就像個男人那樣穿著褲子、跨開雙腳騎。有次蘭狄斯和貝爾德偷偷摸進她家,見到她穿著男裝騎馬出行,結果貝爾德那混蛋竟然用超大的聲音叫她「大帥哥」,讓她被弟弟們奚落了一番。
聽完之後,凱瑟琳說:「你的弟弟們一定很可愛吧?」
瑪格達咕嚕道:「克雷利歐家的人都不可愛。」
然而,蘭狄斯好像真的很喜歡瑪格達。記得在瑪格達十六歲的那年,在國王和克利馬林公爵的安排下,蘭狄斯和瑪格達訂了婚。對於這件事瑪格達顯得很彆扭,老說這只是政治婚姻,而不肯承認自己對大王子的好感。可蘭狄斯卻很直率,臉上的喜悅完全遮不住——又或許,他根本不覺得需要遮。他在大庭廣眾叫她「我的未婚妻」,在宴會中又老是跟在她身邊,仿佛二人已是夫妻似地,令瑪格達很困擾。
其餘三個女孩都說:「未婚夫對自己那麼熱情不是很好嗎?」
瑪格達就回應說,她可沒見過父親會這樣對母親,因此她完全不知道應用甚麼方式面對蘭狄斯。這樣妮絲倒是有點明白了——妮絲的父母都以恭恭敬敬、近乎客套的態度待對方,而長她七歲的哥哥傑尼德, 和妻子感情則好像不太好,二人間除了兒子的教育就沒有共同話題。在這兩對夫妻的身上,她並沒學到甚麼叫戀愛。若是換了是她,「不可愛」的自己被人熱烈地追求,她也會很難接受這個現實。
而在不久之後,就輪到莫妮卡有了著落,對象是梅諾.瓦雷,拉布爾伯爵的長子卡薩,一個有點木納的男子。他父親是個軍人,老是待在男人堆中,而他兒子就像他一樣不會應付女人。莫妮卡覺得他對她是有好感的,畢竟她長得漂亮,她有自信能迷得住這個男人。就怕他會像其父一樣去離鄉別井去當個軍人,讓她獨守空幃。不過她父親蘭丁頓公爵則說,若他父子倆都長年在外,瓦雷家就聽她一個人指揮了。嫁了出去也不用看人面色,這好像還挺吸引。至於凱瑟琳則前途未卜,她說,她父親德林伯爵太沉迷於工作,家庭的事他不太理。他是個大法官,擅於拆解各種糾紛,卻不擅於撮合。她打趣說,若是想離婚的話他反而比較有辦法。莫妮卡於是問她會否擔心嫁不出去,凱瑟琳就回答——我倒是不想太早嫁人,希望像瑪格達一樣,遇到一個愛上自己的男人。
然後就輪到四個女孩中最後的一個——妮絲,當她十六歲時——她比瑪格達小一歲,父親非常突然地告訴她,她的訂婚對象已決定了是二王子貝爾德。她頓時驚呆了——貝爾德對於她並不是個陌生人,她除了常和瑪格達、莫妮卡、凱瑟琳在一起,也不時會和兩位王子接觸。主要都是因為瑪格達的關係,蘭狄斯很愛纏瑪格達,而貝爾德又很喜歡跟著他哥,因而變成六個人待在一起的局面。妮絲會和貝爾德一起調笑一下那對小情人,又或是聊聊其他雜七雜八,不過她沒想過要和他結婚。她於是告訴父親:「我和貝爾德是朋友。」意思是,她覺得和朋友結婚是件很尷尬的事。
但父親卻表示:「這很好!」
二哥肯特亦說:「有這麼好的對象你要懂得珍惜。」
大哥傑尼德則沉著臉,自顧自在一邊沉思。
妮絲也知道自己沒資格拒絕——對象是王子,若她不領情,整個社會都會嘲笑她。也許她的女性朋友們會體諒,但其他人就絕對不會,會取笑她怎這麼蠢放過金龜婿、不給面子國王、不嫁王子難道是要嫁地位低的男人……諸如此類。而且若得罪了國王,整個艾爾撒家地位都會受到打擊,到時她又怎面對父親和兄長?於是她點頭答允了婚事,心裡卻希望貝爾德會否決這一切。然而,他沒有。他倆將要訂婚的消息在德瑞勒傳了開來,在宮廷的宴會中,眾人舉起酒杯向這對未來的新人祝賀。妮絲強顏歡笑,而貝爾德——她不知道他到底在想甚麼。他看起來就像平日一樣,終日掛著笑臉、對著熟的人還是不熟的人都抱著從容以對的態度、是歡樂氣氛的製造者。到快散席之時,妮絲實在忍不住,就把他拉到沒有其他人的走廊中,帶著怒氣問他:「你覺得對象是我難道沒問題嗎?」
貝爾德微微遞起雙手作投降狀:「如果我說——我真的覺得沒問題呢?」
妮絲真的不明白他——這個十七歲的少年。
「我們家底相稱,我是二王子,而你是公爵家的長女。」貝爾德用手比一比她:「無論怎樣我都得找一個像你這種身份的對象,不然無法向父王交待。」
這種窩囊的說法令妮絲想罵他,但想到自己和他根本沒兩樣,也就只好作罷。
接著貝爾德又道:「就算我愛上某個女孩,若她身份卑微,我也是不可能娶的。」他說時神情苦澀,妮絲還是第一次見他如此模樣。
她於是問:「你……是不是已經有喜歡的人了?」
貝爾德別過臉去,用食指搔著下巴道:「又不至於啦,不過就……逢場作戲罷了。」
妮絲聽了就向後縮開一步,露出厭惡的表情。
「妮絲!不要這樣看我!」貝爾德按著額頭叫道。
她指著他:「不然我可以怎樣看你?你這花花公子,枉我還當你朋友。」
「我也是當你朋友才坦白!早知我就不說了!」貝爾德雙手插腰走上前來,將臉湊近妮絲道:「都還沒結婚你就架出一副老婆樣,你其實是不是暗戀我很久了?」
