曾經,凱文見過那裡面有人——城鎮西邊那老舊的空置宅院中,石砌樓房的左側處,蓋得像尖碑似的高聳鐘塔上有人。在橘中帶金的夕陽餘暉下,沒有頭髮、蓄了長鬚、身穿褐色長袍的老者抬頭望向遠方。也許是在看山嶺吧,亦可能是追蹤著浮雲,總之,老者沒有把腳下的市鎮放在眼內。
那時在宅院外路過的的凱文伸手指向老者,向身旁長他兩歲的姐姐凱莉說:「你看!你看!有人耶!」
凱莉聽了,轉頭依他所指的方向望向鐘塔,卻道:「才沒人呢!」
凱文這時發覺鐘塔上確是沒人了:「剛剛明明有的,只是剛好又走開了吧。」
凱莉拉過凱文的手,急急向前走:「不會啦!大家都說那裡沒人的!我們別管這了,快點回家吧,不然媽媽會罵!」
於是凱文就跟著姐姐,急匆匆的向家走去。
大家都說那裡沒人……是的,就算是凱文,也只有那麼一次說過那兒有人。
據大人所言,那幢宅院已有數百年的歷史。本來是修道院,其後因為戰亂而人去樓空。到戰後被一戶姓默奇斯的人家強佔為己用,成為家族物業代代相傳。直到三十年前默奇斯家生意失敗,需要一筆錢應急,就把這幢原修道院賣了。大概是默奇斯家覺得這並不光彩吧,這件交易做得很低調,以致連住在附近的鎮民都不知道買主是誰。只知道默奇斯家靜悄悄的把傢具由修道院後門運走,然後一幫底細不明的人,亦如這樣由後門靜悄悄的搬了進去。
凱文問過祖母,這幫人是怎樣的「底細不明」。
祖母說:「就不像是正常的人家——父母子女傭人這樣的一家子。那幫人主要是男人,少數幾個女人,從外表看不是親族。」她用雙手抓起自己的灰白間雜的頭髮:「有些人金髮,有些人黑髮,又有些是棕髮。有些高又瘦,有些胖又矮,三尖八角個個不一樣。而且沒有小孩,那班大人之中,也看不出誰是當家主人,而誰又是下人。」
「然後呢?」當時凱文這樣追問。
祖母歪頭想了想道:「這幫人怪雖怪,但也沒給大家惹過麻煩。他們都深居簡出的,就像群修道士呀!偶爾會見到他們派幾個人出來買買食物。總之他們很少出來,和鎮民就只有這種程度的接觸。然後嘛——」
「然後呢?」凱文再問。
祖母將食指豎在嘴巴前:「大概這樣過了兩年,他們消失了。」
其他的大人都是這樣說,那幫人消失了。凱文的朋友迪克,他爺爺一直以來都住在那幢原修道院旁邊。他用眼睛透過自家窗戶,見證了默奇斯家鬼鬼祟祟的遷出,也見證了那幫人鬼鬼祟祟的遷入。可是那幫人的離開,他沒見到,也沒有其他人見到。他們就像是被修道院吃了般,憑空消失不見了。這真是件神秘事件,可他又向凱文和迪克補充道:「或許修道院有秘密通道也說不定,他們可能經由秘密通道……」他用手指模仿爬行的動作:「從地底鑽出城鎮外面了。」
迪克咕嚕道:「這麼一說就沒甚麼神秘的了。」
凱文卻不這樣覺得,他認為秘密通道也很厲害,像他這樣的普通人家就不可能擁有一條通往鎮外的地底通道。
迪克接著又道:「不過你們有沒有確認過吧。」
他說得對,若是確認過就不是「或許」、「可能」了。
爺爺攤攤手:「是沒有,我們進過裡面,略略巡察過一下就走了,接著就由得它丟空到現在。」
迪克皺起眉頭:「為甚麼不?」
「因為可怕啊!」爺爺在胸前劃了十字:「萬一那房子真會吃人呢?我才不想在那種鬼地方多待一分鐘!」
迪克嘆了口氣,眼睛上翻,一副「我為甚麼會有個膽小鬼爺爺」的表情,凱文不禁笑了。
鎮西的孩子大都是聽著這樣的傳說長大的,沒辦法,誰叫那幢建築物就這樣大大咧咧地聳立在他們的住區中。每個小孩子只要長大到會說話,終有一天都會問到:「到底是誰住在這房子裡面呢?」
母親們都會這樣回應:「沒人往的,丟空好久了。」
然後祖父母就會開始說往事,直至孩子的媽大吼:「夠了,不要向孩子說恐怖的事啦!」
不過凱文覺得,人類嚮往神秘的心是無法被吼幾吼就熄滅的。人天生就是喜歡聽這種事,即使膽小如迪克的祖父,對這件事都是一副津津樂道的樣子。而母親們則一面說這些不好,另一面卻也無法否認這是伴隨著她們長大的故事,是她們生命中的一部份,一個共享的傳說,一份共同的記憶。
