凱恩城城南的一個四方形小廣場附近,有一幢四層高的會館建築。它並不怎麼起眼,混雜在其他高度相若的樓房之間。推開臨街的暗色雙扇木門,裡頭掛著的鈴鐺會叮噹作響,森普斯非常熟悉這個聲音。踏進門內的廳堂,前面是一個長長的櫃檯。櫃檯後的老掌櫃,從他正在整理的抽屜抬起頭來,向這位來訪的客人道:「早安啊!好久不見了。」
森普斯向掌櫃揮了揮手:「早安!你看來過得不錯啊!」
掌櫃笑著點了點頭:「真的不錯。」然後他見到森普斯手上勾著幾個紙包,便問:「你來找醫師的嗎?」
森普斯說:「替他買了些藥草,他叫我放在這裡。另外,聽說會長好像有事想託我辦。」
掌櫃點點頭:「會長就在自己的辦公室裡,藥草請放心放給我。」
森普斯把紙包放到櫃檯上:「那拜託你了。」
掌櫃向他點了點頭,然後便把藥草包放到身後的格子櫃上——屬於醫師的那一格去,然後繼續整理抽屜。
而森普斯則沿著櫃檯旁邊的樓梯走上二樓,左轉,去到盡頭的一扇門前。他敲了敲門道:「我是森普斯,可以進來嗎?」
裡面傳來一把中年男人的聲音:「是你啊!進來吧!」
森普斯於是把門打開,見到會長——亞蘭.達安斯就站在幽暗的角落處,一張書桌後面。他身穿著及膝長外套,鼻上夾著一副小眼鏡,頭上的紅髮稍有點亂。正俯著身子,用放大鏡仔細觀察著桌上的一個老舊卷軸。他沒抬起頭,只是遞起手向森普斯輕輕的招了招。森普斯於是便把門關上,來到書桌的對面。亞蘭把卷軸小心地捲起,用繩綁好。然後轉身放進旁邊的大櫃中,並用一把鐵鎖將櫃子鎖上。接著從書桌的抽屜取出一張白紙,用筆在上面畫了一個不規則的形狀,並標上「凱恩城」,然後在「城」的右邊畫了個小圈,在圈旁寫著「東城門」。接著是畫城外的道路、分叉、路牌、村莊、河流等東西,最後在某個位置打了個交叉。
森普斯笑道:「這是甚麼?藏寶圖?」
亞蘭坐下來,用手輕按著地圖,把它推到森普斯面前,輕笑道:「如果你不介意,可以把那孩子當成寶。」
「孩子?」森普斯問:「誰的?」
亞蘭十指相握:「路拉法的。記得不?路拉法.博嘉,那個留山羊鬍子的。」
森普斯點了點頭——會長所說的路拉法,是會社數十個成員之一,是名熱心追求知識的學者,但性情孤僻,很少和別人交流,幾乎總是終日留在家中做研究,世事仿佛都與他無關。森普斯只曾在會館中遇過他兩次,但路拉法那張木無表情的臉,以及裝載著無垠宇宙般的黑眼睛,卻令他過目難忘。
「他有孩子?」森普斯很難想像,像路拉法那樣冷冰冰的人會有一個家庭。
亞蘭點點頭:「一名獨生子,名叫法拉路。把他老爸的名字倒反來讀就對了,這很好記。」
森普斯笑笑:「這樣我反而容易記錯。」
亞蘭轉動著他的深棕色眼珠:「不曉得這名字有甚麼意思,但這已經不重要了。你知道沒有?路拉法經已過身了。」
森普斯有點錯愕:「是何時的事?」
亞蘭屈指算著:「不久,也許兩個星期吧?聞說是在家中心臟病發而死。現在他的家中就只剩下那獨生子一人,因此我想你去把孩子接到這兒來,由我們照顧。」
森普斯問:「那孩子幾歲了?」
「十四,其實也難說他是個小孩了。而且他有父親的遺產,生活是不會有問題的。只是我怕……」亞蘭瞄了瞄櫃子的鐵鎖:「他除繼承了父親的財產外,也繼承了他父親的知識。」
森普斯加減意會到亞蘭的憂慮。他聞說過,路拉法做的並不是普通的研究,似乎有接觸危險的東西。此人還曾聲言自己並不是個空有理論的傢伙,他會去實踐。但所鑽研的確切項目,他終究還是保守著秘密,對誰也不肯說,但森普斯認為亞蘭略有所知。