在近距離看,貝爾德顯得比平時更俊俏,無論是臉形、眼睛、鼻子、嘴形,都找不出一點瑕疵,但妮絲依然保持鎮定:「我未至於傻得這麼嚴重。」
貝爾德咕嚕道:「一定是瑪格帶壞了你,你待我就像她對我王兄一樣冷酷。」
妮絲注意到他說「瑪格」,而不是「瑪格達」,難道二人其實很熟嗎?妮絲有點妒忌,雖然瑪格達這種性格、這種身份的女孩,不太可能是會陪貝爾德玩感情遊戲的對象。妮絲向貝爾德悶哼一聲,然後就轉身回到會場裡。
那時的貝爾德在妮絲心目中,怎樣都說不上是勇敢。又或許應該說,他把勇氣用在錯誤的地方。她不知道他的「逢場作戲」是去到甚麼程度——是油腔滑調騙騙小女生的感情、偷得一個香吻,還是……更加超過。總之,他就只敢在這方面挑戰道德。而當置身男人的世界之中時,他就擺出圓滑的處世之道、遵從規則、令人無可挑剔。在和她訂婚之後,他在宴會中就很少泡在女孩之間,就只紳士式的向她們問個安,然後就和男士們待在一起聊家國大事,又或是男人的閒暇嗜好,像是打獵、藝術之類。她覺得他的改變並不是為了討好她,而是因為這是一種社會規則——已訂婚或已成年的男人,若仍賴在女人堆中是不成熟的表現。不過他哥哥蘭狄斯亦不免俗,他身為太子,就更是年輕男子的中心。瑪格達十六歲的大弟——史威斯雖未有婚配,卻不喜和女孩一起,而沉迷在青年間的論局。看著他們在另一邊熱熱鬧鬧的,妮絲就感到唏噓。以前那四女二男的小圈子,原來不過就過眼雲煙。曾經,她以為大家會是永遠的朋友,但現實告訴她並不是。
莫妮卡也有同樣的感慨,但她又說:「但你和瑪格達是他們的未婚妻,你們會與他倆一生一世,看著友誼消逝的就只有我和凱瑟琳啊。」
妮絲四周打量一下,相信沒外人會聽到才壓低聲音道:「不過我很懷疑我和貝爾德還是不是朋友。」
凱瑟琳笑嘻嘻的問:「感覺已經變得像夫妻了嗎?」
「不!才不是!」妮絲連忙道:「我是指我和他訂婚之後,才發現他其實有我看不順眼的地方。當仍只是朋友時還覺得他人不錯的,但之後就……唉。」
莫妮卡搖著酒杯:「他是有甚麼壞習性收藏著不讓我們知道嗎?」
妮絲支吾了一下才道:「這不好說啦……被其他人聽到就不妙了。」
然後凱瑟琳問瑪格達:「那你又怎樣了?一直不作聲的。」
瑪格達帥氣地撥了一下頭髮:「我?我和蘭狄斯沒怎麼樣啦,我反而是擔心別的事情。」
妮絲問:「是哪方面的事?」
瑪格達有點不安似地換腳站:「嫁了他之後我就是太子妃,在他登基之後就是王后,而老了之後就是太后,這可不止是結了個婚那麼簡單,根本就是整個人生都改變了。搞不好幾十年後,連我也認不出自己。」
這確是很大責任與壓力,不過妮絲覺得瑪格達會應付得來,因為她是個特別的女孩。她不止會馬術劍術,其他方面的學養也不比那邊的男人差。聞說,克利馬林公爵幾乎是把這個長女當兒子來培養。若果她會變,那就只會變得更強而已。
記得瑪格達和蘭狄斯的婚禮是在冬天舉行,地點是德瑞勒城堡建築群之中的教堂。這座教堂外觀很樸實,和城堡是以同一樣的石料蓋成,又互相黏連在一起,因此很不顯眼。和主堡、主塔相比,更是一副矮人一截的模樣。但雪薄薄的鋪在教堂頂上,就猶如一個灑了糖霜的別緻蛋糕。一對新人穿著淡金黃色的禮服,如鮮奶油般的甜膩顏色,不過那再怎麼樣也比不上他倆的表情甜。瑪格達並不是個常笑的人,平常總是掛著一副嚴肅的臉容,但她若笑起來卻真是非常美麗。
前來觀禮的妮絲悄悄問身邊的貝爾德:「你其實有沒有對她動過心?」
貝爾德乾笑著回應道:「可惜沒身材,要不是穿著裙子還真是好一個絕世美青年。」
妮絲以裙擺為掩飾,偷偷踢了他一下,作為其毒言毒語的懲罰:「最好是連你也自愧不如。」
「我至少長得比她高,而且是個真漢子。」他挺起胸膛,向她貶貶眼:「到我們結婚之後,你就會知道我的好。」
翌年,妮絲和貝爾德在同一座教堂中行禮。在這之前她有努力節食,因此穿起結婚禮服還算好看。雖然不可能比得上瑪格達,但至少比自己十四歲時像樣。只是鼻樑上的雀斑很頑固,就只好用粉蓋一蓋。不過其實她也不算太在乎,本來以為經歷這件人生大事一定會很緊張,只是到了當天反而發覺有點可笑。和貝爾德宣讀誓詞、互換戒指,像演戲,又像小孩子在玩過家家,不是很有實感。儘管儀式再繁瑣、觀禮的人塞滿教堂,還是似個一戳就穿的夢。然而,她亦不認為需要悲嘆自己的命運,因為她亦想不出有哪個人,會是比貝爾德更好的對象。但她算是愛著他嗎?好像未至於,只知道由訂婚到結婚的期間,她和他既是朋友又不像朋友,既像情侶又不是情侶。然後關係還沒搞清楚,他倆就忽然變成夫妻。