然後有一天,凱文、凱莉、迪克三個如常在這幢修道院前面閒晃著。
忽然,迪克提議說:「喂,要不要試試在裡面玩捉迷藏?」
凱文不明所以:「甚麼?哪裡?」
迪克用大姆指指著老修道院,那髒髒的、棕灰色的圍牆:「我是說這裡!怎樣?想不想試?」
凱莉皺起眉頭:「你怎麼忽然生起這念頭?大人從來都不讓我們進去的!他們說不可以。」
「明明就沒有危險的東西在裡面,為甚麼要把它當成禁忌呢?」迪克說。
凱莉板著臉不說話,凱文在她身邊望著她。
迪克揚了揚眉:「你不是相信這宅院會吃人吧?」
凱莉連忙回應道:「當然不是啦!我只是覺得若被媽媽知道的話……」
「所以,只要不要讓她知道不就行了?」凱文覺得迪克的主意不錯——這附近一帶他們實在太熟悉了,玩起捉迷藏來並沒有甚麼挑戰性,就只有這幢老修道院裡面仍充滿著未知之數。
迪克和凱文互相擊掌,凱莉望了望二人,攤了攤手:「好啦,又是你們贏了。」
接著迪克告訴姐弟倆——修道院有道側門,門板破了一個大洞,他們可以從那兒進去,於是他們就跟著迪克繞到那道側門前。迪克最先爬進去,接著是凱文,最後是凱莉。他們到達了圍牆內之後——修道院的庭園中,見到四周是滿滿的一片雜草。
凱莉咕嚕道:「討厭,就像鑽狗洞一樣。」
凱文笑嘻嘻的:「也許我們剛才都踩中狗屎。」
「才沒有啦!」凱莉大吼。
迪克把手指放在唇前,「噓」了一聲道:「別那麼大聲!會被外面的人聽見!」
凱莉連忙以手掩嘴。
然後三人就開始遊戲了——他們談好,凱文、凱莉先找地方躲,迪克在這兒閉眼數一百聲,就出發找他倆。
「一!二!」迪克大聲唸道。
可是凱文卻打斷了他:「等等啊!這兒這麼大,萬一你一直找不到我們怎麼辦?」
迪克睜開眼睛攤手道:「你少擔心啦!每次捉迷藏你都是第一個被找到的,今次我也一定不出五分鐘就找到你。」
凱文在心裡發誓——這次我一定會躲得非常好,誰也不會找得到我。
但凱莉說:「可我覺得凱文今次說得有理,這兒這這麼大,可能真的找到天黑也找不到!還是說——」她盯著迪克:「你已經私下探個這個地方,對這兒一清二楚,因此這麼有信心找到我們?」
凱文指著迪克:「啊!你這是作弊!」
迪克連忙揮手:「不!我沒有啦!我保證我沒有這樣做!」
「好啦,我就信你一次。」凱莉四周張望,然後指著房子左側的高聳鐘塔道:「那麼若是到了十二點,你都找不到我們的話,我們就在鐘塔下集合吧。」
「好吧!就這樣說好了,雖然我覺得這絕對會是多餘的。」迪克轉過身去,閉上眼睛:「三!四——」
凱莉和凱文馬上拔腿一個向左跑,一個向右跑。
「迪克你這個混蛋!由三開始數!」凱莉邊跑邊叫。
迪克回應道:「一和二剛才已數了啊!七、八——」
「五和六都不見了!混蛋!混蛋!混蛋!」凱文聽見凱莉的聲音在背後逐漸遠去。
他向前一直跑,在房子轉角處向左轉,沿著園子的迴廊走向一道沒了門板的門。
「十一、十二——」
門的對面有爐灶——這是個廚房,廚房裡面又有一道沒有門板的門,不知通往何處。
「十四、十五——」
遠方隠約傳來凱莉的聲音:「壞蛋迪克!你把十三吃了啊?」
凱文可不管這麼多,他只管盡量走遠。他穿過飯廳——那應該是飯廳,那兒放著幾條長長的桌子,每個座位前都有碟子,但碟子上沒有菜餚,只有塵埃。
「二十、二十一……」
他走上樓梯——這兒是個很大的書房,書架有如牆壁般一列列地屹立著。架上有書,被大蜘蛛用蛛網包裹起來。書桌上也有揭開了的書,一瓶打翻了的墨水把書頁染黑。當然,墨水早就、早就已經乾了。
「三十二、三十三……」
他穿過書房,通過走廊,來到睡房中。睡房中有一列睡床,床單、床墊已被老鼠啃成碎片,露出長有霉點的床板。
已經再聽不見迪克的聲音。
凱文來到一個衣櫥前,打開。裡面掛著很多件褐色的長袍,都很完整,狀況比床舖好很多。他又打開旁邊的另一個衣櫥——這個是空的,太好了。
