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九.通靈師

  真知聯盟第五分會的成員——比利.佛朗基,在這大半年間完全不敢接近這個城市——雅斯柏的中央廣場。原因是分會三十個成員中,有十九個因「違反教規、施行邪術、崇拜魔鬼」等罪名,在那兒被施以絞刑。本應身為死刑犯之一的他,卻不知怎地成了漏網之魚,沒有被城衛拘捕。幸運的他並沒有去跟著群眾去觀看行刑,也沒有能力去營救同伴,就只是躲在家裡直至一切結束。然後中央廣場就成了他心中的一個陰影——儘管明明沒去看,卻會夢見一個個熟悉的人被吊在那兒。

  記得蕾拉以前總是微笑著說:「菲利諾斯總是伴在我身邊,而且我遇到危險時他都會出手幫我。」

  然而蕾拉今次有被拯救嗎?沒有,她死了,菲利諾斯沒有來救她。據說在行刑之後,眾人的遺體被放在手推車上、送到城外、堆疊到柴枝上面、澆了油,最後由聖職者點起了火。在酒館內,比利聽著另一桌的酒客口沫橫飛地描述著這些情景,結果那晚他發了一場高燒。這場燒沒有燒死他,但蕾拉和其他人卻化為灰燼、永遠不會回來了。自那以後他就常常臥病在床,有時他會懷疑自己是不是中了冤魂的詛咒。是的,他們原本是伙伴。但在最重要的關頭,他就像菲利諾斯一樣就只會躲起來,他覺得自己是個該死的爛人。

  不過同樣是倖存者的分會副會長——麥克斯,這天來探他的病時,就這樣勸說他:「在那種情況下逞強去救人是沒用的,就只會無謂的賠上性命。」

  坐在床上的比利說:「不過我始終覺得自己很沒用,保護不到身邊的人。」

  然後站在旁邊的麥克斯就怒了:「難道說,在你心目中就連我也是個沒用的人嗎?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難道艾伯、布里安,還有史蒂芬,也都是背叛朋友的苟且偷生之徒嗎?」

  比利連忙回應道:「不!當然不!我並不希望你們送死!我深深慶幸你們都活了下來!」

  於是麥克斯又回復和顏悅色,輕輕地拍了比利的肩:「那你就別再說殘忍的話了。」

  比利向他笑笑,感謝他的安慰,並應承他會放下這件悲劇、堅強的活下去。

  於是在黃昏時份,換掉睡袍穿上正裝的他走出家門,去到那位於市西、已經空置了的分會會館門外,想向過去作一次訣別。

  他沒有內進,就只是對著門喃喃道:「對不起,蕾拉,我能做的就只有向你道別,還有這個……」他彎身將一束小白菊放在閘前的地上。

  這時,他視線邊緣出現了一雙腳。藍色的女裝布鞋,上面是同色的長裙裙擺,就在身邊正正的朝著他。這太突然,沒有腳步聲,就那樣瞬時出現……他敢打賭那絕對不是人——絕對不是。

  「蕾拉……?」他不敢動,就那樣彎著腰問。

  但那位女士沒有回答,然後藍裙就如幻影似的穿過了花束,以及比利的手,消失在大門上。



  這天,通靈師亞爾曼.孔德家裡接待了一位並不算很熟的客人——比利.佛朗基。和屋主人一樣,比利是真知聯盟第五分會的成員,亦同樣在搜捕事件中有幸得以存活。在那件事之後,亞爾曼就帶著助手——雪琳老遠跑到海港城市凱恩避禍,然後在一年後才再次回到雅斯柏的家。接著才過了幾天,比利就前來拜訪了。