在那之後,他倆的生活是無憂無慮的。國王賜了封地——費沙給貝爾德,這也是後來「費沙親王」這個稱號的由來。國王讓貝爾德治理該地,而該地的稅收則支持著夫婦倆的經濟。雖然是初到貴境,但這兒將會是他們的真正的家園。妮絲娘家所在之處——雷齊斯,以及貝爾德出生的王都——德瑞勒,雖然是他們成長的地方,但亦不過是個過渡站。他們落地生根的地方是費沙,而他們的後代會一代一代繼承這片土地——如無意外的話。那時妮絲完全沒想過會有甚麼意外,他們在婚後過得很平安,冬、春待在不會下雪的費沙,夏、秋則寄住德瑞勒的王城,以便參與社交活動。貝爾德雖然有了夫人,但還是像以前一樣喜歡跟著他哥。二人帶著其他貴族男子,在德瑞勒一帶打獵,又或是一起去某個朋友的莊園造客。
這些活動有時不方便女士參加,妮絲就自己待在城堡中泡泡茶、讀讀詩。瑪格達亦身在同一個城堡中,但她往往很忙,不會一直陪她這個客人。據貝爾德說,國王很看得起這個媳婦,因此在處理政務時除了常常帶著蘭狄斯,還讓瑪格達待在一起。但亦因為這樣,貴族之中有些人就眼紅了。妮絲曾在宴會聽到有人說,國王太偏愛太子妃的娘家——克雷利歐一族。本來國王就和克利馬林公爵交情很深,女兒又是太子妃,兒子史威斯亦常跟隨父親和姐姐出入宮廷——不限於宴會場,而是涉入王家生活和政治事務。因此覺得這實在太超過,沒把其他貴族放在眼裡云云。這些事的對對錯錯妮絲並不懂,她承認自己並沒有甚麼開闊視野,只想過些安樂日子。
貝爾德亦這樣向她說:「那些貴族啊,身為男人卻愛爭風吃醋,實在是難看。要是真的有實力,父王是不會視若無睹的。」雖然他終日對人擺出八面玲瓏的模樣,但始終還是和父兄站在一邊。
「可女人的嘴巴也不饒人,聽說,夫人們都在談著我和瑪格達的事。」放散頭髮、穿著睡袍的妮絲坐在床邊道。
在火正旺的壁爐前,握著酒杯的貝爾德望望她:「她們說甚麼了?」
「說我和瑪格達怎這麼久都沒懷孕。」其實妮絲自己也感到不安,她和貝爾德結婚兩年了,房事正常,但就一直沒有孩子。
貝爾德聳了聳了肩:「王家一向子嗣不多,這沒甚麼出奇的,只要耐心等就好。」然後就把酒乾掉了,卻又不把空杯放下,就這樣站著好一會兒後又道:「妮絲,不如今年你就不要去德瑞勒了。」
妮絲向他笑笑:「又用不著這樣,這種閒言閒語我還受得住。」
貝爾德搖搖頭:「不,我是覺得你怕冷,也許北地對你的身體不好,而且每年來回的路程都是舟車勞頓。」
妮絲覺得他說的有道理,但她還有顧慮:「可是缺席社交場合沒問題嗎?我不在的話她們就傳得更兇了。」
「隔年去就夠了,她們想說就由得她們說吧,只要我們知道我倆感情很好就行了。」貝爾德向她遞起酒杯,微笑著,作個乾杯的手勢:「你先睡吧,我一會就來。」
妮絲點點頭,然後就鑽進被窩中,閉上眼睛。感情很好……她不知道他倆算不算,只覺得一男一女結了婚就得變成共犯似的關係,不然日子會很難過。
自那之後,妮絲就沒再保持年年去德瑞勒的習慣,而較多留在相對溫暖的費沙莊園。但貝爾德則依舊每年都去,但逗留的時間有短些,沒待上整個夏秋,當夏天一結束他就回來。而她朋友莫妮卡的丈夫——卡薩.瓦雷因為從軍而常常不在家,但她很幸運,婚後第一年就有孕,生了個女孩。而凱瑟琳和瑪格達的二弟——威肯.克雷利歐訂了婚,未婚夫比她還少三歲,但她好像很滿意,老笑嘻嘻的說「瑪格達的弟弟果然很可愛」,聽得瑪格達臉都綠了。然後她又說「貝爾德和妮絲結婚之後變得成熟穩重多了,愛情的力量真偉大」,讓妮絲除了傻笑就不知如何反應,只覺得人隨著時間和環境自自然然就會成長,也說不上一定是為了誰而改變。
不久之後,國王布利恩駕崩,終年才四十六歲。蘭狄斯二十二歲登基,瑪格達成為王后。而貝爾德成為費沙親王,妮絲亦得到王妃的稱號。不過她並不覺得自己和以前有甚麼不同,依舊只是個深閨的小女人。而瑪格達則越發有威儀了,那些平民出身的臣子在她面前根本抬不起頭。這不能說她在擺王后架子,而是她本身性格就比較嚴肅易令周圍的人緊張,而且時勢令她不得不堅強。因為現任國王和親王都未有孩子,萬一不幸發生甚麼意外,王家——伊斯佩爾一族的人死盡,這個國家會踏上怎樣的未來呢?恐怕,就是貴族間爭奪王座的內亂。克雷利歐家、貝曼沙家、奈辛家、喬柯爾家都曾娶過公主,這四個家族身上都擁有王家的血,到底誰最有資格實在難有定論。甚至有流言說,王后是用了甚麼法子故意不生孩子,目的就是想引發這場王位爭奪戰,令克雷利歐家族代替伊斯佩爾成為新的王家。在這種惡意傳聞的漩渦之中,瑪格達是絕對不能向世人示弱。
「王兄說,狼徽衛士已經在調查,到底是誰放出這些流言。」在德瑞勒的王城中,貝爾德向妮絲道。
所謂的狼徽衛士,就是直屬國王的衛隊。當蘭狄斯繼承王位之時,亦繼承了其父的這支部隊。
妮絲想知道到底是誰這麼壞心,想要陷害無辜的瑪格達,於是就問:「那麼有線索了嗎?」
貝爾德在她邊耳壓低聲音道:「沒有實質證據,但很可能是塔蘭伯爵,他的手下近來頻頻在民間出現。」
「塔蘭……可他其餘幾個對手都是公爵,若是爭起來勝算應該是最小的吧。」妮絲並不喜歡這種勢利分析,但這確是事實。