「今次你們一定找不到我,絕對找不到我。」
鐘聲響起——
噹——
聽起來和平日有點不一樣,大教堂的鐘聲……
噹——
有點低沉,和平時的不一樣, 大教堂的鐘聲應該比較暸亮……
噹——
難道說,響的是這老修道的院的鐘?不,不可能,這兒已經沒人了……
話說,剛才在衣櫥裡睡著了,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?凱文繼續等著鐘聲,但鐘聲沒再響起。就像迪克那甩甩漏漏的報數,沒了,再也沒有鐘聲了。這麼說,現在是三點?
凱文嚇了一跳——雖說三點時他依然在衣櫥裡的話,那即是他贏了捉迷藏,迪克沒有找到他,可是他們約好十二點在鐘塔下等的,這麼說他遲到足足三小時!凱莉一定會很生氣吧,是的,一定非常生氣。凱文一面想著要怎麼道歉,一面推開衣櫥的門,可衣櫥門竟然撞到人——
凱莉?不,是個女人,一個看來三十歲上下,臉容潔淨,擁有黑色長髮,身穿褐色長袍的女人,雙手扶著櫃門。
凱文頓時呆了,女人則抽了口氣,轉頭叫道:「格雷茲!不得了!衣櫥……衣櫥裡有個小孩!」
凱文頓時覺得自己闖禍了,他摸進一個女人的房間,被發現了……可是……這幢宅院明明沒人的,因此他們三人才進來玩。那麼這個女人是誰?此外還有個叫格雷茲的人?到底誰才是擅闖這兒的不速之客?
睡房門被打開,進來一個看來也是三十歲上下,略有點高大的、長著金色卷髮、身穿褐色長袍的男人。他見到凱文就一臉驚愕的道:「莉琪……這孩子是……」
叫莉琪的黑髮女人望望凱文,又望望格雷茲道:「我不知道!我一打開衣櫥就見到他在裡面!」
凱文投降似地遞起雙手:「對……對不起。」可是他也不知道自己為甚麼要道歉,這兒明明沒人的,但現在仿佛就是他闖入了這對男女的家,讓人家嚇了一跳。
格雷茲走上前來對他左看右看,然後問他名字、從哪裡來。凱文如實回答,告訴了這個男人捉迷藏的事。
格雷茲聽完之後皺起了眉頭,向莉琪說:「是從『那邊』來的孩子。」
莉琪指著衣櫥向格雷茲問道:「躲進衣櫥睡著了,然後就來了這邊?老天!就這麼簡單?我們當初花了多少工夫才……」她說到這裡忽然面有難色地住了嘴,接著又道:「那麼另外兩個孩子也來了這邊嗎?」
格雷茲聳了聳肩。
凱文聽不懂他們說甚麼這邊那邊,不就一幢老修道院,大家都在這兒嗎?他從衣櫥走出來,向面前的兩個大人說:「我應該去找我姐姐和朋友了……他們已經等了很久。」
可格雷茲蹲下來,把雙手輕放在凱文的肩上,一臉認真的說:「我還是建議你不要自己一個人亂走,這兒和那邊是不同的。」
凱文完全不明所以。
格雷茲站起來向後退,攤開雙手作展示狀:「你仔細看看,這房間。」
凱文向前踏了一步,四周張望,猛然發現這房間內的床舖是完好的。這怎麼可能?之前明明都是破的,連床板都露出來了。還有地板,竟然非常乾淨,一點灰塵也沒有。
格雷茲又指向窗戶:「外面也看一下吧。」
倒是莉琪遲疑了:「這樣沒問題嗎?」又用不信任的目光瞄了瞄凱文。
「我不叫他去看,他自己也會發現。」格雷茲這樣回應。
凱文在這個不尋常的房間中,戰戰兢兢地向窗戶走去。往外一望,見到修道院的庭園竟然是打理得井井有條的模樣,地上沒有亂七八糟的雜草,而是剪得短短的整齊草坪……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之前明明不是這樣的!這時,一列穿褐色袍子的人在庭園路過。手上拿著書,一面走一面聊著些甚麼,神情悠然自得,仿佛這兒就是他們的家。凱文想起長輩們所說的『那幫人』——那幫遷入了修道院,之後又神秘消失的那幫人,難道他們就是?凱文覺得自己一定是在發夢了,他敲了敲自己的頭,但沒有敲醒自己,只覺得痛。
格雷茲將手放在凱文的背上:「這樣你明白了吧?我們這兒,和你來的那個地方是不同的。」
凱文說:「是不同,但我不明白,這之前明明只是個無人的廢墟。」