  「比利,你還是消息靈通呢。」客廳內,亞爾曼繞著腳坐在扶手椅上。

  比利坐在他對面,一手摸著後腦一面聳著頭道:「才不是啦,只是早天剛巧在北門見到你乘著馬車回來。」

  亞爾曼以微笑作回應,接著道:「本來按照禮儀,我應向你說句『很高興得知你平安無事』,不過我其實早就知道你會沒事的了。」

  比利露出驚訝的表情。

  亞爾曼攤攤手:「你知道,我是個專門服務上流人士的通靈師,如果我惹上甚麼麻煩,他們少不免也會受到牽拖。因此他們當中就人有買通了教會中人,偷偷將分會名冊撕了兩頁。」

  可比利似乎並不是很理解前因後果:「你說我們會社的名冊在教會手中?」

  亞爾曼點點頭:「是的。」

  他人在凱恩時,曾和第六分會的人討論過這件事,有相當理據支持一切都是總會會長做的好事——他將會聯盟名冊交了給教會,並指控這是個異端組織,於是引發了之後的圍捕和處刑。但亞爾曼並不想惹事上身,只想淡化事件,所以就向比利撒謊道:「我不知道名冊為何會到了教會手中,但名冊裡我和雪琳的那頁有人幫忙撕了,因此我和她都沒被拘捕。」

  比利問:「那為甚麼連我也……」

  亞爾曼從衣袋中掏出兩頁紙遞給比利——那就是被撕的兩頁名冊。一頁上面寫著:

  A——

  艾伯.蘇諾比

  安德麗雅.泰勒

  亞爾曼.孔德

  B——

  比利.佛朗基

  布蘭.霍克

  布里安.維恩

  而另一頁就寫著:

  S——

  史蒂芬.伊利斯

  史派克.羅格

  雪琳.伊貝斯

  西蒙.凱格

  比利點點頭:「這樣我明白了,還真是多得你我們才得救了呢。」

  亞爾曼將紙頁摺起,塞回口袋:「不用謝了,我和你一樣都只是被救的罷了。」

  比利笑笑,然後低著頭保持沉默。亞爾曼也沒作聲,就只是等著,然後比利終於又開口了:「其實看望之餘……有件事我想拜託你。」

  亞爾曼皺了皺眉:「你就儘管說說,不過我不保證幫得上忙。」其實就「我會權衡過利害才決定幫不幫你」的意思,不過他不想說得太直白。

  比利抬起頭,一臉嚴肅的望著通靈師:「你能夠看得到鬼魂吧?」

  「可以這麼說。」亞爾曼依舊是不愛多作解釋。

  比利俯前身子:「那麼,我想你去看看蕾拉。」

  亞爾曼問:「我可以了解一下蕾拉是甚麼人嗎?」

  比利一臉失望的,身子往後靠:「你不記得嗎?蕾拉.迪米亞,和我們一樣都是分會的人。」

  亞爾曼感到滿尷尬的,他的確是記不起,因為他雖是分會成員,卻極少參與會社的活動。

  但比利卻幫他解圍了,他放下他的失望,笑了笑道:「這也怪不得你,你很少來會館,我想你倆到底有沒有遇過都成問題,不過她是我的好朋友。」

  亞爾曼感慨了一下——不幸的女人,因為名字起首字母不是A、B或是S,於是她死了。

  比利的眼裡流露出哀傷:「我之前去過會館,在會館遇到一個幽靈。可是因為我當時彎著身,所以就只看到她的腳尖和裙擺。」

  「你覺得那幽靈是蕾拉?」亞爾曼問。

  比利聳了聳肩:「我覺得像是……但又不肯定,因此想請你幫忙看看。」

  亞爾曼說:「這不是甚麼難事,但先聲明,我會以工作的心態的對待這件事。」

  比利凝視著亞爾曼的目光中,略帶點不解的意味。

  亞爾曼吐了口氣:「或許你會覺得我無情,但我和聯盟的關係實在不深。在凱恩我已將會社的信物——那條項鍊交了給那邊的會長,自那起我就當自己已經正式退出聯盟,從此與之再無關係了。」

  比利苦笑:「我明白的,在這種時勢明哲保身並沒有錯。」

  見比利這麼明理,亞爾曼的心腸都有點軟了,就道:「不過我可以打個折扣給你。」

  「謝謝。」比利說。



  於是那天傍晚,比利就和亞爾曼一起來到了會館外面。同行的還有一個十五歲上下的男孩子,人長得瘦瘦的,戴著白手套。亞爾曼說那是他的新助手——利耶,是在凱恩城僱的。比利向他打了招呼,然後就講述起自己常常發惡夢、發燒,又怎樣自責,然後副會長如何鼓勵他的事。