亞蘭直視森普斯的眼睛:「路拉法在生前表示過,希望兒子繼承他的研究。因此我想,那孩子可能已經接觸過『那些事』了。」
森普斯拿起地圖,望著上面的交叉沉默不語。老實說,森普斯並不擅長於這類研究,他的正職是賣書,他來會館往往是為了幫忙跑個腿、賺些錢。
「我希望法拉路能在我們的監管下成長,不然恐怕會有意外。」亞蘭拉開抽屜,把一個小錢袋放到森普斯面前:「這是酬勞。」
森普斯將地圖摺起,放到衣袋中。然後取過錢袋,掛在腰帶上:「還有其他事嗎?」
亞蘭微笑著說:「沒了,不過事情完了之後,我希望聽一聽你上次旅行的見聞。」
「好的,沒問題。」森普斯說完便離開了房間,當再次路過樓下的櫃檯時,他手上已多了一個裹著衣物、糧水的小包袱,另外還有他遠行時經常帶著的長木杖。
櫃檯見到了,於是便問:「又要出遠門了啊?」
「不算很遠啦。」森普斯的目光穿過窗戶,觀察了天色:「我會盡快回來,畢竟不止有這份工作要做,比起外頭在外頭晃,其實我更喜歡待在城市裡面。」
掌櫃說:「生活艱難。」
森普斯笑笑:「還好啦,還好。」
門上鈴鐺聲再次響起,接著森普斯的身影便自掌櫃眼中消失。
踏出城市,來到郊外,一路上天氣都很好。上坡路上,陽光穿過林蔭,如雨絲般投到地上。森普斯一面走,一面用手杖戳著地面,沿路上沒遇到半個人。這是一條很少人走的路線,卻意外地,道邊竟然有間旅館。他來到它的招牌底下,掏出了亞蘭畫的地圖。地圖上沒記載這棟建物,不過森普斯認為自己沒走錯路。他把地圖收好,想找個地方坐下來休息一下。不過一塊平滑的大石,又或是一段倒臥的樹幹就夠了,他不打算光顧旅館。可這時,旅館內的交談聲吸引了他注意。那是一把中年女人的聲音:「真的嚇死我了,在這兒住了幾十年,從來沒遇過這樣的事。」
回應的是個中年男子:「你太多慮了,只不過是哪戶人家生了個孩子罷了。」
婦人質疑道:「怎可能?你告訴我,有誰能一次過生很多很多的孩子?」
男子「噗」的一聲,笑了起來:「母豬!你一定是喝醉了酒,把豬仔的叫聲當成嬰兒哭聲了!」他說完之後,笑得更是大聲。
森普斯轉頭往門內望去,見到櫃檯後的婦人——應該是老闆娘,用力擱下手中的酒杯,啤酒灑得一櫃檯都是:「你胡說甚麼?我甚麼時候有這麼醉過?」
「你由早到晚都在醉!」男子一點也不怕她,繼續笑過不停。
婦人怪叫著:「我是說真的!那晚我真的聽到了,很多嬰兒一起哭喊。我知道這是沒甚麼可能的,在這種荒山野嶺不可能有這麼多的嬰兒。所以我才說,那一定是鬼嬰們的聲音。」
男人說:「只有你一個人聽到,不算數。」
「哪有這種說法的?」婦人一口氣把酒喝乾,再次重重的擱到櫃檯上:「我相信一定有其他人也聽到!」
接著,二人便扯到別的話題上——近來的生意如何,政府的政令之類。森普斯對這些沒有興趣,於是便離開了旅店門口,坐到一株大樹底下吃東西、喝水,乘涼。終於,他見到其他旅人路過,但沒有人對森普斯多望一眼。休息過後,他便拍拍臀部的塵埃,繼續上路。當去到一個插著無字路牌的分岔口,他轉入小路,穿過了一個樹林,又踏入了另一個樹林。林木非常繁茂,樹梢不再有光雨灑下來,一片陰沉沉。前面的遠景被林木擋絕,而回頭張望,亦已無法看到大路和旅館。路面不再堅實,手杖可以輕易插進路面,可見這條路很少人走。路拉法竟住在這種會有熊和山豬出沒似的地方,實在不可理喻。即使沒有會長的指示,他也覺得路拉法的孩子不應獨自住在這種荒涼的地方。這時,他發現四周變得更為陰暗了。從樹葉間的空隙向天窺望,見到的是淡淡的灰色——是烏雲。
「大災難,我應該跟人學學怎樣預測天氣。」森普斯想過後就加快了腳步。
