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一.水仙湖

  卡普蘭市內,河道南岸的泥土地上,一叢老舊、歪扭的建築物擁擠在一起。建築物之間的巷道非常陰暗,而且一個又一個的彎角又阻擋住視線,令這一帶顯得很是詭秘。皮革工坊、屠宰戶,那散發出來的臭味中人欲嘔。萊斯利討厭這個地方,但沒辦法,因為公共劇場就在這旁邊。柯林和他太太莎拉麗雅正在裡面演出《長情騙子》的最後一幕,萊斯利的戲份已經完了,於是就溜出來想要透一口氣——劇場中央雖是露天的,卻出奇憋悶,但走出來的結果就是鼻腔被灌進一股惡臭。

  他覺得很諷刺——他們的劇團名叫「水仙湖」,一個多麼美麗、仿佛蕩漾著花香的名字,卻在一片地獄似的惡土上演出。他埋怨命運,為甚麼將他們那位於華恩的宏偉劇院給燒了,逼得他們離開老家,成為巡迴劇團,然後流落此地。明明這個城市將會是新的首都——不知道要等多久,但消息既已宣報,那這一天終將會來,但萊斯利覺得這地方實在不外如是。為甚麼劇場會蓋在臭地方旁邊?又或是,臭地方為甚麼會出現在劇場旁邊?他無法理解當中的邏輯,只覺得一切都很亂來。

  他用手撥著面前的空氣,但根本無補於事,於是只好折回劇場。這時劇場的大門打開了,觀眾魚貫而出。人還在外面,就聽見木地板、樓梯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,似要倒塌卻又沒塌,真是不乾脆到極點。他就站在外面,待人流都散去後才踏進劇場。這時柯林夫婦已從舞臺來到觀眾席間,萊斯利見到柯林彎身撿起了地上的一個銅板。而在臺上、穿著女裝的少年——維奇奧,扯下了頭上的假髮叫道:「萊斯利!沒有花!我想收花!」

  萊斯利踱到柯林身旁,向臺上攤開雙手笑道:「抱歉,我沒帶花回來。」

  維奇奧蹲到臺邊:「誰要你送的?我要觀眾送的花!」

  自開始巡迴演出後,誰都沒有收過花。一束用紙包著,結上蝴蝶結,別著卡片的花?在這種地方未免太別緻了吧。這個劇場就只是個大木棚,外面塗上一層薄薄的灰泥,不過它的承重能力還是令萊斯利驚嘆。他們在這兒演過三場戲了,後兩場都全場爆滿,不論是樓上、樓下,甚至樓梯都站滿了人。只不過觀眾表現得再熱烈——喝釆、鼓掌、拍欄杆,但就是沒有花。記得在華恩時,薇琪婭總是收到很多很多的花,多得要找人幫她拿,而華倫亦總會收到幾束。但這都已經為過去,因為這兩個人——水仙湖的台柱,已喪命於烈火之中。

  坐在舞臺暗處的老者——扎里莫意味不明地乾笑。樂師賽內爾和他的同伴雷根拿著提琴,一面在弦上比劃著,一面耳語些甚麼。胖大叔艾可不見蹤影,應該是去了後臺。水仙湖曾經有很多成員,但現在就只剩下他們這八個。萊斯利攀上舞臺開始收拾道具,維奇奧將裙子一脫就拋給扎里莫,兩個樂師將提琴放進樂器箱,柯林輕輕拍了莎拉麗雅的手臂,而艾可則一面用布抹著臉上的化妝一面晃回前臺。這時,一下假咳聲自大門那邊傳來。萊斯利抬頭望過去,見到的是一個年約三十的金髮男人。站姿挺直,雙手放在背後,一板一眼的模樣就像個官大爺,眾人於是都停止了動作。

  「是惹上了甚麼麻煩嗎?」萊斯利心想。像之前,他們在雅斯柏演出就被投訴篷車檔到路,而在倫德斯則被要求交外地人的公演稅。

  這時男人笑了,走上前來問道:「請問哪位是這兒的負責人?」

  柯林帶著警戒的神色迎上去:「如果是指劇團的話,我是。至於劇場就和我無關了,我們是巡迴劇團,場子不是我們的。」

  男人說:「我就是想和你們談談場子的事。」

  柯林轉頭望望大家,皺起了眉頭。他這個表情很好懂,就是「這關我們甚麼屁事」的意思。艾可拿著濕布聳聳肩,而扎里莫只顧把裙子摺好。

  萊斯利見到金髮男子的目光向他這邊投了一下,然後又轉回柯林身上:「我先自我介紹——我叫米羅.費里克,是個建築師。」

  柯林冷淡地「啊」了一聲,沒有介紹自己。

  男人——費里克沒所謂地繼續說下去:「告訴你們,這個劇場很快就要拆了,遷都的事我想沒人不知道吧?」他環視聚人。

  「當然知,但那又如何?」柯林顯得不耐煩。

  費里克輕抬一下頭:「正是因為這個城市要恭迎王家,因此這一帶——」他攤開雙手:「惡劣的環境,必然是要處理的。那些散發異味、污染河水的產業已收到搬遷的法令,而這不穩固的劇場亦要清拆。」

