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二.河心獅子

  他的內心曾有一隻獅子,又或者,現在仍然有一隻獅子。不過牠已失去那顆勇猛的心,徒留一個軀殼。但又可能是剛剛相反——牠只剩那顆心,而身軀早已衰竭。溺水的牠,用盡最後的力量爬上甲板,喘息。

     ※     ※

  派比.德克船長參加過朋友——佛蘭克那在首都舉辦的婚禮,然後在第二天的早上,讓同樣是賓客,亦是他朋友的艾諾森登上了他的單桅平底船,然後就鬆開纜繩,沿著格里斯河向南方進發。

  甲板上,倚著船舷的艾諾森說:「謝謝你送我這程。」

  派比鬍鬚下的臉掛起了笑容:「不客氣,反正順路。」

  艾諾森和派比都不是首都居民,而是海濱城市——凱恩的人。年青的艾諾森在那兒擁有一家古董店,而年紀比他長他一些,今年剛踏入三十一歲的派比,在那兒則好像沒有擁有甚麼,就只有幾個親人而已。他就總是待在他的船「河心獅子號」上,在悠悠長河上來來去去,不常回家。偶爾會惹來媽媽的抱怨,不過也習慣了。

  「男人嘛!男人都這樣!事業為重!」派比總是這樣回應她,然而,並沒有認為自己很有男子氣概。雖然留了一臉濃密的黑鬍子,又練得一身結實的肌肉,但這只不過是表面。

  船破開綠色的河水,平滑地前進。

  然後,艾諾森就說:「乘船比乘馬車舒服多了,我告訴過你嗎?我兒時都在馬車上生活。」

  派比回應道:「你說過很多次了——跟著一個遊商四處去,佛蘭克也在一起,旅途上就一直搖呀搖晃呀晃的……」

  艾諾森接著說下去:「那些該死的路,總是讓車輪一下高一下低。衰起來還卡在凹坑裡,要大家一起下來推車。」

  派比鼻子噴氣:「你明明就記得你說過。」

  「只是想試試你記不記得。」艾諾森說。

  派比抬高下巴:「你這個小心眼的娘娘腔!」

  艾諾森沒有反駁,就只是用手指拈著臉,微笑。

  和這位朋友相反,派比就不太喜歡向人提起自己的往事——因為覺得丟臉。

  記得小時候,他的夢想是當上遠洋貿易船的船員。原因是他家住碼頭附近,在外頭玩耍時,就總是見到各種奇異的貨物,從那些多桅大船上運下來。他見過關在大籠子裡的漂亮孔雀,見過連頭的老虎皮地毯,見過大到不可思議的象牙,甚至見過和格拉西亞人完全不同的、擁有棕色皮膚的外國人。

  他還會站在酒館的窗外,偷聽船員們的事蹟——如何駕著大船,去到見不到陸地的海洋中央;如何避開了危險的漩渦,又重回正確的航道;經過遙遠的群島,打敗了野蠻的海盜;去到目的地,然後帶著奇珍異寶回來。在派比幼小的心目中,男人就該這樣子——冒險犯難,然後衣錦榮歸。勇敢的人,是不會窩在工坊中低垂著頭敲敲打打,又或是面對著帳簿為一分幾毫而計較。

  於是在十五歲的那年,他不顧父母的反對,應募登上了名叫「美人魚號」的遠洋船。那條船很大,帆很多,複雜的繩索就像蜘蛛網般罩在桅杆周圍。它從凱恩起航後就順著風向東南偏南航行,熟練的船員一面說著黃色笑話一面操作著船隻,而初次出海的派比則負責清潔船艙,以及在廚房幫忙煮食,待在甲板上的機會並不多。

  有時,水手們會嘲笑他的笨拙——如浪打過來時站不穩,或是被晃動的門扉搧到臉。又有時,廚子會罵他削胡蘿蔔皮時不夠爽快,或是刀子磨得不夠利。但派比深信這些都終會過去,他會做得越來越好,得到大家承認,並正式成為大家中的一員。然而,之後發生的諸多事件,令他發現到自己是何等天真。

