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將小王子由王宮中偷偷帶出來後,已經渡過一年的時光。在這段期間,皮耶.伊路茲對首都的事幾近一無所知。
他現時身處國土南方的大鷹村,村中大多是目不識丁的農民,消息並不靈通。他派過他的部下……不,現在應該說是同僚——烏瑞爾到附近的凱恩城打聽過。他們知道「小王子身故」、「菲歐娜公主成為王位第一繼承人」的消息已傳遍開來。凱恩城裡並沒有說得上是反對的聲音冒起,皮耶希望首都亦是一樣的情況。不過無論怎樣,他都不應再多管閒事了,由受國王之命踏出王宮那刻起,他就不再是狼徽衛士的大隊長,原本由他負責的一切事務都已經交給葛萊文。而葛萊文對國王又是那麼的忠心,皮耶覺得自己應該對之予以信任。他現時要做的,就只有好好看管小王子。
威利斯殿下——皮耶和烏瑞爾得向世人隱瞞他仍然生存的事實,好令公主在國王過世之後,能夠平安接手王位。本以為威利斯年紀小,離開王宮時才五歲,要令他丟下身份過新生活會很容易。沒料到一年後他始終還是一個王子,即使身處窮鄉僻壤,他亦沒有忘記自身的尊貴。皮耶為這孩子而感到惋惜,他相信一個好國君必須為擁有王室血統而驕傲,並維護這份尊嚴。可是威利斯沒有機會成為國王,但可惜歸可惜,皮耶始終相信國王的決定。
王家男人多數命短,歷代國王都在五十歲前就猝死。五十歲,聽起來會令人覺得還可以。但翻翻紀錄就知道好些人——包括旁系成員,好些都是幾歲或是十幾廿歲就死了,因此國王才會放棄王子而選擇公主。皮耶佩服國王有這個勇氣,作出此艱難的決定。他沒有將國家的未來交給命運,而是緊緊握在自己手中。這就是皮耶所欣賞的國王,為他效力二十多年,皮耶覺得一點沒有浪費。他希望國王長壽——國王今年三十八歲,好運的話也許可以再活十二年,不好運的話就……隨時駕崩也不奇怪。至於小王子,坦白說,皮耶覺得他若能早夭那是最好的。這麼想是很無情,但王子若緊記著自己的身份並長大成人,那就是對未來女王的巨大威脅。
烏瑞爾也是這麼想的,在上星期他向皮耶提出了疑問。他是這麼說的——
「伊路茲大人,你確定陛下沒向我們作出過甚麼暗示?」
當時在屋內、火爐邊烤著野兔的皮耶回應道:「你覺得陛下會有甚麼想暗示的?」
烏瑞爾湊到他身邊,壓低聲音:「像是……想我們殺死小王子之類。」
儘管皮耶覺得六十歲的自己已擁有充足的人生歷練,但還是被烏瑞爾嚇了一跳。
烏瑞爾繼續道:「或許是我想太多,不過若果陛下只是不忍心在宮裡、親口命令我們殺死王子,於是才叫我們將之帶到遙遠的南方……」
皮耶接下去道:「讓我們悄悄殺死他,好令事情看似與己無關?」他用鼻子噴氣,然後笑了笑:「你真的想多了,這不是陛下的作風。若他下定決心要成就一件事,儘管再殘忍都好,他都不會怕背負上罪名。」
他的性格就像太后——瑪格達.克雷利歐——國王的母親、王子的祖母,如果他想要一個人死,他不會暗示,而會明令狼徽衛士下手。
烏瑞爾點點頭,一臉輕鬆的,仿佛談論著的只是家常閒話:「始終還是你了解陛下。」
皮耶將爐火上的兔子反轉:「也不算很了解,只是相處了很久。」
然後烏瑞爾又說:「可是,若威利斯真的忘不掉自己的身份以及宮中的事,那我們要怎麼辦?」
「我知道,要是這樣我倆不可能放著不管,總得做些甚麼。」皮耶用拇指基拭掉額上的汗:「如果王子真的沒有甚麼改變,那我們就只好私下動手。然後就回報說,王子病死又或是猝死了就行。」
烏瑞爾問:「瞞著國王嗎?」
「這樣對誰都好。」然後皮耶將燒熟了的兔子遞給烏瑞爾,烏瑞爾用盤子接過,然後用口將肉吹涼。
所以說,皮耶寧願小王子早夭。若威利斯自己死了,他和烏瑞爾就不用做這種事。雖然皮耶並不是個怕弄髒手的人,烏瑞爾也不是,但謀殺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孩始終是件不愉快的事,何況那還是王家的男孩子?皮耶覺得王室成員是個很矛盾的存在——居於萬人之上,性命看似比別人的更珍貴,但另一方面又似時刻站在深淵旁邊般,一不小心就會跌得粉身碎骨。不止威利斯,還有他父王里奧斯,以及先王蘭狄斯、費沙親王……一張張或清晰或模糊的臉孔,浮現在皮耶的腦海中——
在四十多年前的舊都德瑞勒,點點雪花飄落在城垛上。十八歲的皮耶.伊路茲站在通道中間,遙望著城外那被白色點綴了的松樹林。在過往的一整年,他幾乎每天都握著戟面對著那方站崗。可是從今起他不再是王家衛兵,而是直屬於布利恩國王的狼徽衛士。就在昨天,國王將銀製狼徽別在他左襟。他單膝跪下,宣誓效忠於國王、此生永遠和國王站在同一陣線。
他的心情很複雜——能夠加入最接近國王的衛隊,絕對是件光榮的事。但另一方面,他又覺得自己根本是被綁架了。他知道國王對他這種小兵根本不會有印象,之所以選中他,一定是有人在暗中作怪。皮耶並不蠢,他猜得出那個好事之徒是誰——大王子蘭狄斯,那個看似和顏悅色、很好相處,但其實內裡很任性的……傢伙。雖然這麼叫王子很無禮——儘管只是在心裡,但有時蘭狄斯根本就故意要打破皮耶對王家的尊敬似地。