  柯林問:「這是你的工作?」

  費里克聳肩:「不是我的工作,而是我朋友的,我從他那裡收到消息。」

  柯林轉身拖正一條被觀眾推歪了的板凳:「那就儘管拆啊,我也覺得這兒很惡劣。」

  萊斯利非常讚同,可費里克卻說:「沒了這劇場你們要到哪演出?」

  「隨便,反正我們是巡迴劇團,不就去到哪演到那。先生,你又何必替我們費神?」柯林想結束這場對話了。

  萊斯利繼續收拾道具——被撒在臺上的一大把假金幣,他蹲下來將它們收到一個皮袋裡去。

  費里克又向舞臺這邊瞄了一下:「我只是想互利,如果在這未來的首都,能有座正式、入流的劇院讓你們落地生根不是很好嗎?」

  萊斯利當然知道這很好,問題是錢,要租用像樣的劇院可不便宜。以前的水仙湖是負擔得起——他們在華恩有名氣,但在火劫之後失去了兩大台柱、也有些演員被其他劇團挖走、原團長心灰意懶將不附資金的劇團交了給柯林,現在的水仙湖不過就掛著名字苛延殘喘罷了。甚至在華恩有人說「沒有薇琪婭和華倫的水仙湖根本就不是水仙湖」,到底只剩八個人的他們還能憑甚麼東山再起?在這一年間,他們總是一時思索著,一時又迴避著這個問題。

  柯林掛上嘲諷的笑,雙插進衣袋,用腳糾正另一條板凳的角度。

  費里克不厭其煩的說下去:「市中心的新都劇院,你們覺得如何?」

  當然比他們身處的這個大木棚好得多,初到卡普蘭時他們有去看過——只是待在外面,就知道它和華恩的劇院是同級……不甚至更超過的東西。回想那堅固的石結構、由柱廊組成的高大門面、佈滿人物浮雕的精美山形牆……踏上它前面的潔白台階向大門走去,感覺就像是登上天堂。但同時,也令萊斯利等人看著心酸,那簡直是飢腸轆轆的窮等人家看著別人滿桌佳餚。

  這時大概是連莎拉麗雅也覺得煩了,她嘆了口氣:「先生,我想你找錯推銷對象了。也許你聽過水仙湖這名號,但今時不同往日,我們沒這個錢租用那種劇院的。」

  費里克揚揚眉,攤開雙手:「那免費就行了吧。」

  一時間,眾人都呆了。過了一會兒,柯林才掛上質疑的表情道:「你說甚麼?」

  「免費。」費里克用手指比出一個零號:「我就是新都劇院的擁有者,我說要免費那就可以免費。無論一年、兩年、三年,我沒問題。」

  可柯林對這個突如其來的貴人抱著懷疑:「你幹嗎想要給我們這麼大的優惠?」

  「我有條件。」費里克遞起手指向舞臺:「我要那個年輕人當我情人。」

  眾人又先是一呆,然後一道道目光都集中到萊斯利身上。他不知所措的四處張望,不敢相信那個人指的是他。

  但費里克說:「沒錯,是你,淡棕色頭髮的小伙子。」

  萊斯利遲疑著要作甚麼反應,這時柯林怒氣大發,出手推那個唐突的男人:「你這個流氓給我滾!」

  費里克回應道:「我沒有侮辱你們的意思,就只是想好好合作、來個交易。」

  「沒有可以談的交易!」柯林死命推費里克,後者不反抗於是就被趕出了大門。接著柯林「砰」的兩聲關上左右兩扇門扉、架上橫木,又不屑地「呸」了一聲。

  維奇奧咕嚕道:「一個不知道甚麼叫浪漫的蠢蛋。」然後老扎里莫在一邊偷笑。

  接著他們就當根本沒遇過那個人,繼續收拾場地,將帶來的道具、服裝一一收進兩輛篷車中,然後就驅車向城南駛去。其實也沒甚麼目的,就只是因為劇場這一帶太臭,不得不避一避。途上,坐在斜對面的維奇奧一直朝萊斯利奸笑,令他覺得很不自在,於是就埋怨道:「你到底想怎樣?」

  維奇奧用手支著下巴:「想知道那個男人想對你怎樣。」

  萊斯利頓時脹紅了臉:「你不要作亂七八糟的幻想!」

  維奇奧笑得更燦爛了:「害羞甚麼?明明都是同道中人。」

  萊斯利當然明白他在說甚麼——他倆都對女人沒感覺,只喜歡男人,這在水仙湖中早就是公開的事。維奇奧初加入劇團時就明言,他要穿裙子、演女角。萊斯利可沒這種興趣,不過自十五歲起就開始追求同性,對象都是和他年紀相約、臉蛋可愛的男孩子。不過不幸地,每次都是不出兩個月就被對方甩掉,原因有「你對我不夠好」、「我們不太合得來」、「我還是比較喜歡女孩子」之類。不過對於這種事萊斯利後來都習慣了,但他從沒追求過維奇奧,因為維奇奧一開始就給他怪誕之感,令他無法將之當作一個可能的對象。

