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的空氣中,風聲呼呼作響。荒蕪的草地上,橫著一條曲折的小道。這樣的道路根本不適合馬車通過,但傑諾.安佩爾還是命令車夫照駛過去。縱使顛簸得連人帶車都在猛搖,總要比下車走過去好。身在車廂中的他,透過微啟的窗戶望往外邊。乾冷的風刺痛了他的臉,也亂了他那花白的頭髮。但他沒有迴避,專注凝望著前方,搜尋著那孤伶伶的墓碑。但他沒找到,還太遠了,所以看不見。
「太荒涼,真的太荒涼。」傑諾一臉悲傷,低聲喃喃自語著:「如果是教會的墓地就不會這樣……」然而又馬上皺起眉頭,掛上鄙夷的神色:「教會……已經不需要了,我們都不需要了……對嗎?朵麗絲。」
朵麗絲——就是傑諾的女兒,她在一年前去世了。傑諾記得很清楚,那時也是這樣的天氣。風很大、很冷,從大宅頂樓的通花裝飾牆吹進來。那本來是個沒人會去的房間,也沒放置任何東西,因為通花裝飾牆的洞很大,比人還大。雖說是個房間,但其實和戶外也沒有甚麼大分別。然而那天清晨,光穿著單薄衣袍的朵麗絲卻跑到那兒去了。負責照顧她的女僕追了過去,並喚醒了大家,所有人都追過去。可是快要追到朵麗絲時,她已經站了在通花裝飾牆前。風吹動著她的白衣裙,飄呀飄的,她的金色長髮也在舞動。她抬頭望上方,神眼虛空,仿佛失去了靈魂,剩下的就是個空殼。然後,時間像是暫停了似的。朵麗絲就那樣站著——赤著腳站著。如果不是掛著那樣的神情,她簡直就像名天使。但她的靈魂已經破碎——為了一個男人,一段婚姻……她本來應該得到幸福,但結果卻變成這樣。她的心傷透了,破碎了,可憐的朵麗絲。眾人都知道這一點,不敢貿然接近她,怕她會做出甚麼傻事,因此只好站在原地,遠遠地圍繞著。
而為父的傑諾則小心向前踏了一步,再踏了一步。仿佛只要用力一點,地板就會馬上碎掉似地。然後他悄悄地伸出右手,向女兒輕喚道:「朵麗絲,來……我的好女兒,回來。」
朵麗絲垂下了頭,望著她的父親,眼裡終於回復了生命的氣息,她看起來既迷茫又悲傷。
傑諾再踏前了一步,把手伸得更前:「來,朵麗絲,不用怕,爸爸一定會照顧你的,所以不用怕啊。」
朵麗絲凝視著他,過了一會兒,才微微伸出了她的手。
傑諾的心底重燃了希望,他要捉住她的手,把她帶回來。然而他握空了,他只摸到了冷刺刺的空氣。
朵麗絲把她的手抽了回去,掩著臉哭喊道:「不!不可以!我不應該……主啊!請救救我!」然後,就往後一腳踏空。
隨著重物落地的巨響,傑諾發出絕望的嘶叫:「朵麗絲!」一干僕役也驚呼起來。
就除了一人——一名青年,他一直靠在房門邊,吊兒郎當地把雙手交叉疊在胸前。當他看到朵麗絲的眼淚、聽到她的呼號、見到她掉了下去時,他的臉部肌肉連一下也沒有動過。
「朵麗絲!」傑諾伏在朵麗絲剛才所站的地方,不敢往外望去。他可以確定,從高處往下掉的她必然重傷,甚至可能已經死了,但他還是作著最後的掙扎:「快來人!去看看朵麗絲!她或許還有救!」
幾個僕人馬上跑了出去,那青年則不屑的發出「嘖」的一聲。
青年的舉動刺激了傑諾,他顫抖著站起來,既悲傷又憤怒地來到青年跟前,一拳往對方臉上打去。青年馬上倒地,僕人們驚叫道:「老爺!少爺!」
沒錯,青年也就是傑諾的兒子、朵麗絲的弟弟——莫特.安佩爾。他用懷恨的眼神望著打倒自己的父親,然後用衣袖擦掉嘴角的血。
狂怒的傑諾吼著:「你還有人性嗎?你姐姐傷得這麼深!現在還……」他的眼眶湧出了淚,然後用猛顫的手指著兒子:「你……你卻是這樣的態度……」
莫特搖晃著站了起來,右手捧著微腫的臉,向父親喝道:「去你的!我已經受夠了!難道我現在還得裝哭給你看?」他反指著父親:「我早就受夠她的哭哭啼啼,故意搞得每人個都只注意著她,這樣的人還不如死了的好!至少她死了,大家就不用再為她費心!」
傑諾覺得血液就像是要把心臟綻破似地,但他沒理會,只顧拚盡全力把兒子揪起來再摔到地上,然後喝問道:「是不是你叫她去死的?你快說啊!是不是你?」
莫特爬了起來,沒有回答,只是用輕蔑的眼神望著父親。
傑諾衝上前要再打他,但僕人們合力拉住了他,因此他只能夠向兒子怒吼:「沒良心的混蛋!我之所以愛朵麗絲而不愛你,就是因為你是個這樣的人!你這惡魔、殺人兇手!!」
這一段回憶實在令人心痛,此時身在馬車中的傑諾眼眶已經是濕的。朵麗絲死去,而莫特露出狠毒的本相,之後連教會也……教士們說,自殺是嚴重的罪行,因此朵麗絲不可以葬在教會的墓地,也不可以舉行葬禮,只可以埋在沒被教會祝福的土地。當時傑諾申訴過,說朵麗絲不是自殺,她是被惡魔害死的,她死前向上主求救就是證明。然而教士不接受這個說法,回絕了他的一切申辯。最後,傑諾逼不得已將朵麗絲葬在這片荒郊上。
這時,馬車忽然停了下來,停得非常突然,傑諾差點就被摔下座位。接著,他便聽見車夫的驚叫:「天啊!鬼魂啊!小姐的鬼魂啊!」
傑諾大為震驚,馬上開門下車。車夫則跳下了車子,往後奔逃。傑諾沒埋會車夫到底要跑到哪裡去,他只想看看車夫所說的——朵麗絲的鬼魂。心裡沒有任何恐懼,他就只是想再看看她。他迎著風向前走,踏上微隆的小丘。然後他看了,如同那天一樣的身影……是朵麗絲!她身邊還有一個人,一個長著金髮的高瘦男子。但傑諾才沒空理後者,他只想見見朵麗絲。然而這時候,她的身影卻逐漸變淡,然後消失。傑諾飛撲過去,結果只是抓到滿手的乾泥。而她的墓碑,就在他的身前。
傑諾激動地站起來,揪著那男子的衣領,猛地搖晃著喝道:「你對朵麗絲做了甚麼?你……你……」他喘不過氣來,沒辦法再搖,也沒辦法再問,只能夠盯著男子那異常瘦削的臉。
男子由始至終都沒有反抗,像是對這種對待方式早已不以為意。他的頭微歪著,然後用漫不經心的語調道:「就只是聊了聊。」
傑諾震驚得瞪大了眼睛:「和朵麗絲聊了聊?你?」他感到此人很不尋常,於是馬上放開了手,連連後退了幾步:「你,你到底是甚麼人?」
「佛利爾.古爾菲德。」男子就只是這麼回答,只有名字和姓氏,仿佛沒有任何其他的字眼和身份,可以用來形容自己。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幸會,安佩爾先生。」
傑諾又是一驚:「你知道我是誰?」
男子——佛利爾.古爾菲德點了點頭,然後伸手輕撫著墓碑,就像是愛撫寵物一樣:「因為我們聊過。」
傑諾不知道應該再說甚麼,男子也沒有說話,二人默默地在墓前相視。