  亞爾曼聽了就訝異的道:「麥克斯他活著?」

  比利點頭:「是的,他也沒事,我和其餘的人都可以保證他不是鬼。」

  亞爾曼意義不明的「嗯」了一聲,又「啊」了一下,然後就跳過了這話題:「那麼,幽靈是穿過了這道門,到裡面去了嗎?」他伸手摸著會館大門:「利耶,你覺得怎樣。」

  利耶低聲回應說:「既然她進去了,那在裡面施術應該比較好?在外面搞我覺得實在太惹人注意。」

  「你說得沒錯。」亞爾曼稍稍用點力推,門就被打開了一條縫:「沒鎖。」

  比利說:「城衛有來搜過物證,大概搜完後就這樣丟著沒理。」

  「那我們也方便。」亞爾曼轉身往後望,然後就帶頭閃身進了會館裡面。

  比利和利耶跟了上去、將門掩上,廳堂裡幽暗、混亂,四周的櫃子都被打開,各種零碎雜物撒了一地。比利認得出桌子旁那一堆白色碎片,是蕾拉帶過來茶壺。他倆曾經在這兒一起喝著茶、吃著餅乾,聊著菲利諾斯的事……

  亞爾曼向利耶打了個手勢:「就從門這裡開始,盡量畫大一點。」

  利耶問:「可以用繩量著畫嗎?」

  「可以。」亞爾曼說完說走到右邊近牆處,然後向比利招了招手。比利走到他身邊,他就道:「我們就等著好了。」

  利耶用腳掃開地上的雜物,咕嚕著「塵好多」,然後從掛在肩的的大布袋中拿出了一束繩和一根白色粗粉筆。他用繩子由門口開始量了量,在地板上畫了個交叉,然後又在附近畫了一些記號。

  比利問:「這樣就可以見到鬼魂了嗎?」

  亞爾曼用低沉的聲音說:「我的做法是這樣。」    

  在陰暗的環境中,亞爾曼的黑髮看起來特別黑,白皙的臉看起來特別白,他那身只有黑和白的衣裝也是一樣,強烈的對比看起來很是詭異。受到氣氛影響,比利不敢再問甚麼了。就只是看著利耶跑來跑去,這裡畫個圈,那邊寫行字,最後繪成了一個圓陣。

  比利終究還是忍不住又說話了:「早該邀請你發表一下心得的。」

  會社中很多人都對神秘事物感興趣,不過麥克斯就不太喜歡這種風氣,說大家應該用理性去打破迷信,而不是成為它的信徒。記得蕾拉加入會社時他就非常反對,因為蕾拉說她身邊帶著一個鬼,名叫菲利諾斯……

  亞爾曼冷冷的回應,打斷了比利的回憶:「很抱歉,我不打算向人分享我的商業秘密。」

  比利先是感到尷尬,然後就開始想——亞爾曼似乎並不喜歡會社,那為何當初要加入呢?比利在記憶中翻尋著,想起帶引亞爾曼入會的是瑪麗莎——她是個老靈媒,在數年前已因肺炎過身。瑪麗莎一向和麥克斯關係很差,因此亞爾曼也一樣討厭麥克斯嗎?會寧願麥克斯被抓住然後被絞死嗎?比利越想就覺得越毛,心想自己是不是找錯人幫忙了。

  這時,亞爾曼拖來一把椅子,放到圓陣內近邊緣之處——朝著大門:「利耶,清一清上面的塵。」利耶依言掏出一塊布,將椅墊上的塵埃抹掉,接著亞爾曼向比利說:「請坐吧,我的客人。」

  比利戰戰競競的坐了上去,亞爾曼則站到他後面,雙手扶著椅背:「你就只需要等待。」然後開始呢喃著些甚麼,句子中好像夾雜著「蕾拉」這個名字。緊張的比利開始胡思亂想——如果我中途想去小便怎麼辦?麥克斯知道我搞這些會否生氣?利耶去了哪裡我看不見他……諸如此類。

  就這樣,在混亂的思緒中,他完全不曉得過了一分鐘、十分鐘,還是半小時……然後亞爾曼的呢喃停止了。來了——他說這話之時,一道藍影自大門冒出來……是蕾拉!這次不只見到鞋尖和裙擺,比利見到她整個人——那圓圓的臉,棕色的頭髮、小巧的身軀,無容置疑是蕾拉,猶如一個活人似的、實實在在的站在門前。有那麼一瞬間,比利覺得她復活了,但又馬上告訴自己——這不可能。

