柏高.羅禮士——維洛奇伯爵曾經送給艾路菲恩很多贈禮。由花束、金錢、服飾到貓兒,當然少不了珠寶,還有他倆現在身處的這棟房子。每次艾路菲恩都是落落大方地接受,媚笑著說聲謝謝,然後給他這個老主顧一個吻。然而這次例外,他拒絕了柏高,因為今次伯爵給他的是對戒中的其中一隻——鑲著祖母綠的金戒,那晶瑩剔透同時擁有複雜內涵的綠,就像艾路菲恩的眼睛。當在珠寶店看到這兩顆石後,柏高就無法按捺住用它們造一雙對戒的念頭。一隻給他自己,而另一隻應該戴在艾路菲恩的無名指上。然而他的意圖太過露骨,令對方不敢收下。
但柏高明白他的感受——兩個人相處了那麼多年,一直小心冀冀地從不將「愛」說出口,現在他卻忽然想抵觸這道界線。是因為年紀大了,心態也有所改變了吧。他四十七歲了,而艾路菲恩才二十九。後者雖然偶爾會酸酸的說自己老了、不及年輕小伙子漂亮了,但和柏高相比始終是有段距離。在柏高眼中他依然美麗而且風騷,就像是隻開屏的孔雀,以其華美的羽毛魅惑著眾生。要待艾路菲恩老到需要安全感、想要改變現狀、肯收下象徵著情愛與承諾的戒指,大概還得等上好些年。柏高於是將戒指放回盒子內——和另一隻一起,然後將盒蓋闔上,無聲地放到床頭櫃上。
「羅禮士大人。」坐在床邊的艾路菲恩垂著頭,不安地用食指頭勾著床單:「對不起,讓你掃興了。」
柏高用指背輕輕拭過對方的臉:「不要緊。」反正他可以等,大不了就等到死,然後將這對戒指當成留給他的遺產。他向艾路菲恩笑笑:「你先睡吧,我想消化一下晚餐。」然後坐到窗前的扶手椅上,繞起腳,面對著床舖。
艾路菲恩向他點點頭,然後站起來,褪下了外套,接著是襯衣、平底鞋、長襪、褲子……柏高就一直看著他,看他裸身站在前面遞起雙手解下項鍊、鬆開髮帶,讓金色的捲髮散披在肩上。接著就鑽進被窩中,捲縮著身子,用帶點哀愁的目光望著柏高。
柏高向他說:「乖,閉上眼睛好好睡。」
艾路菲恩在枕上點點頭,接著垂下了眼簾。
真是個柔順的好孩子,和他的初戀情人一點也不像。康斯坦……那個潑辣貨。
回想起來,那是十五歲時的事,那時他和父母、妹妹住在老家——南方的海濱城市凱恩。在同一城市定居的還有杜朗男爵家,而康斯坦就是那家人的么子。最初,柏高看上的並不是康斯坦,而是康斯坦的孖生姐姐——康斯坦絲。他喜歡她長得漂亮,就這樣,沒其他了。但對於情竇初開的少男而言,光是這點就足已令他相信自己戀愛了。然而康斯坦絲並不喜歡他,對他總是擺出冷淡的態度。後來有一次,在她家的宴會中,他問她是否有哪些地方惹她討厭了。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遍,然後說:「這我真不知從何說起呢!」接著就搖著扇子走開了。柏高被這句話完全擊沉,然而此時,康斯坦卻笑著向他招手。
柏高覺得這傢伙是想要奚落他,但礙於禮貌,他也不好意思對之視而不見,於是便向康斯坦走過去。而康斯坦則推開了落地窗,走到宴會廳外的中庭裡。柏高跟著他,康斯坦在角落處停步,在樓房的遮掩下這兒有點濕、有點暗。藤蔓自大土盆沿牆生長,直抵上方的陽台又垂下來,有如一掛墨綠色的簾子。在微微帶有草腥味的簾子下,康斯坦笑道:「我還真不明白你喜歡她甚麼,那麼不可一世的女人。」
柏高感到驚訝,因為聞說雙胞胎的感情都很好,但杜朗男爵家的這一對顯然不是。他回應說:「她是有點高傲,但始終是個有吸引力的女孩。」
「哪裡吸引?」康斯坦湊過來,用指頭點點自己的臉:「這裡?」