此刻,森普斯所乘坐的馬車,正向他的顧客——艾華.狄諾斯家前去。而與他共乘一車的,是通靈師——亞爾曼.孔德。話說他們第一次相遇,是在史路許家的大宅。森普斯應友人之邀來到大宅,而亞爾曼則是因被僱用而到來,然後大家就被捲入同一件事件之中。那距今已是四個月前的事,直至今天,他倆才偶然地在這城市——里斯相遇。二人在路邊攀談起來,發現來大家都是為了生意而來,而對象竟然同樣是艾華.狄諾斯。這真是巧合中的巧合,亞爾曼還說可以順道叫車夫——沒錯,這是他的車,送森普斯到艾華.狄諾斯那兒。森普斯答應了,於是二人便坐在車廂內,向著狄諾斯宅前進。
依舊是一身黑華衣的亞爾曼說:「其實我的工作也快完的了,那你的呢?進行得順利嗎?」車廂中的窗簾、椅墊就和他的衣服一樣黑,令他的身影仿佛隱沒其中。相反,有他那張白晢的臉,以及雪白的圍巾和手套,在黑暗中顯得非常明亮。
坐在他身邊的森普斯回應道:「我才來到這城市不久,工作還沒開始。」
亞爾曼低聲地「啊」了一下,然後頓了一頓才回應:「才到不久啊,那麼或者有件事我應該提醒你。」
森普斯問:「是甚麼事?」
「關於狄諾斯先生的,他現在心情不太好,你的生意恐怕不好做。」亞爾曼說。
森普斯再問:「他那邊發生了甚麼事嗎?」
亞爾曼點了點頭:「糟糕到極了,他的長子——瑞安兩個月前因為久病不癒而自殺死了。」
森普斯在心裡大嘆倒楣,一個才喪子不久的人,又哪會有心情買書呢?若果找艾華.狄諾斯是森普斯自己的意思,他得知這消息後,一定會馬上取消行程。然而決定這行程的不是他,而是他的老闆,如果就這樣回去,老闆不一定會欣賞他的決定,甚至可能會怪他失職。因此,他無論如何都得去一趟,儘管他覺得這樣做既愚蠢又不通人情。
亞爾曼繼續說:「而且更糟的事還在後頭。且不論自殺者不准葬在教會墓地、不淮舉行葬禮甚麼的,這些都是慣例了,一點也不出奇。但瑞安被埋到郊野後,遺體、墓碑和棺木竟然被一併挖走,就是奇事中的奇事了。」
森普斯感到很驚訝:「遺體、墓碑和棺木被挖走?這是甚麼人做的事?」
亞爾曼說:「不知道,總之這是盜竊行為,而且也不尊重死者。之後艾華.狄諾斯僱用了很多人,希望可以把遺體找回來,但卻一直徒勞無功。」
森普斯問:「你就是為這件事而來嗎?」
亞爾曼點點頭:「正是,但我的尋找工作也不順利。我現在之所以去找狄諾斯先生,就是為了向他請辭呢。但見到你,我又有了新的想法、新的計劃。」他望著森普斯,微笑起來。
森普斯覺得有毛毛的,並領悟到自己已上了賊船——又或是應該改叫賊車。他擠出笑容裝蒜道:「那我先祝你萬事順利。」
亞爾曼沒被森普斯的的言辭左右,直截了當地提出道:「我們合作吧,五五分賬。」
森普斯連忙遞起雙手,把自己和亞爾曼隔開:「等等,你這麼說實在太突然了!你怎麼會認為我能幫得上忙?」
亞爾曼微笑道:「你有這個能力的,上次史路許家的事你不是辦得很好嗎?」
「那只是好運,我本身並不是個強人。」森普斯說。
亞爾曼說:「你太妄自菲薄了,你明明就很善於尋根究底,為甚麼要否認呢?」
他的讚賞並沒有令森普斯感到飄飄然,反而只是令他感到備受壓力:「我會令你失望的。」
「那麼換個角度好了。」亞爾曼用很認真的目光望著森普斯:「狄諾斯先生現在心情糟透了,這會對你的生意構成不良影響吧?」
森普斯回應道:「的確是這樣。」
亞爾最扣了一下指頭,發出「得」的一聲:「沒錯,但若果你幫他找回他兒子的遺體,他必然會報答你這一份恩情。」
森普斯明白了他的意思。這的確是個有吸引力的說法,但若果失敗了又會有甚麼結果?會令他失去狄諾斯先生的信任嗎?甚至令他永遠失去這一個顧客。森普斯把他的憂慮告訴了亞爾曼,亞爾曼一臉嚴肅地想了想,然後又微笑了:「你放心,這只是個小問題。」
然後,馬車便到達了艾華.狄諾斯的府第。僕人帶他們到會客室待著,不久之後艾華.狄諾斯便來到了。亞爾曼先是聊起他和森普斯是相識,然後就提到森普斯也知道了遺體失竊的事。
「反正他因為生意,這一段日子都會在這城市中來來去去,不是正好可以幫你注意一下嗎?」亞爾曼繞著腿,把雙手交疊在膝上,向坐在他面前的艾華.狄諾斯說。
坐在亞爾曼身邊的森普斯,則以謙遜的姿態點著頭:「沒錯,在市民之中總會聽到甚麼流言,也許當中會有一些有用的消息。」
艾華.狄諾斯這個滿臉愁容的中年人,先是皺起了灰眉,然後又慢慢舒張開來:「那麼會不會太麻煩你了?艾瑞先生。」他的指頭在椅子的扶手上點著。
森普斯微微遞起手道:「不,不會,反正只是順便而已。」
艾華.狄諾斯回應道:「那我就不客氣了,如果你得到甚麼消息,請務必通知我。」他轉頭望向亞爾曼:「那你又如何?我正等著你的結果。」
亞爾曼一臉從容,用低沉平板的神秘腔調道:「五天後便是月圓之夜,那是最好的日子。」
森普斯不肯定他是甚麼意思,但大概是指通靈之類的事吧。亞爾曼之前說他的工作並不順利,甚至還說過要請辭,但他現在的態度卻完全是另一回事。
艾華.狄諾斯垂下了頭,沉默了一會才道抬頭道:「好,好,那拜託兩位了。」他望向森普斯:「至於書的事……」
森普斯連忙道:「你可以再慢慢考慮,反正我兩個星期後才會離開,你是不用急著給我答覆的。」他把圖書目錄放到茶几上:「你可以留著慢慢看。」
艾華.狄諾斯點了點頭:「好吧,我再想想,過些日子我們再會面吧。」
就這樣,艾華.狄諾斯叫僕人送亞爾曼和森普斯離開。二人上了馬車,然後亞爾曼便道:「怎樣?不錯吧。」他所指的,是以「順便打聽消息」為由,讓森普斯插手事件,而不是讓他「承接委託」。
森普斯回應道:「因為只是『順便』,即使查不出甚麼也不會受到責難,但若果是正式的委託就不同了。你這的確是個好主意,但我們現在應該從何處入手呢?」合作關係已成,森普斯也只好積極地去做了。
亞爾曼想了想:「那就去事發地點看看吧。」他指的,就是安葬瑞安.狄諾斯的地方,同時亦是遺體失竊的地方。
因為還是白天,即使站在墓穴之前也沒有任何恐怖之感。亞爾曼輕鬆地把雙手插在衣袋中,而森普斯則彎身看著墓穴裡面。他見到那兒就只有乾燥的淺色泥土,枯乾的植物殘渣,兩根粗麻繩,以及一個整齊的長方形的坑洞。沒有屍臭,只有淡淡的泥土味道。
亞爾曼說:「我之前已經來過幾次了,並沒有任何發現。」
森普斯咀嚼著亞爾曼的說話,然後道:「你是指用通靈的方式?」
亞爾曼點了點頭:「因為我是通靈師啊!狄諾斯先生正因為我這身份才僱用我的。他本來也僱了若干個人——不是通靈師的人尋找遺體,但結果甚麼也找不著,因此他只好甚麼旁門左道的方法也儘管試試了。」
