已經五十八歲的打金師傅——狄恩.貝諾,有時會覺得自己有點神經質。從很久以前開始,每當見到長著直金髮、淡藍色眼睛的男孩子時,他就會瞇起眼,想確認一下他是否長得像他外甥——蘭斯。但結果當然是徒勞無功,因為蘭斯失蹤時才歲半而已,誰又會曉得現已應是一個青年的他,長成了甚麼模樣?
也許,會像媽媽——亦即狄恩的妹妹史娜,濃密的眉毛下常常掛著百無聊賴的表情。又或許是爸爸——那個負心的男人,白晢的臉上總是掛著迷人的微笑。抑或是,蘭斯和他們兩個都像,卻又擁有著和父母完全不同的性格。沒有答案,除非他出現在他面前,告訴他:「我是你外甥。」不過,這樣的人從沒有出現過。狄恩明白,那只不過是種不切實際的奢望。
「傻子……」狄恩嘰咕著,從樓下的店面走到二樓,他的睡房就在這層。他打開門,見到裡一片幽暗——因為厚重的窗簾遮住了陽光。不過亦因為這樣,這個位於新都——卡普蘭的別緻房間,看起來就和舊都——德瑞勒的老家沒甚麼分別。床一樣是擺在左邊,衣櫃一樣是放在右邊,一張扶手椅突兀地斜放在正中心,而底下是一張地毯。而那個被遺棄了的遙遠家園,記載著他們一家三口的故事……
在這個飄著細雪的白天,三十四歲的狄恩在工坊的窗前,舉起一雙鑲了紅寶石的金耳環。那是一個來自南方的富商訂造的,他毫不諱言這是要送給情婦的禮物,而他太太就只將會收到一條銀手鍊。狄恩對此沒有任何表示,就只是想做好這份繼承自父親的工作。
記得父親在病死前曾說——希望有機會為王家打造王冠,狄恩覺得這樣的願望怎麼可能實現?據他所知,王冠應是一代一代傳下來的,若沒有甚麼特別的大事——如征服了一個國家,又或是王權易手到另一個家族,王冠是不會重新打造的。因此,格拉西亞的王冠一戴就是幾百年,只作過一些修補。而修補王冠又不是他們貝諾家的職責,王家有自己專用的金匠,而他們只是民間的打金師傅。雖然也很有名氣,有很多貴族和有錢人會來光顧,但終究不是同一個層次。他甚至不知道王冠上有幾顆寶石、直徑是多少、蘭狄斯國王在甚麼場合才會戴它……這些都不是狄恩生活範圍內的事。
他從沒有去過王宮——從自家三樓的睡房的窗戶望出去,就可以清楚的見到王宮。那古老的石造城堡,環環的圍牆上鋪著薄雪,一圈比一圈小,然後左邊幾座塔樓直刺向晦暗的天空。狄恩自小就看著這景色長大,但從來沒去過王宮,就只有爵爺們來光顧時,會帶來一些宮廷的八掛。
「有人嗎?」店面那邊傳來熟悉的聲音。
狄恩知道這是誰,先將耳環放到抽屜中鎖好,然後踏出房間道:「費爾頓男爵,今天有甚麼需要?」
男爵毫無架子的呵呵笑:「抱歉!我可沒用不完的錢,不過可以讓我見識見識?」
狄恩問:「閣下是指……」
費爾頓說:「皮諾耶說他弄到一雙極品紅寶石,交給你造首飾去,我想他實在很想在將它送人前好好炫耀一下。」
狄恩了解皮諾耶確是這樣的人,於是就領費爾頓進工坊欣賞了那雙耳環一番,接著男爵就道:「你的手藝真好……不,不只是手藝,還有那顆心思。」他用指頭點了點環抱著寶石的黃金月桂葉,葉子上鑲了兩顆如露珠般——細小的、不值錢的珍珠。
「謝謝你的讚賞。」狄恩說。
費爾頓將耳環交回,又道:「我想我應該介紹一個人給你——費沙親王。」
狄恩知道這個人——蘭狄斯國王的弟弟貝爾德,因為封地在費沙因此也叫費沙親王。