  「如果是在海上,就不會這麼平靜了。」在河心獅子號上的派比望著河面道。

  艾諾森回應道:「你說過。」

  雖然丟臉事他不想提,但男人嘛,總是有喝醉酒的時候。關於他少年時乘過過遠洋船出海的事,有次他在醉後告訴了艾諾森。就這麼一次而已,但他就這樣緊緊的記住了。

  艾諾森喃喃道:「敵國軍艦……」

  是的,美人魚號向東南進發,然後遇上了普利奴斯的軍艦。遠遠地,見到桅杆上的紅黑白十字旗。他們向美人魚號發射了一砲,由於距離尚遠,砲彈落在兩船之間的海中。

  還沒進入射程,不過追上來恐怕只是一下子的事——當時某個船員鐵青著臉這樣說。

  聽到那句話後,派比第一次想到「死」。如果被砲彈擊中,又或者軍艦貼上來,士兵舉著刀衝上甲板……派比低頭看看自己的手,那就只握著一把廚刀。

  「不過很幸運,軍艦最終沒有追來,由得我們跑了。」今時今日的派比說。

  艾諾森接著道:「然後是風暴。」

  是的,駛著駛著,船員就發現天色不對勁。在這季節,本應晴朗的天際卻出現了巨大的烏雲。

  船長說——雖然反常,但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影響,咬咬牙就過了。

  結果那片烏雲脅著勁風、豪雨、及閃電,美人魚號在夜晚的海浪上被拋高又拋低。主桅杆被雷擊中,斷了一截,夾帶著火舌落在甲板上,卻又馬上被淋熄。艙內貨物倒塌,有人被壓傷。好不容易,一船人才捱到天亮。

  派比嘆了口氣:「美人魚號繼續前進,但那個被壓傷的人必須截去重傷的左腳。」

  艾諾森替他接下去:「不過手術後第二天他就死了,屍體被丟到海裡。」

  是的,然後年輕的派比猛然發現,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生活。於是,當船抵達國外一個海港——錫比恩進行維修和補給時,派比表示不想繼續這旅程了。

  記得當時有人說——臨陣退縮的懦夫應該拿去餵鯊魚。

  派比覺得那人是認真的,如果當時是在海上,恐怕就會馬上實踐他的發言。

  但這時船長說——就由得他去吧!只不過是個孩子!

  然後就將派比交托給另一艘船——海鷗號的船長,海鷗號是條沿岸貿易的中型船,當時正要由那兒出發,打算回凱恩,在途中會再停兩站。就這樣,派比和美人魚號分別了。登上了海鷗號,折返。

  他知道自己很沒用,沒有膽量和大伙兒共渡患難、航向遠方。為了挽回自尊,他拒絕像個遇難者般披著毛毯、待在火爐前面、啃著別人施捨的麵包。他幹起在美人號上一樣的工作,但知道這並不是堅強,而只是想努力掩飾自己的失敗。

  「結果,我當上了海鷗號的船員。」派比望著首都的沿岸景色。

  艾諾森點點頭。

  派比記得,之後他跟著海鷗號回到了凱恩。沒想到怎麼解釋一切,就推開了自己的家門。父母見到他先是錯愕,緊接著就喜上眉梢,問——你不是跟美人魚號走了嗎?

  派比迴避過這個問題,回應道:「我現下在海鷗號工作。」

  他們聽了就鬆了口氣,大概是知道海鷗號是艘沿岸貿易船,最遠又只去到錫比恩,比起跑遠洋的安全很多。

  「我過得很好。」派比微笑著向家人說,但那是假話。

  海鷗號上的人都很好,之後派比跟隨著眾人再次出航。由凱恩去到貝加爾,由貝加爾去到哈諾斯,然後離開格拉西亞去到威登王國,接著是卡法……一路上並沒有甚麼不如意,但派比的內心無法承認這「很好」。本來,他應該乘著美人魚號,在無邊的海中央。而現在,他在近岸的航線上,運載著羊毛和火腿。

  「我在海鷗號上過了三年。」派比說時,平底船河心獅子號經過了首都的城塔,塔後的另一邊就是城郊。這裡的房子沒城內的高,但亂。但面對著不同的風光,艾諾森顯得興趣缺缺,只望著派比的臉問:「然後呢?」