可是雨始終沒下,卻見到了路的盡頭。在前面不遠處,林木被清空了一片。一幢三層高的大房子豎立在空地上,顯得非常突兀。仿佛是被人施了魔法,由城市中整座飛來,轟地落在森林中似的。房子四周沒有人,也沒有家畜,一片靜悄悄地。森普斯來到大門前敲了敲,過了一會,門便無聲地打開了一條縫,縫後是一張蒼白的臉,臉色和上面那雙烏黑眼睛形成了極強的對比。長而亂的黑髮蓋過了額頭和耳朵,垂到瘦削的肩膀上。這名少年就這樣抬頭望著森普斯,沒有說話。
森普斯幾乎可以肯定眼前的就是他要找的人,但他還是禮貌地問道:「請問你是路拉法.博嘉先生的兒子法拉路嗎?」
少年用很細的聲音的回應道:「是的。」
森普斯說:「我是令尊的相識,對於他的過世感到十分遺憾……」
未等他說完,少年便問:「你是第六分會的人?」
森普斯打了個突。
少年指了指森普斯的脖子,沒有加以說明。
但森普斯明白,少年指的是他頸上的鍊子。那是社團發的東西,作用是讓會員辨識身份。鍊子由各種不同長度的環串成,可以藉此「讀」出所屬分會。會規規定會員不可幾此事向會外人說,但顯然,路拉法已將它和會社的事告知了兒子。
森普斯默認了:「那我可以進來嗎?」
少年把門打開,他背後是幽暗的門,兩邊的牆上掛著一束束乾草藥,散發出不好聞的氣味。少年向森普斯打了個手勢,示意跟著他走。森普斯沒有多問,靜靜的跟在少年背後,心想這孩子是因為喪父而變得沉默,還是本來就是這樣的性格。路拉法的臉容浮現在森普斯的腦海中,他的薄薄雙唇正緊緊閉著。
二人來到小客廳,廳內有兩把附有椅墊的扶手椅,兩把椅的中間放了個圓几。對面則是個大壁爐,裡面堆滿柴枝和灰燼。角落處是一個大書架,但裡面卻空空如也。另一邊的牆上則有一扇啟開的窗戶,外面是一片帶著灰調的綠蔭。林木長得離窗很近,把其他景觀都完全蓋過,仿佛是一道額外興建的牆壁。少年繼續用手勢示意森普斯坐下,而自己則站到窗邊。
森普斯微笑著道:「我叫森普斯.艾瑞,你叫我的名字就行了,不用客氣。」
少年猶豫了半嚮,用不太自然的語調說:「森普斯……你好。我的名字是……喔,你已知道。」他看起來不習慣向人打招呼。
「法拉路,我沒有記錯吧?」森普斯說。
少年點了點頭。
森普斯俯前身體,手肘擱在大腿上,十指輕輕交纏:「我今次來的目的,是關於你的前途的。你知道,令尊是社團的一員,因此他離世後,社團有照顧你的義務。」
少年偏過臉去,望往窗外:「其實我一個人過日子也沒問題的,父親給我留下了一筆遺產。而且在生活上我也習慣親力親為……這兒一個僕人也沒有,一向都……我懂得照顧自己。」
森普斯說:「但你年紀還小,應該有成年人指導你的人生方向。再者住在城裡會比住在這兒好得多,長遠地說,若你將來會有自己的事業,並需要考慮到婚配之類的事情,城市會帶給你很多方便。」
少年垂下眼簾,沒有回應。
「而且……」森普斯故弄玄虛地作了一個好長的停頓。
森普斯不說下去,反而令少年主動起來。他抬起了頭,望著森普斯的臉,眼神中帶著一點焦慮:「而且甚麼?我父親他……」
森普斯用指頭揉了一下眉心:「他的事我們也約略知道一點……實不相瞞,令尊施於你的教育方式,會長不太認同。」他把雙手放到扶手上,繞起了腿:「你知道這個人嗎?會長——」
少年點了點頭。
森普斯的表情嚴肅起來:「你原本是不應該知的,身為社團成員的令尊本應保密,這是入社時的承諾。他讓你知得太多,這是不對的。而且據我所知,他也把自己的『知識』傳授了給你吧?」
少年緊閉著嘴唇,但還是點了頭。