貝爾德笑笑:「因此必需用骯髒手段呢,若是能夠成功把克雷利歐拉下馬,之後就會對利華斯以及蘭丁頓出手了。」
妮絲有點擔心瑪格達,不過她亦相信蘭狄斯會好好保護她。若果流言是以煽動國王打壓克雷利歐家為目的,那麼陰謀其實可以說是已經失敗。不過王家若真的不幸沒人了,克雷利歐家沒了這層庇護,也就只可以靠自己。相比起來,妮絲的娘家——艾爾撒家,此時的處境就簡單得多。雖然她也是嫁了給王家但又沒孩子的女人,但並沒有受到特別大的中傷。
妮絲嘆了口氣:「對不起,要是我有早早生個兒子,就不會有這麼多麻煩。」
貝爾德攬過妮絲的肩,臉上一派從容:「不是你的錯,我生在王家,早就預料到要經歷這類的事。」
妮絲心想,這個「早就」到底是有多早?明明貝爾德也才二十一歲而已。而數年後,妮絲父親艾德嘉.艾爾撒逝世,她的長兄傑尼特成為新的萊奧基特公爵。不過兄長和她一向往來不多,對妮絲的生活似是沒有甚麼實質影響。而在同一年,瑪格達終於生下了王子,取名里奧斯,之前不利於她的流言不攻自破。妮絲有跟隨丈夫去看望國王一家,小王子那淡金色的直髮、湛藍的眼睛,和他父王完全一樣。國王極之疼愛這小寶寶,總是把他抱在懷中呵著,令瑪格達都抱怨說這會把孩子寵壞,國王才依依不捨地把他放回搖籃中。妮絲的羨慕之情大概是不自覺地掛到臉上了,於是貝爾德安慰似地把手放在她的肩上。不過好些年後,妮絲亦終於如願以償了,她生下了一個女兒——史瑞莎,並在又一個四年之後生下了次女莉薇。反倒是瑪格達沒有再懷上第二次,就這樣專心地培育她的獨子,能教到他甚麼就盡量教,決心要讓他在將來成為一個堅強的國王。因此這孩子性格很嚴肅,像他母親,像克雷利歐家的人。蘭狄斯相比起來對兒子沒那麼嚴格,人比較愛笑愛嬉鬧,但他始終還是認同瑪格達的教養方式。
「因為我沒辦法保證自己能保護他多久,如果他能保護自己那是最好的。」蘭狄斯微笑著說出這傷感的話,接著又道:「不過當然,還有狼徽衛士在。」
妮絲知道當時狼徽衛士的大隊長叫皮耶.伊路茲,是個和國王差不多年紀的男人,他除了此職還身兼小王子的劍術老師。據貝爾德說,外面的人總以為狼徽衛士只是國王的護衛,但其實他們更像是探子和打手,而他們的領袖則是國王的心腹兼智囊。他們都是平民出身,由國王拉拔上來,一批沒有世襲、沒有爵位、沒有采邑、沒有權益、沒有名望的部下。妮絲覺得他們是一班很不可思議的人,和貴族比較起來簡直像是不同的生物,按照著不同的法則卻在同一個世界生存著。如果說,國王要奪去某個貴族的利益,那個貴族必然會馬上造反,然而這群人卻像苦行僧似地甚麼都可以不要。甚至——包括性命。
回想起來,由小王子出生直至他十二歲之前,都是個和平的時代。王家的血統危機得到舒緩,貴族的陰謀暫時平息,國內也沒有特別大規模的天災。在和樂的日子中,妮絲、瑪格達等人,不經不覺已經三十多歲。當年的女孩子們,均已跟隨著丈夫,有各自不同的生活方式。瑪格達盡忠王后的職守,妮絲在費沙當賢妻良母,莫妮卡帶著孩子幫從軍的丈夫管理莊園,凱瑟琳婚後亦生下了三子一女。嫁了人後始終是要以夫家為重,因此已很少像以前那樣,在德瑞勒的宴會中頻頻聚頭。不過若是遇上了,交談起來還是像以前一樣熱絡。不過很難湊齊四個人就是了,往往不是四缺二就是四缺一。其中以莫妮卡最少出現,因為她住得離王都最遠。反而是丈夫卡薩.瓦雷,拉布爾伯爵,會因為軍務而回德瑞勒見國王。尤其是,在小王子十二歲生辰後的那年,鄰國普利奴斯向我國宣戰,王都和軍隊的聯絡就更是頻繁。
戰爭開始了,似乎是件全國性的大事,但事實上妮絲的生活並沒有甚麼變化。由於戰事都只發生在邊境,腹地依然安全。貝爾德有受國王之託,前往境慰問軍隊和了解戰況,但並不親身上陣,因此妮絲也不用太擔心他。然而戰爭持續了兩年之後,某天,妮絲收到了這樣的消息——國王駕崩了。妮絲當下簡直無法致信,蘭狄斯才四十歲而已,為何竟會這麼早死?她問那來自王都的使者,使者就回應說國王是在半夜猝死的。貝爾德由頭到尾鐵青著臉,待使者離開後就坐到扶手椅上,埋首妻子的懷中默默垂淚。然後在那天晚上,他捲縮在她的被窩中,妮絲用手輕拍著他的背,就像哄小寶寶似地。
正以為他睡著了之時,他忽然用細微的聲線向她說:「妮絲,我告訴你啊。」
睡房裡一片漆黑,她看不到他的表情:「甚麼?」
「其實我有喜歡過瑪格。」貝爾德說。
妮絲停下她的手,等著丈夫說下去。
「不過是小時候的事了,九歲的時候,在德瑞勒,有次我和王兄偷偷摸進克雷利歐家去玩……那就是我們第一次見到瑪格——穿著漂亮白裙的瑪格。」貝爾德說。
妮絲嘆了口氣:「你果然是認同她長得很漂亮的吧。」接著她感覺到他在她胸前點頭。
然後他又道:「那時候我和王兄都覺得她是世上最美的女孩子,不過不久之後,她就回克雷利歐家的莊園去了。我於是和王兄打賭,待她回來後,看看我們之中到底誰可以得到她的芳心。」