  派比聳聳肩:「我沒告訴你嗎?」

  艾諾森說:「你那次說到火腿,接著就完全醉死了。」

  派比將雙手交疊在胸前:「可我為甚麼得繼續說下去呢?」

  艾諾森笑笑:「你將故事說完,泊岸後我就任你喝到吐,賬由我我付。」

  派比覺得化算——反正最丟人的都已經說了,其他的部份也沒甚麼好隱瞞的,於是就道:「好!一言為定!」

  派比待在海鷗號上的那段期間,美人魚號回過凱恩。他們帶來香料與珠寶,為自己換來財富與榮耀。在酒吧狂飲歡呼,猶如凱旋而歸的英雄。不久之後,美人魚號又再次出航,而海鷗號亦如常穿梭各地。派比在那條船上工作滿三年之後,向船長請了辭。原因,連他自己都不太清楚。或許是厭了……當時他是這麼覺得的。

  他離開海鷗號後登上四季號,那是艘往返凱恩和梅諾瑞普的船。梅諾瑞普是位於格里斯河河口的一個鎮——由於美人魚號和海鷗號那種大船只能停泊在凱恩這類深港,無法沿河上溯,於是就會在凱恩卸下貨物,由中型船載往梅諾瑞普,再在梅諾瑞普的碼頭將貨物轉到小型平底船上,再運往內陸城市。四季號就是這樣的一條中型船,在海港和河口中轉站間不停打轉。

  這時艾諾森說:「你始終是離不開船啊。」

  派比遞起手示意「等一下」,然後走到梯邊,用小鎚敲響了銅鈴,提醒船員是時候讓舵轉向了。然後他就回到艾諾森身邊,繼續他們的話題:「都是因為環境,待在那圈子中自自然然接觸到的都是船。而且……少年時的夢依然在我心中。」

  艾諾森「喔」了一聲。

  「雖然一開始我就失敗了,但兒時的夢想在我腦海中洗不掉。」派比用手指在頭邊打著圈:「在海鷗號上,低頭洗著甲板時,我會幻想那是美人魚號上的甲板。面對著廚房的爐火時,我會幻想這是美人魚號的爐火。」

  艾諾森點點頭,卻道:「這出乎我意料——我以為那會是你的陰影,一再轉換環境是為了沖淡那時的記憶。」

  派比瞄起眼,望著面前油頭粉臉的青年,不禁有點佩服。艾諾森猜對了,不過只是一半。一方面,派比想洗掉敗績,但另一方面,他始終心懷遠航的浪漫。這其實沒有矛盾,又或者是——當一個人離目標越遠,他對之的幻想就越是熾烈。就像追求不到的女人,看起來反而更具吸引力。

  派比「唉」了兩聲:「但我知道,我是不適合美人魚號那種生活的,我沒有打算再次挑戰怒海。」他用粗糙的手拍拍船舷:「我的獅子心在十五歲時就夭折了,但有時,我又覺得自己只剩那顆心活著。尤其是在夜晚,伸手不見五指的船艙中,我會有種錯覺——自己仍然只有十五歲。」

  艾諾森皺起了眉:「你在四季號上時……」

  派比知道朋友要問甚麼,就回應道:「十九歲吧?我沒記錯的話。」

  那時,他已不止負責洗地板,也不再在廚房工作。因為在海鷗號上有三年的經驗,他已懂得操作索具、張帆收帆、控舵、泊岸……是個正式的船員,甚至四季號上的老水都認為他年少有為。大家亦知道派比之前是在海鷗號上工作,亦即出過國,這在平輩、後輩眼中可是件威風事。

  艾諾森問:「那麼美人魚號的事呢?」

  派比搖搖頭:「他們不知道,我的羞家往事並沒有從美人魚號傳開來。那時我想——他們都是辦大事的人嘛!根本沒空記住我這種小嘍囉呢!」

  艾諾森說:「這種情況的話,被忘了反而好。」

  派比笑笑:「但我自己忘不掉,原諒不了自己當初的懦弱。」

  對於轉到四季號上這件事,派比的父母是支持的。因為由凱恩到梅諾瑞普的航程很短,他總是有機會回家吃個飯、睡個覺,和父母聊聊天、上個教堂。在海鷗號上時,他一去就往往一個月起跳。更別說美人魚號——根本有沒有命回來都是問題。