  「萊斯利,你根本不適合追求別人,只適合被人追求。」維奇奧對他的情史很了解。

  萊斯利別過臉去,回應道:「剛才那個人根本不是追求我。」

  他知道那樣的行為只不過是買春,甚麼「當他情人」不過說好聽而已。但他的出價方式倒是挺特別,而且也……挺吸引的。萊斯利討厭流浪,討厭沒有家的感覺,討厭每去到一個地方都發現四周盡是陌生人,討厭自己仿佛根本不是這世界的其中一部份……因此新都劇院免租,對於他的意義不光是省錢,而是給予他一個安居落戶,並重新找回存在感的機會。那個人提出這樣的交換條件,應該是有細心盤算過?只不過萊斯利不認為自己值這個價。他只是個三流演員,不是頂英俊,而且又拙於討人歡心,不然就不會每次戀愛都失敗收場。

  這時,帳篷外有人向他說話:「萊斯利,你叫萊斯利?我沒搞錯吧?」

   萊斯利轉身撥開帳篷,見到的是費里克那一本正經的臉。原來他騎著馬跟上來了,馬兒是棕色的,身上掛著很多袋子。

  萊斯利抽了口氣,沒有說話。維奇奧見到發生了甚麼事,掩著嘴「咯咯」笑了。

  費里克從袋子中拿出一本簿,向萊斯利打開:「我真的是個建築師,你看。」

  簿裡面有大堆亂成一團的不明線條、數字、筆記,萊斯利只覺得——見鬼的,我根本看不懂。他嘆了口氣:「你還是握好韁繩吧,我怕你會摔下來。」

  費里克似是將此理解成萊斯利對他的關心,笑了,收起簿道:「謝謝。我沒辦法在這裡證明我是劇院的擁有者,不過你可以去問本地的土地登記官,也可以問公證人。」

  維奇奧插嘴道:「你應該證明你沒有老婆。」

  費里克被一言驚醒似地:「是的!我沒有老婆!這點你們可以問神父。」

  萊斯利只想贈他一句「神經病」,但沒說出口,只是沒好氣地放下篷子。

  費里克繼續遊說:「萊斯利,你就從了我吧,我會好好照顧你的。拜託,不要離開卡普蘭。」

  維奇奧低聲唸:「求婚了!求婚了!求婚了!」萊斯利起腳踢他,他敏捷地閃開了。

  這時在前面驅車的柯林發現了費里克,就爆出一長串的咒罵,接著萊斯利就再沒聽見費里克的聲音。他用指頭輕輕撥開帳篷,見到外面是空蕩蕩的街道。

  「蠢蛋。」維奇奧說,然後車頭處也靜下來了。

  他們一行八個人去到了城南,找了家專門招待旅人的餐廳吃了晚飯。中途莎拉麗雅有點不適,她說胸口作悶,柯林於是陪她到院子透透氣。萊斯利也是食不下嚥,用匙子在麵粉漿似的湯裡拌來拌去,之後索性將半碗倒了給艾可,艾可很愉快地接受了。萊斯利並不是嫌難吃,也不是不舒服,他只是腦子裡想著那個費里克。那個人不是會令萊斯利神魂顛倒的那種外型——他不年輕、不可愛,卻令萊斯利有點上心。他是第一次被人「纏上」——他不認為可以用「追求」這個詞,不過總之從來只有他纏人,沒有人纏他。而費里克在他二十歲的這一年打破了定律,令萊斯利覺得其實自己是不是需要一點改變。

  當剩下的六個人都吃完了飯,柯林和莎拉麗雅才回到座位上。他們兩個人的臉色都不好,萊斯利懷疑餐廳的院子是不是像河畔一樣臭。柯林問艾可要不要他倆那份食物,艾可說他再吃下去就不是胖艾可而是巨人艾可,於是他們就只將麵包打包帶走,湯喝不完就算了。之後再向南走,挑了個空曠的地方停泊篷車。他們在此休息——艾可在車上倒頭就睡了,扎里莫拿出剪刀剪腳甲,維奇奧給馬兒餵紅蘿蔔,莎拉麗雅在另一台車上發呆,而賽內爾和雷根則不知道溜哪兒去了。萊斯利見柯林自己一個在樹下愁眉苦臉,就走過去向他道:「柯林,我覺得我們其實可以考慮一下定居卡普蘭。」

  柯林像是被從夢中驚醒似地:「你說甚麼?」

  萊斯利掛上微笑、故作輕鬆:「我說——若是能待在卡普蘭發展那真的很不錯。」

  柯林一臉不解:「怎麼了?萊斯利,你打算接受那個男人提出的條件?」

  萊斯利說:「我並不覺得那很差。」

  柯林就只是望著他,不說話。

  萊斯利聳聳肩:「我並不是你這種人,我是指——正常、喜歡女人的男人。」

  「但也不用把自己賣了啊。」柯林再次掛起愁容。

  萊斯利攤開雙手:「可我也不能指望自己找到適合的對象,然後結婚、生兒育女,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。這不可能的,因此我覺得若是現在能憑些少本錢就能換到想要的生活,其實很划算啊。」