這時,一個雪球向皮耶飛來,皮耶靈敏地閃開了,接著傳來熟悉的聲音:「真不愧是皮耶,好身手!」
「真不愧是殿下,惡作劇層出不窮。」皮耶轉身向左邊望去,見到蘭狄斯正在拍掉手心的雪。
蘭狄斯瞇著眼,微笑著:「我喜歡你這句!」
而他身邊還有一個人——蘭狄斯的弟弟二王子貝爾德:「嗨!皮耶!我們以後有很多機會一起玩了!」
皮耶雙手插腰,擺出不好惹的姿態:「我之所以被點名成為狼衛,果然是你們所策劃的吧?」
貝爾德指著蘭狄斯,一副「不關我事」的樣子,而蘭狄斯則攤開雙手道:「這不叫策劃,是推薦!相信我,我是懷著一片好意。那個徽章和你很襯,真的。」
皮耶皺起眉頭,低頭看看左襟上的銀色狼頭:「我倒覺得它太閃亮了。」
然後貝爾德說:「不會啦,而且牠和你很像……」
皮耶猜想,貝爾德是否想說他像狼一樣敏銳,結果他卻說:「都一樣那麼多毛。」
蘭狄斯抱著肚子爆出笑聲,皮耶心想——如果這兩兄弟不是王子,我老早就揍了他們一頓。
在那個時侯,蘭狄斯大概是二十歲,而貝爾德則再小一歲。那兩個人都還年輕,而且淘氣,從外表看真不像都已為人夫。王家以及貴族向來都有早婚的習俗,蘭狄斯在上年娶的是瑪格達.克雷利歐,而貝爾德在今年娶的則是妮絲.艾爾撒,都是公爵家的女兒。對於皮耶來說,那可不止是比自己高個一、兩個層級的圈子。
他平民出身,十五歲加入城衛隊,然後在十七歲時被賞識他的上級引介到王家衛兵隊來。這並沒甚麼特別的,隊中很多人都是這樣升上來。只是在眾多兵員之中,蘭狄斯特別愛找他麻煩。就像剛才那樣忽然向他丟雪球、在他練劍時硬要和他過幾招、而又將鹿角似的樹枝插在他的皮盔上……然後,他親愛的弟弟貝爾德就會跟著鬧。
在那個冬天之後,貝爾德就帶著新婚妻子南下旅行。在出行之時,皮耶和狼徽衛士大隊長——凱洛斯站在高處,見到貝爾德在宮門前給了蘭狄斯一個緊緊的擁抱,接著掛上使壞的表情,向兄嫂——瑪格達說了些甚麼,然後瑪格就作勢要踢他,惹得妮絲掩嘴而笑。之後貝爾德就扶了妮絲上馬車,自己則騎上一匹灰馬,和士兵、隨從一起穿過了大門。
這時,凱洛斯說:「兄弟倆感情那麼好,真是令人羨慕。」
皮耶以為大隊長會接著說——「我也有個兄弟,但關係不好。」結果他說的卻不是自己的事:「國王陛下和他王兄簡直像仇人。」
不過皮耶對此很感興趣,他有在市井間聽聞過先王布倫登——也就是當今國王布利恩的哥哥的事蹟,裡面幾乎沒有好話。例如他賣官鬻爵、發行成色差劣的貨幣、試圖威逼教會讓他離婚、再娶情婦為后之類。不過他後來因墮馬而死,而兒子又已夭折,於是就由比他小九歲的弟弟布利恩繼承王位。
凱洛斯轉過身來,靠在城垛上,抬頭望著城堡建築群中最高的那座尖塔:「布倫登國王並不是一個好國王,他就只顧個人的享受,為了斂財無所不用其極,從不理貴族和人民的處境。」他掛上苦笑:「然而正是這個國王,選擇了我成為他身邊的狼徽衛士。」
皮耶這才知道凱洛斯原來侍奉過先王布倫登,這令他有點意外,因為凱洛斯看起來並沒很老,大概和布利恩國王差不多年紀——約四十歲出頭。布倫登的時代在皮耶心目中是經已消逝、他所無法碰觸的過去,但凱洛斯卻是個活生生的見證者——此刻正站在他面前。皮耶雖好奇,但覺得這個話題不易招架,於是就保持沉默免得吃虧。
凱洛斯沒有進一步說明自己的感受,只像個預言家似的道:「皮耶,你雖向布利恩國王宣了誓,但或早或遲,你會是屬於蘭狄斯王子的狼徽衛士,我覺得你應該好好想想將來。」
這是「好好聽蘭狄斯的話、任他耍不要反抗,不然以後會有夠你受」的意思嗎?不過布利恩國王挺健壯,皮耶覺得蘭狄斯繼位會是件很遙遠的事,再會打算的人都算不到那麼遠,正所謂世事難料。
凱洛斯繼續說:「這段話你私底下聽了就好,不要向別人說。始終狼徽衛士效忠的應是現任國王,而不是任何一個未來、可能的國王,不然根本就沒有忠誠可言。」
皮耶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了:「那你為何要說這些似要勾起我異心的話?大人。」
凱洛斯說:「因為理想歸理想,現實歸現實。當主人的都想部下只忠於自己一個,但當其去世,部下始終還是得投靠新主。」
因此在布倫登駕崩後,凱洛斯就投靠了布利恩,是這樣嗎?皮耶看著凱洛斯的側面,竟覺得他是在思念著布倫登——那個選擇了他的壞國王。皮耶開始想,自己會否終有一日會喜歡蘭狄斯,儘管這個王子很麻煩。
「一切的承諾瞬間變得像笑話。」凱洛斯喃喃唸完就歪嘴一笑,然後站直身子,向前走去:「我們回去工作吧。」接著又停下腳步,轉過頭來一臉認真的瞪著他:「記緊,不要向別人說,不然我就宰了你。」
皮耶嚇得被唾液嗆到、咳嗽起來,連忙以手掩嘴,然後凱洛斯又笑了。