近距看著康斯坦,柏高忽然緊張了,因為他長得實在太像康斯坦絲。那尖細的臉兒、深藍色的眼睛、勾在耳後的褐色頭髮……
康斯坦似是看穿了他的感覺,得意地道:「既然長得一樣,不考慮一下我嗎?」
柏高的腦袋頓時被炸開了似的,他……這算是被同性勾引了嗎?不過這其實不算甚麼,最大的問題反而是——他發現自己並不覺得噁心,更有點受寵若驚。這一切大概在他臉上表露無遺,康斯坦抿嘴而笑,然後急急與他擦身而過,回到會場之中。這時柏高猛然想到,自己可能是被拿來開玩笑了,康斯坦馬上就要在姐姐面前說——「你看那個蠢貨,真是好欺負啊!」然而他所認為的事並沒有發生,他見到康斯坦向康斯坦絲吐舌,她一臉厭惡地縮開——猶如見到蟲子似地,然後康斯坦就扯高氣揚地離開了。
自那以後,柏高就沒再繼續追求康斯坦絲。一來,是因為她傷透了他的自尊。二來,是因為只要稍微離她近一丁點,康斯坦就會走過來擋在中間。他總是努力逗柏高說話,常有意無意地輕拂他的手背,又愛在他耳邊吐出溫暖的氣息,偶爾給他拋個媚眼。總之,康斯坦絲絕對不會做的,他就通通都做。但柏高並不認為康斯坦真的愛他,於是某天,在同一個地點——中庭的藤蔓簾子後,他繞起雙手向康斯坦道:「我知道你之所以接近我,只是為了惹怒康斯坦絲。」
康斯坦偏過臉去:「我才不是。」
柏高繼續道:「是她討厭我,因此你才故意和我好吧。」
康斯坦轉過頭來,瞪著他:「我都說了不是啊!」接著他貼上來,挽著柏高的手臂:「你要怎樣才信我?我真的喜歡你,柏高,我愛你,我真的好愛你。」
康斯坦將頭枕到他的肩上,又用楚楚可憐的眼神望他,令柏高不禁想馬上放軟心腸。雖然是個男的,但康斯坦熱情、感性,比他那冷酷的姐姐可親得多。然而正因對康斯坦動了心,柏高才覺得非得如此攤牌不可。他已經被康斯坦絲羞辱過一次,他可不想再被她弟弟傷第二次。如果萬一和他好上了,結果他卻給他一句「我其實只不過是耍你的」,柏高知道自己絕對受不起。然而他越是畏縮,康斯坦就越是勇往直前。他一臉堅定地伸出雙手,捧著柏高的臉,然後就忽然親了上去——嘴對著嘴。柏高頓時呆了,接著康斯坦問他:「這樣你信我了嗎?」
柏高不知道……不過或許可以確定,康斯坦真的可以接受男人。而他也是——他感到體內的情慾被這一吻引發出來,猶如洪水一般傾瀉。他鬆開了自我防衛的雙手,將康斯坦擁入懷中,然後張開嘴用力地吸吮他的嘴唇。康斯坦愉悅地呻吟著,接受這激烈的熱吻。他們四唇密合、舌頭交纏、唾液交流,過了好久好久才終於分開。
「康斯坦,我愛你。」那時他不假思索就說出這句話,而沒料到在將來,一個「愛」字會變得那麼難以面對、那麼難以說出口。就只知道在那之後,二人盡情地享用這份親密。他們一同出遊,在沒有其他人的海灘手牽著手散步,躲在巨岩後向對方訴說著甜言蜜語。又有時,柏高會帶康斯坦回家,向母親說是要一起溫習功課,但其實就鎖住房門在裡面親吻與互相慰藉。柏高相信自己愛他,真的,曾經相信過。
在十六歲時,柏高上了大學而康斯坦沒有,由那時起他倆的爭執就變得比較多。柏高想多花些時間在課業上,而康斯坦就想他多花時間陪他。每次幽會時,他都先得消掉康斯坦的一股悶氣,才能夠與之卿卿我我。是有點煩,但柏高並沒有想過要分手。他沉醉於康斯坦那挑逗的眼神、有點使壞的笑容,還有他纖細但火熱的臂彎。他倆就這樣相依、呷醋、親吻、吵嘴、擁抱、鬥氣……直至他們十七歲。然後,在父親的安排下,柏高和霍特伯爵的女兒卡莉拉訂了婚。