  柯林問:「你覺得這樣真的好?」

  「是的。」萊斯利點頭。

  柯林別過臉去,咬起指甲來,然後道:「其實有件事……」

  萊斯利掛上疑問的表情。

  柯林用手腕擦著額頭:「剛才吃飯時我和莎拉麗雅不是走開了嗎?她在院子告訴我,她好像懷上我的孩子了。」

  萊斯利「嗚啊」的叫了一聲:「那真是件好事!」

  柯林低下頭:「但我很擔心,以現時這種生活方式,我可以怎樣照顧好她的身體。」

  聽他這麼說,萊斯利更覺非得待在卡普蘭不可,他拍拍柯林的肩:「所以就交給我好了,不用想那麼多。」

  柯林說:「我覺得這是出賣了你。」

  「真的不要這麼想。」甚至可以說,萊斯利所需要的正是一個這麼官冕堂皇的理由,他感謝莎拉麗雅肚裡的寶寶來得正是時候。

  柯林給了萊斯利一個擁抱,然後他們一伙人在車上過了一晚夜,第二天早上,柯林宣報了他和萊斯利的決定。莎拉麗雅當場哭了,賽內爾和雷根表示為萊斯利感到擔心,艾可表示佩服年輕人的意志,扎里莫只說期待寶寶出生,而維奇奧則問萊斯利:「你是在甚麼時候芳心暗許了?竟然沒讓我知道。」結果手臂被對方狠狠捏了一把,痛得他哇哇叫。

  接著柯林就和萊斯利一起,騎馬出發到市中心的新都劇院去。他們問賣票的老人米羅.費里克在不在,老人說不在,但指出費里克的建築事務所離這兒不遠,只要沿著大路走、經過銀行、走左邊的路就馬上到了。二人依其指示而行,果真很容易就找到了目的地。職員帶他倆到費里克的辦公室,三個人見到面先是互瞪——柯林不知道應該如何開口,萊斯利亦如是,然後費里克終於打破了尷尬的氣氛:「你們終於想通了嗎?」

  柯林推了推萊斯利:「是他,既然他想的話那就……」

  萊斯利在心中吶喊——不要說得我急著以身相許似的!

  不過費里克似乎很滿意,他笑了。他帶他倆到隔壁,找一個叫派克.梅奇里的公證人,在他的見證下和柯林簽訂了租約——為期兩年,租金免費。派克問費里克為何如此慷慨,費里克說這是給好朋友的優惠,柯林側偷偷做了個作嘔的表情。至於「當他情人」這種傷風敗俗的條件當然沒寫上去,萊斯利心想如果自己不認賑,費里克大概也無處申訴。但萊斯利暫時還沒有和他撕破臉的意思,他想再多觀察一下這個對於他來說——滿新奇的男人。接著他們三個一起騎馬到篷車停泊之處,帶其他人到劇院去。當身處那宏偉的門面前時,各人的臉上都似各有感觸。

  費里克向賣票老人介紹了他們,然後就引領大家穿過中央的大木門,踏進劇院裡去。他們見到的先是一個前廳,地上鋪了光滑的大塊石磚,踏上去時會發出清脆的聲響。上頭有一個大大的環狀燭架,但因為現在是白天所以沒有點蠟燭。而通過前面的雙扇門、從階梯狀的看臺間穿過,就會見到前方一片明亮——劇場中央是露天的,和公共劇場一樣,但看起來就是比公共劇場美很多。陽光從巨大的空洞灑下來,是那麼清新、舒爽,令人精神百倍。在其下是一排排的觀眾席,而二、三樓的左右兩邊則都是包廂,再轉身望去,就會見到兩排包廂之間還有一座階狀看臺。而舞臺則有頂蓋,雕花的山形牆向著觀眾。

  這時費里克說:「怎樣?喜歡嗎?」

  萊斯利發現費里克是向著他說的,而不是其他人,就有點怯生生地回應道:「喜歡,真的很美。」坦白說,比華恩的劇院還要漂亮。

  費里克指指包廂,又用手指往舞臺那邊打圈:「不久前才大肆整修過。」

  「按照你的意思?」萊斯利問。

  費里克點頭。

  萊斯利不禁對他生了一點好感。

  費里克又說:「『新都』這個名字也是新改的,原本難唸又難記。」

  「這之前不是你的嗎?」萊斯利覺察到這兒有新人事新作風的味道。

  費里克搖搖頭:「不是,原本的擁有者叫法爾里蒙德,他過世之後業權就屬於他兒子,不過他懶得管這兒就賣給我了。」

  萊斯利又問:「你喜歡這裡?」

  「我一向對劇場建築很感興趣。」費里克說。

  這時萊斯利見到其他人都望著他,他才猛然發覺自己問太多問題了。

  之後費里克帶他們上舞臺,然後再去參觀各個房間——化妝間、休息室、倉庫、廚房,還有二樓給劇團用的辦公室、劇本存放處。費里克在這兒也有自己的辨公室,但他沒有開門讓大家進去。然後他說,水仙湖要在卡普蘭長期發展,就得趁剛起步時多做宣傳云云,如果有需要柯林可以找他幫忙。又答應他們可以在這兒暫住,直至找到在外面找到合適的房子,可劇院這兒沒睡房沒床鋪並不會很舒適。但萊斯利覺得能有瓦遮頭就不錯了,之前他們為了省錢老是睡在篷車內。只有莎拉麗雅因為是女性,和一堆男人一起過夜不方便,才和丈夫柯林一起掏錢住旅館。不過現在這種生活已經結束了,萊斯利之後大概會睡上費里克的床。雖然是自己的選擇,但多少還是感到尷尬與不安。不過,費里克交待完那些雜事,就自己回建築事務所去了,也沒說甚麼時候會再來。