「這點我們倒是管不著,這是他的自由。可是這是危險的,他應該知道,巫術……」森普斯的淡棕色眼睛望向壁爐中的灰燼:「是危險的事物,會長一向都不認同將之教授給孩子。」
少年垂下了頭:「父親希望我繼承他的一切,所以我年少時他就開始教我了。」
森普斯心想,「一切」即是包括他的名字嗎?路拉法的衣缽,由法拉路來繼承。但他沒有問,只是道:「若果令尊還在生那也還好,他可以監督著你,令你免受傷害,但他已經不在了。」
少年轉身面對著窗戶:「這麼說你之所以來,是要讓我接受你們的監管嗎?」
「是為你好,而且只要你答允,我們就是同伴。」森普斯站了起來,踱到少年的背後:「我們並沒有權力奪取任何人的自由,也不喜歡這樣做。因此你即使跟我到會館,你依然是自由的。」
少年回過頭來問他:「那我可以再回來這兒?」
森普斯點了點頭:「當然可以,你再過幾年就是個成年人了。」
少年沉思了一會兒,道:「好吧,我跟你去。」
森普斯笑了:「這太好了,會長是個好人,他會好好照顧你的。那你甚麼時候可以出發?」
少年想了想:「明早,打點行李還有收拾一下其他的地方……就只有這些。」
森普斯問:「是否需要我的幫忙?」
少年搖了搖頭:「我自己就行了,那麼你……」他抬頭向上望了望:「樓上有間房沒人用……就在樓梯對面。」
森普斯說:「那打擾你了。」
「不用客氣。」少年說完便往門口走去,嘴中喃喃唸著:「防塵布放了在……」
這時,森普斯一時興起叫住了他:「對了,前陣子你有沒有聽到附近有嬰兒在哭?」
少年呆了一會才轉過身來:「嬰兒?」
森普斯聳了聳肩:「沒甚麼,在路上聽到古怪的傳聞,因此好奇打聽一下罷了。」他作出抱歉的表情:「並不是甚麼大事,不用放在心上。」
少年沒作反應,然後便離開了客廳。
接著,森普斯上了樓上的房間。那是間很普通的房,有一張床,一個空櫃,一張小桌子和椅子。他在這兒休息了一小時左右,便來到走廊上,告訴少年他想出去散個步。少年點了點頭,繼續手頭上的工作。但森普斯也不太曉得他在收拾甚麼,他大部份時間都在某一個房間裡面,把門緊緊的關上,偶爾傳出搬放東西的聲音。而屋子外面,天色還是那麼幽暗,但雨始終沒有灑下。森普斯帶著木長杖,繞著屋子走了一圈,然後踏上來這裡時所走的路。走了不遠,便發現了一條另小路,是他之前沒有注意到的。他沿路走去,可是路上甚麼特別的東西也沒有,只有糾結的樹根和交纏的枝椏。然而正當他要折返時,一把粗獷的男聲響起了:「喂!你是迷路了嗎?」
森普斯抬頭一望,見到一個身穿短皮衣,左手揪著兩隻兔子的男人,正從林中向這邊走來。
男人用右手指著森普斯,再說了一遍:「我問你啊!你是不是迷路了?」
森普斯回應道:「啊……不,我在附近的一戶人家作客,覺得閒便出來逛一逛罷了。」
男人摸著後腦咕嚕道:「我還以為你是迷路的旅人呢!說起來哪會有人迷路迷到這邊來的?問了個蠢問題。」
森普斯乘機問道:「這兒人很少的嗎?」
「當然!除了那個怪學者,就只有我住在這一帶……」男人說到這裡便瞪大了眼睛:「那麼你是那個學者的客人?」
森普斯揮著手:「他兒子的客人!路拉法已經過身了,你說的怪學者就是他吧?」
男人咧嘴大笑:「我都差點忘記他已死了!沒辦法,太少遇著他了,他死不死我的日子也一樣這麼過。你是來幫忙照顧他那些孩子的嗎?對於堂堂男子漢,這不是好差事!」
「那些?」森普斯皺起了眉:「你說他不止有一個兒子?」
男人聳了聳肩:「不是兒子就是女兒啦!總之不會只一個,你不是應該比我更清楚嗎?你是那傢伙的親戚或是朋友吧?」