森普斯覺得亞爾曼這麼說滿怪的,自己身為通靈師,卻又自認旁門左道。可是說起來……通靈這種行為是教會所反對的,因此他這麼說也未必是錯。然而縱使如此,亞爾曼並不像是以身為通靈師而恥。在森普斯的眼中,他看起來輕鬆又自在,甚至是很享受這身份,喜歡過和常人不同的生活。他那身另類的黑白衣裳,就已把他和一般人區別開來。森普斯第一次見他時,就已經有這種感覺。
森普斯問一面觀察墓穴,一面問亞爾曼:「那麼他們也來過這兒吧?」
「你是指狄諾斯先生僱用的其他人?」亞爾曼沒等森普斯回應就說:「是的,每一個都來過。」
森普斯回過頭來望著亞爾曼,手指著墓穴說:「雖然找不著遺體,但應該也會有些甚麼線索或頭緒吧?」他發現墓穴有些奇怪,想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有同樣的想法。
然而亞爾曼顯然沒聽懂他的說話,他把左手從衣袋中抽出來,指了指附近的一戶農家:「大家都向那老農問過話,我也知道他們問出了甚麼。但我想與其由我轉述,不如你親自問親自聽比較好。」
森普斯望著農宅,見到農宅方邊的小菜園中,有一名老人正蹲著拔雜草,想必就是亞爾曼所說的老農。這老農想必已被問話弄得煩厭至極了吧,但森普斯還是決定要去問一問。他向老農走去,而亞爾曼則跟在他身後。當來到菜園旁時,老農發現了他們。他站起來,草帽底下透出質疑的目光,然後開口道:「又是為了死人的事嗎?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,不是我幹的。」
原來狄諾斯先生僱用的其他人,認為這老農就是屍體竊賊!可森普斯還沒這麼想過,但他也認為,若果給他多一分幾秒,他也會懷疑這個老農的。因為……
老農說出了森普斯的想法:「的確!我是那墳墓令我很生氣。你說啊!忽然有人不問一句的,就在你家附近挖了個墳墓,把屍體放進去,你會覺得高興嗎?」
森普斯回應道:「當然不會高興。」
老農指著森普斯道:「但不是我做的!我沒有碰過那墳墓!我一個老人怎麼有氣力把它挖走?我獨自生活,一直以來都是!他們說我一定是僱人弄走它——」他向一旁的地上吐口水:「呸!但願我有這個錢!」
森普斯問:「那你知不知道是甚麼人做的?只要找出那人,就可以還你清白啊。」
「還?」老農冷笑道:「我本來就清白,我不需要別人來還。」他沾滿污泥的手指向墓穴那邊:「我只知道,下葬之後的第二個晚上,有人來過。」
森普斯提高了警覺:「是甚麼人?」
「很多人,五男二女,這我也不是說過了嗎?向之前的那些人說過了。」老農放下手道。
森普斯做了個拜託的手勢,用謙遜的態度說:「麻煩你再說一遍可以嗎?我保證我沒有惡意,只是想查出真相。」
老農似乎很受這一套,他的臉上稍稍現出笑意:「好吧!我就告訴你!那時是半夜,我去小解,就見到有七個人在墓前。就是五男二女啊,七個人之中,好像一個是領頭的。我看不到他的臉,只見到他身穿黑色罩頭長袍。他站在最前面,又穿得特別,因此我覺得他是頭領。而其他人就沒穿黑袍,穿戴得像普通市民。男的兩個是老人,一個是壯年,一個是青年。女的一個是老婦,一個還年輕。」
森普斯問:「還有呢?他們做了甚麼?」
老農說:「我沒見到甚麼,只見到他們站在墓前,發出『鈴鈴鈴』的鈴聲,當時我以為那是狄諾斯家的人在偷偷搞甚麼儀式。他家兒子自殺的事我知道啊,心想教會不准那小子風光大葬,所以他們就偷偷搞。之後我小解完畢,就上床睡覺去,誰知道棺材就那樣不見了呢?但那干我啥事?我只是個農夫,我不替人看守墳墓,但打後就一堆人來找我麻煩啊!」
森普斯苦笑:「那實在很抱歉,除此之外還有沒有甚麼特別的事?」
老農揮著沾滿泥和草的雙手:「沒了!就只有這些!沒了!」
「最後我想問一個問題。」森普斯說。
老農皺起眉頭道:「甚麼?還有啊?」
森普斯再做了一次拜託的手勢:「只是很簡單的問題,我只是想知道,你有沒有見到鏟子?」
「鏟子?」老農的表情略現驚訝,之前的人似乎沒有問過他這個問題。
森普斯點頭道:「鏟子,挖土用的鏟子,又或是其他工具。」
老農用骯髒的手捏著下巴沉思,把下巴都弄髒了:「沒有……沒有呀……他們都兩手空空的。」
森普斯向老農欠了欠身:「謝謝你,我的問題已問完了,再見。」
老農沒有回話,只是瞪了他們一眼,然後又蹲下來拔草。
森普斯和亞爾曼轉身向墓穴走去,前者一面走,一面道:「之前的人問到的也是這些?」
亞爾曼回應道:「大致上是,但他們沒問清楚是幾男幾女,我也是才剛剛知道確實數字。還有鏟子的事啊,你為甚麼會問到鏟子?」
「因為墓穴顯得有點奇怪。」森普斯急步跑到墓穴旁邊,攤開雙手向亞爾曼展示道:「這工整的形狀。」
亞爾曼追上前,往墓穴裡看,見到的是那長方形的坑洞,恰好是一個棺材的形狀。
森普斯解說道:「如果要把棺材起出來,一定是先用鏟子把上面的泥鏟去,然後再鏟旁邊的。如果旁邊的不鏟,怎麼可能把棺材拿出來?」
亞爾曼馬上便明白了,無論是用手抬上來,還是用杆挑起起來,棺材兩旁都一定有空間才做得到。但這個坑洞,卻恰恰是棺材的形狀,旁邊的泥土並沒挖走,那麼它是怎樣被弄出來的?他以手掩嘴,皺起了眉頭:「這實在太奇怪了。」
森普斯說:「我也想過,可能是用繩子拉起來的,那麼兩旁就不需要空位。」
亞爾曼也知道,下葬的時候,棺材是用繩子吊下去的。因此,下葬之後部份繩子會被壓在棺材下,而露出來的其他部份有時會被割斷拿走,又有時會由得它丟在墓穴裡面一起埋掉。如果是後者的話,盜棺者就有可能用那完好的繩子,把棺材吊出來。可是……
亞爾曼蹲下來看,指了指墓穴中的繩子:「斷的。」
森普斯點點頭:「的確是很奇怪,如果是吊起來的,根本不需要吊起來後又把繩子切斷,這完全是多餘的動作。」
亞爾曼說:「我想它本來就是斷的,下葬後就割斷了,所以盜棺者根本不是用繩子吊上來的。」
「但到底是用甚麼呢?那老農甚至沒見到他們有鏟子,也沒見到有其他工具。」森普斯頓了一頓:「也許只是剛巧沒看到,可能工具放了在地上甚麼的,但總之怎麼看都不太正常,怎麼把棺材弄出來還是個謎。」
亞爾曼閉上雙眼,深深吸了口氣,然後睜開眼道:「且先別說怎麼把棺材弄出來,究竟盜棺者的動機是甚麼也是很重要的。」
森普斯望向農宅:「那人不像有說謊,假若真是他做的,要說謊掩飾罪行的話,他的謊言也太古怪了吧。七個人之中包括女人,頭領穿奇怪的衣服,沒帶鏟,沒見到他們有挖出棺材。如果他說『親眼見到幾個可疑的男人用鏟子挖走了棺材』,這樣的證供不是對他有利多了嗎?」
亞爾曼喃喃道:「這麼說不是他了,那七人是真有其人。」