費爾頓繼續說:「他老是抱怨費沙的金匠土氣無比,找天我會帶他一起來。」
當下,狄恩就只是很高興自己將會有一名尊貴的顧客,而不知道這是麻煩的開始。
貝爾德——費沙親王,國王的弟弟,一個擁有淡金色短直髮、淺藍色眼睛,長得就像天使的男人,此刻就坐在狄恩的對面。他與金匠初次見面的開場白是這樣的:「嗨!貝諾!剛才應門的漂亮女孩是誰?」
才剛剛立起來的美好形象頓時粉碎——狄恩不太愉快的回應道:「那是我的妹妹史娜。」
親王聲調高昂:「妹妹!可是看來那麼年輕!她幾歲了?未結婚?」
「二十歲,我父母年紀很大時才生她,我就一直很擔心她會不會因為這樣比誰都蠢。」狄恩故意損她,因為他不想親王對她感興趣。
但親王托著頭、掛上微笑:「不會,她很可愛。剛才我和費爾頓問她貝諾先生在不在,她就回應說『他正被臭氣圍困,恐怕一時間出不來』,她真是很幽默。」
狄恩抽了口氣——是的,他剛才確是蹲在糞坑上大解,但絕不欣賞史娜這個回應方式。就連親王身旁的費爾頓都別過臉去竊笑,狄恩可是覺得很尷尬。然而,在他來到客廳之前,茶几上已斟好了三杯茶,這點她倒是值得一讚。平時的她根本就踢一踢才動一動,猶如一個大小姐,這都怪已故的父母和身為哥哥的自己太寵她。
接著,親王就聊起費沙的金飾是如何的呆板沒趣,叫王宮的金匠去造又會被王后唸云云,最後,親王表示想訂造一條項鍊給妻子。不過他還沒有準備好寶石,想要貝諾幫忙找。貝諾答應下來,然後費爾頓就和親王一起離開了。狄恩拿了茶杯到廚房去洗,然後背後就傳來了妹妹的聲音:「哥哥!親王真的好俊朗!」
狄恩轉過身去,見到她背靠在門框上,一副正在發白日夢的散漫模樣。他悶哼一聲,回過頭去繼續洗杯:「不要在冬天發春。」
史娜回應道:「我又不是牲畜,分甚麼季節?」
「他有老婆的。」狄恩抹乾杯子,然後小心的放到櫃子裡面。又扭乾抹布、晾在窗邊,並將污水「嘩啦」的倒到外面。本以為那麼靜,那史娜即是已經走了,但原來她還在——保持著原本的姿勢發呆。他於是重申道:「他有老婆!」
史娜長長的吐了口氣:「我有聽到啊,你不用說兩次。」
狄恩抬起下巴:「我想說十次呢!話說,上次表姐介紹的對象你覺得如何?」他指的是結婚對象,一個名叫佛蘭克的年輕鐵匠。
「太普通了。」史娜不屑的聳聳肩。
狄恩說:「婚姻就是普普通通、平平凡凡才好。」
史娜向他吐舌:「那你先給我結婚去。」
「我男人急甚麼?可女人老了就生不出孩子。」狄恩用食指指著她,她就反指回來,然後就一臉不爽的走開了。
數天之後,狄恩和費沙親王一起去了寶石商人那兒,商人向親王推薦了水滴形紅寶石、方形祖母綠,還有一顆很大的珍珠,親王最後選了珍珠。接著二人就回到工坊,討論項鍊的設計。史娜沒等哥哥吩咐,就泡好了茶送來客廳。狄恩覺得她再次這麼乖準沒好心——果然,他發現親王和她就趁奉茶這短短的時間在眉來眼去。狄恩輕輕假咳了一聲,史娜就掛著得意的神情離開,而親王就若無其事的說著妻子對首飾有怎樣的喜好。
在親王回去了之後,狄恩就直接問史娜:「你到底想怎樣?」
可史娜卻裝蒜:「甚麼想怎樣啦?」
「我說你對親王想怎樣?」狄恩有點怒了。
史娜笑笑:「愛慕的目光可是每個女孩子都想得到的。」