森普斯搖了搖頭:「其實我說不上認識他,只是受託來接他的『獨子』。」
男人側過頭去,瞇著眼睛道:「這就奇怪了……老實說,我沒見過他的孩子。但他告訴過我他有個妻子,而且多年來,他的家都斷斷續續有嬰兒哭聲傳出,因此我以為他和妻子生了很多個。你說,這不是很正常的推測嗎?」
聽到「嬰兒哭聲」這幾個字,森普斯猛然想起了旅店老闆娘的話。但她說的是「很多很多個嬰兒一起哭」,而不是「多年來斷斷續續的嬰兒哭聲」。這個差別到底顯示出甚麼?而這兩件事都和嬰兒哭聲有關,究竟只是巧合還是有所關連?他於是問:「那近期呢?有沒有聽到甚麼聲音?」
男人搖了搖頭:「近日沒有,上一次聽到哭聲是在……」他用手指算了算:「應該是……半年前。但只是維持了幾天,之後就沒了聲,我看那孩子一定是夭折了。」他在胸前畫了個十字。
森普斯的腦海中充滿千頭萬緒,不知可由何處問起。
男人見他沒答話,於是道:「我得回家了,再見。」說完便轉身,沿著小路慢慢走去。
森普斯也找不到理由叫住對方,於是只好折返沿原路走。眼望著地面,腦袋則在思考男人所說的話。
先是路拉法的妻子——會長並沒提過這個女人,只說路拉法和兒子法拉路住在這兒。而在半年前,她似乎還生了個孩子,但孩子卻夭折。那麼她現在人在哪裡?若果會長知道法拉路還有母親,要麼根本不會叫森普斯來接他,要麼就會叫他把母子二人一同帶回來。可森普斯所見到的法拉路就完全是一個孤兒的樣子,沒提過母親,這麼說,她很可能就在這半年間去世了。
接著便是男人所說的「那些孩子」——會長說法拉路是路拉法的獨生子,那即是沒有兄弟姐妹。但他的家裡似乎一直都有孩子出生,因此才會傳出嬰兒哭聲。但那些孩子到哪裡去了呢?難道他們通通都夭折了?若果母親的健康不好,這樣的事不是沒可能發生,甚至連她也可能是因為生產而死掉。
這樣的解釋應是最合理的了,然而森普斯還是覺得怪怪的。因為路拉法的妻子和孩子們的存在,實在太虛無縹緲。連會長也不清楚他們的事,鄰居也很少和路拉法接觸,只能根據線索去推測他的家庭狀況。路拉法選擇居住在這種荒涼的地方,仿似正正是為了隱藏起自己的家庭。如果去問法拉路,他會坦白地回答嗎?但向孤兒問一大堆已逝親人相關的問題,又似乎太殘忍。再者他的任務只是把孩子帶回會館,法拉路的家庭到底發生了甚麼事,根本與他無關。但老闆娘的聲音在他的心裡迴盪著:
「我是說真的!那晚我真的聽到了,很多嬰兒一起哭喊。我知道這是沒甚麼可能的,在這種荒山野嶺不可能有這麼多的嬰兒。所以我才說,那一定是鬼嬰們的聲音。」
鬼嬰……難道都是路拉法的孩子們的怨魂?他們為何徘徊在荒野間,為何在死後忽然一同哭泣?森普斯想起會館的研究者們,在這些方面他們才是專家呢!但他們都不在這兒,森普斯就只可以用自己的手腳與頭腦來解決問題,就像平時一樣。
那陣哭聲老闆娘聽到,但那拿著兔子的男人卻沒聽到……森普斯從衣袋中掏出地圖,指出旅店大概的位置,再推測了一下自己的所在地。兩個地方之間有一段不短的距離,因此老闆娘聽到但獵人聽不到,也不是不合理的事。而發出聲音的地點,應該是旅店那邊而不是這一帶。他沿路走、走、走,去到大概是法拉路的家和旅店中間的位置,他在這一帶打著轉,四周打量著。終於,他發現了另一條之前沒發現的路。其實說是路也許有點勉強,那只是一道非常窄而且淺的痕跡,比遇上獵人的那條還要淺得多。上面還有一些落葉、枯草,不用心看的話很難發現。沿路望去,見到的是一片陰森。雖沒有甚麼不正常的,但就是給人一種詭異的感覺。
「是直覺嗎?」森普斯想完之後,便捶著長木杖踏上了小路。