原來是有過這樣的往事——妮絲心想。
貝爾德繼續道:「我們一等就是兩年,從父王那兒得到她來了德瑞勒的消息,於是我們就各拿一束花,跑去她家想看看她會選擇接受誰的贈禮。」
「結果呢?她接受了蘭狄斯那束?」妮絲覺得這是個合理猜測。
貝爾德卻忽然哧地笑了:「我們再次摸進她家,卻撞上她剛練完劍,身穿著男裝。然後我就馬上將我那束花塞給王兄,並用力把他推了出去。」
妮絲大感錯愕:「為甚麼啊?」
貝爾德用臉在她胸前猛蹭:「那瞬間我對她的幻想完全粉碎啦!我才不要美少年當我的另一半!」
妮絲忍不住笑了:「你竟然介意這種事。」
「我喜歡溫柔可愛軟綿綿的女孩子啊,而她根本是一塊鐵板!不過王兄卻若無其事、笑咪咪的將雙份的花給了瑪格……」貝爾德說到這裡又開始抽鼻子,大概是很想念兒時和王兄一起胡鬧的日子。
妮絲撫著他的頭,又摸索著,用手幫他拭掉那黑暗中看不見的淚水。
第二天,他們就帶同兩個女兒,一起出發到王都,在抵達之後和瑪格達見了面。她看起來有稍微點憔悴,就稍微有點,雖然丈夫死了,但她還是保持著冷靜的態度。她說,國王駕崩,王子卻才十四歲,戰爭又依然持續著,這時候她必須出來支撐大局。幸好她有她大弟——史威斯.克雷利歐,克利馬林公爵支持,他的一子一女都和蘭丁頓公爵家有婚約,而伊恩.貝曼沙,利華茲公爵又是她妹夫,因此蘭丁頓和利華茲大概不會在這時候,有甚麼不利於王家和克雷利歐的圖謀。
絲妮聽了就道:「在少女時代,總有點看不起政治聯姻,到長大之後卻發覺其實真的很有用。」
坐在她身邊的貝爾德掛上無可奈何的笑,又聳了聳肩。
瑪格達則點了頭:「我也是一樣的想法,不過王家人丁單薄,始終還是令人不放心。」她輕拍絲絲的手背:「現在仍能努力的,就只有你和貝爾德了。」
貝爾德不安地挪了挪身子,看來他對生出男丁的這件事沒甚麼信心。
瑪格達見他這樣,就向他笑笑:「當然,過些時候我也會替里奧斯選個對象。」
雖然才剛剛說過政治聯姻有用,但妮絲還是想問:「他有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嗎?」
瑪格達說:「大概還沒有,他就一直待在大人堆中,沒怎和同齡的孩子相處過。本來今年也要開始出席社交場合的了,沒想到第一次參與的卻竟然是父王的葬禮。」
可憐的孩子——妮絲心想,相比起來她兩個女兒大概幸福很多。不過她倆年紀尚小,一個六歲一個兩歲,將來會怎樣還是難料。就希望她們可以健康長大,然後嫁個好對象,組織一個大家庭。
接著他們又聊起年輕時的舊事,貝爾德又提起兒時送花的那件事,瑪格達回應說,她那時還懷疑蘭狄斯是不是神經有問題,心想到底應該揍他一頓還是拔足逃跑,結果這時她父親出來打圓場,告訴她這位是王子你不可以對他動粗云云,不過蘭狄斯神經病的形象還是在她心中怎麼都洗不掉。貝爾德和妮絲都忍不住笑了,瑪格達自己也笑出眼淚來。
他們就這樣在城堡待了幾天,然後參加了國王的葬體。在葬體上他們見到里奧斯王子,他那比成年人矮但又比同齡人高的身影,挺立在狼徽衛士之間。其側面很像年少時的蘭狄斯,也很像貝爾德,全程很堅強地沒有流過一滴淚、沒揉過一下眼,反而令妮絲看了心疼。而在不久之後,這孩子就會成為國王,要肩負起國家這個重擔。不過幸好他還有母后,有克利馬林,有利華茲和蘭丁頓,有狼徽衛士,還有王叔,她希望他知道他並不是孤身一人。
葬體完結之後,貴族、官員們各自散去。這時妮絲遇到了她大哥——傑尼德.艾爾撒,萊奧基特公爵,他說很久沒和妹妹相聚,就邀請他們一家到他落腳的地方做客。貝爾德答允了,然後一行人就騎著馬,由傑尼德和他的待衛帶路,向城裡走去,而貝爾德的侍衛則跟在後面。妮絲問她大哥,他在北面城郊不是有楝房子嗎?怎麼向城裡去。他回應說,房子正在整修,因此王后借了東北的舊堡給他暫住。妮絲知道舊堡,那是比現在王家所住的城堡歷史更悠舊的一個堡,因為新堡的落成、王家的遷出,而改變成軍事用途。貝爾德聽了傑尼德的回應,就說王后怎麼不讓你們住王宮?傑尼德唉的叫了一聲,苦笑道:「確是遇著些麻煩呢,抵達之後才告訴你們吧,騎著馬說話不方便。」
於是他們跟著他來到了舊堡門前,這時,貝爾德勒停了馬匹:「等等,拉布爾伯爵也在這裡?」
卡薩.瓦雷,亦即妮絲的朋友——莫妮卡的丈夫。
騎在馬上的傑尼德回過頭來,不明所以地揚了揚眉。
貝爾德用下巴比了比守在堡外的衛兵:「那是拉布爾伯爵的人,我認得,他們怎麼會在這裡?這兒不是應該由王家衛兵隊守的嗎?」
妮絲知道貝爾德這麼問一定有問題,一陣不安自心中冒起。
傑尼德說:「拉布爾伯爵也來了參加葬體啊。」
「你說謊,我在葬禮沒見到他。」貝爾德的臉色越來越暗沉了。