打那後的日子,並沒有甚麼特別的事發生。狼徽衛士隊中有幾個人是國王的親信,國王常會召見他們,並將他們帶在身邊。而皮耶這個新人就很少見到陛下,通常留守在城堡西北面——貼近山壁處的營舍,平時鍛練身體、練習劍術,後來又跟前輩學習跟蹤的技巧。有次前輩叫他試著跟蹤一個侍女,他卻穿崩被發現了,被對方以為是變態。這件事讓狼徽衛士們笑了一個月,然後不知道誰又將消息傳了給蘭狄斯王子,讓王子足足笑了半年。
而在第二年的春天,各級貴族齊集在首都參加社交宴會。皮耶有次跟隨國王來到王宮的宴會廳,見到眾公侯爭相和國王攀談的景像,也見到兩位王子被貴公子包圍著的情況。在人群中,蘭狄斯竟顯得有點文靜,就拿著酒杯傾聽著其他人的對談,偶爾才微笑著搭上一兩句。而貝爾德就像以前一樣,吱吱喳喳的很會惹人發笑。太子妃瑪格達則猶如女主人,忙著招呼諸位夫人。但顯然她並不擅長這個工作,不時偷偷呼口大氣,這時妮絲就會拍拍她的肩以示鼓勵。
皮耶也不習慣這種場面——不斷有人在他身邊擠來擠去、想靠近國王一點,亂哄哄的一片令他覺得很煩。但凱洛斯叫他好好認住並觀察每個來賓,因為這些貴族一方面是國王的擁護者,另一方面又是國王所防範著的人。他們總是想從國王身上得到好處,將野心藏在卑躬屈膝的姿態底下。在平常的日子,凱洛斯也常常說貴族的壞話——如這個男爵根本只是個住在荒山野嶺的粗人,那個伯爵的爵位是用錢買回來的。不過多虧他的叨叨嘮嘮,皮耶所知道的事累積得很快。國王偶爾和他聊上幾句,他總算回得上話。
可是,在皮耶二十歲的那個秋天,當他以為自己與國王會越來越親近之際——國王死了。才四十六歲,在書房中讀著省總督寫給他的信,然後就忽然面朝下仆在桌上,無論侍從怎麼叫怎麼推都沒反應。不過這個死法後來被當是一個秘密,用假像向世人遮掩起來。狼徽衛士大隊長凱洛斯、御醫麥利遜,還有國王的幾名貼身侍從,合力將國王那完好得有如沉眠的屍體抬到書房角落的樓梯邊,擺成從樓梯失足掉下來般的姿勢,又用石頭狠狠的在他的額角敲出一個傷口,再將血抹在樓梯上。
皮耶得悉真相是以後的事了,那時他真的以為國王是摔下樓梯撞到頭因而致死。他感到哀傷,本以為還能追隨國王十幾二十年,在這段期間成為一個有實力的狼徽衛士,沒想到凱洛斯的「預言」竟那麼快實現。「你會是屬於蘭狄斯王子的狼徽衛士」——那句話言猶在耳。而蘭狄斯知道父王駕崩之後,沒有馬上公開消息,而是沉著臉、將凱洛斯叫到他的房間密談。之後再派人通知他弟弟貝爾德、岳父卡利斯.克雷利歐——克利馬林公爵、王家衛兵隊統領利森.費爾德金、凱德.奈辛——蘭丁頓公爵,還有在西面邊境領軍的老將梅諾.瓦雷拉——布爾伯爵,接著才是其他人。
在那之後,凱洛斯好一段時間都跟在王子身邊,皮耶則繼續他的日常事務。不過在這種關頭,就算只是守守門口也難以保持專心。在皮耶身後的狼徽衛士營舍內,衛士們壓低聲音談論著未來——凱洛斯會繼續當大隊長嗎?年紀大的衛士會否下放民間?蘭狄斯王子又會以甚麼樣的心態去待這個部隊?一個資歷比凱洛斯還老,名叫伊邁的衛士說——布利恩、蘭狄斯父子感情很好,大概不會有甚麼不好的變動。想當年,布利恩一登基就馬上將一半狼徽衛士都下放了,因為他一向不認同他王兄布倫登的做法。
可是,在布利恩下葬之後,凱洛斯就告訴皮耶,他馬上就不再是大隊長,皮耶於是問他是不是被王子下放了。
凱洛斯回應道:「不能說是『被』,是我自己要求下放,而殿下准許了。」
在皮耶眼中,凱洛斯的眼神是那麼的堅定,但年輕的他並不理解:「為甚麼?」
凱洛斯歪嘴笑笑:「我已經侍奉過兩任君主了,不想再轉第三任。」他又聳聳肩:「我並不是否定蘭狄斯王子,皮耶,你就當這是我個人的潔癖吧。」
皮耶覺得凱洛斯放不下的不是布利恩,而是布倫登。
凱洛斯證實了他的想法:「其實在布倫登國王駕崩後,我就想離開王宮,但布利恩卻硬要我當大隊長。」他苦笑著搖搖頭:「任性的國王……」
皮耶沒想到有人會說布利恩任性,在眾人眼中他可是個節制、勤勞、幫前代國王收拾掉爛攤子的國王。說到任性,皮耶就只會想到蘭狄斯以及貝爾德——那兩個愛纏著小兵玩的王子。
接著凱洛斯拍拍皮耶的肩:「還有,在我走之前得告訴你——不要認為下放是種懲罰。那其實就只不過像退役,而且我們狼徽衛士又比別人退得更不徹底。回到民間後我還是狼徽衛士,得當國王的的線眼、得每年給大隊長寫報告、國王若是有命令下來我還是得聽令。」
皮耶點點頭:「我會記住。」
凱洛斯補上一句:「而且得傳承下去。」
「傳承?」皮耶皺起眉頭,不是很懂。
這次換凱洛斯點頭:「傳給在你以後的狼徽衛士。」他很認真地直視著對方的眼睛:「你得知道這部隊並不是國王一時興起就搞起來,一個不高興就讓它倒下去的玩具,它一代一代延續下來,就有如王位一代一代有人去繼承。我們有我們引以豪的制度、行事作風、傳統與精神,如果失去了這些特點我們就不配是狼徽衛士。」他說完後拍拍左胸前銀色狼徽。
皮耶回應道:「我很惋惜你竟然要走,如果你留下來一定可以教我很多東西。」這並不是奉承話,聽了凱洛斯之言,他覺得狼徽衛士比他所認為的要深厚得多。
「伊邁會教你。」凱洛斯說。