  這時亞爾曼湊到他耳邊說:「你看到了吧?我也看到了,這個人就是蕾拉嗎?」

  「蕾拉……」比利站了起來、向前踏了一步。

  而她也向他走來,卻只顧四處張望,似乎沒看到就在前面的老朋友。緊接著,又一個東西又自大門冒出來——深綠色的一股……難以形容的東西。如火場濃煙般湧出,卻沒有煙的質感。若說是影子,又顯得太過立體……

  比利的肩忽地被亞爾曼抓住:「別過去,她後面的東西很可疑。」

  蕾拉繼續向這邊走過來,而綠色的不明物體也緩緩跟在後面,猶如跟在獵物後面的野獸。比利擔心起蕾拉的安危……可這時他的身體被猛地一拉、往右跌了開去。他連忙穩住身子,接著就發現自己已不在圓陣之中,而蕾拉和「綠獸」亦不見了。

  「抱歉,事出意外,不得不中止了。」亞爾曼說。

  比利這才曉得原來是亞爾曼扯開了他,他伸手指向門口問:「你也看了嗎?她後面的……」

  亞爾曼接了下去:「綠色的詭異之物,我不知道那是甚麼,最安全的方法就是中止儀式。」

  這時,利耶從後面走來:「怎麼了,先生?是沒成功嗎?」他似是因沒身處陣中,所以甚麼也沒看見。

  亞爾曼向他說:「成功了,不過看到的比預期還多。」

  利耶眨著眼,一臉莫名其妙。

  比利慌張的向亞爾曼道:「這樣沒問題嗎?那東西跟著蕾拉!她會不會有危險?」

  亞爾曼說:「冷靜點,我可沒聽說過人死了後,還可以遇著甚麼危險。」

  比利覺得也是——人都死了,難道還可以再死一次嗎?不過世上不可思議的事很多,人所未知的領域還有的是,搞不好有甚麼怪物是會吃人類的靈魂,例如……魔鬼之類。

  比利道出了他的想法,又說:「我應該警告她注意後面的。」

  但亞爾曼說:「這個術式無法做到雙方溝通的效果,就只能讓你我看得見。」

  比利問:「那有別的方法可以讓我和她對話嗎?」

  亞爾曼先是瞪著他默默不語,然後才道:「你就不怕再見到那東西嗎?」

  「不要告訴我你怕!」焦急的比利已不想講禮儀。

  亞爾曼將雙手插入衣袋:「我只是想你再確認一下,是不是有這個必要。要是太過沉迷,通靈這回事可以說是沒有底的。」他掏出一個懷錶看了看:「而且也很晚了,再待下去就是伸手不見五指。」他向一臉困惑的少年招了招手:「利耶,抹掉法陣,準備走人。」

  「你……你這就算了啊?」比利叫道。

  亞爾曼將手指豎在唇前,「噓」了一聲道:「我也沒說從此撤手不管,總之,從長計議。」

  收拾好場地之後,三人離開了會館。此時夜幕已經降臨,亞爾曼說明天會前去比利府上,商討下一步該如何做。

  但比利就說:「不可以現在就談嗎?我怕擔擱了時間會對蕾拉不利。」

  亞爾曼沒他好氣,指著他道:「我得聲明,我是通靈師,又或者你可以叫我靈媒。我大不了就可以讓你和蕾拉說幾句話,請不要以為我會驅魔。」

  比利說:「那現在就讓我和她對話吧!我要警告她小心那個妖魔鬼怪!」

  亞爾曼將雙手疊在胸前:「不行,我一晚最多就施一個術。」

  比利尖聲問:「為甚麼?」

  「總之不行就不行,我不想解釋。」亞爾曼轉身就走。

  比利追上來:「拜託別這樣!天都黑了,除了你我還能到哪找個靈媒出來幫忙?」

  亞爾曼猛地轉身對著比利,用手指戳他的胸口,大吼道:「別給我胡來!總之你就馬上給我回家!有甚麼話明天再說!」

  比利驚慌的的遞起雙手作投降狀:「大家都是斯文人不要動粗。」

  「明天待在家等我!不準輕舉妄動!」亞爾曼惡狠狠的說。

  比利面都青了:「好……好……」

  亞爾曼接著就拉著利耶離開,比利沒有再跟上來。

  半小時後,他回到了自己的寓所。他叫利耶休息去,自己則回到睡房,摸黑換上睡衣,然後鑽進溫暖的被窩裡。這時床上的妻子——也就是曾經身為他助手的雪琳輕聲問他:「工作完成了嗎?」