這件事由頭到尾是怎樣,柏高都很清楚,也沒有反對。他認識卡莉拉——在首都德瑞勒王宮的宴會上。二人並沒有特別交好,也沒有戀上,但門當戶對。身為伯爵家的獨子,他知道娶妻生子是他必須承擔的任務。曾經,他想過自己會娶康斯坦絲,但這個夢想破滅了。然後他和康斯坦好上,但康斯坦不可能和他結婚,兩個男人也不會生得出孩子。柏高知道他只可以選擇娶個合適的女人,然後瞞著她和康斯坦偷情。但康斯坦不接受這樣的發展,在得知了訂婚的消息後,他罵柏高負心漢、騙子、爛人,柏高沒辦法否認,只能默默承受。
「如果你愛我,那就和我私奔。」那時,康斯坦這麼向他說。
結果柏高只回了他一句:「對不起。」因為他沒勇氣背叛他的家族,而且他認為只要康斯坦肯忍耐,魚與熊掌就可兼得。
可康斯坦不肯,他想要柏高只屬於他一個。於是在羅禮士家招待霍特伯爵家的宴會上,他當著眾人的面——包括卡莉拉,打了柏高一巴掌,然後大聲說:「柏高愛的人是我!我不准他和女人結婚!」柏高記得那時,他身邊的卡莉拉臉都頓時綠了。杜朗男爵連忙走上來拉住康斯坦,而柏高的父親——維洛奇伯爵則喝問他的兒子:「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」
其實那時柏高大可以選擇否認一切,可以說這都是康斯坦的信口雌黃,然而他沒有。他知道自己已經傷害了康斯坦,若果再對之落井下石那他根本不配做人。但事情發展至此,他還能夠做甚麼呢?他就只能接受並面對父親的憤怒、母親的錯愕、卡莉拉的屈辱,還有霍特伯爵的鄙視,以及杜朗男爵的恐懼。然後就這樣,柏高和卡莉拉的婚事吹了。他被父親狠狠的訓了一頓,康斯坦亦如是,杜朗男爵甚至說要將他的么子送到修道院過一輩子。然而這件事未來得及落實,康斯坦就離家出走了。
在收到這消息後,柏高以為康斯坦一定會來找他——來傾訴他的愛意,然後央求他一起私奔。他覺得以康斯坦的性格,一定會是這樣。然而三天、五天過去,他都沒有出現。柏高擔心起來,到他們所有的幽會地點找過,但甚麼也沒尋得著。杜朗男爵家也有派人去找——整個凱恩城,到凱恩城外的各個小鎮、村落,但亦是連影兒也沒找著。康斯坦,柏高的初戀情人,就這樣從他的生命中消失。直至三十年後的今天,依然沒有在任何他所認識的人面前出現過。
當想到這裡,柏高.羅禮士的眼眶不禁濕了。他用尾指抹了一下眼睛,望望床上的艾路菲恩,心中五味紛陳。當年,他失去了康斯坦,但他十七歲後的日子並不會因此就變成一片空白。他的生活還得過,繁衍家族的責任亦依然在他肩上。當他向父親說,他對女人並不是不行,只是他同時也喜歡男人,羅禮士伯爵就頓時鬆了口氣。接著父親又說——對於康斯坦的失蹤,他也十分遺憾。杜朗男爵夫婦失去了么子一定很難過,因此他也不打算向那邊追究甚麼。 柏高感謝了父親的寬大心胸,雖然,沒有康斯坦在的杜朗男爵家要變成怎樣,柏高根本就不在乎。
打那之後,柏高平淡地渡過了他的十八歲,然後十九歲從大學畢業。又開始接觸家族生意——毛織業,以及海上貿易的投資。然後在他二十歲時,父親再次向他提起成家立室之事。柏高依舊是沒有拒絕,反正現在根本沒有人會出來阻止他。不過事情發展得並不順利,儘管羅禮士家很富有而且又是貴族,但沒有一戶人家接受伯爵的提親。原因似乎是,當年康斯坦和柏高的事被傳了開去,而散佈消息的應該就是霍特伯爵家。在那件事以後,霍特一直沒給過維洛奇伯爵家和杜朗男爵家好臉色。現在人人都認定柏高是個同性戀,誰又會肯嫁給他呢?