然後二人便陷入了沉默之中……雖是有所發現,但反而令他們感到比原本更加困擾。特別是『棺材是怎麼弄出來』的事,好像並不重要,但又仿佛揭示著甚麼。無計可施的二人,一臉茫然地站在墓前。郊野的風在吹著,吹著長草、吹著衣衫。除此之外,這地方甚麼甚麼都沒有。
亞爾曼環視四周的一片荒涼,呢喃道:「又冷又乾的風啊……連靈魂也不願留在這裡呢。」
森普斯問:「靈魂?」
亞爾曼點點頭:「是啊……靈魂。我之前在這兒作過法,但那小子不在啊,否則只要問問他就可以知道遺體哪兒去了。」那所說的小子,就是指自殺的瑞安.狄諾斯。亞爾曼頓了一頓,再道:「也許是跟遺體一道走了吧。」
森普斯問:「那麼你說的……五天後的月圓之夜……」
亞爾曼回應道:「隨便說的,做做樣子而已,做生意就是這樣。」
森普斯不知道應如何答腔,於是只好沉默。
然後亞爾曼道:「不如走吧,看來也沒其他甚麼特別的。」
森普斯環視四周,的確再也沒有新發現,於是道:「好吧,可是我們現在應該到哪兒呢?」
「找個舒適地方,好好計劃下一步行動吧。」亞爾曼側頭想了想道:「不如到我暫住的那家旅館?我想雪琳見到你也會覺得高興。」
「啊!是森普斯!」雪琳從椅子上蹦地站起來,毫不客氣地直呼出來客的名字。
剛踏進旅店房間門口的森普斯,向她揮了揮了手:「你好,伊貝斯小姐。」
雪琳迎上前來:「叫我雪琳就好了,你也叫他亞爾曼吧!不用甚麼先生小姐的了,你說是不是?」她望向森著斯身旁的亞爾曼,等待他的回應。
亞爾曼點了點頭:「對啊,不是在顧客面前,就輕鬆過好了。」
森普斯撫著後腦微笑道:「那我不客氣了。」
雪琳催促二人快進來,然後關上了二人身後的門:「你們怎麼會在一起的?我還以為不會再遇到你呢!」
森普斯於是道出了來這城市的目的,而亞爾曼則描述二人相遇之後發生的事。當然,二人合作尋找遺體的事也說了出來。
最後,雪琳下了這樣的結論:「這麼說,今次森普斯和我們又是同夥了。」她望向亞爾曼,臉上掛上一個看似意味深長的微笑。而亞爾曼則別過臉去,假裝沒看到她的表情。
森普斯不明白眼前的這一對在搞甚麼,於是只好繼續正題:「關鍵就是那七個人,棺木極大可能就是他們偷走的。但因為沒有人見到他們把棺木抬走,所以不是百份百肯定。」
「但聽你們所說,把棺木弄出來的方式實在很神秘啊!」雪琳嘻嘻笑著,然後用那戴著蕾絲手套的手往上一指:「你說啊,會不會就是這樣,直挺挺地自己飛上去?」
森普斯認為雪琳在開玩笑,但亞爾曼卻一臉正經的問:「可以做到這樣的事?」
雪琳點了頭:「可以,你記得嗎?上次我們見過的那個人,他可以讓桌子凌空懸浮。」
亞爾曼被一言驚醒的樣子:「塔蘭!塔蘭.凱德!我記得,我記得。」
這貌似謊誕無稽的對話,讓森普斯嚇了一跳。他也知道塔蘭.凱德這個人……說起來,要易於理解的話,就要由很久以前說起。
記得當年——他還是個少年的時候,因為得知自己是母親和情夫所生的孩子,於是就離家出走,開始在外面獨自生活。中途有很多波折……但總之,他後來為了賺錢而四處為人跑腿。然後某一天,他遇到了一個出手闊綽的神秘僱主。僱主總是叫他做莫名其妙的工作,但森普斯每次都依其意完成委託。後來僱主越來越信任他,於是便表明了自己的身份。原來,這名僱主名叫亞蘭.達安斯,是秘密會社——真知聯盟第六分會會長。在這個會社中,人們一同研究超自然事物,希望用理性來解釋「無法解釋」的事。亞蘭邀請森普斯加入社團,森普斯答應了,原因是這社團為他提供了不錯的收入。但森普斯一直沒涉很深,因為他對超自然並沒有多大興趣,亦因此一直不太像正式成員而更像僱員。而雪琳和亞爾曼所說的塔蘭.凱德,正是第六分會的會員之一。據說他是一名超能力者,森普斯從其他會員口中得知此事,但就從沒見過塔蘭施展他的能力。但他知道,塔蘭不像亞爾曼那樣,把自己的能力當成生財工具。因此除了會社的人,知道他的能力的人並不多。亞爾曼和雪琳為甚麼會認識這個人,而且還知道他的能力?這是森普斯很想知道的事。
森普斯問:「你們認識塔蘭.凱德?」
亞爾曼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:「你也認識他?」
森普斯點了點頭,然後從衣領內掏出會社頒贈的項鍊。
亞爾曼發出「啊」的一聲,然後從外套暗袋中掏出懷錶。懷錶連著一條鏈,這條鏈由大小形狀不一的小圈構成,樣子和森普斯的那條很相似。他說:「想不到我們還有這層的關係。」
雪琳也掏出了頸上的項鍊:「我和亞爾曼是第五分會的,你的……」她瞄著眼睛「讀」著森普斯的項鍊:「是第六分會。」
森普斯把項鍊收回去:「是的,真令我感到意外。」
亞爾曼好像滿喜歡這個發現,他笑了起來道:「這樣我們就可以更加合作無間了。」他收回懷錶,向雪琳道:「假如那七人真是這樣把棺材弄出來,這樣做是有甚麼用意嗎?」
雪琳側頭想了想:「這好像沒甚麼用,其實正正常常地挖,不是更能掩飾嗎?畢竟會念力移物的人並不多,用這種方法犯事是很易被人追查到的啊。」
森普斯不知道應該怎麼搭上話,因為他對超能力這回事只是半信半疑,但雪琳和亞爾曼卻說得像是家常便飯似的。
亞爾曼說:「老農說過當時聽到鈴聲,這可能是某種術法儀式。搞不好……做這件事的是我們的同行。」
森普斯想到黑巫術之類的東西,這令他感到心寒。聞說施展黑巫術,總是需要奇怪又恐怖的材料。例如蜘蛛絲、烏鴉眼、鮮血、活祭品……假若需要人類的屍體,也不是不能想像的事。從頭再想一遍,三更半夜、七個神秘的人、身穿黑袍的頭領、疑似儀式性的鈴聲、被用離奇方法弄走的棺木、失竊的自殺者屍體……森普斯越想就越覺得和黑巫術有關,就將這個想法告訴了二人。
亞爾曼低頭沉思,然後道:「這樣說起來還滿像的,你覺得如何?雪琳。」
雪琳點了點頭:「我覺得這麼想很合理,而且可以的話,我希望到其他墓地看看。」她說的時候臉上毫無懼色,就像是說「要到市場逛逛」一樣稀鬆平常。
亞爾曼重複著她的用字:「其他墓地?」
雪琳「嗯」的一聲:「是的,其他墓地。因為我覺得,如果是因為黑巫術而偷走屍體,他們有可能需要不止一具。」
亞爾曼望了望雪琳,又望了望森普斯:「那麼現在就出發?如何?」
森普斯和雪琳同時點了頭。
這兒是教會墓地,在紅磚圍牆之內,墓碑一個個整齊地排列在地上。原本覺得查找郊外的孤墳,會比較可能有得著。但到底哪裡有這樣的孤墳,身為外地人的森普斯等人實在不知道。就算向市民查探,也難免有所遺漏。因此,他們決定且先從容易處埋的地方——教會墓地開始。