然後在蘭狄斯登基那個冬日,狼徽衛士們在營舍大吃大喝的慶祝了一番。然後第二天早上,凱洛斯拿起了包袱,向大家道了別。
「另一件你要記緊的事——」臨踏出門前,凱洛斯和皮耶耳語道:「不要信任克雷利歐。」
皮耶小聲回應:「你是指王后?」瑪格達.克雷利歐,蘭狄斯的妻子,克利馬林公爵的長女。
「是所有姓克雷利歐的。我不便告訴你原因,你自己注意著看。」然後凱洛斯真的走了,他騎著馬離開了王都,說要回到家鄉——雷布雷茲。
而於同日,已成為了國王的蘭狄斯讓伊邁接手大隊長之位。在營舍外那鋪著薄雪的的訓練場上,蘭狄斯解下伊邁襟上的狼首徽章,換上一個以紅寶石為狼眼的一個。然後全體衛士向伊邁及國王致敬,然後伊邁宣佈大家可以解散。皮耶本要走開,蘭狄斯卻笑著向他招手:「皮耶,過來。」
雖然覺得對方有點像在叫寵物狗,但皮耶還是來到國王面前,恭恭敬敬的道:「陛下,請問有甚麼吩咐?」
蘭狄斯說:「在不久的將來,你也會有這樣的一天。」
皮耶欠身回應:「請恕臣愚昧。」
蘭狄斯哈哈笑起來:「你文皺皺甚麼?乾脆問我『你在鬼扯甚麼』不就好了?」
皮耶沒他好氣:「陛下你這句真夠刺耳。」雖然身份已經不同,但蘭狄斯還是蘭狄斯。
蘭狄斯沒有反駁,轉回正題:「皮耶,兩年之後,我要你成為大隊長。」
皮耶嚇了一跳——才剛升任大隊長的伊邁還在他倆身邊!可他望向伊邁,卻發現這人一副沒所謂的樣子。
蘭狄斯說:「原本我是想你馬上登上這個位的,但凱洛斯說你還太嫩,至少要再學習兩年云云。因此這兩年就先由他來當大隊長——」他指指伊邁:「在這段期間他也會好好教導你。」
「那之後呢?」皮耶問。
伊邁回應道:「到時我就下放去囉,反正我都五十五歲了,可是比凱洛斯還老。」
皮耶的感覺很不好——伊邁看似是被提拔,但原來是當了個大配角。皮耶怕自己會因為這樣而被怨恨,儘管他知道對方並不是個小器的人。
接著他又問蘭狄斯:「為甚麼要選我?」
「因為我就想這樣啊。」蘭狄斯笑瞇瞇的說,接著就轉身離開了。
皮耶向伊邁理怨:「陛下他真是太亂來了。」
伊邁笑笑:「習慣就好,反正剛過身的先王,以及布倫登國王也是一樣。」
皮耶錯愕的瞪大眼睛。
「喜歡誰就讓當大隊長,這沒甚麼大不了的。」伊邁望著蘭狄斯離開的方向。
「這和凱洛斯給我的印象不一樣。」皮耶說。
伊邁笑出聲來,肩頭微微抽動著:「那傢伙一定是將狼徽衛士說得很嚴肅吧?我其實也不否定這點,只是,在這層嚴肅中始終包容著國王的任性。」
任性——皮耶覺得格拉西亞的王子和國王們,怎麼都和都這個詞擺脫不了關係?
伊邁繼續說:「人在自己信懶的對象前才會表現得任性,而歷代國王就一直信賴著狼徽衛士。」
「這麼說,狼徽衛士就像個保姆。」皮耶咕嚕道。
然後伊邁笑到咳了。
自那之後的兩年間,皮耶、伊邁、蘭狄斯三個人經常待在一起。很多時並不是有甚麼任務,就只是待在一起聊聊天而已。至於貝爾德因為封地在費沙,因此就和妻子一起在該地定居,但當春天時就會回來首都,加入他們的行列直至秋天。不過伊邁總是提醒皮耶不要與之太過交心,皮耶問他是否認為親王有異心,伊邁搖頭,卻說:「人心這回事你怎麼樣都摸不透,小心為上。」
可伊邁越是這麼說,皮耶就越是不理解——他這個尋常的小兵,竟沒來由似地就得到蘭狄斯的信任,感覺是多麼的輕率和荒唐。他將這個想法告訴了蘭狄斯,蘭狄斯就回應說:「我相信自己的眼光,無論是部下還是妻子,我都不認為我會選錯。」
瑪格達.克雷利歐王后,皮耶也常常見到她。她是個很美的女人,白皙的皮膚、金色的卷髮、配上琥珀色的眼睛,就像個造工精緻的娃娃。不過她的性格並不可愛,其嚴肅、拘謹總令隨從戰戰兢兢,恰如國王陛下的相反。但她也有出格的一面——國王說,她會像男人般跨開雙腿騎馬,而且也會劍術,令皮耶很驚訝。不過親王就常常拿這點來取笑她,叫她「大帥哥」,瑪格達不是作勢踢他就是用甚麼話嗆回去,卻從來沒有真的動過氣。皮耶覺得王后和親王應該說得上朋友,而他的妻子妮絲和王后也很親。只有她在時,王后才顯得對婦女的話題——如衣飾、烹飪稍微有點興趣。
就這樣,皮耶逐漸融入了王家的生活。他陪伴國王見各位大臣,聽他們討論政務,有時提供一下「老狼」——下放的狼徽衛士送回來的民間消息。又跟隨過國王去打獵、閱兵、在王家衛兵隊中挑選新的狼衛……還有少不免被國王戲弄一下,又有時兩個人溜到主塔頂層看風景,或是在城堡鮮有人會到的角落堆個瘦瘦的古怪雪人。皮耶不得不承認這樣的生活他覺得很充實、很開心,而布利恩的形象則在他心中越見淡薄。
而伊邁也在這兩年間告訴了他很多事,當中好些都是王家的秘密。如布倫登的情婦,其實是克雷利歐家的女兒,而與此同時,這個女人也是布倫登的親阿姨。凱洛斯之所以厭惡克雷利歐家的人,這就是其中一個原因,他覺得是這家人腐化了布倫登的心。布倫登墮馬而死也是在看望過情婦後、回宮的途中,凱洛斯覺得當中一定包藏著克雷利歐家的陰謀。但伊邁知道,布倫登其實是猝死於馬上,「墮馬」是狼徽衛士假造出來的死因。