  就這樣,他們將篷車上的所有家當都搬到劇院中。莎拉麗雅說很高興可以再次在廚房做菜,但柯林叫她別太操勞,結果那天的午飯他們是吃在附近烘焙店買的麵包,而晚餐依舊是到旅人餐廳吃——雖然他們或許已不能算是旅人了。這餐大家胃口都很好,還點了大杯的啤酒。那晚柯林和莎拉麗雅待在二樓辨公室,而其餘的人則在休息室打地鋪。睡到半夜,萊斯利去外面小便,回來鑽進被窩後維奇奧就爬過來低聲道:「喂!你其實是不是對費里克有意思?」

  萊斯利用同樣低的聲音回應:「半夜三更你瞎扯甚麼?」

  「我是在認真問的啊!你上午時不是和他很聊得來嗎?」維奇奧嘻嘻笑著。

  萊斯利轉身背向他:「不過就一般的對話啊!」

  「那你至少沒當他壞人,還可以溝通。」維奇奧說完又蟲一般地爬開了。

  萊斯利縮著身子,研究著到是費里克比較壞,還是自己比較壞。費里克用好處引誘他出賣自己,而他是貪圖安逸因而接受對方的條件。不過現時交易只完成了一半——費里克已簽了兩年的租約,而萊斯利卻還甚麼都沒付出。到底甚麼時候,費里克會來取他應得的東西?是明天?還是明晚?萊斯利用被鋪蒙著頭,告訴自己不要想那麼多。

  第二天早上,費里克來了劇院,向大家打了個招呼後就走了。之後他們開始打點定居生活用的物品,列出一張清單後,萊斯利、賽內爾和雷根就牽著馬到城東的市場購物。他們買了毛毯、鍋子、水壺、紙張、燈芯,還有其他各種雜七雜八,又買了夠八個人吃的硬麵包外加一塊牛油。回到劇院後萊斯利問維奇奧——費里克有沒有來過。維奇奧說沒有,然後向他齷齪地笑。

  下午他們吃了塗上牛油的麵包,然後就一同在城裡四處探索——拜訪了附近的一所小教堂、看看哪裡有公用水井、木材行、裁縫店,又稍微走近現在的行宮——亦即未來的王宮瞧瞧,見到那兒有工人在興建圍牆,四處搭著鷹架、堆著磚石。接著又去了市政廳,向官員打聽在這兒生活有否甚麼需知。他們在外面用了膳,然後就回劇院去。萊斯利問賣票的老人費里克有沒有來,老人說沒有,又告訴他這個時間費里克有可能在事務所,但也可能不在。萊斯利向他道了聲謝,然後心緒不寧地窩在休息室裡,直至夜幕降臨。維奇奧還是按例訕笑了他一番,令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神經有問題。

  第三天早晨,費里克沒有現身。大家開始討論在新都劇院上演的第一齣劇應該是哪齣,艾可說才剛在公共劇院演過的就算了,扎里莫說還是喜劇比較受大眾接受,賽內爾說要注意人手有限,莎拉麗雅說她的戲份不要太多因為她有時會作悶。最後他們選了華拉斯寫的《金沙磨坊》,由扎里莫演磨坊主,萊斯利演欺騙民眾說磨坊可以磨出金沙的騙徒,而莎拉麗雅演的貴夫人、維奇奧演的村姑、艾可演的商人都被騙倒,最後由柯林演的學者揭穿騙局。很典型的角色分配,萊斯利在華恩時就多數演一些滿腹陰謀、裝模作樣、壞心又小器的奸角。

  到了下午費里克終於來了,柯林告訴了他演出的計劃。又說費里克對卡普蘭的風土人情比較熟,因此想請他估計一下民眾對這齣劇的反應。費里克想了想,就說大家應該會喜歡,不過因為卡普蘭沒大學,人們對學者這種角色可能沒甚麼感覺,如果改成務實而聰明的匠人會比較討喜。萊斯利覺得他倆一起從長計議的模樣,實在令人很難想像到,柯林早天才將費里克趕出劇場門口又咒罵一頓。與此同時,現時的狀況也很難令人相信費里克和萊斯利之間有財色交易。直至現時為止,費里克連他的指頭也沒碰過一下。

  第四天,柯林在劇院後面的那條街租了個小房子。因為是連家具租的,所以不太需要甚麼準備,當天就馬上入住了。至於其餘的六個人還是睡休息室,單身男人就是比較沒所謂。這天維奇奧說費里克有來見過柯林,但萊斯利剛巧不在就沒有碰上。維奇奧問他是不是很失望,萊斯利說沒有,他根本和費里克一點都不熟,現在就只想努力演好水仙湖在新都劇院的第一齣戲而已。他們僱了木匠來造佈景——可以轉動的風車,不過將要用的動力不是風而是馬。又開始設計宣傳單張,至於服裝用舊的就行了。

  打那天後他們就開始排練,調整對白、動作、走位,確定沒問題後就開始印製、派發傳單,接著公開售票。柯林又交了若干張票給費里克,請他幫忙送給當地的知名人士好讓他們來捧場。費里克表示沒問題,然後又是匆匆離開劇院。有次萊斯利在外面見到他在城北的一處工地督導工程,但萊斯利沒有前去打招呼,也不多望一眼,就只是靜靜的牽著馬在旁邊經過。