  亞爾曼將她擁進懷裡,嘆氣道:「還沒完呢,明天還得出去一次。」

  「你好像很苦惱。」雪琳說。

  亞爾曼點點頭:「是的,事情出乎意料,比利那傢伙又很令人頭痛,我早就該和真知聯盟斷絕關係的。」

  雪琳將頭枕到他胸前:「對不起,都是因為我。」

  亞爾曼摸摸她的頭:「不是你的錯,只是他們太壞了。」

  亞爾曼之所以加入真知聯盟,並非出於自己的意願。大概在九年前,雪琳的父母因被壞人追捕,因此就將八歲的雪琳交了給亞爾曼照顧,然後就帶著另一個女兒繼續逃亡。而雪琳是個天生有通靈能力的孩子,當年尚年輕、人生經驗也不足的亞爾曼怕自己教養不好她,於是就向一個名叫瑪麗莎的老靈媒尋求意見。但瑪麗莎就提出一個條件,就是要他和雪琳加入第五分會。亞爾曼接受了這個交易,但實在不太喜歡分會的人。

  當時會內大致上就分兩幫人——「審視派」和「異能派」。審視派對神秘事物抱著質疑的態度,認為大多數靈異事件都是假的,想要打破假像挖出真相。而異能派則是一批擁有異能的人,如能夠通靈、讀心之類。這兩派待在同一個組織,必然就是爭執不斷。身為通靈師的亞爾曼本應站在異能派的一邊,但異能派人士又往往自視甚高,愛指稱別人是邪道而自己是正道,這點令亞爾曼厭惡不已。因此即使加入了這麼多年,他卻從來沒有融入過組織。

  而比利算是會社中最溫和的一個人——他身為審視派卻可以和大部份異能派的人和睦相處,因此亞爾曼並不討厭他。但「同是第五分會成員」這層關係,就是會令亞爾曼感到不舒暢。而現在,比利又因為「綠色異物」的關係而陣腳大亂。總之,一切都令人煩躁。不過亞爾曼雖怕麻煩,厭惡亂七八糟、糾纏不清的事,但也不是完全沒好奇心——

  他在黑暗中把玩著妻子的秀髮,問道:「雪琳,你有沒有見過鬼魂以外的……奇怪的東西。」

  「嗯?」她想了一會才道:「小時候有幽靈告訴我世上是有小精靈的,不過我不曾見過。」

  亞爾曼「喔」了一聲。

  雪琳問:「你是遇到了甚麼了嗎?」

  亞爾曼回應道:「是的,我見到一團綠色的……看起來完全不像人,也不像鬼的怪東西。」

  這次換雪琳發出「喔」的聲音,過了一會兒她又道:「那東西危險嗎?」

  亞爾曼聳聳肩:「不知道。」又或許,比起那個東西……比利更像是個可能引致爆炸的火種。要是他慌起來隨便找個人來幫忙,然後不小心洩漏了真知聯盟成員身份的話……那不止他本人,就連其他倖存者都可能會死。亞爾曼雖不喜歡那些傢伙,但不至於會想和他們一起玉石俱焚。不過說到副會長麥克斯……亞爾曼覺得背後一定有甚麼秘密。因為,「麥克斯」的起首字母不是A,不是B,也不是S,而是M。

  這時雪琳抱住了他的腰:「要事事小心。」

  「我會的。」亞爾曼說。



  第二天,比利在家中踱來踱去到中午,終於等到亞爾曼帶著助手來了。他將他倆帶到客廳,連忙問道:「我們就真的對那綠色怪物無可奈何嗎?」

  亞爾曼擅自坐到椅上,嘆了口氣道:「將它認定為怪物還太早,就見步行步吧,傍晚我們到會館降靈,到時或許會有新線索。」

  比利繼續踱步:「那現在我們可以幹甚麼?」

  亞爾曼說:「告訴我關於蕾拉的事吧,比利。不然我對她毫不了解,就算招了出來也很難溝通。而且降靈是有時間限制的,我不想浪費在無謂的寒暄上。」

  比利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,但一時之間也不知由何說起。說初次見面的情況?還是說之後的相處?或是最後一次的會面?各種回憶在他心裡打轉,令他幾乎落下淚水,但他還是逼自己冷靜下來道:「她……她說她身邊一直有個鬼。」