但狄恩知道親王心裡的不是愛慕,而只是色慾罷了,他於是說:「你根本還不知道甚麼是愛情。」
本以為史娜會不承認,可她卻說:「是的,我不知道,我只不過是個貪慕虛榮的女人。」
狄恩頓時啞了,史娜則只是站在哪裡,對著虛空微笑,仿佛正在發一場好夢。過了好一會兒,狄恩才道:「你想當親王的情婦嗎?」
她說:「我只是想當個特別的人。」
狄恩無法理解,他從沒想過自己夠不夠特別。然後,他又想起自己那個想要打造王冠的爸爸。
而在造好珍珠項鍊之後,親王就帶著它回了費沙。狄恩期望著事情到此結束,不過沒多久親王又回來德瑞勒了。他來拜訪金匠,說妻子很喜歡很喜歡那條項鍊。狄恩問親王妻子有沒有一起來德瑞勒,他搖頭說沒有,因為她畏寒。又言女兒年紀亦小,因此亦沒有帶來。
不過狄恩覺得都是藉口,他只不過是覺得自己一個人比較好行動,因此才挖理由將妻女留在封地。事實證明狄恩的想法是對的——親王之後仍頻頻來狄恩的家,一時說是順路經過,有時則介紹新客人給狄恩。狄恩雖不喜歡他,卻找不到理由將之拒諸門外。
後來有一天,狄恩出門將費爾頓訂的戒指送到他府上,費爾頓留他吃了頓豐富的午飯。然後當他回到家時,就發現親王竟然和史娜在一起。在幽幽暗的走廊盡頭,史娜背靠在牆上,而親王則站在前面一手扶壁,二人嘴唇相接。狄恩滿心不悅,冒大不諱發出大大的假咳聲,前面的男女才象徵式的稍微分開一點。
「嗨!貝諾。」親王的打招呼方式依舊輕浮。
狄恩想問他:「你們到底開始多久了?已經發展到甚麼程度?」但終究不敢開口,因為自己就只是個小小的首飾師傅,而對方是國王的弟弟。但要他在此時向親王說一句「歡迎」或是「你好」,他做不到,就只是無言的站在那裡瞪著對方。
氣氛惡劣極了,狄恩不知道可以怎下臺。可親王駕輕就熟似的掛上微笑,像待貴婦似的吻過史娜的手背,接著就和狄恩擦身而過,丟下一句:「我有空會再來拜訪。」狄恩沒轉身去追隨他身的身影,就只是望著身邊無人之處。
「哥哥。」史娜的聲音自前面傳來。
狄恩這才望向她:「這就是你所想要的?」
史娜只是苦笑,仿佛無論說甚麼他也無法理解。
「你會後悔的,不要指望我會替你收拾爛攤子。」狄恩說。
但她說:「你會的,哥哥。」
在那之後,親王幾乎是自出自入狄恩的家,仿佛自己已是他妹夫一樣。有時更當著他的面和史娜調情,然後牽著她的手,進入她的睡房。看著史娜好像很快樂,狄恩也就不管她,只顧待在工坊工作。反正,他就只是個平民、工匠,沒這個料和親王對抗。然而,這樣的日子並不長久。親王和史娜的關係就只維持了一年,然後他就無影無蹤了。
對於此史娜甚麼都沒說,也沒顯得悲傷。反是當哥哥的很生氣,認為親王對她也生厭得太快了。狄恩迂迴地向費爾頓男爵打聽親王的行蹤,費爾頓就說親王不是去了打獵就是參加宮廷的宴會,正是樂不可支呢。狄恩頓時變了臉色,費爾頓就說:「對不起,我當初真的是就只想介紹個好金匠給他,並沒有想要出賣你和你妹妹。」
「我沒這麼想過。」狄恩說,然後又讓他看新造好的黑玉胸針。
想要當這一切沒發生過——兄妹倆都將會找個結婚對象,然後過著平平安安的生活。然後這時候,史娜卻說:「我懷孕了。」
狄恩知道自己應該氣她,有大把的理由——他有權氣這個混帳的妹妹,但他就只是垂著頭打磨手中的金戒,埋怨道:「你怎麼不以此來留住他?」他知道親王就只有女兒,或許他會想要個兒子。