「一言難盡。」莉琪說完這句,又向格雷茲說:「不如我們先把這孩子帶到長老那兒吧,我們私下處理好像不太好。」
格雷茲回應道:「好吧,長老說話比我有條理,我知道你是這個意思。」
「你知道就好。」莉琪說完後就和格雷茲一起,帶領凱文走出了睡房。他們經過走廊,又上了樓梯。沿路上有遇到其他褐袍者,他們都對凱文投以異樣的目光。看來並不是惡意,只是覺得奇怪罷了。接著他們來到一道房門前,格雷茲敲了敲門:「長老,有件重要的事一定要向你報告。」
房內傳來男人的聲音:「進來吧,格雷茲,是甚麼事?」
格雷茲打開門,凱文便見到一個褐袍老者站在房間中。這老人有點面熟…… 沒有頭髮、蓄了長鬚,沒錯,正是他以前所見過的,那個站在鐘塔上的老人——那個他見到了,凱莉卻說沒見到的人。這兒果然是有人住著的?這老人——長老是一直住在這兒的嗎?可是平日大家所見到的荒涼景象又是甚麼一回事?明明就沒有人,可是又有人……凱文完全不明白。
長老以銳利的目光望著凱文:「這孩子是哪來的?」
格雷茲、莉琪把凱文帶了進房間、關上門,然後就把剛才發生的一切告訴了長老。長老聽完之後就說:「我大概明白發生甚麼事了,純粹的意念是擁有很大力量的。你倆可以先退下了,有需要我再叫你們。」
格雷茲和莉琪都點點頭,然後就離開了。
可凱文不懂,完全不懂:「到底發生了甚麼事?請你們告訴我吧!」
長老嘆了口氣,向凱文招了招手:「來,孩子,過來。」
凱文依其言走了上前。
長老踱到窗前,望著遠方的山嶺:「在很久以前,我們這群人為了逃避逼害而躲到一個城鎮。」
凱文問:「逼害?是誰逼害你們?」
長老苦笑:「誰都可以!任何看我們不順眼,把我們當作邪魔的任何人。教會,又或是一般平民百姓,就因為我們擁有不一樣的知識,我們能做到他們所做不到的事,我們以不同的角度去理解神。」他頓了一頓:「巫師,他們是這樣稱呼我們的。」
巫師——這群人果然不簡單,凱文這樣想。
「我們為了躲避他人的逼害,而一直東躲西藏,不斷由一個地方遷到另一個地方。後來來到這個鎮,從默奇斯家手中買下了這幢老修道院,作為躲藏的地點。但我們知道,我們是不可能永遠安然躲在這裡的,時間長了一定會有問題,於是我們決定嘗試做一件大事,一件令我們可以永保平安的大事……」
他們找不到凱文,找不到。
迪克數完一百聲後不久,就在馬廐找到了凱莉,但就找一直找不到凱文。他們在廚房那兒發現到凱文的腳印——在滿是灰塵的地上,是多麼的鮮明。他們跟著腳印去到樓上的睡房,見到痕跡消失在衣櫥前面。迪克以勝利者的氣勢大力拉開門屝,然而裡面甚麼也沒有……他們不明白凱文是怎樣做到的,腳印延伸到衣櫥,人卻在另一處?二人想來想去也不明白。接著他們不理甚麼線索了,就胡亂四處亂翻亂找,但就是找不到。到十二聲鐘聲響起,迪克不得不認輸了。
二人來到鐘塔底下,等候凱文趾高氣揚地出現,可是他們等不到,凱文沒有來。他們等到一點,凱文依然沒來。迪克就一直和凱莉聊天以打發時間,但實在等得太久,凱莉生氣了。然後鐘聲敲到兩下,她開始由憤怒轉為擔心了。
她向迪克說:「凱文會不會發生了意外?也許在哪兒摔暈了!」又或許——是被修道院吃了?這句話她不敢說出口。
迪克無奈的攤開雙手:「但我們找不到他,整幢宅院我們都找遍了。」
凱莉猛的搖頭:「可是這樣下去不行啊!萬一他……他……那怎麼辦?」死,是另一件她不敢說出口的事。她淚如泉湧:「叫大人來吧?大人會找得到他的吧?」
迪克雖然覺得會被責備,但現在也只好這樣做了。
「一件令你們永保平安的大事?」凱文問。
長老點點頭:「一直逃亡不是辦法,我們需要一個沒有外人的安身之所,一個只屬於我們的世界。雖然是覺得有點異想天開,但我們還是試著去做。由理論開始入手,我們做各種研究和實驗……」他伸手指向外面:「孩子,你來看看,鐘塔對開處。」