他們踏進了墓地範圍,在天使像的旁邊走過,然後分頭行動。森普斯往左邊走,亞爾曼和雪琳則向右邊走。各自沿著一列列的墓碑前行,觀看有沒有甚麼異像。例如挖過的痕跡、施展黑巫術用的道具,甚至是像瑞安.狄諾斯的那種空空如也的墓穴。但他們走了一列又一列,沒有,甚麼發現都沒有。就只有陽光與樹蔭、蟲鳴與花香,和那自殺者落葬的那種荒涼地方相比,完全是另一回事。
這時,墓場裡的老修士注意到他們,一臉疑惑地走上前來問道:「請問幾位……」
森普斯也明白他們的行動會令人不安,於是回應道:「不好意思,打擾了,我們很快便走。」
老修士說:「不,不要緊,我想你們可能需要我的效勞。請問有甚麼是我幫得著忙的嗎?又或是說,你們是在找哪位人士的墓?」
森普斯望了望亞爾曼,亞爾曼又望了望雪琳。最後,視線又落回森普斯身上。這麼說,他倆是找決定權交給森普斯了,森普斯於是道:「請問你知道瑞安.狄諾斯先生的墓在哪兒嗎?我們是他多年沒見的舊友,不久前聞說他身故了,因此特地從外地前來,想要憑弔一下。」
森普斯一臉認真地撒謊的樣子,令亞爾曼和雪琳想笑出來,但他們畢竟還是忍住了。
老修士回應道:「那你們是走冤枉路了,你們並不清楚瑞安.狄諾斯的事,對吧?」
亞爾曼也裝起蒜來:「他不是葬在這裡嗎?」然後轉向雪琳道:「哎,我們看來是搞錯了。」
老修士在胸前劃了個十字:「當然不是葬在這裡,自殺者是不可以葬在受到主祝福的土地中的。」
雪琳假裝驚訝,瞪大眼睛道:「噢!自殺!他是自殺的?」
老修士緩緩點著頭:「聽說是因病厭世,但無論是因為甚麼原因,自殺都是嚴重的罪行。」他伸手指向天上:「自殺的人,不會得到救贖,而會墮進地獄。生者不可以為之舉行葬禮彌撒,也不可以將之葬在受到主祝福的土地中。」
森普斯問:「那請問你知道他被葬在甚麼地方嗎?」
老修士說:「知道,但那已經沒意思了,因為他的遺體已經被盜。」
森普斯等人又是裝出驚訝的樣子,然後向老修士問長問短。老修士告訴他們,這件是是如何傳到他耳中、艾華.狄諾斯如何懸賞和僱人尋找遺體……諸如此類的事,森普斯等人大多本來就已經知道。
最後,老修士說:「你們剛才說——你們是瑞安.狄諾斯的朋友吧?那我希望你們可以勸告一下其父。」他的眼神顯得冰冷:「主把一切都看在眼裡,別試圖蒙騙主。」他說完就轉身,想要離開。
然而森普斯根本不明白他這些說話的含意,他於是叫住了老修士:「等等!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。」
老修士半轉過身來:「那我就說白一點好了——我理解他的想法,兒子被草草葬在荒野,他心裡一定不甘心。但那是他兒子應該受的,他應該抱著感恩的心接受主安排的一切。若裝神弄鬼,想要偷偷地厚葬罪人,那是主所不允許的事。」
森普斯恍然大悟,原來老修士以為是艾華.狄諾斯不甘心兒子有此下場,於是自導自演遺體被偷的戲碼,然後偷偷將兒子厚葬。他於是向老修士道:「你為甚麼會這麼想呢?我想當中一定是有甚麼誤會。」雖是為了套話而說,但亦說不上盡屬虛言。因為他覺得,假若艾華要偷偷厚葬瑞安,根本不需要搞那麼多戲法。他只要把棺木遷走,再把舊墓穴埋好,就可以順順利利的瞞天過海,並不需要留下可疑的坑,然後又僱人尋找遺體。
但老修士卻搖著指頭道:「我明白,都是因為前人立了壞榜樣,後人才會想要模仿、立歪心。但我們教會讓那件事不了了之,也是不對的。」
森著斯問:「那件事?即是甚麼?」
老修士回應道:「你們不知道,但艾華.狄諾斯應該知道。因為當年搞得鬧哄哄,和現在的事也不相上下。」他頓了一頓:「就在很多年前,曾有一名自殺的年輕女子,她名叫朵麗絲.安佩爾。」
朵麗絲.安佩爾——森著斯默記著這個名字。
「原本被葬在荒郊,但後來其父在市內蓋了一座『殿堂』……」老修士指向左面:「讓女兒安葬其中。」
亞爾曼喃喃道:「安葬在殿堂中……算是異教的做法嗎?這樣的做法很罕見。」
雪琳也點了點頭。
老修士連連搖頭:「總之,這是不對的。自殺的人不應厚葬,這是他們應得的下場。」
亞爾曼問:「那教會採取了甚麼行動?」
老修士回應道:「教會派人和安佩爾先生對質過,但他無論如何都不承認,說那只是一幢風格獨特的別墅。後來教會派員搜查,然而並沒找到女子的陵寢,於是此事後來便不了了之。」
森普斯說:「竟有這樣的事呀!我真想去看看那座殿堂呢!」
老修士於是把地址告訴了他,然後道:「我給你地址,是希望你們看過後能有所警惕。千萬別模仿,主會看在眼裡的。」
然後森普斯等人便離開了教會墓地,亞爾曼把地址告訴了車夫,然後三人便乘上馬車。馬車開始前行,車廂微微地抖動著。
亞爾曼問坐在他對面的森普斯:「你覺得在那殿堂,會發現到些甚麼嗎?」
森普斯回應道:「不知道,但反正想不到有甚麼地方可以調查。」
雪琳說:「那殿堂的事滿神秘的,搞不好真的會些甚麼。」
「黑巫?難道巫師就在那裡?」亞爾曼把手肘擱在窗邊,瘦削的手背支著他尖細的下巴:「雖說是愛女心切,但會做出這種別開生面的事,也不像是普通人。」
森普斯說:「但這也不一定是事實,教會畢竟並沒有找到陵寢。」
「總之到了那兒再算吧。」亞爾曼說完,便伸出雙手,替雪琳整理歪掉的頭飾。
雪琳沒有說話,只是用她那雙碧藍的眼睛凝視著亞爾曼的臉。
森普斯對他倆感到好奇,想知道他們是甚麼關係。是主僕?是同伴?是朋友?是情侶?還是親人?他覺得每一種都有點像。
過了不久,他們便抵達了目的地。那是一幢外形奇特的建築物,呈圓柱體,圓頂,從左右伸出的側冀也是如此模樣,而且整幢建築物由圓柱和迴廊環繞。不像是別墅,而是一座殿堂,森普斯相信每個見到它的人都會這樣想。可是這殿堂顯然荒廢已久,庭園中草木叢生,藤蔓爬到外牆上、圓柱上,甚至附著鳥巢之類的東西。此時揚起了一陣風,吹得草木沙沙作響。浮雲更擋住了陽光,令四周變得陰陰涼涼。在這地方裡面,埋藏著自殺女子的屍骨嗎?黑巫師又在這裡嗎?還有瑞安.狄諾斯的墓碑、棺材和遺體……森普斯抬頭望著這建築物,思緒在他心裡面流轉再流轉。
這時,站在正門前的雪琳說:「連鐵閘也生滿了鏽……咦?這是……」
森普斯和亞爾曼一起來到雪琳身邊,然後他們見到鐵閘上掛了一個牌子,上面寫著「出售」,再下面寫著一個地址。
「出售?」亞爾曼皺起了眉:「這地方要賣出去?」
森普斯也一臉苦惱:「這我就不明白了,是誰要把這地方賣出去?蓋這殿堂的人……那女子的父親,應該不會這樣做吧?假若他女兒真的葬在這裡。」
雪琳說:「但這已是多久之前的事呢?那修士並沒有說清楚。搞不好已經是十年、二十年之前的事了。」