  亞爾曼眼睛一亮:「說下去!關鍵可能就是這個!」

  因為沒有事先準備過,比利說得有點混亂:「她剛加入時就這麼說的……之所以被引介入會也是因為這個鬼,會長他也對人鬼可以如何共同生活很感興趣……」

  亞爾曼問:「那個鬼的事你可以說說嗎?」

  比利來到亞爾曼對面,坐下來、想了想道:「蕾拉是這樣告訴我的——她自小體弱多病,時常困在家中。大概在她八歲時,『菲利諾斯』就來到了她身邊。」

  亞爾曼微微遞起手:「那個鬼名叫菲利諾斯?」

  比利捏著下巴想了想:「其實也不可以這樣說……蕾拉說那個鬼不會說話,因此也沒告訴過他叫甚麼名字,『菲利諾斯』是她為他挑選的稱呼。」

  亞爾曼點點頭:「我明白了,繼續。」

  比利說:「而她也沒能力看到菲利諾斯,因此我就曾經問過她——那你怎麼知道他的存在?她就說,他會將花送到她的枕邊,喝掉她為他而斟的茶,將快要熄滅的爐火點旺……無聲無息的,做了很多事。」

  亞爾曼皺了皺眉:「那就像是小女生的幻想。」

  比利完全明白亞爾曼的質疑,因為他以前也是這麼認為的。花,可能是家人悄悄送來的。茶,是自然蒸發掉的。爐火嘛……可能風一吹就旺了。所有的神奇,不過就只是寂寞女子的幻想。不過縱使如此,比利並沒有視她如騙子。反而時常抽空聽她說話,想化解她的孤單。漸漸地,在同情的土壤上,比利對她萌生起愛意。他認為要是自己對她展開追求,她的妄想病就會好起來。可是這時,他發現「菲利諾斯」是真的存在著——

  有天,比利和她在會館喝著茶。就只有他們兩個在,沒有其他人。當時二人之間的圓桌上就放著茶壺、茶杯、她的手帕,以及屬於比利的一本書。他們天南地北地聊著——關於他表哥結婚的事,街尾烘焙店的麵包有多好吃,還有他家來了一隻可愛的小貓……當話題告一段落,他猛然發現她的手帕已被折成一朵花。

  「她的手一直都放在膝上,沒碰過手帕,這點我絕對肯定。」比利一臉深沉的向亞爾曼說:「然後,更離奇的事發生在後頭。」

  亞爾曼很感興趣似的俯前了身子。

  比利就繼續道:「我心裡發毛,就直盯著手帕看。這時,我的書猛地飛了出去,撞到牆壁落在地上。」

  亞爾曼連連點頭:「這麼看來真的是有鬼跟在蕾拉身邊。」

  比利苦笑:「我覺得他是討厭我這個蕾拉的『準追求者』啦,之後我就去問瑪麗莎,蕾拉是否真的帶著一個鬼,她就說——如果沒有驗證過,我又怎會容許她加入?」

  亞爾曼問:「瑪麗莎看得到菲利諾斯嗎?」

  比利聳聳肩:「我不知道,當時會內人際關係鬧得很僵,我根本不敢多問她半句說話。」

  亞爾曼難得笑笑:「瑪麗莎看起來就像個可怕的老巫婆。」

  比利也跟著笑笑,可他其實覺得亞爾曼也有點恐怖:「而在那之後,我就放棄了追求蕾拉的想法,我不敢和一個來無影去無蹤的呷醋鬼鬥……真是很沒用。」

  亞爾曼問:「然後呢?」

  「然後嘛……蕾拉死了,在中央廣場和大家一起……」比利低下頭,緊握雙手:「我曾奢望著菲利諾斯會去救她,不過他沒有,蕾拉死了……」他抽泣起來,想忍住,但忍不住。

  在比利的模糊視線中,亞爾曼繞起了腳,抬頭望站在他身邊的利耶:「如果菲利諾斯就是那團綠色的東西……」

  利耶回應說:「我可從沒聽說過有鬼是長那樣子的。」

  比利心裡一沉,用帶著哭音的聲調道:「還是說,跟著蕾拉的根本從來不是鬼?」

  亞爾曼沒作聲,就只是將手肘擱在扶手上,指尖對指尖。又過了好久、好久才道:「可能。要是這樣你還想見蕾拉嗎?那東西……菲利諾斯很可能會和她一同出現,我可不知道他會對你幹甚麼。」