柏高覺得他可能是被康斯坦詛咒了,因為他說過「 我不准他和女人結婚」。不過若是要和男孩子一起,康斯坦是制止不了的吧?渡過了數年的孤單,柏高決定要破戒。只要他稍微放點聲氣,新交的損友們就給他介紹男孩子。他給那些男孩子們金錢和禮物,他們就陪他喝喝酒、親親嘴,然後開始脫衣服。他只是在嫖,而不是在戀愛,他知道自己配不起那祟高而美好的東西。他曾向康斯坦說過無數次「愛」,但結果卻辜負了他,他曉得自己的所謂「愛」都是空口白話。
柏高就只曉得攬著男孩子在他們身上取暖,喜歡和他們耳鬢廝磨,喜歡聽他們的甜言蜜語——「柏高少爺,還是你最好啊」,又或是「羅禮士先生,你送的手鍊我好喜歡」之類,卻怕聽到他們說「愛」。也許,他們以為主顧會喜歡聽這種話因此才說。又或許是,他們之中有人真的動了真情。不過無論如何,柏高就是不想碰這回事。他向自己及別人強調他只是在買春,愛情這種事太過深奧。尤怕別人給他純純的、沒有經驗的「小白兔」,因為這種小傢伙最容易陷入情網。若是得著一個這樣的小東西,他就總是先推給他的畫家友人——拉瑞.布隆,到果實成熟後才要回來,因此拉瑞有時會嘲諷他是個變態。
也許是的,柏高.羅禮士是個變態。以前那個被女孩從頭到腳地嫌棄的少年已經不存在,現在的他是個闊綽又時髦的花花公子,身邊除了漂亮男孩還有一堆有錢的公子哥兒和才華橫溢的藝術家。他一面名聲不好,另一方面卻在社交場合大受歡迎。人們誇讚他的衣著品味、恭賀他成就了某宗大生意、會請托他幫忙介紹某某雕塑名家,又或是出高價求他出讓一件舶來品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為甚麼,當他開始放縱自己時,別人卻開始喜歡他。也許,當康斯坦帶著他的愛離開後,就連社會也變得糜爛。在凱恩城這個容器中,財富與慾望正發酵出金色的甜酒。
而正當南方的這個港口興盛之時,北方的首都德瑞勒就出了事——他們的國王蘭狄斯駕崩,終年才四十歲,而將要繼位的里奧斯王子年僅十四。國內的貴族都急急忙忙直奔德瑞勒,參加國王的葬體,並準備見證新王登基這個歷史性的時刻。柏高和他父母——維洛奇伯爵夫婦,帶同他們的侍衛千里迢迢上都,勉強在葬禮前的一天到步。他們住進他們在城郊的小宅院,三個人都換上樸素的喪服。然後拜訪了母親的娘家——蘭丁頓公爵家,以及和嫁了給宮中紅人——克利馬林公爵的姑母見過面。姑母提到柏高已經二十五歲了,但還沒有結婚令她十分擔心,說會幫忙注意有沒有合適的姑娘云云。維洛奇伯爵雖即是姑母的兄長,但在公爵家的光環下就只得唯唯諾諾。
然後第二天,王都的所有貴族都出席了國王的葬禮。過程並沒有甚麼特別的,正常人都不會想在這種場合搞甚麼花樣。就只有兩件事令柏高特別去記住——一,他第一次見到里奧斯王子——未來的國王,就是在這個時候。二,在葬禮之後,拉布爾伯爵就在首都內發起了叛變。事件的詳細情況,現在的柏高.羅禮士並不想去回憶。只能說,他這個人對政治並不太感興趣,就只懂得賺錢和風花雪月。但當時就逼不得已,和幾個貴族子弟一起策馬北上亞里士蘭,為被困王都的王家和貴族們叫救兵。他這個伯爵,這輩子就只有那麼一下子真正像個貴族。