以前的事,現在的事……被長久歲月相隔的二者之間,會有甚麼關連嗎?森普斯覺得他們也許走錯方向了,也許瑞安的事和這殿堂根本無關。但不知怎地,他就是不想就此離開。直覺在告訴他,不要就此放棄。
雪琳向亞爾曼道:「如果作法的話,就可以知道裡面有沒有葬人。」
森普斯理解到,她所說的作法就是指降靈。
亞爾曼回應道:「但門鎖著,如果就在門外作法實在太過顯眼了。會有路人經過,住在對面的人家也會看到,若被教會的人知道就麻煩了。」
雪琳說:「那麼等到深夜?」
亞爾曼點了點頭。
雪琳咕嚕道:「那真麻煩呢……明明人都已經在,今晚卻還得再跑一趟。」她想了一會,然後道:「你替我拿著一會。」說完,她便把頸上的項鍊拿了下來。
森普斯這才發現,她的項鍊上有個小小的鐵十字架。
亞爾曼少見地緊張起來,叫道:「雪琳!那……」
「不要緊的,只是一會兒罷了,我又不是第一次這樣做。」雪琳說完,便把項鍊和十字架塞到亞爾曼手裡。
亞爾曼不安的緊握著項鍊,喃喃道:「但願裡面沒有甚麼奇怪的東西。」
接著,雪琳站得更貼近鐵閘,側頭往裡面窺看、環視。
迷惑的森普斯問亞爾曼:「這是……」
「她也會通靈呀,一個不需要任何儀式就可以看到鬼魂的天生通靈者,但戴著那十字架時是看不到的,那會壓制住她的能力。」亞爾曼說。
森普斯大致上明白了他的意思,雖然她和亞爾曼都是通靈者,但卻是不同的兩類。
這時,雪琳呢喃道:「很重的陰氣……是誰?不,朵麗絲是女孩子呀。」
亞爾曼握過雪琳的手:「你看見甚麼了?」
雪琳回過頭來,回應道:「天還亮,所以看得不清楚。我見到一個男的,不是修士所說的朵麗絲。」她說的當然是幽靈,而不是活人。
亞爾曼說:「是瑞安嗎?」
雪琳側頭想了想:「不知道……一個很模糊的身影,看不出是甚麼人。要不要我再仔細看一遍?」
「不,已經夠了,如果要做就由我來好了。」亞爾曼替雪琳把項鍊戴上。
森普斯問:「那麼要等今晚?」
亞爾曼點了點頭:「是的,在這之前我們幹不了甚麼。」
「不,我覺得還有一個地方可以去。」森普斯說完,指了指那寫著「出售」的牌子:「上面寫的地址離這兒並不遠。」
安佩爾大宅——那地址上的大宅應該是殿堂主人的居所。房子比殿堂要大,但式樣就正常得多,方方正正的,是一般用來居住的大宅,而不是甚麼特殊建築。森普斯等人在大它前面下車後,便用前院閘門上的鐵手環敲響了門,接著看門人便來了。他似乎以為衣著樸素的森普斯是僕人,而衣冠楚楚的亞爾曼是主人,於是向後者道:「請問這位大爺有何貴幹?」
亞爾曼回應道:「我想問問那塊出售的土地……」
看門人「啊」的一聲:「是想買地的呀!請等一等,我去通知老爺。」然後便轉身跑了。
亞爾曼轉頭望向森普斯,苦笑著聳了聳肩道:「完全誤會了。」
雪琳掩嘴而笑,而森普斯則道:「將錯就錯也好,讓對方以為你是買主,比較不會被轟出來。」
緊接著,傳來看門人的聲音:「老爺,有人對那片土地有興趣,他們就在門外。」
被稱為老爺的人回應道:「那太好了,我馬上就去,你跟我來。」
然後,森普斯一伙人便見到一名約四十歲的紳士,和看門人一起向這兒走來。看門人打開了閘門,中年紳士便迎上前向亞爾曼道:「歡迎!歡迎!我是莫特.安佩爾,是那片土地的擁有者。請問我應該如何稱呼閣下?」
亞爾曼回應道:「我叫亞爾曼.孔德,對那片土地很感興趣,但在決定買不買之前,有好些問題是應該問的。」
「當然!當然!孔德先生,請進。」莫特.安佩爾向門內伸出手。
於是亞爾曼、雪琳和森普斯便一同進了裡面,莫特和亞爾曼寒暄著天氣甚麼的,而森普斯則偷偷打量莫特。莫特的長相沒甚麼好提的,森普斯比較注意他的年紀。老修士說過自殺的朵麗絲是名年輕女子,那應該是指十幾至二十幾歲這段年紀,而她死後距今應該又過了若干年。而莫特看來還不到四十歲,太年輕了,應該不會是朵麗絲的父親。但他們都姓安佩爾,那他們是甚麼關係?而朵麗絲的父親又在哪裡?眾人向大宅慢慢走去,然後進了會客室。亞爾曼、雪琳和莫特坐到扶手椅上,森普斯則站在亞爾曼身後演僕人。看門人離開了,換來一名女僕端來茶壺和茶杯。莫特開始大吹大擂那片土地有那麼好,不論是建大屋、小屋或是店鋪都那麼合適,然後報出一個滿便宜的價錢。
亞爾曼不慌不忙地喝了半杯茶,然後道:「價錢是很吸引,但我聽過一些不太好的傳聞。」
莫特搓著雙手,用狡詐的笑容面對著前面的數人:「啊!原來你聽過那種傳聞,但我保證那都只是不實的言論。」
亞爾曼說:「但人們都說得言之鑿鑿,實在令我放心不下。假若那地方真的葬著死人……」
莫特連連揮手:「不!絕對沒有這種事!只是父親生前脾氣有點怪,又把別墅蓋得怪怪的,因此才惹來一堆閒言閒語,但那些傳聞絕對不是真的。」
果然,蓋別墅的並不是莫特,而是莫特之父。這麼說,朵麗絲應該是莫特的姐姐或妹妹?而他們的父親已經過身,因此殿堂由莫特繼承,他則希望把那片土地賣出去。如果那地方真的是朵麗絲的陵墓,身為兄弟的莫特應該不會任由它荒廢,並想要把它出售吧?森普斯因此覺得,也許那兒真的沒有葬人。然後在這邊的調查就會到此為止,但瑞安那邊的事,卻沒有任何實質的線索。他感到氣餒,一整天東奔西跑卻查不出像樣的東西。
莫特再三保證那片土地沒有問題,又大力推銷了一番。亞爾曼說要再考慮看看,然後說要離開了。莫特送他們出會客室的門,這時森普斯見到在走廊轉角處,有一名老婦以陰沉的眼光望著他們。
莫特也見到了她,向她招了招手道:「喂!你幫我送客!別只會站著發呆!」他的語氣滿兇的,看來那老婦是名下人。」
老婦連連點頭,走上前來:「是……是的。」
莫特向亞爾曼說:「如果決定要買,可以隨時找我,我無任歡迎。」
而老婦則道:「客人,請跟我來,我帶大家出去。」
於是三人便跟著老婦走,可是離開大宅、踏進花園後,老婦忽然說:「客人,我建議你不要買那片土地。」
森普斯頓時打醒了精神,而亞爾曼則道:「為甚麼?難道那兒真的是個墳墓?」
老婦四周打量了一下,見沒有其他人在才道:「可以這麼說吧,那兒是亡者的殿堂,死者的住所。」
森普斯插言道:「這麼說,朵麗絲.安佩爾真的葬在那裡?」
老婦「啊」的一聲:「你連小姐的名字也知道呀?」她發出低沉的笑聲:「那我就坦白說好了,我並不是為了你們的利益,而把真相說出來的。我為的只是小姐——自小就由我照顧的朵麗絲小姐。」
森普斯問:「你是她的甚麼人?」
「保姆。」老婦一面緩緩向前走,一面道:「而現在,我是個普通的老女僕。但這沒關係,我只是不想有人破壞小姐的墓,所以也不希望土地被賣出去。」
亞爾曼說:「你家主人撒謊了,他說那兒並不是墳墓。」