「他人都走了我才發現嘛。」史娜頓了一頓:「而且他的心不在,綁在身邊又有何意思?」
狄恩聽了,心想史娜或許其實真的知道甚麼是愛情。但當他抬起頭望她,就只見到她一臉驕橫,感覺不到她真的在乎親王的去留。
「那你打算怎樣?」狄恩問。
史娜說:「當然是生下來呀!哥哥又不是沒有錢,養一養又有甚麼所謂?」
狄恩這次真的怒了:「不要說得像是隻貓或是條狗那樣!你肚裡的是個人!」
「我當然知道。」她用手摸摸肚皮:「而且他是擁有王家血統的、寶貴的孩子,我想要他,哥哥。」
我想打造一頂王冠——狄恩不知怎地又想起父親那未能完成的心願。
「隨便你。」狄恩說。
就這樣,史娜的肚子日漸變大。為了瞞過隣居,她就裝病不再外出,終日待在房子裡面。狄恩又從鄉下地方僱了個會接生的女人——莉茲回來當女僕,承諾會給一筆大錢,要求她照顧史娜並保守秘密。後來,史娜順利的誕下了一個男孩子,她給他取名「蘭斯」。
「讓我抱抱他。」在史娜的睡房內,狄恩向她伸出手。
坐在床上的史娜像母貓一樣對他咬牙切齒:「別想要扔了他,不然我不放過你!」
「兇甚麼?我就只是想抱一抱。」狄恩就知道自己做不出甚麼來,無論是對這孩子、對史娜,還是可恨的親王。
史娜這才嘟著嘴將蘭斯交到哥哥的臂彎中,狄恩摸著孩子的頭,又道:「頭髮又多又金。」這髮色比較像史娜,親王的顏色比較淡。
「我想快點看到他睜開眼睛。」史娜說,可是寶寶卻打開嘴巴打呵欠。
狄恩看著懷裡的麻煩小東西,竟然笑了,而史娜亦是,狄恩覺得她真的愛這孩子。不過縱使心裡接受了,現實還是橫在面前:「不過將來要怎麼養育他?我們甚至沒帶他去受洗。」他想了一會:「向人說他是莉茲從鄉下帶來的孩子?」
「不!他一定得叫我媽媽!」史娜生氣的伸手向他要孩子。
狄恩就把蘭斯交回去:「那麼未婚生子這回事早晚必定會穿崩的。」
「穿就穿啊。」史娜用指頭點點孩子的嘴唇。
可狄恩討厭被鄰人指指點點,又或是在上教堂時被神父明嘲暗諷,他開始考慮在城外買楝房子,讓母子倆還有僕人一起搬出去住。不過,他發現自己其實是不捨得的。不捨得這個寵慣了的妹妹,也不捨得蘭斯這個家庭新成員。這孩子很乖,少哭鬧,開眼之後愛骨碌骨碌的望人。他的眼睛是淡藍色的,和親王一樣,但那目光單純可愛得多。狄恩在忙完工作之後,就喜歡和躺在搖籃中的他互相對望。然後,小蘭斯學會了笑。
有次,史娜向抱著孩子的狄恩道:「我說——莉茲會不會以為你是孩子的爸?」狄恩就罵她神經病。
就這樣,「搬出去住」這件事一直拖延。他知道是不應該拖的,但就是想再多享受一下一家三口的快樂時光。直至孩子一歲多,首都內發生了一件大事——國王駕崩,拉布爾伯爵在都內帶兵叛變,佔領了位於東北的舊堡,與在新堡的王家——王后及王子對峙著。
那時所有人都嚇了一跳——狄恩一家、鄰人、堂區聖職者、城衛……所有的,住在德瑞勒內的。本還在為國王而哀悼,卻又忽然被告知,戰爭在城內開始了。這和大家的認知不同——戰爭應該是一軍內一軍在外,但現在兩軍都在裡面困獸鬥。舊堡和新堡的大砲互相指向對方,而它們中間就是人民所住的、密密麻麻的市街。