皮耶問為甚麼要假造死因,伊邁就說:「其實王家男人歷代都有隱疾,就是會在五十歲前猝死。若是被外間人知道了,可能就是動蕩之始,因此我們選擇了守住這個秘密。」然後他又告訴了皮耶,布利恩死亡的真相——他不是跌下樓梯死的,而和布倫登一樣是猝死。
皮耶聽完後臉都綠了:「那他們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嗎?」
伊邁搖頭:「我們可不想自己的主子一輩子惶惶不可終日,這對他自己和國家都沒好處。」
「那蘭狄斯陛下一樣也……?」皮耶問。
伊邁點點頭:「但我沒辦法告訴你會在何時,誰也不知道國王會否隨時換成貝爾德。」
是的,瑪格達和蘭狄斯結了婚幾年,但還沒有懷上孩子。如果蘭狄斯死了,新國王毫無疑問就是他弟弟貝爾德。可貝爾德和妮絲也是未有孩子,若連貝爾德也死了,國家的命運就難以預料。王家還有已嫁出去的公主在世上,如布倫登的女兒伊莎貝爾嫁了到利華斯公爵家;他妹妹莎莉妮亞嫁了到塔蘭伯爵家;可是四代國王中有兩代的王后都是克利馬林公爵家的人;而再追溯上去其實好幾個貴族家庭都有點兒王室血純,若是談不攏恐怕就要打起來了。皮耶本以為這個國家尚算和平,但原來暗藏危機。
「保持敏銳,不用怕自己想得太多,但也不要妄下判斷。」這是兩年之期滿了後,伊邁在下放前留給皮耶的囑咐。然後蘭狄斯就除下了皮耶左襟上的狼徽,換上一個有鑽石眼睛的。皮耶問為甚麼前兩任的是紅寶石,而他的不是,蘭狄斯就說:「沒有顏色而且透澈見底的和你最合襯。」
皮耶掛上嘲諷的笑:「容易被人看穿的狼徽衛士真不妙啊。」
國王回應道:「不過我好像也被看穿了呢。」
日子繼續流逝,狼徽衛士就像國王的另一雙眼般監視著四周的一切,讓他就算足不出戶而知天下事。當讀著下放了的「老狼」寫的報告時,他才真正明白這些人有多重要。他自己並不常到民間去,因為在宮中工作實在太忙,令他分身乏術。他可以想像到,沒有「老狼」的幫助他會多麼無知、和外面的世界多麼脫節。
而另一方面,王后後來終於懷上了孩子。孩子在三月出生,國王給他取名「里奧斯」。皮耶對嬰兒的事並沒很懂——他是家中么子沒有弟妹,自己亦尚未成婚,不過這種血脈的傳承令他很感動。這紅通通、緊閉著眼的小寶寶,身體盛載著王家那脆弱而尊貴的血統。他祈願這個孩子會建康成長,然後打破「五十歲前猝死」的厄運。而國王也疼這孩子疼到不得了,只要抽得出一丁點時間,就會溜出來抱起他親一親,以致老是被王后埋怨他弄醒好不容易才睡著的兒子。
有次蘭狄斯輕輕搖著小王子的搖籃,向皮耶說:「喂,你也結婚生一個啊。」
可皮耶竟覺得能夠看著王子長大就夠了,這種心態連他自己都認為不可思議。就這樣,隨著時間逝去,小王子逐漸由嬰兒變成幼兒,由幼兒變成小孩。又由玩布偶、騎木馬變成坐在父王身邊看他處理政務,而這種時候王后往往也不會缺席。
後來有一天,王后難得身體不適,就沒和王子過來,皮耶於是把握時機向國王說:「陛下,你會不會覺得王子殿下太過早熟?」
站在書桌後的國王,低頭看著展開的卡普蘭地圖:「我是希望他可以活潑一點。」
皮耶用下巴比比窗外:「那麼他應該多出去玩,去堆堆雪人、交幾個同齡朋友,而不是和我們一起研究政治。」
國王說:「但瑪格達希望他早日成材,希望他將來會是個堅強的國君。」
皮耶轉移焦點:「那王后本人呢?她大可以抽點時間和哪夫人喝喝茶,不需要在沒情趣的男人堆間徘迴。」
國王苦笑起來:「你和瑪格達爭風呷醋的話,夾在中間的我會很難過。」
皮耶沒有回應。
然後國王問:「你信不過克雷利歐一族?」
皮耶說:「我只是議事論事,陛下,克利馬林公爵很明顯正在培植他長子史威斯,打算世襲內政大臣這職位。」史威斯亦即是王后的弟弟,其妻是非常富有的新貴族——羅禮士家維洛奇伯爵的女兒,感覺就是一宗非常勢利的聯姻。羅禮士需要舊貴族的名譽,而克雷利歐需要新貴族的錢。
國王將首都地圖在卡普蘭地圖上展開:「每個人都是這樣,不過就努力去爭取自己所想要的事物罷了。」
「但陛下的偏坦態度太明顯了,其他貴族見了就牙癢。」就在不久之前,國王讓克利馬林公爵的次子肯恩當了省總督,監督著家族曾經擁有過的領地。
國王說:「那我以後低調點就好。」
始終是寵信著克雷利歐——王后的娘家,皮耶這麼想著,但抿嘴不語。雖然按伊邁所言,凱洛斯對克雷利歐所有的是偏見,但皮耶覺得讓特定一個家族坐大始終令人不安。
然後國王猜到他心意似地回應道:「如果你有一個伙伴,你不會希望他弱不禁風、在重要關頭只能被打得一頭包。」然後他抬頭望向皮耶:「另外有件事,你就不要瞞我了。」
皮耶問:「陛下是指甚麼?」
「父王並不是因跌下樓梯而死的吧?」國王說。
面對著國王那雙清晰明了的淡藍色眼睛,皮耶啞了。國王會以為父親是被狼徽衛士謀殺了嗎?如果這樣凱洛斯必然人頭不保,皮耶自己也可能……
但這時國王說:「是猝死的,我沒說錯吧?」
皮耶故作輕鬆的笑笑,仍想保守那個秘密:「陛下你想多了,怎麼會有這樣的誤會呢?」