老婦「哼哼」地笑:「當然,因為他想賣出那塊地嘛。」
亞爾曼說:「難道他不想維護那地方,就像你那樣?」
老婦整張臉都皺了起來:「他?哼!他才不顧念他姐姐,一直以來都是!」她頓了一頓:「又或者說,她根本是他間接害死的。」
亞爾曼問:「此話怎說?」
老婦瞄著眼望著他:「你想知道?」
亞爾曼點了點頭:「是的。」
老婦指著亞爾曼道:「那你先保證,不向莫特告發我,我就說出來。」她又指指森普斯和雪琳:「你們也是。」
亞爾曼說:「我保證。」森普斯和雪琳也這麼說。
老婦滿意地點了點頭:「好,好,那我就說吧。記得當時是十九年前,小姐二十二歲,快要和未婚夫結婚了。她的未婚夫名叫約瑟.德隆,是位好好先生,而且和她又是青梅竹馬,因此大家都很看好這段婚姻,她本人當然亦很期待出嫁的那一天。可是,就在婚禮舉行前一個月,她的弟弟——莫特,介紹了一個妖媚的女人給約瑟認識。」
森普斯說:「於是就……出事了吧?」
老婦點了點頭:「單純的約瑟迷上了那女人,迷得神瑰顛倒。終於在婚禮前一晚,他丟下小姐,和那女人私奔了。小姐被自己所信任的未婚夫如此背叛,於是大受打擊,割腕自盡。但她被救活了,然而闖下大禍的莫特不但不知錯,反而指責小姐懦弱、故意生事博取同情……諸如此類。」
雪琳道:「那她真可憐,先是被未婚夫拋棄,接著又被弟弟那麼對待。」
老婦說:「沒錯,這一切實在太殘酷,之後她根本是被逼得瘋了。聽說……我不清楚是不是事實——聽說後來是莫特叫她去死的,罵她是這個家的負累,說這個家不需要她這樣的瘋子,於是她就自殺死了。從頂樓房間掉下來……今次再沒有人救得活她了。」她的眼眶濕了,她用皺紋滿佈的手抹了抹:「可憐的小姐……事情卻沒完呢。因為她是自殺死的,教會不允許她葬在教會墓地,也不淮老爺為她舉行宗教葬禮。老爺很不甘心,他質問教士——為甚麼她會有如此命運?為甚麼無辜的她會被至親所背叛?為甚麼她自殺前懇求天主拯救,但天主無慟於衷,由得她悲慘地死去?為甚麼真正做錯事的人沒被懲罰,反而無辜的她不但生前受苦,在死後還要被排斥被責難……」
這一長串的問題,令森普斯深感黯然。
「這是老爺的說話,同時也是我這保姆的心裡話,我和他一樣不甘心。」老婦哽咽了一會:「可是,另一個世界在他眼前展現了。」
亞爾曼問:「另一個世界?」
老婦點著頭:「沒錯,是鬼靈的世界。打開這道靈界之門的,是佛利爾.古爾菲德。」
森普斯望向亞爾曼,但亞爾曼搖了搖頭——他不知道這個人。
老婦繼續說:「有一天,老爺和車夫要去朵麗絲那荒野中的墓。就在那時候,他見到小姐的靈魂,還有在她身旁的佛利爾.古爾菲德。小姐的靈魂馬上就消失了,老爺於是上前質問佛利爾,問他到底發生了甚麼事。」
亞爾曼問:「難道他是通靈者?」
老婦想了想:「也許是吧,他後來是這麼向老爺說的,他可以和自殺者的靈魂接觸——就只限於自殺者的靈魂。」
雪琳喃喃道:「竟有這樣的事呀。」
「他是這麼說的——佛利爾向老爺說,他是貴族出身,但卻是貧窮的沒落貴族。自小生活就很艱苦,但卻因為貴族身份而受到平民排斥。人們把對在上位者的怨恨,發洩到古爾菲德家的人身上。他的父母在一次暴亂中被人打死,自此他就離開了家園,開始四處流浪。但流浪的日子也並不好過,人們每當得知他的出身就排斥他。他被人欺侮、被人解僱、被人趕走……這樣的事永無止境。」老婦嘆了口氣:「終於,他受不住了。他上吊自殺,卻失敗了。但自此之後,他卻得到了一種新力量——可以和自殺者靈魂接觸的力量。他是這麼向老爺說……也許是他深深地理解自殺者的痛苦,因此他才會得到這種能力吧。自那時起,他就繼續流浪,四處安慰自殺者的痛苦靈魂。終於,就在那天,他遇上了老爺。」
亞爾曼問:「那之後呢?之後怎樣了?」
老婦回過頭來,望向身後的大宅:「二人一見如故,佛利爾更鼓勵老爺用自己的方式去安葬小姐,拒絕屈從於教會及世間俗例,做自己認為對的事。於是老爺就興建了『亡者殿堂』,悄悄把小姐安葬其中。」
「亡者殿堂?」森普斯問。
老婦回應道:「沒錯,是亡者殿堂,為那座陵墓而起的名字。老爺讓佛利爾在那兒住了下來,成為殿堂的主持。而老爺明白我對小姐的忠誠,於是把這一切都告訴了我,還讓我協助佛利爾打理殿堂。」
亞爾曼問:「那麼朵麗絲的靈魂呢?有再出現嗎?」
老婦微笑著:「當然,只要佛利爾在,想見朵麗絲隨時都可以見,這就是他所擁有的力量。而且他們還因為這件事,而得到新的理想。他們尋找其他自殺者的家屬,把自殺者的遺體遷到殿堂。小姐竟是在死後才得到最知心的同伴,雖是有點諷刺,但我和老爺亦感到安慰。」
森普斯猛然覺得兩件事拉上關係了——「他們尋找其他自殺者的家屬,把自殺者的遺體遷到殿堂」。難道瑞安的遺體也是被遷到殿堂來?但從莫特口中,他們得知老爺已死,那麼會做這件事的,就只有佛利爾以及眼前的這名老婦了。森普斯見到亞爾曼和雪琳的表情也有所改變,相信他們亦是想到同樣的事。
這時,他們已踏出了宅院的範圍,但老婦繼續道:「可是平安的日子並不長久,縱使連教會來搜查,我們都蒙騙過去了。但五年之後,老爺因病過身。他本希望和小姐一起葬在殿堂,但為了保守殿堂的秘密,結果還是依照慣例葬到教會墓地去了。我和佛利爾本想把他偷偷遷到殿堂,但這時候莫特把佛利爾趕了出去,並把殿堂鎖上。從此佛利爾下落不明,而我也再沒進過殿堂,這就是所有的事了。」
森普斯說:「謝謝你告訴我們這麼多。」
老婦微笑著向他們揮手,然後轉身向大宅走去。
這時,亞爾曼向她叫道:「請等等!」
老婦回過頭來,問道:「還有甚麼事嗎?」
亞爾曼望了望雪琳,又望了森普斯才道:「我想問你一個人的事,他叫瑞安.狄諾斯。」
老婦笑了:「我知道,誰都知道,遺體失竊的事傳遍了大街小巷。但遺體不是我偷的,我保證我沒有做過。」
亞爾曼問:「那麼佛利爾呢?你覺得有可能是他做的嗎?」
老婦沉思了一會兒道:「我不知道,自從被莫特趕出去後,他就下落不明了。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,也不知道他幹過甚麼。」她瞄著眼盯了亞爾曼一會,然後道:「難道說,你們是狄諾斯先生僱用來找遺體的人?」
亞爾曼淺笑著,沒有回應。
老婦繼續說:「難道你們認為瑞安的遺體,是在亡者殿堂之中?」
亞爾曼說:「不知道,但我們很樂意去證實。」
「按理說,佛利爾也沒有鎖匙,他也進不了殿堂的,更別說是要把遺體搬進去。」老婦「哼哼」地笑著:「但如果你們還是想去看的,我樂意一起去。」