而這次叛變導致了很多人的死亡——只限叛黨那邊。為首作亂的拉布爾伯爵被斬首處決,其同黨萊奧基特公爵則是自刎而亡,他們的家眷亦被處斬,其中竟還包括稚兒。據父親所說,這是王子的母親——瑪格達.克雷利歐王后的的意思,她想要斬草除根、不留後患,好讓她兒子的王冠戴穩穩。不過她還是留了一些人的命——那些嫁到叛黨家的女人,因為她們都是貴族出身,像是蘭丁頓公爵家、利華茲公爵家……就連王后也不好動刀到動到她們頭上,於是就放了她們一馬。不過這些女人儘管留得了命,卻成為了寡婦,兒女也一個不剩地被殺死。然而這些不幸女人的其中一個——妮亞.史森威,卻打破了康斯坦的「詛咒」。
「如果你不嫌棄,請你和我結婚吧。」在叛變事件的半年後,柏高很唐突地被妮亞.史森威「求婚」了。
在德瑞勒的宮廷宴會中,空氣中仍似有血氣飄動,柏高沒想到會在這時候會有這種奇怪的事發生。他禁不住不顧禮儀,用尾指挖了挖自己的耳孔道:「抱歉,女士你剛才說甚麼?」
妮亞咬字清晰地重複一次說:「如果你不嫌棄,請你和我結婚吧。」
柏高無法再認為是自己聽錯。
妮亞不等他回應就繼續道:「我有聽說過你的事,你之所以一直沒有成婚……」
柏高馬上大聲清喉嚨——雖然已經可以說是半公開,不過關於他是同性戀這件事,在這種場合大聲說出來還是會很尷尬。
妮亞向他笑笑——神情完全不適合一個才剛喪夫喪兒的女人:「我想或許我和你都可以給對方一個方便。」
「這點我不是很懂。」柏高聳聳肩,四周打量了一下,見附近沒甚麼人才道:「我確是需要一個妻子,不過女士你認為你這時候會需要一個丈夫?」而且是一個喜歡男人的丈夫。
妮亞很爽快地回應說:「是的,我需要。你知道我先夫是甚麼人?」
柏高知道——叛臣萊奧基特公爵之子——巴雷.萊奧基特,他的首級不久前還被插在城牆上示眾,當想到這點他就想作嘔。他想回凱恩城,那有海風吹拂的老家。他點點頭:「知道,我實在替你感到遺憾。」
「而我想擺脫這個遺憾。」妮亞收起笑容,一臉嚴肅:「我不想掛著『亂臣遺屬』這個身份生活下去。這是對我的恥辱,也是對我娘家史森威伯爵家的恥辱。」
柏高遞遞托著酒杯的右手:「你不愛他?」暗如紅的酒晃動著。
「不愛。」妮亞沒有一點猶疑:「我和他之間不過是政治婚姻,然後他還給我這樣的一個爛攤子。」
柏高忽地想笑——其實這個女人實在不討喜,那樣硬繃繃地和先夫劃清界線,還真是冷酷。不過柏高欣賞這種率直果敢,又或者可以說,其實是羨慕。他垂下頭,用指節敲敲自己的腦門,然後瞄著她道:「不過有件事你非得搞清楚——外面的人對我有很大的誤解。」
妮亞遞手,表示「請說」。
柏高壓低聲音:「我對女人也是可以的。」
接著是一輪靜默——這個女人果然是以為和他結婚,就可以保持一段有名無實的婚姻關係。
柏高繼續說下去:「我不希望羅禮士家絕後,我會想要生孩子。」
妮亞滾動了一下眼珠,然後說:「好的,我可以。」
柏高感到有點意外,抬起了他的頭。
然後妮亞苦笑:「我又不是小姑娘,我生過,安索尼他……」然後她別過臉去,終於紅了眼眶。
他死了——因為是巴雷.萊奧基特的兒子,所以被處死了。妮亞看起來並不老,和柏高差不多,那孩子死時應該不會有多大。
妮亞抽了一下鼻子,掏出手帕抹了一下:「失禮了。」
「不用介意。」柏高真心覺得遺憾,他感受到她的悲苦。