  然後在一個星期六的下午,《金沙磨坊》上演了。劇院內幾乎座無虛席,那景像令萊斯利仿如置身昔日的華恩,心裡盡是感動。柯林大概也有同一種感覺——當莎拉莉雅、維奇奧和艾可在舞臺上演出時,他向同在後臺的萊斯利說了聲謝謝。最後,戲劇順利地在觀眾的掌聲下落幕。劇院大門打開,人們陸續離去,而費里克和柯林則領著劇團成員,與幾名貴客——三個本地官員及一個來自外地的男爵寒喧。待這四個人都走了後,費里克叫萊斯利在這兒等他一下,然後就從席邊的一道小門出去了。

  在等候時,莎拉莉雅先去了更衣、卸妝,接著扎里莫和艾可也去了。賽內爾攤在座位上休息,雷根惡作劇地將腳擱在他肚子上。柯林面向著舞臺不知在沉思甚麼,而維奇奧則身穿女裝坐著席間,把玩著假髮的髮尖。一會兒後費里克回來了,手上捧著一紮紅玫瑰。萊斯利幾乎以為他已忘了這回事——當然,這怎麼可能?費里克將花放到萊斯利手中,然後輕輕握住他的雙臂,又湊近他耳邊道:「對不起,之前因為太忙冷落了你,之後我會好好陪你的。」

  萊斯利呆呆地望著對方,不知如何回應。

  「明天我會來,等我。」費里克說完這句,然後當著眾人的面輕吻了萊斯利的臉。

  柯林、賽內爾、雷根都朝這邊僵住了臉,只有維奇奧一個歡樂地笑。

  那天晚上,萊斯利睡得不太好,老是發奇怪的夢,然後第二天太陽都還沒升起時就起了床。他不太想承認這一片黑漆漆就是費里克所說的「明天」,他害怕,想逃避。當初下決定要作交易時,明明覺得根本沒甚麼大不了的,但現在又覺得難以面對。他回想著費里克的每一句說話,每一個表情……費里克一點也不可怕,其實還……好像挺好的,但越是對他有好感萊斯利反而越怯。為甚麼?他不知道。以前他和好多個男孩子交往過——眼見覺得不錯就去追求,到後來被甩掉就攤攤手算了,很輕鬆。但當對象是費里克,就不知怎地覺得好複雜好沉重。

  他懷著不安待到日出,去洗了臉、換了衣服,然後其他人也陸陸續續醒來。他們六個人一起吃了麵包當早餐——當中不包括柯林和莎拉麗雅,現在他倆在租來的房子裡有了自己的生活。接著大家各自散去——不知道為甚麼今天好像特別靜,仿如每個人都吵了架、正在冷戰中似的。維奇奧竟也出奇地乖巧,沒有來惹他,拿著掃帚就不知哪裡去了。萊斯利不知道在等費里克的這段期間應該做甚麼,於是就坐在劇院側門外的石階上,看著一片青綠的院子發呆。這裡應該種點花——然後他又想起費里克送的紅玫瑰,此刻正放在折疊好的被鋪上。剪下來的花,沒有根。

  不曉得在這兒坐了多久之後,費里克的聲音忽然自後面傳來:「萊斯利。」

  萊斯利半轉過身望去,見到費里克正自沿著走廊向這邊走來。他覺得自己應該站起來,笑著向他道個早安,然而身體卻還是賴在原地不動。然後費里克就來到他身旁,大大方方地坐到他的左手邊。他的側面很近,萊斯利懷疑自己的鼻息會不會噴到他。接著費里克就望過來,讓萊斯利尷尬得馬上低頭盯著自己的膝蓋。

  費里克輕聲向他說:「很抱歉,一大早就走過來,因為我心急想快點見到你。」

  萊斯利不明白他到底心急甚麼,反正很快就會失望——如同他以前那些年輕、可愛、短暫的情人。費里克會發現他其實不值兩年的租約,大不了就值兩個月,甚至還不及。他向費里克說:「謝謝你昨天送的花,我很喜歡。」說的是真話,他想要那些紅玫瑰。

  「你喜歡就好了。」費里克說。

  接著是一片寂靜,萊斯利不知道應該說甚麼,他覺得自己根本是個啞巴。

  費里克問:「有沒有想去的地方?」

  萊斯利搖搖頭,真的,哪都不想去,他就只想挖個洞把自己埋了。他知道這樣的反應很無禮,一直垂著頭也很不像話,於是就抬起頭望向對方:「我……」他鼓起勇氣才說得出下半句:「可以就這樣和你待在這裡嗎?」

  費里克呆了一呆,然後道:「可以,當然可以。」接著伸出右手攬過萊斯利的肩:「那我可以這樣嗎?」

  真是個傻瓜——明明昨天親他的臉頰也沒有問過。「可以啊。」萊斯利說罷就順勢將頭枕到費里克的肩頸間,也不曉得這算不算是對他作出誘惑。他嗅聞他的氣味,本想著年紀比較大的男人會不會比較臭,但其實也好像沒甚麼特別的。他倆在那兒待了很久,沒再做甚麼,也沒聊甚麼。就只是依偎在一起,呼吸著同一樣的空氣。到後來,走廊裡面傳出了暄鬧聲,似乎是柯林和莎拉麗雅來了。