傑尼德向他笑笑:「好吧,我承認我在說謊,不過現在,請你們一家乖乖進入城堡。」
這時,一排槍口自城堡的箭眼伸出——向著妮絲一家以及他們的侍衛們。她頓時繃緊了心臟,回頭望望由侍衛抱著的兩個女兒,而其餘的侍衛已手放劍柄之上。
傑尼德「唉唉」叫了兩聲:「可別亂動啊,你們一拔劍,我的人就會開槍,你們是要親王一家死在這裡嗎?」
在這樣的威脅下,侍衛無法動彈。
「作反了,艾爾撒!」貝爾德咬牙切齒。
妮絲心裡不好受,艾爾撒——這是她原本的姓氏,但她大哥現在的確是造反了。她問他:「你到底想怎樣?竟然用槍指著自己的妹妹和妹夫?」
「我也覺得很抱歉,但沒辦法。」傑尼德用食指向地面一指:「你們現在給我下馬,別以為可以逃走。」
貝爾德呸了一聲,心不甘情不願的下了馬,妮絲也跟著照做。接著傑尼德又叫他們自己抱著女兒,然後又要侍衛交出配劍,他們在火槍的威脅下只好照做了。然後一行人就被押進城堡中,穿過窄門、院子、走廊、樓梯……妮絲一家的侍衛被關在一個房間中,然後一家四口又被帶著走了一段路,被指令進入另一個房間。那房間並不大,左右各有一張附圍帳的床,上面有厚厚的被舖,另外還有壁爐、小餐桌和椅子。窗子只有窄窄的一個,房間大部份地方都暗暗的,就只有一道光只那窄窗射進來。傑尼德沒有進入房中,在他們後面把門關上,然後是鎖門的聲音。門上有個鑲了鐵枝的小窗,傑尼德就待在那後面望著他們。
「如果你們和我好好合作,就會有更好的待遇。」他說。
抱著長女——史瑞莎的貝爾德悶哼一聲:「你用武力威脅我們來,我們還有甚麼好合作的?」
傑尼德抬起下巴:「有!當然有!你可以和我們一起推翻王后和王子,然後當上格拉西亞的國王!」
「你發甚麼瘋?」貝爾德走上前,惱火地起腳踢門:「沒事作甚麼反?讓里奧斯順順利利當國王不就好了?王兄也沒虧待過艾爾撒家吧,你幹嗎不乖乖的當你的公爵?」
傑尼德掛上鄙視的神情:「我就是厭惡被孤兒寡婦踩在頭上,那可恨的克雷利歐一族,是那女人——瑪格達毒殺了蘭狄斯陛下!」
妮絲終於也忍不住了:「你胡說甚麼?瑪格達怎會殺死自己的丈夫?」她懷中的小女兒開始嗚咽。
傑尼德隔小窗指著他們:「這是克雷利歐家的陰謀,只要陛下死了,王后就可以操控那孩子、操控這國家,讓這個國家成為克雷利歐的天下!這就是他們多代以來的野心!」
貝爾德怒道:「胡說八道!這是對王后的誣蔑!有野心的反而是你吧!甚麼毒殺只不過是你編出來的藉口!」
傑尼德揚揚眉:「隨你怎麼想,總之你人已經在我手上了,你將要成為我方的旗幟——打倒心腸惡毒的克雷利歐,扶立真正有資格繼承王位的費沙親王。」他哈哈兩聲:「這多動聽!」
在妮絲眼裡這個大哥很陌生,不過,傑尼德對於她可能從來都是這麼陌生。他長她七歲,從來不會和她玩、陪她聊天、他總是有自己的事要做。而到她開始懂事,要當大人了,和大哥似乎比較接近了,卻又馬上嫁入了王家。她從來沒機會去了解他,她在艾爾撒家只不過是名過客。
貝爾德問:「那拉布爾呢?他是個正直之人,怎可能會和你這種小人混在一起?」
「他相信我,因此要為先王復仇。」傑尼德狡黠地笑笑:「他這種正直的人真好。」
他真正意思大概是——他這種正直的人真好利用。妮絲相信一定是傑尼德以他的讒言,離間了拉布爾和王后。
「好了,親王殿下,由現在起你就是王后和王子的敵人,戰爭快要開始了。」 傑尼德說完後就轉身離去,卻又突然停下腳步,回頭道:「妮絲。」
妮絲望著他,猶疑著是否還應該叫他一聲「大哥」。
但傑尼德接受了她的沉默:「我告訴你,我恨王家——」他瞪了貝爾德一眼,卻上接這樣的一句:「也恨艾爾撒。」
妮絲心想那即是恨誰?恨自己,恨我,恨二哥還是……
傑尼德把目光移回妹妹的臉上:「我恨布利恩國王那高高在上的模樣,也恨我父親涎著臉、像狗似地跟在國王身邊的樣子。因此當父親說要將你嫁給那個人……」他用下巴比一比貝爾德:「我一點也不高興。對於我,那不是光榮,而是恥辱。」
妮絲忽然憶起二十年前,當父親和二哥都向她說著這婚配有多好時,大哥那暗沉的一張臉。
而此時的傑尼德笑著,但笑中帶著憎惡:「因此,別以為政治婚姻這種東西可以束縛到我,我不管別人給過我多少利益、多少恩惠,總之,當我想造反我就會去造反。在別人眼中這是忘恩負義……」他用拇指指著自己:「但對於我,這就是屬於我的、非常重要的意志。」
在那之後,妮絲一家就被關在那房間中生活。有士兵給他們送飯來,也有洗面擦身用的水和毛巾。天黑、天明,然後又天黑……過了兩天,傑尼德才和幾個侍衛一起再次出現,帶了手無寸鐵的貝爾德出去。到回來之後貝爾德就向妮絲說,那是為了讓士兵見見他,以示出師有名。並稱見到這兒——舊堡內有萊奧基特的侍衛,還有拉布爾的士兵,而本應駐在這兒的王家衛兵卻一個都見不到。舊堡若是被叛變者佔領的狀態,王后那邊不可能不知道。因為德瑞勒實在太狹小,兩堡近得可以互相瞭望,出了事根本不可能隱瞞。