就這樣,柏高在詢問過父親和姑母的意見後,就在社交季節完結之時,帶同這個寡婦回到凱恩,和她在教堂舉行了婚禮。在過程中,柏高多少有點希望康斯坦會出現,希望他會像當年那樣衝出來給他一把掌。然而他沒有,柏高順利地將婚戒戴到她的無名指上,又輕吻了她的臉頰。他倆開始共同生活,住在同一幢房子,睡在同一個房間。他讓她了解羅禮士家的事業,又與她一起出席生意伙伴和宮廷的宴會。而另一方面,他繼續和他的男孩子們鬼混,她知道而沒有表現出任何不滿。在一年後她生下了一個男孩,取名喬伊。兩年後,她再生下雙胞胎——兩個男孩。
而現在,喬伊已經十八歲了,柏高尚未替他定下結婚的對象。作為父親的他覺得時間還早,他自己就是二十五歲才遇到對的人。是的,他覺得妮亞.史森威是對的人。結了婚近二十年,他從來沒後悔過娶了她。他對她並沒有愛情,但他尊敬她,因為她敢於為自己的人生定方向。他向她道出過他的心聲,而她說,是因為曾經胡胡塗塗地踏上了錯誤的路,所以後來才學會了緊握船舵。
「船舵!你現在說起話來就像個凱恩人。」那時柏高這樣向她說,是因為無論史森威或是萊奧基特都是內陸人。
雙手抱著四歲長子的她笑笑:「我喜歡這裡,柏高,我覺得嫁過來後真的過得幸福。」然後親了一下孩子的額頭。
是的,幸福。雖然在生下雙胞胎後二人就不再行房,但他們都明白他倆是人生的戰友,而不是愛侶。肉體的歡愉在外面找就可以,他有他的男孩子們,而她就算在外面找個男人他也不會介意。可她沒這個意思,說覺得待在家庭中感覺很好,她想和孩子們共處並養育他們成材。然後她又道:「我的小安索尼,原本可有機會當國王呢。」
據她所說,在那場叛變中萊奧基特公爵綁架了先王的弟弟——費沙親王一家。他想要廢掉太子,擁立親王成為國王。並打算待自己的孫子——也就是妮亞的兒子安索尼長大後,就聚親王的女兒為妻。親王並沒有兒子,若他當了國王然後又死掉,安索尼要麼就會當上國王,要麼就是女王的丈夫。不過事情並不順利,費沙親王一家從公爵手上逃走了,然後叛黨就被軍隊撃敗,可憐的小安索尼因為大人的野心與狠辣而被絞死。
「小喬伊,母親不會讓你冒險的。」妮亞蹭著稚兒的的臉,孩子天真地「咯咯」笑了,伸手環抱母親的脖子。
然後柏高踱到她身後,將手輕放在她肩上:「我也不會讓你冒險的,妮亞。」
打後的日子很是平靜,雖然也可以說是發生了很多事——國王和凱吉斯伯爵家的女兒結婚了,而與鄰國普利奴斯的戰爭兩年後亦告結束,普利奴斯滅亡,被我國以及北方國家菲維拉瓜分。接著王家開始準備遷都——由北方的德瑞勒移到中部的卡普蘭。私人方面,因姑母的帶協,柏高在凱恩得到了一個維時五年的官職。其後父親因胃病過身,他因此得到父親留下的財產、業務,以及爵位。
這樣的各種各樣……不過柏高的生活並沒甚麼大變,依然是和損友一起胡鬧,互相介紹男孩子,左擁右抱的出席私人聚會。也喜歡藝術品,繪畫、雕塑、瓷器在他手上來來去去。後來又喜歡上戲劇,時常出入凱恩城的劇院。那裡的星辰劇團戲演得比較好,但題材比較苦悶,黃金船劇團的就歡樂得多。而且有一點很令柏高很注意,那就是黃金船的演員肯陪客,而艾路菲恩就是團長保斯金介紹給他的。
當時柏高並沒有特別注意這小傢伙——那時他十六歲,長得有點矮小。雖然臉蛋漂亮,但漂亮的男孩柏高可見得多。不過基於禮貌,還是在團長面前誇了他幾句。在劇院包廂中,柏高就只是吻過一下他的臉,然後第二天就將他塞了給畫家友人拉瑞,讓他當模特兒還有做那種事兒。艾路菲恩是柏高心目中的那種「小白兔」,雖然黃金船劇團就像個妓寨,但這孩子身子還清白。不過他倒是清楚自己討厭女人,就推掉了別位夫人的禮物,而讓團長介紹男人給他。