  費里克問:「過去聚聚嗎?」

  萊斯利點頭,然後兩人就走過那邊去了。休息室內,不止團長夫婦,艾可和扎里莫都在。柯林見到費里克有點驚訝,但又馬上收起了這個表情,道了早安。一伙人聊起了昨天演出時的各種雜事——風車運轉得很好、很多客人以為維奇奧真的是女孩子、莎拉麗雅的寶寶還沒出生就上臺演過戲了之類。接著柯林趁費里克和扎里莫談著劇場的歷史時,就悄悄向萊斯利招手,再一同溜到走廊外面。

  「那個人來得真早。」柯林瞄著費里克的背影,不太愉快的說。

  萊斯利回應道:「是的,很早。」

  柯林憂心地問:「他有對你做了甚麼嗎?」

  萊斯利有點尷尬:「沒……還沒甚麼。」他覺得兩個人靠在一起應該不能算是「甚麼」。

  柯林無聲地嘆了口氣:「我知道我說甚麼也沒用,畢竟禮都收了。」

  是的,除非賴賬不認,但萊斯利知道自己沒有這個意思。

  柯林又道:「今次演出營收很好,這都有賴你,不用交租真的差很遠,因此我打算多分你一份錢。」

  萊斯利連忙拒絕:「這怎好意思?我又不是演得特別出色!」

  「但不這樣大家都會過意不去,就像是把你賣了換錢花。」柯林說。

  萊斯利後退,連連搖首:「真的,不要這樣想,請不要用異樣的眼光看我,我就只想和大家一樣啊。」他望望休息室裡面的費里克:「你就當我真的喜歡他,一點也不覺得吃虧吧,拜託。」

  「那……好吧。」柯林遺撼地點了點頭,然後拍了一下萊斯利的肩,又回到房間裡面。

  萊斯利也跟著回去,看著他們討論要再演幾場《金沙磨坊》,又研究了一下在有限的人手下還有甚麼劇適合上演,接著費里克就帶萊斯利到外面用膳去。那是建築事務所附近的一家小餐廳,費里克說他常常來,菜式雖然沒甚麼選擇,但味道不錯、份量夠大,而且價格廉宜。他這種務實的推介令萊斯利好想笑,他看起來並不像是會在男寵身上花錢的人。萊斯利有想過,縱使費里克擁有新都劇院,其實是虧錢的吧。買下並整修它必然耗資龐大,而現在又只有水仙湖在白吃,未有其他劇團入主,根本就不能提供任何收入。萊斯利提出了這個問題,費里克就說他想等水仙湖站穩陣腳,才再租給別的劇團。而且他有建築事務所在支持,其實不會破產,不過就壓住一堆資金而已。

  然後他在枱底握過萊斯利的手,又湊到他耳邊輕聲說:「其實我就只是個將錢都花在劇院的窮鬼建築師,不是甚麼大有錢人,希望你不要嫌棄我啊。」萊斯利被逗笑了。

  之後費里克帶他去看一幢興建中的都市大宅,他說這沒有外院,但會有中庭,是現時熱愛城市生活的有錢人所喜歡的形式。萊斯利說有中庭的話,看起來就像劇院的露天處,然後他又問費里克的家是怎樣的。費里克就說他家很簡陋,一副家徒四壁的模樣,因為就只有他一個人住所以很多時他索性懶得回家,就在事務所過夜。然後他又笑著說——「在帶你回家之前,我得好好打掃和佈置才行呢。」而萊斯利發覺自己竟然對此有所期待。在那之後,費里克又帶他去了好幾個地方——將要動工的主座教堂地盤、城內的另一座劇院、西面市集一個有很多奇怪物品的貨攤……然後他就送萊斯利回到劇院,離別時給了他的臉頰一個吻。

  然後萊斯利在門廳遇到了維奇奧,維奇奧嬉皮笑臉地問他屁股痛不痛,萊斯利馬上追上去說要痛毆他一頓。維奇奧一面笑一面跑了開去——穿著裙子與女鞋,但萊斯利竟然跑得不夠他快。他於是在二樓樓梯口決定放棄了,蹲下來道:「不玩啦!我有正經事要問你。」

  遠遠站在走廊末端、窗前背光之處的維奇奧問:「甚麼事啊?」

  「我……」萊斯利咕嚕道:「我好像真的有點喜歡上費里克了。」

  維奇奧將手在耳邊,側頭道:「你說甚麼?我聽不到!」

  萊斯利惱羞成怒,大吼道:「我喜歡上費里克了!該怎麼辦啊?」

  「恭——喜——」維奇奧說。

  萊斯利瞪著他:「就這句?」

  少女般的黑色剪影「嗯」的一聲:「有你那句不就夠了嗎?」

  第二天,費里克又來了。他先跟著大伙兒拜訪柯林夫婦的家,之後就終日和萊斯利一起膩在劇院裡。在露天的觀眾席上,費里克用手撫著萊斯利的頭髮,又用手指拭著他的臉孔,說他很美。萊斯利說他騙人,他就說:「我是說真的,你真的很美,為甚麼你竟沒有愛上你自己呢?」