沿路上,他都摒息靜氣,期望可以聽到那詭異的嬰兒群哭,然而林間只傳出鳥叫蟲鳴。而樹木則長得更為繁茂,把微弱的陽光擋得更徹底,令走在路上的人,仿如深入了一個用枝葉製成的洞穴。森普斯小心地一步步前進,接著便望見了出路。他十分驚訝,因為出路外是一片平整的、明顯是人工開墾的空地。上面一株樹也沒有,只是一片泥土。環繞在四周的樹木都被修剪過,似乎是為了令空地暴露於天空之下。他離開了樹的洞穴,踏上這一片土地,他發覺空地中央顯然翻過土。
森普斯相信這是路拉法造出來的,因為他見到那片鬆土上用白色粉末畫了一個很大的五芒星陣。會長曾向他說過,五芒星的五隻角分別代表靈、水、火、地、風五種元素,並有頂角指向上還是指向下之別。但森普斯無法判斷這一個到底是向上還是向下,但這沒有關係,因為每隻角的白粉上都沾上了大片發黑的舊血跡,森普斯曉得是甚麼意思。他喃喃唸了句「上帝保祐」,然後踏進五芒星陣裡面。甚麼異事都沒有發生,他於是便走近了星陣的中心。那兒的泥土比邊緣的更鬆,似是有甚麼在裡面。他用長杖把泥土撥開,雖比不上用鏟,但還是有一點成果。他發現了,在泥土下是一副副細小的、屬於嬰兒的骷髏。
黃昏已近,天色逐漸變得更加陰暗。少年點燃了客廳裡的蠟燭,凝視那躍動的火苗。這時,他聽見了開門和關門的聲音。他轉了過身,先聽到腳步聲,然後森普斯便出現在客廳門框下。少年依舊沒有先開口,只是等待著。
森普斯先是垂下頭,沉默了半嚮才道:「我大致猜到這兒發生過甚麼事。」
少年對這句沒頭沒腦的說話沒有表示驚訝,反而好像早知對方會這樣說似的。他別過臉去,吐了口氣道:「覺得怎樣?嘔心,還是驚恐?」
「悲哀。」森普斯說。
這個答案好像反而出乎少年的意料,他先是顯得有點兒愕然,然後用黑眼睛凝視著森普斯的臉,仿似試圖看穿他腦裡的想法。
森普斯踏進客廳,一面向少年慢慢走去一面道:「你的兄弟姐妹,都是你父親殺的?」
少年淡然道:「是的,但他需要一個繼承人,因此殺剩一個——即是我。你是社團的成員,應該知道他為甚麼要這樣做吧?」
「黑巫術,他們都當了邪惡儀式中的祭品。」森普斯在少年面前停下腳步,垂頭望著對方。
少年點了點頭:「對,我父親是個黑巫,你們應該都不知道吧?」
森普斯說:「我們知道他研究巫術,但不知道竟然去到程度。」
「父親一生醉心研究巫術,普通的東西滿足不到他。」少年走到壁爐前拿起鐵鉗,百無聊賴似地撥著爐中的灰燼。爐中只有幾點星火,因為裡面的東西已燃燒淨盡。他放下鐵鉗,繼續道:「我也記不起他殺了多少個孩子了,在我還未有記憶時,他們已經在這樣做。」
「你的母親……」森普斯欲言又止。
少年搖了搖頭:「她把父親當成生命中的唯一,心甘情願把親兒的生命奉獻給他。總是在懷孕、生產,再懷孕,然後……死了。接著便是父親……人最終都會死亡,誰都一樣。」
森普斯不知道應該說些甚麼。一個在這種瘋狂環境下長大的孩子,他無法理解他的內心到底在想甚麼。
就像之前一樣,當森普斯沉默的時候,少年就說話了:「很好……你來到這兒還不到一天,就能夠大致上摸清楚這事,真的好到極了。」
森普斯看到一絲淡淡的笑容在少年臉上閃過,但他懷疑是不是眼花看錯。
少年拍掉手上的鐵鏽屑:「早些睡吧,反正這房子沒有甚麼令客人覺得好玩有趣的。」他說完便在森普斯旁邊擦身而過,踏出了客廳。