「還是凱洛斯連你也瞞著?」國王認真的直視著皮耶:「如果你是效忠於我,那就應對我坦白。」
皮耶問:「如果我選擇不坦白?」
「那我送你去見先王。」國王說。
這可一點也不好笑——皮耶沒他辦法,就嘆氣道:「是的,猝死才是真相,伊邁是這麼向我說的。我能說的就只有這些,陛下,畢竟當時我並不在場,他們幹了甚麼我也沒親眼見到。」
國王再問:「伊邁還有告訴你甚麼嗎?」
皮耶懷疑國王是指「王家男人過不了五十歲」這件事,但他實在不想說出口,就撒謊道:「他說猝死會惹居心不良之人藉此大造文章,那倒不如編個比較實在的死因。之所以瞞著陛下,是因為凱洛斯損毀了先王遺體,怕會被陛下怪罪。就只有這些,沒其他了。」
國王的臉上略見失望——他知道那並不是真話,皮耶覺得是這樣。但國王沒有戳穿他,只輕聲道:「算了吧。」然後又埋首於地圖中。
皮耶不知道國王為甚麼會知道真相,是先王的侍從漏了口風?還是御醫洩了密?或是某個知情的狼徽衛士向國王自首去了?皮耶之後派人去查過,但沒有結果,而國王也沒再提起過這件事。
然後在里奧斯王子九歲那年,皮耶當了他的劍術教師。不過王子從來不叫他「老師」,只叫他的姓——伊路茲。他學習起來很認真,有時皮耶覺得是太過認真了,在臉上看不出這年紀應有的童真。父王和王叔明明那麼開朗調皮,但他卻古板又沉默。皮耶在心裡埋怨王后,對這個孩子太過嚴了。他沒有同齡朋友,但宮中大臣卻個個都認得。不過王子偶爾也會說一些孩氣話,如「兔子很可愛可以不宰嗎?」、「天氣好凍我們在壁爐前練劍吧」、「肥肉好噁心我不要吃」之類,皮耶聽了就覺得心特別暖,不過王后就會叫她的兒子不要任性。
有時,皮耶會感覺到里奧斯的孤單。不過後來,他得到了一個小伙伴,但不是弟弟,也不是妹妹——王后自生下里奧斯後一直沒再懷孕。來到王子生命中的是王后的么弟——菲歷斯.克雷利歐的兒子。記得當年事情是這樣開始的——國王有天召見皮耶,皮耶去到國王的書房後見到王后也在,而且竟少有地像個小女人般扯著國王的衣袖。皮耶的直覺告訴他——之後的事一定和王后有關。
然後國王安慰似地拍拍王后的肩,再向來者道:「皮耶,我有件事要交託給你——替我帶一個孩子回來。」
皮耶問是哪個孩子,國王就告訴他——身為修士的菲歷斯,和一個叫蓮莎.多迪的農家女生下了一個私生子。那女孩的哥哥——蓋瑞,以此為由多次向克雷利歐家敲詐錢財。這種貪得無厭之人,給他再多的錢,恐怕終將還是會造出更多不利克雷利歐家的事,因此這個人就讓他消失好了。國王說著這一切時就像平常一樣微微笑著——他的善意只會投於他所承認的人身上,皮耶和他相處了這麼多年是明白的。
皮耶望望王后,再望向國王:「孩子克雷利歐家想要回來?」
王后說:「我大弟史威斯不想要,但我想要,陛下已應允我在宮中養育他。」
皮耶感到頗意外,他以為王后不喜歡小孩子,不過現在問題不是這個:「陛下,既然是克雷利歐家的事,為何不由他們自己派人解決?我可以保證我的部下無論見到甚麼,都可以當沒發生過。」
王后瞪著他,而國王有點無奈的撥了一下頭髮:「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,不過我認為你會辦得比任何人都好,因此想由你去做,這樣的理由你會接受嗎?」
皮耶稍微沉聲道:「身為狼徽衛士,我知道可沒不接受的資格。」
國王垂下眼眉:「很抱歉,我知道是麻煩了你。」然後王后扯了國王的衣袖,似是不滿意他放低姿態。
皮耶覺得這根本是王后的陰謀,她想讓狼徽衛士和克雷利歐成為共犯。但他並不認為國王心裡沒底,他大概是明白王后的用意,但仍然選擇了幫她。女人,就有那麼大的能力左右一個男人的決定嗎?從沒有戀愛過的皮耶無法理解。皮耶答應了這次任務,然後王后就給了他進一步的訊息——多迪一家住在哪裡、收過克雷利歐家幾多錢、孩子現在多大了之類。
然後皮耶先派人到德瑞勒東南——多迪家所住的農村實地察看,接著他就親自出馬了。他帶同自己的兩個部下——路德和威爾、克雷利歐家的侍衛達倫、還有王后的侍女史黛拉來到多迪家,假裝是要送錢來。在農舍中,皮耶這才知道孩子的媽——蓮莎是個啞女。她長得很美,一頭長長金髮散披在肩上,猶如一個少女。湖水綠色的眼睛眼神內斂且透著無辜,這雙眼自皮耶進門後就一直沒望過他,就只是注視著她懷中那三個月大的嬰兒。
她哥哥蓋瑞則坐在板凳上,嘰嘰喳喳的說著孩子的爸如何毀了蓮莎的人生、要照顧這個啞妹妹加上野種有多麻煩、如果不給錢就叫他爸自己在修道院帶孩子云云,滿嘴抱怨卻笑得非常高興——當他見到威爾手中、錢袋裡的金幣的時候。可他伸手要拿時,威爾卻狠狠的一拳打在他臉上。他頓時鼻子噴血,人向後翻,暈在地上。蓮莎頓時嚇得瞪大雙眼和嘴巴,卻叫不出聲來。
「路德,上面交給你。」皮耶指指樓上,他知道兄妹倆還有一個臥病在床的老母。
路德踏上樓梯,蓮莎似是明白是要發生甚麼事,連忙抱著嬰兒向後屋衝去。皮耶等人馬上追上去,蓮莎就跑出了後門。本要朝西邊的開闊地走,卻很快就被達倫攔住,結果慌亂間就奔到了東邊的河邊。那條河水勢很急,而且她又帶著嬰兒,根本不可能游過去。被圍困的她就像頭鹿,因狼的利牙而顫抖。