據逐家逐戶來傳播消息的修士說,城門已被封鎖——不知道是王家衛兵還是叛軍封的,總之現在不可能離開德瑞勒了。他叫大家留在家中或是教堂,沒有必要不要外出。萬一有甚麼危險,就試著向王宮逃去吧。說到最後一句時,他顯得很沒信心,似乎不敢保證王宮能為平民百姓提供庇護。
接著,叛軍所散佈的傳單在街上飄揚。狄恩悄悄撿了一張回來,看見上面寫著——國王是王后瑪格達.克雷利歐所毒殺的,兇手的兒子里奧斯王子沒有資格繼承王位。國王的弟弟費沙親王才是下任國王的最佳人選,而親王此刻在就在舊堡之中,指揮著忠心的將士,為先王、正義,以及國家在戰鬥。又呼籲人民站起來,反抗克雷利歐家的越權統治。
「貝爾德……?」史娜看完傳單後臉都綠了。
狄恩問她:「你覺得裡面說的會是真的嗎?」
史娜搖搖頭:「我不知道,毒殺甚麼的……我怎麼知道是真是假?」
其實狄恩想問的是——親王是不是個有野心稱王的人。在狄恩心目中,親王就只是個愛享樂——打獵、花錢、玩女人的大少爺,很難想像他會領軍作反。不過人心難測,狄恩也不敢說自己對親王真的有多了解。那麼史娜呢?他覺得她和親王之間大概就只有肉體關係而已,不然就不會那麼快分手。但亦因為這層膚淺的關係,這場叛變又好像與他們很切身——
在這個家的小床裡,睡著的正是親王那唯一的兒子。如果親王的叛變成功了,那親王就會成為國王,而蘭斯……有可能成為王位繼承人嗎? 有那麼一瞬間,狄恩的心裡燃起了野心。父親他想打造王冠而苦無機會,但她女兒用她的血肉塑造出王子……狄恩望望史娜,覺得她想到的和他一樣,因為她眼裡有火焰似的神釆。
但他又想到,親王有妻子——是公爵家的女兒,好像是姓艾爾甚麼……對,是艾爾撒。在這場事變當中,這家族必然和親王站在同一線。史娜這樣的一個平民女子,有能力和人家鬥嗎?親王有可能為了兒子,將王后這個位子從妻子那兒交到她手上嗎?狄恩覺得親王大不了就要走孩子,但不需要史娜,他的正室甚至會想除之而後快。
狄恩感到一陣顫慄,然後抓住了史娜的肩頭:「你!千萬不要想著要帶蘭斯去見親王。」
「啊……?」史娜先是如夢初醒的表情,接著掛上僵硬的笑:「當……當然,外面可很危險呢!而且誰勝誰負也還不知道。」
現在,他們能夠做的就只有等待。之後的幾天都很平靜,城內市場停擺,生意中斷,兩軍分別在東北和西南拿著槍枝徘徊。在狄恩家附近的是王家衛兵,他們清走了叛軍所留下的傳單,然後就來來去去的不知道在幹甚麼,沒有人向平民解釋事態。
「我們會不會餓死在這裡呀?」史娜的表情沒見得有多憂慮,反而是在等好戲開場似的。
狄恩回應說:「麵包沒了,但麵粉有不少,還有燻肉。」
史娜「喔」了一聲就當是回應。
狄恩又補充道:「窮人大概會比較辛苦。」
「不過他們不是多數住在城郊嗎?也許都已經跑光了。」史娜說。
狄恩很後悔——沒早早將史娜母子和莉茲送到外面去住。
這時,蘭斯從走廊爬進了房間,見到媽媽就咿咿呀呀的不知在說甚麼,又想試著站起來卻跌坐在地上。史娜笑了,抱起寶寶來到狄恩面前:「來,叫舅舅!」但他就只是咯咯笑著,伸出雙手討抱。狄恩接過了他,將他緊緊的擁在懷中。
就這樣,大概一個星期後,舊堡那邊忽地傳來嘈雜的聲音。沒多久,就有人在街上叫道:「叛變平息了!里奧斯王子殿下萬歲!」