  比利想起那本飛出去的書——菲利諾斯顯然是對他懷有敵意,但他更擔心和怪物待在一起的蕾拉:「讓我見她,我只希望還來得及。」然後用手指抹掉臉上的淚。

  而亞爾曼就垂頭喪氣似的道:「好吧,我就再做你一次生意。」



  又是一個暗沉的傍晚,會館裡面,利耶忙碌地用粗粉筆繪著圓陣。不過這比上次的要複雜,亞爾曼不時會給他一些指點——先描這條線會比較容易,又或是在那邊可以先標一個記號。到畫得七七八八後,他就叫了比利過來道:「待會你見到蕾拉,有甚麼想說就把握時間說吧,不過我不建議你觸怒亡靈。」

  比利有點慌亂的點點頭:「可我們怎麼應付菲利諾斯?」

  亞爾曼聳聳肩:「自求多福吧。」的確是沒辦法,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菲利諾斯是甚麼東西。可是,亞爾曼這麼說亦有嚇嚇比利的意圖——要是他怕了,決定放棄和蕾拉對話,那一切就可以馬上結束。亞爾曼不介意賺少些錢,他最討厭的事情就是冒險。然而比利似乎沒打算作罷,就抿著嘴、垂頭望著利耶畫完最後一筆。

  利耶用戴著手套的擦了擦額頭:「完成了,先生你看看有沒有問題。」

  亞爾曼打量了一下地板:「很好。」伸手拍拍利耶的肩,然後叫他在法陣中央放銀盤,並在陣的邊緣點蠟燭。天色越來越暗,但會館中燃起一點點的明光。接著,亞爾曼就向比利說:「要開始了。」

  他閉上眼,唸著咒,呼喚著蕃拉的名字,想著比利告訴他的種種……然後他的前方,也就是銀盤那邊冒起了一股寒氣。他知道她來了,同時聽到了比利大抽一口氣的聲音。亞爾曼睜開眼,見到藍衣女子,不過她身後的綠色異物更加吸引他的注意。那東西旋轉著、翻騰著,比昨晚活躍得多。卻似乎沒意思撲上前來,就只是在蕾拉身後舞動。