「將孩子交出來我就不傷害你。」皮耶向她伸出手,知道自己在說謊。雖然很可憐,但他必須滅口。
但女人只是閉著嘴猛的搖頭,頭髮都亂掉了,眼眶也開始發紅、濕潤,然後她竟然將嬰兒高高舉起,似要將他擲進河裡之狀。眾人都嚇了一跳,接著皮耶就馬上發力衝上前去。在和女人擦身而過那瞬間,在肩頭撞到她身體的瞬間、金髮飄揚的那瞬間,他見到嬰兒凌空而起。他的雙手接住了,他的雙腳在河邊穩住了,但蓮莎卻失了平衡,「嘩啦」一聲掉進水裡。下意識地,他想到——救她。但又猛然覺醒自己是來殺人的,於是就由得那女人在他面前沒頂。
這時嬰兒哭了,大概是接住他時手太用力弄痛了他,但皮耶覺得有厚厚的襁褓護著,孩子應該不至於受傷。然後史黛拉就上前來了,皮耶將孩子交了給她抱著,接著威爾望著流水道:「死定啦,水又急又冷,她就像塊石頭般沉下去。」
仿佛只是場意外,仿佛是皮耶救了那嬰兒,但皮耶不知道為甚麼反而覺得很討厭。他皺了皺眉:「路德應該也完事了,達倫再在這兒觀看一下,其他人就和我一起回去吧。」
農舍中,路德在蓋瑞身邊用布抹著染血的匕首。接著他們就用燈油灑了一屋,然後點了火。火勢很快變大,然後他們就騎著馬走了。回到王宮後,他們將嬰兒帶到國王和王后面前。王后命令奶媽到隔壁房間給孩子餵奶去,然後皮耶就敘述了事情的經過。聽到蓮莎要將孩子投進河裡,國王和王后都訝異非常。
國王問:「她為甚麼要這樣做?」
皮耶回應道:「我不知道,她是啞的,有甚麼動機就算想說也說不出來。」
王后別過臉去,喃喃道:「大概是認為被菲歷斯背叛了吧。」
皮耶只覺得那男人毫無存在感,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看這件事。生下自己骨肉的女人被殺死了,是放心,還是傷心?
在那之後,王后給蓮莎的孩子起了個姓名——葛萊文.切利特。養在王宮範圍內、城堡旁的一間小屋中,由奶媽照顧著。對外假稱是平民遠親的遺孤,基於情義接過來養。國王並不怎理這孩子,但王后卻很疼他,不時會去看望。有次皮耶見到她抱著小寶寶的樣子,發現竟真有點像個溫柔的母親,令他感到很是意外。在親兒子里奧斯面前,她反而像個嚴父。
皮耶有點擔心葛萊文會招來王子的妒忌,然而出乎意料,十歲的王子也很喜歡這小傢伙。當葛萊文「咿咿呀呀」地向里奧斯伸出小手,里奧斯就高興的笑了。事件的真相王后並沒有瞞王子,皮耶以為自己這個殺人放火的暴徒會被王子討厭,然而這樣的事也沒有發生。甚至,有時王子會對他笑笑、告訴他葛萊文的生活小事,仿佛他只是抓了頭小狗回宮,作為送給王家的禮物而已。皮耶不知道王子的性格到底是寬大還是冷酷,他愛這孩子,卻摸不透。
就這樣大致平靜的過了數年,然後皮耶的生命中發生了一件大事——蘭狄斯國王駕崩。如同他父王布利恩一樣,是猝死的。他安祥地躺在床上,猶如只是睡了,但摸上去就可以發現去肌膚己經冰冷。仍身穿睡袍,淚濕了臉的王后這樣說——我一睡醒就發現他死了。這年,國王四十歲,而里奧斯王子才剛滿十四。而費沙親王仍建在,有兩個女兒。
皮耶隱隱見到面前的危機,儘管已死的國王一臉安心似的,嘴角仿佛還帶點笑意。按照先代留下來的慣例,皮耶知道他得給國王安排一個較實在的死因,然而他不想這樣做——他不想讓他的國王額角破個洞,又或是咽喉被麵包塞住。高貴的國王,能夠有尊嚴地靜靜離世,其實不是最好的嗎?誰會希望自己所關愛的人死前經過痛苦掙扎,帶著扭曲的臉容進入棺材?皮耶於是選擇了任性一次——他沒有耍花樣,只是通報了大臣,對外宣報「國王在睡夢中猝死」。這是真相,但同時埋藏著皮耶的私心。但亦因為這份私心,給王后惹來了麻煩。
在消息傳開去不久後,民間就有傳聞說是國王的枕邊人——亦即是瑪格達王后毒殺了國王,目的是讓年少的王子登基後成為傀儡國王,那真正統治這個王國的就會是克雷利歐家。皮耶知道王后並沒有殺害國王,但也明白這種說法很有說服力。當時,王后的大弟史威斯已繼承父親的爵位,也繼承了父親的官職——內政大臣。二弟肯恩依然是省總督,雖然已不是管克雷利歐家的舊有領地,卻因為調到東面的省份而剋制著那邊的幾個貴族。三弟費南德則在老家雷布雷茲專心經營事業,么弟菲歷斯則有聖職。加上與其他勢力人士的聯姻,令克雷利歐的野心更是顯然而見。
而在此種時候,狼徽衛士應該幹甚麼?他們的君王——效忠的對象,已變成一具屍體。沒有國王的授權、作為他們的依靠,他們並不方便做甚麼大動作。貴族從來不將狼徽衛士放在眼裡,因為狼衛都是平民出身,又有人認為他們只不過是國王的玩具而已。大臣也會不認為狼徽衛士和他們是同級的,因為他們只是兵,而兵不過就是服從大腦的手腳罷了。皮耶就只能等待里奧斯王子登基,到時他們又會再次得到榮譽與權力,而登基儀式被安排在國王的葬禮之後。