親王輸了……狄恩覺得很突然。本以為會有一場毀滅性的大戰,卻異常快速地結束。而史娜聽到消息後就頓時變了臉色,幾乎要暈倒似地抓著哥哥的手臂:「貝爾德死了嗎?孩子的爸他……」
狄恩用手掩著她的嘴,然後打開大門,隨手拉住一個陌生路人就問:「完結了嗎?結果怎樣了?」
路人就說:「拉布爾伯爵被抓住,萊奧基特公爵死了!可惡的叛徒!」
「那麼親王呢?」狄恩問。
路人就回應說——親王原來沒有造反的意思,只是被拉布爾伯爵以武力脅持。但他帶著妻女逃出了舊堡,向王家投誠了。拉布爾的陣營就是因為這樣,才忽地潰不成軍的。
史娜聽了這些話後,手按著胸口呼了口氣。
然後更多人湧到街上,高呼著「天佑王子」。而這個「王子」並不是蘭斯,而是先王和王后的兒子——里奧斯。
狄恩關上門,將妹妹拉到走廊:「這樣也好,安定日子又回來了。」他以為史娜會反駁,會說蘭斯應該有更精彩的人生,他應該當王子、當國王……
然而她沒有,她就只是點了點頭,平靜的,看起來就像個可靠的母親:「這樣就已經夠了。」
狄恩不知道她是指甚麼夠了,就只是望著她。
她補充說:「好一場驚濤駭浪似的夢呢,我這輩子總算沒有白活。」接著掛上滿足的笑。
也許,史娜並不是真的有甚麼大野心,她就只不過是不甘平凡而已。最後幾乎是甚麼都得不到,但她經歷過。
而在這件事件之後,史娜變了很多。她不再老是製造麻煩、和哥哥唱反調,開始勤力做家務,又很用心帶孩子,就像個賢妻良母。狄恩在城外買了楝房子,說打點好一切就讓她搬過去,她爽快的說了聲「好」,沒有任何異議。
坊間有時會流傳著關於親王的各種傳聞,如「他不是自己逃出來而是被救出來的」,又或是「雖然洗脫了罪名但太后有意將他軟禁在費沙」之類。她對這些事很是注意,但從來沒加入討論,聽完就只顧抱著蘭斯沉思。而其他叛軍中人就沒親王那麼幸運,通通都被處死了。
狄恩以為一切都已落幕,美好的生活在前面等待著他們。然而在史娜出發搬到新居的前的一晚,她被謀殺了。在清晨時份,莉茲發現史娜躺在床上,胸口被利器刺了一個洞,血流了一整床。而旁邊的嬰兒床上空空如也——蘭斯不見了。狄恩痛心之餘,知道這件事必定和王家有關。他們知道了蘭斯是親王的兒子,於是摸進來殺了史娜,然後拐走了他。
但,只是個平民的狄恩又能怎樣?他就只能將真相埋藏起來,靜靜的安葬了妹妹,並繼續他的生活。後來因為寂寞就娶了老婆,又有了自己的孩子。在多年後跟著遷都的大隊離開了傷心地,來到新都卡普蘭繼續當金匠,一過就是十幾年。他依然有名氣,有很多高貴、富有的顧客,但亦和父親一樣,沒有機會打造王冠。
就只是默默記著,他家曾經出過一個王子。他是費沙親王的兒子、里奧斯國王的堂弟、先王蘭狄斯的姪子。他長著直金髮,擁有淡藍色的眼睛,名字叫蘭斯。被拐走之後也許仍然活著,在某處,或許是個二十來歲的好青年。曾經……或依然生活在德瑞勒,曾經經歷過動亂,曾經有機會……戴上一個血肉所造的王冠。同時,亦是史娜這個平凡女人,用生命所打造出來的、一個珍貴的、活生生的失落傳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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