  「後來,美人魚號應該是沉了。」派比抬頭望向晴朗的天空,上面一片雲也沒有。

  艾諾森先是沉默,然後道:「在哪裡沉的?」

  派比說:「不知道。」

  某次,美人魚號出航後就一直沒有回來了。初時大家都認為,遠洋船遇上甚麼事故,旅程有所延誤是很平常的事,沒甚麼大不了的。派比亦是這麼想——當年美人魚號原本是不須要要停站錫比恩的,但因為遇上意料之外的風暴,才到那裡修理、補給,這麼走一趟當然多花了時間。然而,美人魚號今次真的就這樣沒有再回來。沒有人知道它何時、在哪裡發生了甚麼事。

  派比低頭嘆了口氣:「或許我當年決定離開美人魚號是對的。」

  艾諾森「嗯」的一聲:「不然你就葬身魚腹,不會站在我面前了。」

  可派比又挺起胸膛道:「但男子漢是不應該懼怕死亡的。」

  艾諾森利落的回應道:「這不現實。」

  派比望向他的朋友:「但我相信他們做到了。」

  想當年,船員面對軍艦和風暴時是那麼堅定,派比相信他們死時仍保持著驕傲。

  艾諾森沒和他爭辯,只問:「然後呢?」

  派比攤攤手:「這還能夠有甚麼後續?」

  艾諾森輕輕的踢派比一腳:「我不是問美人魚號,我問你。」

  派比拉拉臉上的鬍鬚:「我開始留鬚。」

  艾諾森皺起眉心:「誰問你這個?」

  「有關的!有關的!」派比珍愛的摸著臉上的卷曲黑毛:「美人魚號上的船員都有鬚,因為在嚴峻的環境下,沒有空每天刮光光。」

  艾諾森說:「所以你是在模仿他們嗎?」

  派比點點頭:「如同我的其他幻想、各種錯覺,我總是想更接近他們,但能做到的就只有這種程度。」

  艾諾森問:「你就不打算回到海鷗號上嗎?」

  派比搖搖頭:「那沒意思,只不過是沿岸貿易船而已。我不是看不起它,我知道自己沒這個資格。只是……無論如何,它都代替不了我心目中的美人魚。」

  美人魚號沉了,盛載著派比那觸不到的夢想,沉了。夢變得更像個夢,只存在於派比的心中。在夜深時份,二十歲出頭、一臉鬍子的派比依然是個十五歲的少年。他有顆勇猛的心,但轉個頭,在他踏出美人魚號的那一刻,他的心又死了。少年在派比的心裡活了無數次,又死了無數次。

  不久之後,「首都將要由北方的德瑞勒,遷到中部的卡普蘭」這件事傳了開來,為派比沉寂的日常帶來了一點生氣。坦白說,首都是哪個城市他並不在乎。但卡普蘭是格里斯河旁邊的一個地方,當那兒開始大興土木、人開始在那兒聚集時,梅諾瑞普的船運業亦隨之忙碌起來。

  酒館內,大家都談論著生意怎麼好,當首都正式遷到卡著蘭後,財源就更是會滾滾而來。而當眾人發著致富的夢時,圈中有一個人很不幸——羅德.奈克,某天他忽然心臟病發死了,留下了他的單桅平底船「蕩婦號」。

  派比知道這艘船——四季號上的貨物偶爾會送到蕩婦號上,然後再運輸到沿河城市——華恩、倫德斯又或是里斯。當然,梅諾瑞普的河運船可多著,蕩婦號就只是小小的其中之一而已。但有一點,大家都很記得,那就是「它是艘鬧鬼的船」。

  傳聞是這麼說的——蕩婦號上有一個女鬼,當夜深人靜時就會出現在船頭。抬起頭望著前方,像尊船首像似的。派比覺得這樣的描述一點也不恐怖,並認為只是某個無聊人的創作。但其他人卻很認真的對待這件事,以致羅德.奈克的兒子想賣出這艘船卻無人問津,一再減價。

  那個價實在低到令派比心癢癢的,覺得可一不可再。於是在衝動下,就用積蓄買下了這條船,送到船廠整修一翻。又辭掉四季號的工作,決定投身河運。不過在開始新生活之前,他還做了一件事——重新為這艘船起個名。