  比利戰戰兢兢的低聲道:「蕾……蕾拉!」

  蕾拉的鬼魂驚訝地睜大了眼睛:「比利?這是甚麼一回事?你死了嗎?」

  這時亞爾曼插言道:「他沒死,只是請我幫忙召喚你的靈魂。蕾拉小姐,時間有限,你倆有話就請盡快說吧。」

  但蕾拉就只是沉默,而比利亦似因緊張而呆住了,亞爾曼於是代為詢問道:「蕾拉小姐,我可以請教你——身後的到底是甚麼嗎?」

  她的答案並不令人意外:「菲利諾斯,自小跟在我身邊的鬼。」

  亞爾曼說:「但他的形態看起來很不尋常,你肯定他是鬼?」

  綠色之物似是被惹怒了,開始用力扭動「身體」,但蕾拉回頭向它說:「不要這樣,乖!」菲利諾斯馬上平靜下來,還稍稍縮小了一點。

  亞爾曼覺得它簡直就像頭家犬,沒想像中那麼恐怖。

  接著蕾拉又說:「是甚麼並不重要,我只需要知道這是『他』就好。」

  這時,比利終於開口說話:「蕾拉……你覺得這樣好嗎?就算他是這樣的……」

  蕾拉點點頭:「是的,我過得很好,你不用擔心我。」還伸手摸了摸綠物,然後綠物就「伏」了下來,在她裙邊磨蹭。

  比利苦笑,呢喃道:「原來根本不是我以為的那樣……以為,我還有機會補償,以為還有機會救你一次。」他低下頭:「我明白了,其實就只是我的一廂情願。」

  亞爾曼也覺得自己很傻,本以為是遇到甚麼厲害的邪魔妖孽,但現在看起來根本不怎麼樣——就一頭被女鬼馴養了怪形寵物,之前完全是白怕一番。

  然後蕾拉就說:「比利,不用自責,我不會怪你沒來救我。」

  比利抬起頭:「你也不怪菲利諾斯沒救你嗎?」

  蕾拉側頭笑笑:「當初是有怨過一下,但死了之後我就明白到——自己以為很可怕、想要迴避的事,其實往往沒有那麼恐怖,於是我就放開了。」

  比利搖搖頭:「我不明白。」

  「我是指——死亡,還有死亡之後。」蕾拉說。

  比利問:「因此你不恨我,也不恨菲利諾斯,也不恨害死了你的那些人嗎?」

  蕾拉攤開雙手:「他們所做的,不過就是為我打開了一道門——一道通往新世界的門。」

  比利再次搖頭:「我不明白。」

  「終有一天你會明白的,比利。」蕾拉說完身影就開始變淡,菲利諾斯也是。

  亞爾曼知道這次接觸快要結束了,於是就提醒比利有話快說,但比利就只是繼續搖頭。接著,蕾拉和菲利諾斯就完全消失了。

  「結束了。」亞爾曼說。

  比利默默無語。

  亞爾曼再問:「這樣的結果你還滿意嗎?」

  比利落寞的聳聳肩:「我只知道她離我已經很遠了。」

  無論是肉體或心靈——亞爾曼很明白。身為通靈師,他和很多亡靈接觸過,知道人不會死了就消失。死亡並不是真正的死亡,但他終究還是無法說自己不害怕這件事。死後世界有太多的未知,而他所曉得的不過就皮毛而已。

  然後比利向他說:「謝謝你,既然她也那麼說,我也沒理由糾纏下去了。」

  亞爾曼頓時鬆了口氣。



  第二天,比利到亞爾最的家付清了款項,又留下來吃了頓飯,然後就離開了。利耶動手收拾桌上的餐具,而雪琳則蹦蹦跳的坐到壁爐前的扶手椅上:「所以——事情已經完結了嗎?」

  待在餐桌旁的亞爾曼回應道:「蕾拉的事是結束了,不過還有別的東西令我不太安樂。」

  雪琳問:「是甚麼呢?」

  「麥克斯。」亞爾曼將手交疊在胸前,望著檯布道:「我很奇怪他怎麼沒有死。」

  雪琳伏在扶手上,指指她的丈夫:「你這樣說好壞啊。」

  「搜捕隊是按照名冊去抓人的。」亞爾曼歪起來頭來:「因此你、我、比利……還有艾伯他們,都是因為A 和B,以及S 兩頁被撕走而生還。可麥克斯呢?」

  捧著一疊碟子的利耶插言道:「麥克斯起首字母是M啊。」

  亞爾曼點點頭:「M字頭的就只有他一個活了下來。」

  然後飯廳陷入了一片寂靜。

  過了好一會兒,利耶才又道:「他是被甚麼人大物罩住嗎?」

  「可能吧。」亞爾曼抬頭望向少年:「又或許罩住他的其實是……總會會長?如果他在將名冊交上去前先做了手腳——」

  雪琳說:「若果他倆是同謀的話,確是很令人不安。」

  亞爾曼咕嚕道:「早該和第五分會斷了關係的。」

  「這句話你說過一百次了。」雪琳用雙手托著臉:「要麼——我們再搬一次家?躲遠遠的別人就不好找我們麻煩了。」

  這時亞爾曼想起了蕾拉的話——

  「自己以為很可怕、想要迴避的事,其實往往沒有那麼恐怖。」

  不過亞爾曼始終想選擇保險,於是站起來嘆了口氣道:「好吧,想去甚麼地方?誰來給個主意?」

  利耶沒作聲,而雪琳則興致勃勃的舉手道:「卡普蘭!」

  亞爾曼踱過去敲了一下她的頭:「我就覺得你是想換新屋,於是順水推舟。」

  雪琳吐了吐舌,一副「穿崩了」的樣子。

  可亞爾曼笑了笑:「但我尊重太太的決定。」



  於是一個月後,比利再次來訪時,通靈師本人、妻子以及助手,已經不在雅斯柏這個城市裡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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