森普斯望著少年的背影,咀嚼著他之前的說話,接著也回到自己的房間去。他躺到床上,面對著一片漆黑,然後再次想起了老闆娘的說話。嬰靈……他們之所以作祟,是因為他們的怨恨不尋常地深嗎?一群被生母背叛,被生父殺害的孩子……森普斯仿佛聽到他們的淒厲哭聲,但他知道這只是自己的想像。接著,他便懷著沉重的心情入眠了。直至第二天的清晨,陽光照到他的臉上時,他才再睜開了眼睛。他打個長長的呵欠,然後來到窗前。往外望去,可以見到天上已沒有烏雲。樹林是翠綠的,昨日的陰森完全消失。鳥兒唱著悅耳的歌,而昆蟲則作伴奏,森普斯心裡的鬱悶也隨之一掃而空。
他來到走廊上,叫了少年的名字,但沒有人回應他。他來到客廳,但那兒亦沒有人。只見爐中的灰更多了,多得傾瀉到附近的地板上。而扶手椅旁的几子上則多了本筆記簿,簿上面是社團發給路拉法的項鍊。森普斯走上前來,把項鍊拿開,然後揭開了本子。那似乎是路拉法的日記,上面記載著他每天做了甚麼,如採了甚麼草藥,還有——殺了第幾個孩子。森普斯不想詳讀,於是飛快地翻到有字的最後一頁,然而那頁上的字跡和先前的不同。當他看完這一頁之後,他知道這房子裡就只剩他一個人了。
會館三樓的幽暗房間中,會長——亞蘭.達安斯一如平日那樣待在書桌後。桌上放了一個燭台,他正就著燭光閱讀手中的筆記簿。而森普斯則坐在遠遠的一扇窗旁,面帶愁緒的從窗簾縫間往外窺看。一線陽光照到他的臉上,微塵在他面前飄揚。
亞蘭讀完之後將筆記合上,然後望著封面道:「這次旅程真是辛苦你了。」
森普斯沒有轉移目光,繼續望著窗外:「不辛苦,我反而感到抱歉。我原本應該把那孩子帶回來的,但我卻讓他偷偷溜走了。我一心以為他會跟我走,以為他會肯依靠我。」
亞蘭微笑著:「他選擇把最後的真相告訴你,然後自己離開,這是對你的另一種信任。」
信任……也許是吧。其實他可以繼續裝成無辜的孩子,然後在會館受大家的照顧。然而他沒有這樣做,反而在筆記簿上寫著:
森普斯:
很抱歉,我不能跟你回去了。因為我和父親一樣,都是個黑巫。讓我告訴你,大家都以為父親是自然死亡的,但其實並不是這樣。是我殺了他,母親也不是因生產而死亡,而是我殺的。
小時候眼見弟妹一個個才出生就被殺,我於是開始想自己到底算是甚麼。終於我想到了,我只是基於一時的幸運而生存下來的。因為父親在某一天忽然想到需要一個繼承人,而我剛巧又在那時出生,於是我就生存下來了。
若果他早一年生起這個念頭,又或是遲一年才生起這個念頭,我亦會和兄弟姐妹一樣成為祭品。於是我開始恨父母,後來就在五芒星陣那裡將母親當成祭品,進行了黑魔法儀式。我召喚出兄弟姐妹的亡魂,聽到他們的哭聲。然後當我回到家裡時,父親已經死了。
這就是我之前沒告訴你的部份。正如你所說,巫術是危險的事物。社團不會容得下殺人兇手,因此我不跟你回去了。我會離開這兒,不曉得目的地是那裡。但總之,不會回來了。
法拉路
寫於夜深,出發之前
森普斯用手支著額頭,垂下眼簾:「那你打算怎樣?會長。」
亞蘭聳了聳肩:「還可以怎樣?社團並不是執法機關。至於那間房子……」
「我想不用理它了,法拉路已經把他父親的研究紀錄燒光了。」森普斯指了指會長手中的筆記簿:「就只剩下這一本。」
亞蘭將筆記簿放到桌子上,然後把頸上的項鍊取下來。鍊上掛著一把鐵鎖匙,他來到大櫃前,打開鐵鎖,拉開櫃門,喃喃唸了句「這都是命運」,然後將筆記放了進去,並再次鎖上。
「命運……?」森普斯唸完之後噤聲不語,沒有人繼續接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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