「這麼說,戰爭……已經開始了嗎?」坐在床邊的妮絲問。
貝爾德站在著窄窗前,望著外面來來往往的士兵喃喃道:「是由誰人的第一滴血開始?」
他們根本不知道外面在發生甚麼事,從那窄窗所見到的東西有限,它對著舊堡的院子,被高牆圍著,在這兒連市街都望不到。偶爾會聽見附近有叱喝聲傳來,令他們以為戰鬥要在這兒展開,其後卻又甚麼也沒發生。又有時會聽見一下槍聲,似由遠處傳來,貝爾德往往屏息靜氣地等待著下一下槍聲,卻等不到,就道:「看來只是威嚇,還未真正開始。」
妮絲心裡盡是不安,以及各種思緒——大規模的軍事衝突何時會發生?現在城門是被哪方佔據著?兩方分別有多少援軍正在路上?雙方有沒有可能展開談判?瑪格達會以為是貝爾德領導著這場叛變嗎?利華茲和蘭丁頓有沒有好好保護王后和王子?抑或會選擇出賣克雷利歐以換取和平?德瑞勒——就這麼小,這麼擠迫的一個老城,卻有兩幫人在裡面困獸鬥,妮絲覺得這簡直瘋狂。如果真的開打了,那些狹窄的街道以及環城通道,一定馬上就被屍體填滿,疊出一個個人肉的山丘。若王家的士兵踏血攻進舊堡,會把這道鎖著門的撞破,然後把他們一家就地處決嗎?有時妮絲會見到貝爾德摸著自己的喉嚨,似是想著和她一樣的事情。
然後在一個晚上,她們一家正在睡覺。妮絲和小女兒睡在右邊的床上,而大女兒和父親一起睡在左邊。可忽然,開門聲把神經繃緊的他們驚醒了。妮絲想到是有人要刺殺他們——雖然想不出理由,但她的第一個想法就是這樣。她連忙抱起女兒向後縮,貝爾德也馬上從床上跳起來。這時,黑暗中傳來一把男人的聲音:「我是烏瑞爾,親王殿下。」
「烏瑞爾!」貝爾德壓低聲音叫道,然後向她說:「不用怕,是狼徽衛士,自己人。」
烏瑞爾說從黑暗走出來,來到那窄窄的那道月光下,妮絲見到那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,扛著一個不知是死了還是暈了的士兵。他把士兵輕輕放到地上,然後道:「親王果然是被抓來的,是王后和大隊長派我來救你們。」
妮絲頓時感動落淚,雖然被大哥背叛,但至少瑪格達沒放棄他們。
貝爾德問:「你是怎樣進來的?這兒應該四處都是士兵。」
「這兒有國王和狼徽衛士才知道的密道,但就只通到舊堡外的街上,無法直通王宮。」烏瑞爾指指門外面:「不過我沒餘裕救你的侍衛,這點很抱歉。」
妮絲心裡一沉。
接著烏瑞爾從腰間解出一把劍,交到貝爾德手上:「請你們跟著我,小心別發出聲音……孩子沒問題嗎?」
大女兒史瑞莎連忙掩著嘴表示不會出聲,妮絲輕拍著小女兒莉薇的背:「沒問題,她很乖。」雖然明明很怕她會忽然哭——她只不過是個兩歲的幼兒。
「那我們走吧,我在前面帶路。」烏瑞爾拔出腰間的另一把劍,然後轉身踏出走廊,從地上拿起一根蠟燭。就靠著這點小小的光芒,他們摸索著來到盡處的一個房間中。烏瑞爾在右邊的牆上敲著,按動了一個機關,然後一道狹窄的暗門便打開了。那裡面一片漆黑,猶如一個無底深潭,令妮絲不禁膽怯。但只要穿過這密道,他們就會重獲自由。
烏瑞爾提醒他們裡面有梯級,要用腳掌好好探過才踩下去,然後就率先走到密道之中。貝爾德牽著史瑞莎跟在他後面,最後是抱著莉薇的妮絲。他們一步、一步很小心地走下去,烏瑞爾告訴他們前面有彎位,然後會再有樓梯,接著是平路……這兒空氣污濁、潮濕、有重重的泥味,但妮絲忍耐著,跟著微光一直走……然後前面是向上的階梯,烏瑞爾說上了階梯後就是出口,他們於是努力又小心地攀上去,烏瑞爾又打開一道暗門,然後他們見到了德瑞勒的街道以及晈潔的月光。妮絲身心都在顫動,終於,他們走出了她大哥所安排的悲劇。他們來到街上,沿著牆向前走,向著王宮……可這時,馬蹄聲忽然響起,才一下子功夫,他們已被一隊十多人的人馬包圍,她見到烏瑞爾和貝爾德的臉頓時白了。
「親王殿下,請你回去。」其中一個四十歲上下的騎士開口道。
妮絲不認得這個人,但貝爾德認得:「拉布爾伯爵!你走開!不要阻我們的路!」
卡薩.瓦雷,拉布爾伯爵……這個人就是莫妮卡的丈夫、和傑尼德一起造反的人。
拉布爾騎在馬上,居高臨下的道:「你必須回去,你要成為我們新的國王。」
貝爾德走到烏瑞爾前面:「荒唐!你難道真的相信是王后毒殺了王兄?」
「是的,我信。」拉布爾一臉沉著。
貝爾德問:「你憑甚麼相信?」
拉布爾不答反問:「那你又憑甚麼不相信?」
「憑我對瑪格達的了解。」貝爾德昂首挻立,竟一點也不顯怯懦。
「那我是憑我對克雷利歐的了解。」拉布爾猶如扮演著鏡子。
貝爾德悶哼一聲:「這樣的話,我們沒甚麼好聊的了。」說完他就拔出烏瑞爾給他的劍,劍刃在月光下泛著銀光。
拉布爾也拔出他的劍,卻道:「放棄吧,你們兩個男人帶著一個女人、兩個小孩,是打不贏我們的。」