凱文來到窗前往長老所指的方向望去,見到那兒的地上畫了個巨大的圖案——一個大圓圈,內裡是顆八角星,八角星的每個角處又有個小圓圈,小圓圈中畫了意義不明的符號。還有很多細節,凱文不知道應該怎去形容和理解。
長老說:「那是魔法陣,我們最終的研究成果,透過它我們得到了屬於我們的新世界。」
凱文睜大眼睛:「新世界?難道這兒就是……」
長老向下指了指地板:「就是這兒,我們在『你那邊』的修道院繪製了魔法陣,並舉行了儀式——我們創造出修道院的複製品,全體來到這個複製品中過新的生活。」
凱文覺得這真是瘋狂了,這怎麼可能!然而修道院確是有兩幢——一幢已經荒廢無人,而另一幢卻依然有人居住。是同一幢,也不是同一幢。在同一處,也又不是同一處。凱文覺得頭昏腦脹,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。
長老說:「你大可以把這兒當是一個夢,又或是幻覺,但我們就是在這兒生存著,捨棄了原本的世界而來到這兒。」
凱文問:「那我呢?我為甚麼會來到這兒?」
「是因為你的願力。」長老凝視著凱文的眼睛:「意念是擁有力量的,意念可以改變世界,可以化腐朽為神奇。簡單地說,你玩捉迷藏時發出了很強的願力,令你來到這兒。」
凱文記起了——
這次我一定會躲得非常好,誰也不會找得到我。
真的,躲得非常好,他躲到另一個世界來了,凱莉、迪克都找不到他了。
「那麼我怎樣才可以回去?用那個就可以了嗎?」凱文指著魔法陣焦急的問,他覺得凱莉和迪克一定很擔心他了,可能正在「另一邊」的修道院拼命找他。
可長老緩緩的搖了搖頭。
「不可以嗎?為甚麼不可以?為甚麼?」凱文激動起來,用雙手扯著長老的長袍。
長老低頭望著凱文:「那個不可以再用了,抱歉。」
這麼說,凱文要永遠留在這兒嗎?要和姐姐、迪克,還有父母、親戚、鄰人永遠分開嗎?他無法接受——就樣莫名其妙地就失去這一切。他哭了,眼淚流過臉頰,滴落到衣襟上。
長老只是沉默。
可是凱文又忽然想起了一件事……
「我可以光憑願力來到這兒,那麼可也可以光憑願力回去吧?長老!你告訴我這行得通嗎?」凱文問。
長老以訝異的目光望著凱文,可是接著又皺起了眉:「理論上是可以,但意念是抽象的、難以掌握的東西,背後充滿各種不明因素。我們也是花了很多工夫、冒著很大的風險才創造出這兒。就算同樣的儀式重做一次,也沒有再成功一次的把握,甚至可能會引發出無法估計的意外。」
凱文猛的搖頭:「但我做到了啊!我不靠魔法陣就來到這兒了啊!根本不是甚麼困難的事吧!」
「孩子,你不懂。」長老把手輕輕放在凱文的頭上。
這是安慰吧,可凱文不領情,他甩開了長老的手,兩手扶著窗框,向外面大聲疾呼:「姐姐——姐姐——凱莉——」
鎮西的鎮民聚集在原修道院的庭園,因為有個孩子——凱文在這兒不見了。人人臉色凝重,知道這個地方已不能繼續用來當作茶餘飯後的輕挑話題。大家在這兒拼命找,但沒有任何收穫,然後矛頭就指向了修道院的前、前主人——默奇斯家。默奇斯家的二公子逼不得已似地出來澄清,說這幢修道院已和默奇斯家毫無關係,買下這裡的那幫人去了哪裡他不知道,孩子為甚麼不見了也不知道。要他們幫忙找可以,但若是把責任推到默奇斯家,這對他們並不公道。
然後鎮民又想到秘密通道這回事,他們想,凱文可能是找到了秘密通道,在裡面迷了路出不來。但二公子卻說老修道院並沒有秘密通道,又聲言祖上對這個地方很了解,指這兒下方全是堅硬的岩石,別說是秘道,根本硬得連個小地窖也開挖不出來。儘管他這樣說,鎮民還是試著去找那根本不存在的秘道,在絕望中尋找希望。而凱莉的眼淚都哭到乾了,兩眼又紅又腫。迪克在她身邊不斷道歉,說都是因為他提議在這兒玩凱文才會失蹤。凱莉只管搖頭,嘶啞了的喉嚨說不出話。
這時,鐘聲響起了。
噹——
暸亮的鐘聲,是教堂的鐘聲……
噹——
可約定的時間早已過……
噹——
凱文不見了……
噹——
是被修道院吃了嗎?