後來過了段日子,柏高再次拜訪拉瑞的家。當時拉瑞正在他的畫室,畫一把散落在茶几上的凋零玫瑰,幾片白花瓣落在紅色的地毯上。
「嗨!近來過得好嗎?」柏高徑自坐到扶手椅上,繞起腳道。
拉瑞不望他一眼,就只盯著他的畫布:「還不錯。」
柏高接著問:「那孩子你覺得怎樣?」
拉瑞舉起筆去比實物:「挺好。」
他這個人就是這樣,當專心畫畫時話就說得極其簡潔。不過這種回覆也不是沒用,「挺好」就即是沒問題。他之前也遇過手腳不乾淨、粗魯不文,又或是一天到晚開口要錢要禮物的孩子。這種孩子他們都打發掉就算了,沒有下文,他們雖然好色但沒飢不擇食到這種程度。
柏高笑笑,閉上眼開始打盹。和拉瑞已經認識了十年有多,他倆之間已不講究禮儀。然而拉瑞這時又道:「貼心的小傢伙,很順人意,令人禁不住想要疼愛。」
柏高猥褻地笑笑:「難得你會說這種話。」他一向覺得拉瑞待那些男孩就像對待物件,是用完就隨手丟一邊的那種惹人怨的類型。
拉瑞理解到柏高在表達甚麼,就道:「就算我把他晾在一邊不理,他也不會不高興,他可是自得其樂的呢。」
柏高不以為然地聳聳肩:「你始終還是死性不改。」比起男孩子,拉瑞還是更喜歡畫吧。
「他自己的心態才是重點啊,羅禮士,管我怎麼想又有甚麼用呢?」拉瑞湊近畫布,在上面描繪玫瑰的刺。
柏高懶得和他爭論,再下流的話題被拉瑞多說幾句,就會變得像哲學一般。
描著描著,拉瑞滿意地笑了:「嫌我對他不夠熱情,那你就自己去和他暖暖身啊。」
就這樣,柏高和艾路菲恩正式展開了關係。話說那時柏高已經三十四歲,黏膩在他身邊的艾路菲恩就像是隻小寵物。而且如拉瑞所言,他貼心、順人意,雖說出來賣的男孩為了錢都會討好主顧,但柏高發覺艾路菲恩和別人不同,他是真的樂在其中。這孩子從不央求禮物,就喜歡挽著他的手臂撒嬌、抬頭微啟雙唇等候他的吻,當柏高擁抱他他就開心地笑。這是天性淫蕩嗎?又好像不至於。就似是……一頭滿足於被主人撫摸,喉頭裡發出咕嚕聲的貓兒。是挺可愛的,不過柏高一直都不知道原來拉瑞對這類型的有好感。
他向拉瑞道出了這個想法,拉瑞就一面給畫布上的玫瑰上色一面道:「也算不上特別喜歡,但既然不會添麻煩的話,在身邊放放也不錯。」
艾路菲恩確是個不添麻煩的人,他很淡定,就算見到拉瑞和其他模特兒勾肩搭背也不會呷醋。就自己一個人在畫室一角待著,然後找個不起眼的時機溜到後院,自己聞聞花、看看鳥。反而是柏高會對這種情況看不過眼,就跟過去抱抱他、哄哄他——儘管這孩子根本沒有不高興。這孩子的形象就是這麼矛盾,一方面很親人,一方面又很冷漠很抽離。不像康斯坦,康斯坦會罵他、打他把掌、會離家出走,但艾路菲恩不會。康斯坦會說愛他,其他男孩子也會說愛他,就唯有艾路菲恩一次也沒說過。
其實這也好,自從康斯坦失蹤後柏高就不喜歡輕易言愛。他後悔自己對康斯坦信誓旦旦,卻又沒有去實踐。他以他的膚淺,欺騙並坑害了康斯坦,這件事是他人生中的一個污點。因此他不想再用這種態度對人,也不想別人用這種態度對他。而「愛」不出口的艾路菲恩,難道也明白這種感受嗎?明明就沒有向他提起過往事,拉瑞也發誓說沒透露過半點口風,但那孩子就仿佛了解似地,默默地避開了這言語與感情的陷阱。
聽過柏高的嘮嘮叨叨,拉瑞就皺眉道:「你想得太多了,這不過就巧合而已。剛好他也不喜歡玩示愛遊戲,很普通的一回事。」
「但我和他一起已經一年了,總覺得這樣怪怪的。」柏高咬著指頭,莫名不安。