亞爾曼問:「你有辦法進去?」
老婦說:「我知道莫特把鎖匙放了在哪裡,應該可以偷出來。今晚七點,你們要不要來?如果不來的我就不偷了。」
亞爾曼一臉正經的說:「我們會來,那鎖匙的事拜託你了。」
「那就一言為定啊!七點在殿堂門口等。」老婦轉身踏進宅院範圍,一面駝著背把鐵閘關上,一面自言自語道:「佛利爾……我但願你真的回來了。」然後她便在斜陽的照耀下,踏著老人的緩慢步伐回大宅去了。
雪琳喃喃道:「不經不覺已黃昏了……」
森普斯問亞爾曼:「你覺得是佛利爾做的?」
亞爾曼聳了聳肩:「不知道,但難得有機會送上門,就即管去看看吧。」
佛利爾.古爾菲德……縱使可能和瑞安的事根本無關,但森普斯也滿想見見這個傳奇的人。
未到七時,天已漸黑。在殿堂外面等候著的三人,望著道路的另一端。來了,她來了,她提著提燈,急步向這兒走來。她見到守約而來的人,因此微笑了,來到他們的面前道:「不枉我費心把鎖匙偷出來,你們果然來了。」
亞爾曼說:「當然,我們沒有失約的理由。」說完便鑽進身後的車廂,打開座位,從儲物箱中取出蠟燭和燭台。他把蠟燭插到燭台上,點燃,然後分發給雪琳和森普斯,然後道:「我們出發吧。」
老婦點了點頭,把鎖匙從衣袋中掏出來,並來到鐵閘前。她把鎖匙插進匙孔,猛力扭著。終於,鎖打開了。她推開鏽蝕的門,門發出卡啦卡啦的聲音。四人邁步踏進前院,把門關上,然後便往內走去。走過長出雜草的石板路,穿過藤蔓纏繞的柱廊,來到殿堂的大門前。老婦用另一把鎖匙開了門,接著他們便見到開闊的前廳。十條圓柱屹立其中,支撐著樓上環形的走道,而走道上方就是半圓形的拱頂。
這一切都半隱沒在黑暗中,只靠從小圓窗透入的微光,以及各人手中的火種稍稍照亮,但森普斯仍然看得出這廳堂是多麼的精緻。牆壁上、圓柱上都刻著花果造型的浮雕,拱頂上也是同樣,而且還鍍上了銀色的紋理。但因為多年沒人打理,各處都佈滿了塵埃,藤蔓還從窗子垂進來,走道扶手上還有一列鳥巢,大大小小的雀鳥睜著圓眼望著入侵者。
老婦抬頭凝視這一切,然後道:「我就直接帶你們到關鍵地方吧,你們都別亂動,等我。」說完,便踏上了樓梯。她來到走道中央,轉動了一個圓球裝飾。緊接著,廳內便響起一陣悶雷似的聲音。廳中間的地板打開,底下竟是一個洞,洞內有一條往下伸延的樓梯。
「厲害嗎?」老婦笑著走下來:「是秘密地下室,連教會也不知道的地方。」
森普斯點了點頭:「那麼裡面是……」
「就是大家的陵墓。」老婦在他們身邊經過,然後踏上地下室的樓梯。步履隱重,看來半點也不害怕。
亞爾曼和雪琳也是氣定神閒的,看來只有森普斯一人覺得毛毛的。接著,四人一個接一個走下樓梯,來到漆黑的地下室。
「以前這兒長期點著燭火,很莊嚴,一點也不恐怖。」老婦遞起提燈,把墓室稍稍照亮。
森普斯見到和前廳相似的牆壁和圓柱,但這裡放著一具又一具的石棺。它們一列排開,驟眼看不清到底有幾個。忽然,他聽見老婦抽了一口氣。沒等他反應過來,老婦便一面向前跑去,一面喊叫道:「佛利爾!佛利爾!」
森普斯還以為佛利爾在此——不,的確,他是在這裡,但已化為地上的一堆白骨,上面披著一大塊黑布,兩隻手上穿著鈴環。
老婦在著骸骨旁邊,流下了淚:「佛利爾……你怎麼會……我還以為你仍活著……」
亞爾曼在她身邊蹲了下來:「你肯定這是佛利爾.古爾菲德?」
老婦點著頭:「一定是他,這是他的黑袍,他的鈴環……」
森普斯頓時想起了一個人——老農所說的頭領。身穿黑袍的男人,出現時有鈴聲響著……那人難道就是佛利爾?但可能嗎?佛利爾已經在此化為白骨,應該已死了很久。他怎可能出現在瑞安的墓前,還偷走他的遺體?除非……
「是亡魂啊。」亞爾曼看穿了森普斯的心思,這樣回應道:「所以瑞安的棺材會以那樣離奇的形式被弄走,是鬼魂做的事。」
森普斯說:「但瑞安的棺木……」
「就在那邊。」亞爾曼指指墓室的角落,那兒放著一個木製棺木,棺木旁擱著一塊碑石,上面刻有瑞安的姓名,還有生卒年份。
森普斯又看看那一列石棺,發現上面也刻有姓名和生卒年份。他數了數,總共是六個。他終於知道除了頭領以外,其餘的六個人是誰。
雪琳喃喃道:「是因為同是自殺者嗎?他們同情他,因此讓瑞安加入他們的行列。」
森普斯問:「但佛利爾為甚麼會死在這裡?他不是被趕走了嗎?」
老婦顫抖著站起來:「他是自殺的。」她舉起提燈,讓所有人都看到從天花懸下來的繩環:「是上吊啊……第二次,他總算是成功了。」
這時亞爾曼發現繩上有一個紙結,他於是把它解了下來,並打開閱讀。
森普斯問:「那是甚麼?」
亞爾曼回應道:「或許算是遺書吧,誰叫奧莉.桑?這是寫給她的。」
「我是,我就是奧莉.桑。」老婦指著亞爾曼手中的紙:「上面寫了甚麼?你唸給我聽。」
亞爾曼於是將遺書唸了出來:
奧莉.桑
希望沒嚇到你,但我知道我一定會嚇到你——因為如果你來了,一定會見到死去的我。但別悲傷,因為我這樣比活著還要好。幸得老爺收留,我才得以在亡者殿堂過了一段快樂充實的日子。可是這已經過去了,破滅了。而我並不想重過以前那種悲慘的日子,因此我覺得已經活夠了,足夠了。但你放心,我會和大家一起,因此你不用悲傷。終有一天,我們會再相見。
佛利爾.古爾菲德
最後,亞爾曼唸出一個年份、月份和日期。
「那是殿堂被封的一個星期後,原來他已經死了這麼久。」老婦拭掉眼淚:「可卻又……行動起來了。」她笑了,雖然還是有點苦澀,但始終還是笑了。然後,她問亞爾曼:「請問,可以讓瑞安留下來嗎?他和大家一起一定會幸福的。」
但亞爾曼說:「委託人叫我把遺體找回去,這是我的工作。」
老婦頓時面露失望之色。
「別這樣啦……」亞爾曼苦笑著:「我應承你,假若佛利爾再次把瑞安的遺體偷走,我就由得他,不再次插手了。」
老婦瞪大眼睛:「真的?」
亞爾曼點了點頭:「當然,我很忙的,不是每個委託都接。」
就這樣,四人合力把瑞安的棺木搬出地下室,然後又拖離殿堂。亞爾曼和森普斯把棺木還給艾華.狄諾斯,說是森普斯在市井間找到線索,得知棺木被放在某某叢林中。然後再靠亞爾曼的通靈能力,找到棺木的確切地點。艾華對這結果感到很滿意,把之前應諾的酬金給了亞爾曼,又和森普斯作了單大生意。然後亞爾曼和雪琳要離開這城市了,在這之前,他們和森普斯瓜分了酬金,而且雙方還交換了定居地的地址。不久之後,森普斯完成其他工作後也離開了。至於瑞安的遺體有沒有再次失蹤,遠在外地的他沒有收到任何消息。
沒有留言:
發佈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