噹——
已是黃昏,他會回來嗎?會嗎?
鐘聲消散,隱約中,她聽見有人在叫——
姐姐——姐姐——凱莉——
「是——是凱文在叫我!」她努力用沙啞的聲音拼出這句子。
迪克停止道歉,豎起耳朵細聽:「我好像也聽到了!」
鎮民,還有默奇斯家的二公子馬上中止了爭論,試著接收那微弱的聲音……
「姐姐——姐姐——凱莉——」
長老的房間外,格雷茲和莉琪聽到凱文在不停地叫著。
格雷茲苦笑:「長老要變成聾子了,我們就這樣待著不管嗎?」
莉琪咕嚕道:「可我和你都不懂得哄孩子啊。」
「姐姐——姐姐——凱莉——」
莉琪又道:「真是吵死了。」忽然,異樣的感覺在她心底冒起。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,不祥之兆,她覺得心臟快要麻痺了……
「莉琪,你看!不得了!」格雷茲撲向窗前,伸手指向外面。
天空原本明明是藍的,卻開始滲出橘色……明明太陽在上高照耀著,但山嶺那方卻浮現出一個夕陽。庭園的褐袍者們也見到了這異象,紛紛指著天空騷動起來:
「有第二個太陽!」
「怎麼了?我們的世界怎麼了?」
「要崩潰了嗎?一切都前功盡廢了嗎?」
莉琪瞼色死白,喃喃唸了句「不可以」,就轉身打開長老的房門闖了進去。
「莉琪!」格雷茲馬上跟去,然後他就見到這一幕——
在橘色的夕照下,長老用雙手捏著凱文的脖子。他用盡身上的所有氣力,額上和手背都現出了青筋。小孩掙扎著,試著推開對方。格雷茲沒有上前阻止,莉琪也沒有,因為他們明白甚麼事正在發生——那孩子試圖用他的願力把『那邊的世界』拉過來,所以這兒浮現出另一邊的天空。若是由得他繼續,這世界可能會和那邊重新合併,一切會打回原形……甚至是,更可怕地,直接毀滅掉。
格雷茲垂下頭,閉上眼睛,而莉琪則以雙手掩面。
「對不起,你是個很有天份的孩子,但對不起。」他倆聽到長老的這句話,然後是孩子失去生命的軀體落在地上的聲音。
沒有人找得到凱文,儘管大家都聽到了凱文叫他姐姐的聲音,依聲音傳來的方向去找,結果還是沒有人找得到凱文。而他的聲音也一會兒就沒有了,消散在黃昏的空氣中,仿佛只不過是一時的幻覺。之後人們在修道院找了足足一個星期,依然是沒有找到。眾人說,也許修道院有秘密通道,也許凱文沿著通道走到鎮外面了,所以才找不到。只有默奇斯家的二公子堅持說沒有秘密通道,絕對沒有。直至他的大哥前來,和他耳語一番後,他才改口說或許有這個可能,只是通道太隱秘因此祖上不知道。然後又一個星期,再一個星期……接著是一個月,兩個月……再沒有人進去修道院找凱文了。打那以後,亦再沒有小孩敢到那兒玩捉迷藏。
老修道院會吃人,是真的——自凱文消失之後,母親們都這樣說。它吃了那個叫凱文的孩子,是真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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