拉瑞那幅白玫瑰的畫早已畫好,現在他正在畫毋忘我:「你犯賤啊,有人說愛你時你又嫌棄,到遇到不說的人你又鬧彆扭。」
柏高承認拉瑞說得很中肯,不過為何妮亞也沒說過愛他,他卻一點也不介懷?這說不通……他覺得自己體內,那少年時代的愛情遺毒想要發作。既已經用錢買下了艾路菲恩的身體,那為不順便買一買相戀的感覺?就算是……假貨也好。肉體早已墮落,為何就不肯讓靈魂也放肆一下?柏高覺得心好亂,始終還是沒有對艾路菲恩提出更多要求。就算他有了其他的主顧他也沒有干涉,雙方各自堅守著那條沒說口的的界線。
但在男孩子之中,柏高始終是最疼他。愛帶他出去在朋友面前炫耀,他長高了就讓裁縫給他重造所有的衣服。雖然覺得他演技不怎麼樣,但還是到劇院看他演出。在劇終之後送他一紮鮮花,又用馬車送他回那其實沒幾步遠的家。並接受他的挽留,在那滿是他送的禮物的睡房中過夜。偶爾和他一起去看望拉瑞,那段時期拉瑞正和他的小徒弟糾纏不清,老是被兩個客人訕笑得七竅生煙。就這樣,一年過去了,然後柏高收到了姑母和王家的來信。
在艾路菲恩的家中, 三樓睡房那一片凌亂的床舖上,柏高向挨在他身邊的艾路菲恩說:「我不久之後就要離開凱恩,到新都卡普蘭住。」
赤身露體的艾路菲恩聽了後瞪大了眼,表現出不可置信的神色。
柏高用雙手捧著對方的臉,讓他面對著自己:「那邊委派了官職給我,因此我非去不可。」
「要去多久?」艾路菲恩問。
柏高用姆指撫著艾路菲恩的臉頰:「不知道,沒有被嫌棄的話,可能就一直待下去呢。」
艾路菲恩不作聲,就握住他的雙手,推開。然後用床單裹著身子,轉身挪到床尾去。他不開心了,但柏高反倒歡喜。他跟到艾路菲恩身後,伸出雙臂擁著他:「要不要跟我去?」
艾路菲恩錯愕地回過頭來望他。
「拉瑞他也會一起去,卡普蘭那邊對藝術家可是求才若渴呢。到時我將你推薦給那邊的劇團,我們可以像現在一樣的生活。」柏高湊到他耳邊輕聲說:「怎樣?跟我去,好嗎?」
艾路菲恩用力點頭,然後向他送上一個又深又長的吻。
就這樣,柏高在卡普蘭開始了新的生活。他讓艾路菲恩加入了水仙湖劇團,又在劇院附近給他買了楝小宅院。後來又送了他一隻白色長毛貓,因為那隻貓是母的,艾路菲恩於是叫牠「小小姐」。他最愛在家中光著身子披上白床單,慵懶地伏在躺椅上,伸手撫弄地在上睡覺的貓兒。柏高最愛欣賞這個景象,覺得艾路菲恩越看就越是美艷,無論怎樣都不會生厭。他綠色的眼睛像寶石,而金色的捲髮比金線還閃耀,嘴唇比哪個人的都要柔軟,令柏高每次見了都不禁想吻。若果他的手指戴上戒指作為點綴,那就是一幅世上最完美的畫。
不過他拒絕了柏高的祖母綠指環,因為是那是一雙對戒中的其中一隻。儘管在卡普蘭已經生活了十年,還是沒決心突破界線嗎?不論是艾路菲恩還是柏高,後者肯去打造戒指,然而那個字還是不敢說出口。睡房內,艾路菲恩的身子平穩地微微起伏著。他睡著了,在柏高回顧他的人生時進入了夢鄉。柏高從扶手椅上站起來,小心冀冀地坐到床邊,然後用低到幾乎無人聽得見的聲音說——
「抱歉,我不知道這是否配得上叫『愛』,就只是慢慢沉溺下去,無法自拔,對不起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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