而在準備葬禮期間,王后召見了皮耶。兩人單獨會面,在國王的書房中,王后開門見山向他說:「伊路茲,我想你應該很明白自己的處境。在這時勢,如果我要解散掉狼徽衛士是絕對沒問題的。」
皮耶當然明白,他並非沒有想過這個可能。
接著王后繼續道:「但我會留住你們,讓你們像保護蘭狄斯一樣保護里奧斯。」
皮耶掛上冷冷的笑,他實在不想感謝王后的「恩惠」。
王后瞪了他一眼:「你就沒有想說的話嗎?」
皮耶真的沒甚麼想說,但還是道:「里奧斯王子是王位第一繼承人,我會理所當然地向他獻上我的忠誠。」就只怕,王后想將狼徽衛士收為自己的爪牙。
然後王后說:「我知道你一向看我不順眼。」
皮耶更正道:「是整個克雷利歐家令我感到不適。」
王后無奈的笑笑:「你很坦白,皮耶,因此蘭狄斯才那麼喜歡你。」
但亦因此對他失望——當他堅決隱瞞王家男人壽命的秘密之時。是因為這樣,蘭狄斯才選擇倚重克雷利歐嗎?變成今日這樣的局勢,是因為我做得不夠好嗎?皮耶這樣想。
「我並不討厭你,我希望我們可以好好相處。」王后說。
果然是這樣——皮耶避過王后的目光,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:「我只能說,我做的一切都只會是為了國王。」
「我知道,這樣就夠了。」王后頓了一頓:「不過只要你願意,我也可以成為你的靠山。雖然外面流言四起,但克雷利歐是不會這麼容易倒下的。因此你若覺得有甚麼應該去做,那就儘管放手去做吧。」
皮耶咬了咬牙,然後道:「那我可以先行退下嗎?」
王后點點頭,笑了:「可以。」
然後,皮耶就派部下去調查是誰在民間散佈遙言。又叫他們好好磨利劍刃,準備為新國王效力。營所內,原本黯淡的狼眼又亮了。雖然王子尚未登基,但狼衛日夜伴隨左右,令年輕的他嚴然就像是個國王。在那之後,就是蘭狄斯的葬禮,接著就是後來人人皆知的「拉布爾伯爵的叛亂」。在葬禮之後,傑尼德.艾爾撒——萊奧基特公爵誘騙費沙親王一家到德瑞勒西北角落的舊堡,將他們囚禁起來。然後就聯同卡薩.瓦雷——拉布爾伯爵,對外聲稱是王后殺了先王,兇手的孩子沒資格繼承王位,格拉西亞應當由先王的弟弟貝爾德來統治。
在這狹窄的古老城都中,王家衛兵隊和叛軍對峙。城門被封鎖,百姓惶恐不安,深怕戰爭就要在身邊的街頭爆發。前來參加葬禮的貴族或被困於城內、聚集於王宮;或被於槍炮擋在城外,手上那屈指可數的兵馬有等於無。此時,王后又召見皮耶,命他派人從密道進入舊堡,拯救親王一家。但她又補充道:「若是沒辦法救出來,那就殺了他們吧。」
皮耶無法爽快的回她一聲「遵命」。
「那是最利落的做法,沒了親王,拉布爾和萊奧基特根本就沒本錢和我們鬥。」王后一臉凝重:「貝爾德和妮絲是我的朋友,事情發展成這樣我也難過,但現在不是仁慈的時候。」
皮耶依然默默不語。
王后見他不作聲就怒道:「你是不想服從我嗎?可是,這種命令你難道就忍心要由里奧斯之口說出來?」
王后很明白他的弱點,他於是屈服了:「我知道了。」
於是皮耶就派年輕但可靠的部下——烏瑞爾去做這個任務。因為密道很窄,又怕人多易驚動敵方,於是就只派了他一個去。在出發前烏瑞爾向皮耶敬禮,仿佛此行九死一生,然後皮耶就回到王子身邊。而另一方面,他的部下抓到一個乘亂混進王宮、想要刺殺王子的刺客——他們想到的對方也想到,不過這盤棋是對方輸了。烏瑞爾成功救出親王一家,拉布爾伯爵投降,而萊奧基特公爵則在反抗過後自刎而亡。事後,所有參與叛亂者——不論投降與否均被斬首,萊奧基特公爵的屍體亦被拖出來照斬,一干人等的頭顱被插在城牆上示眾,家屬被處以絞刑。那種殘暴血腥的程度,即使是狼徽衛士也前所未見。但亦是這份狠勁令里奧斯王子順利登基,沒有人敢反對,奠定了之後長久的和平。
此時此刻,年事已高、身在南方農村的皮耶.伊路茲,回顧完往昔的事,就撕下了烤兔的一條腿遞給烏瑞爾。烏瑞爾接了過來,啃著,皮耶見到他的額上已有了皺紋。而當年,視死如歸地去拯救……又或是謀殺親王一家的他是多麼的年輕。在漫長的歲月中大家都老了,太后——亦即以前的王后老了,費沙親王後來也像他王兄一樣猝死了,當初被認定是傀儡的里奧斯現在很堅強,而葛萊文也長大了、成為狼徽衛士的大隊長。而威利斯……里奧斯國王幼小的兒子,卻也許沒有機會長大——如果他還牢牢記住自己身份的話,皮耶會殺了他。又或許,會由烏瑞爾——這個曾經被授權殺死王族的男人下手。
這時,身穿著睡袍、睡眼惺忪的小王子踏著樓梯從二樓下來了,他問:「肚子餓,有甚麼可以吃?」
皮耶回應道:「兔子肉,要吃嗎?威利。」
威利斯揉著眼搖搖頭。
皮耶問:「不喜歡兔子?」
威利斯嘟著嘴:「喜歡兔子,不想吃。」
皮耶站起來:「那我煮個蛋給你。」然後向廚房走去。
威利斯跟在他後面說:「母后說吃了雞蛋就會快高長大。」
皮耶聽了只覺得心好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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