確是,妮絲數了一數,對方總共有十三個人。烏瑞爾擺好架式,似是準備拼死一戰。可這時貝爾德向後折回來,將劍尖指向……她——妮絲.艾爾撒,他的妻子。妮絲頓時僵住了,她不明白丈夫到底在幹甚麼。難道說,就連他也像她哥一樣恨著艾爾撒嗎?若真的是這樣,她還真的寧願一死。
「親王!你幹甚麼?」拉布爾變了臉色,烏瑞爾也以極其震驚的目光望著貝爾德。
貝爾德轉頭向著拉布爾:「如果你不放我們走,我就殺了她、我兩個孩子,還有我自己!」
拉布爾大喝道:「你瘋了!」
「我沒瘋!我知道你和萊奧基特需要我當你們的棋子、當你們的旗幟!因為我身上流著的是王家的血!除了里奧斯我就最有資格當國王!」貝爾德又用劍指向史瑞莎:「還有我女兒,她們也一樣!她們可以當女王!」他冷笑著,挑釁地晃晃劍身:「但若果我們都死了,你們怎麼辦?你們憑甚麼和里奧斯爭?你覺得沒了我們,誰會支持這場叛變?」
妮絲恍然大悟——只要他們一家犧牲,這場動亂就會結束。但她沒有這種勇氣、這種覺悟,也沒想到貝爾德竟然會有。他這個妻子懷中的愛哭鬼、王兄的跟屁蟲、被瑪格達一件男裝就嚇退的白痴、從俗地接受父王安排而娶了她的這個窩囊人……
拉布爾向前逼近,貝爾德的劍馬上抵上了的史瑞莎的脖子。妮絲不敢看下去,緊閉著眼睛,將臉埋到莉薇身上。然後她聽見了——
「你們走吧。」是拉布爾的聲音。
貝爾德說:「給我們三匹馬。」
妮絲睜開眼睛,見到拉布爾向部下打了個眼色,三個騎士就跳下馬,將馬拉到逃亡者身邊。貝爾德叫烏瑞爾先上馬,讓妮絲把莉薇交給他。然後扶妮絲騎上第二匹馬,而第三匹則他和史瑞莎共乘。拉布爾向部下作了個收隊的手勢,然後他們一行人就默不作聲向舊堡走去。妮絲從拉布爾逐漸遠去的背影中,竟見幾分悲涼。接著他們五人三馬,就向西面的王宮奔馳而去。
在那之後,他們一行人安全回到王宮。仍然為丈夫穿著喪服的王后馬上接見了他們,紅了眼眶,但還是強忍著沒讓眼淚流下。而在王后面前,貝爾德則回復了平日嬉皮笑臉的模樣,和拉布爾對峙時的銳氣和冷酷一掃而光。然後天一亮,王家的軍隊就攻擊了舊堡。拉布爾很快就投降了,而傑尼德守在堡內抵抗了一段時間,最後自刎而亡。而這時,妮絲和貝爾德才得克利馬林公爵口中得知,外面的人都以為拉布爾是叛變的領導者。貝爾德於是替他求情,說始作俑者其實是傑尼德.艾爾撒,拉布爾只是受到教唆。但瑪格達表示這已經不重要,反正他無論如何都必須死,無謂再在人民之間製造爭議。
就這樣,十四歲的里奧斯登基成為國王,三十八歲的瑪格達亦成為了太后。在典禮過後,卡薩.瓦雷,拉布爾伯爵被斬了首,傑尼德.艾爾撒,萊奧基特公爵的屍體被拖出來照斬,妮絲的二哥肯特因為亦有參與事件,下場亦是一樣,而被擒的所有兵員亦同樣處置,眾多的頭顱被插在德瑞勒的城牆上示眾。三個叛變發動者的兒女亦受到牽連,被判處以絞刑——當中包括才一歲的幼兒。妮絲和卡薩的妻子——莫妮卡請求瑪格達放過無辜的孩子一命,但瑪格達拒絕了,表示若不重罰就無法阻嚇叛變的心,保住他們幾個女人以及親王一家的性命已是賣了人情。看著她冷酷的表情,妮絲發現其實無論是貝爾德還是拉布爾,都沒有很全面地了解太后。貝爾德所見到的,就只是瑪格達和蘭狄斯相愛的一面,而拉布爾見到的則似乎只有克雷利歐的殘忍。只有這兩部份合併,那才是一個完整的瑪格達.克雷利歐。一個為了保護王家及克雷利歐,誓要將瓦雷和艾爾撒兩族從世上滅絕的女人。在國家這個棋盤上,她扮演著為愛而堅強的白王后,也扮演著為愛而殘酷的黑王后。
於是,莫妮卡的四個子女都死了。她回到娘家——奈辛家,在一年後就鬱鬱而終。而妮絲一家則回到了費沙,在太后派來的兵員保護下——又或是監視下,過著隠居式的生活。而貝爾德就像他王兄那樣並不長壽,在四十五歲時,他在散步的途中忽然猝死。然後在太后的意旨下,將遺體送回德瑞勒安葬。在他在生之時以及身死之後,世人對他的評價都不好。有些人始終認為他是和拉布爾一伙的叛變者,有人認為他是出賣了同伴的小人,有人認為他只是被太后踩在腳下的一個降將。不過妮絲曾見過他勇敢的一面,儘管,那是他向家人拔劍的時候。她敬愛他,也許只是妻子對丈夫一份蠢忠,被他的劍所指嚇的女兒也許永遠都不會原諒父親。但妮絲覺得,勇氣不一定取決於有沒有傾覆一個政權、有沒有拔劍和對手正面決鬥。亦可取決於敢不敢忠於自己的真心,去作一個艱難的抉擇,敢不敢承受世人的鄙視與責難,以及有沒有犧牲自己一家以保護所愛的人的覺悟。
以上,就是六十一歲的妮絲所記在心裡的往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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