  聽到這裡,艾諾森問:「你討厭那個名?」

  派比用力點頭:「當然!不過你別以為我沒碰過女人。我只是認為船是應該被敬重的,『蕩婦號』這種名簡直是種侮辱。」

  雖然,這小船裝載不下偉大的夢想。甚至,只能在河上活動,在海上的話根本抵受不了一個稍大的浪。但它好歹是艘船,有結實的甲板,船尾處還蓋了個磚砌的爐灶。待在這船上面,摸著這桅杆、這繩索,派比又幻想起美人魚號。而鑽進黑暗的船艙裡後,十五歲的少年又回來了。

  派比自豪的哼了一聲:「我想了幾天,終於決定它要叫『河心獅子』!」

  艾諾森點點頭:「那就即是——我現下乘著的這條船了。」

  這時船已經遠離了城郊,河的兩旁出現了田地。

  派比用手輕柔地撫摸著船舷:「是的,就是這艘。我將名字報了給碼頭船務署,然後又告知圈中的各人。他們聽到這名字就大笑——」

  這聽起來未免太威武了——這是大家的評語,接著他們又道——不過在河心,就算是獅子也無法發威呢!倒不如叫「水瀨號」又或是「飛魚號」,給人的感覺還比較可靠。

  聽到人家這樣說,派比也開始後悔自己太過興奮,行勁就如同一個得到新玩具的幼稚男孩。但名字既已報上去,再者,他也不想這就低頭——他總是希望自己像個男子漢,像美人魚號船員般的男子漢,既然是男子漢就不可以被人笑幾句就改變主意。於是,他堅持自己的決定,縱使別人給他的船起了個別名——「溺水獅子」,又戲稱他「大鬍子派比.德克船長」,他依然為這條小船而自豪。

  艾諾森說:「都是些過份的人呢!」

  派比輕鬆的揚揚眉:「不過後來我都習慣了,就當是為大家帶來一點歡樂。」他吊高聲調:「 大鬍子派比.德克船長乘著溺水獅子來了!」接著攤攤手:「每次泊岸時,多得大家的『介紹』,現在沿河每個地方的大人和小孩都喜歡我。」

   艾諾森掛上溫和的笑:「很難想像你會變得開朗。」

  派比也跟著笑:「我也這麼認為。」

  之所以變了,原因或許是——他用心投入了這場小男孩扮演船長的遊戲。他買了船,給它起了名;僱了船工,叫他們大副和二副;每天指揮著船帆要轉幾度,船舵又要轉多少;又在每次出發時誇張地高呼著「起航」,並在狹窄的船長室內壁貼上海圖。夢想早已在大海遇難、失救,他所能做到的就只有駕著小船,在裡面沉溺於想像之中。

  打那之後,日子就沒怎樣改變了。那些年來,他離開了美人魚號,又離開了海鷗號,又離開了四季號,但在河心獅子號上一待就幾乎十年。以船為家,有時停泊在梅諾瑞普,有時停泊在華恩,又有時停在卡普蘭。偶爾會讓「大副」幫他顧船,然後自己回凱恩看望父母。

  而艾諾森及佛蘭克,就是在他家對面的酒館中與派比認識的。當時這兩個年輕古董商,正一面喝著酒,一面聊著年少時的馬車生活。然後派比覺得他們的對話有趣,就好奇的前來搭訕。並用姆指指著自己的胸口,自稱「德克船長」。至於喝醉酒、抖出了美人魚號的往事,就是之後的事了。

  「然後呢?」艾諾森又是這麼問。

  派比回應道:「沒了,真的沒了。」

  艾諾森指指船頭:「女鬼呢?你見過沒有?」

  派比搖搖頭:「沒見過,不過二副試過夢見船上有獅子。就在你指的那個位置,抬起頭望著前方,看起來像尊船首像。」

  艾諾森發出意議不明的「呵呵」聲。

  然後派比問:「你信不信船會有靈魂?」

  艾諾森挑起一條眉:「船的靈魂?因為前船主叫它『蕩婦』,於是船上有女鬼。而你叫它『河心獅子』,於是船上有獅子?」

  派比聳聳肩:「這樣的想像不是很有趣嗎?」

  「你真的很喜歡你的遊戲。」艾諾森說。

  派比苦笑著甩甩手:「只是沒有選擇。」



  之後,河心獅子號在里斯泊岸。艾諾森說要兌現他的承諾——讓派比喝到吐,賬由他付。但這家酒館的酒實在難喝至極,派比才灌上三份一杯就禁不住噴出來了。

  「你吐了。」艾諾森說,結果他就只付了這三份一杯的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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