  「你這甚麼傻話?」萊斯利輕捶一下費里克的胸口。

  費里克回應道:「水仙湖,不就應該這樣嗎?。」

  在神話中,那愛上自己湖中倒映的俊美少年,在茶飯不思、憔悴而亡後變成了水仙花……

  「我才不要這樣呢……」萊斯利演戲似地說出肉麻話:「我想要由你來愛我。」

  費里克很受落,手遊移到萊斯利的下巴:「你很迷人,我可以吻你嗎?」他湊過來,二人的鼻尖變乎碰到。

  萊斯利閉上雙眼,然後嘴唇感受到吸吮的力度與濕熱。他覺得自己簡直瘋了,想要變得放蕩。雖然以前也和小男友親吻過,感覺卻遠遠不及費里克所給予他的強烈。萊斯利飢渴、貪婪,想要更多。當費里克的唇離開,他又馬上再送上去。雙手環在他頸後,呻吟著吻了又吻,吸了又吸,良久才暫告一段落。他覺得自己很不正常,忽然又羞恥得沒勇氣面對了,低下頭道:「對不起,我做得太過火了。」

  但費里克說:「但我喜歡,我心愛的萊斯利。」接著埋首於對方的頸間,解開他兩顆衣鈕,開始另一種熱吻。

  萊斯利閉著眼享受,已不想理四周的看臺、包廂會否可能有其他人——他的理智已完全碎掉。然後費里克的吻又開始變輕,由頸回到臉頰上,然後去到耳邊:「好了,再繼續下去我就把持不住了。」

  在這種地方始終還是不行啊——萊斯利心想,並期待著費里克帶他去某個隱秘的地方,可費里克卻說:「我們以後再慢慢來吧,來日方長。」萊斯利有點鬱卒,但也只好將此視為對方對他的珍重。兩年——他想起劇院的租約,他們的關係可以持續到那時嗎?這是他所憂慮的事。

  其後,《金沙磨坊》再次上演,民間對這齣戲的評價還不錯。後來他們又演了幾臺劇,水仙湖這個名字就開始家傳戶曉。那時一個本地一個小劇團解散了,於是其中一個二十六歲的女演員——艾蜜莉加入了他們。之後柯林又收了個十二歲的徒弟,名叫安索尼。儘管有了新的女演員,但維奇奧後來還是常常演女角,而且還滿受歡迎的。他收到的花總是比萊斯利多,戲迷似乎並不介意他其實是男的。不過他到了十八歲還不變聲,也不長鬍子,這點真的離奇。他總是愛在大家面前自稱是青春可人的女孩子,而艾可則會回應他——「我今早才見到你站著小便」之類,令賽內爾和雷根捧腹大笑。

  而費里克和萊斯利亦一直保持親密,他們有時會在劇院的辨公室談情,又有時會在包廂鬼混。雖然費里克之前說要慢慢來,但不久之後還是抵禦不了萊斯利的刻意引誘,終於狠狠的將他壓在身下,發洩滿溢的色慾。後來每當交歡之時,萊斯利常會懷疑自己還是不是萊斯利——那個雖然交過很多男友,但其實還很青澀的華恩男孩。在卡普蘭,他賣掉了自己,但沒有不甘。在這段關係裡面他有濃烈的愛與慾,初識之時看似是費里克想要他,可後來卻是他如飢似渴地需要費里克。他衣衫半解地挪近對方,用眼神挑逗他,用舌尖舔他,在他耳邊低吟,然後得到他熱烈的回應……這就是萊斯利所想要的。他想被需要,強烈地想被需要。在認識到費里克之後,萊斯利才發現自己原本是多空虛,多寂寞。

  後來,住在劇院的水仙湖成員陸續遷出。扎里莫和艾可住到柯林的家對面;賽內爾搬到這區的小教堂旁邊,雷根住他樓上;維奇奧最愛市中心,住到一楝樓房的三樓;萊斯利則向費里克借了錢,在城西買了間別緻的小房子,有時會讓費里克在那裡過夜。這個家其實離河畔那很臭的一段不遠,但現在公共劇場已經被拆了,皮革工坊和屠戶亦已經應政令而遷到城郊。原本的土地正被挖走、準備用石頭填滿。萊斯利問費里克上面將會蓋甚麼,費里克說是新的碼頭,又言隨著新碼頭的建成,四周的環境也會有變遷,人們也會有新的生活方式,令萊斯利對卡普蘭的未來充滿期待。

  在他的身邊,事件也如戲般一幕幕地發生——莎拉莉雅的寶寶出生了,取名文森;劇團僱了一個來自雅斯柏的琴師——皮瓦爾,又和本地劇作家哈丁開始合作;維奇奧和一個醫生來往甚密,但後來卻和一個年輕男爵好上了;主座教堂開始動工,橫跨格里斯河的大橋正在規劃中;王家浩浩蕩蕩地帶著兵馬、下人來到卡普蘭,卡普蘭終於取代德瑞勒成為國都;原本分散全國國地的貴族都遷到這兒定居,帶來各種不同的風氣;藝術家亦於這裡匯集,還有遊民在這兒尋找新的人生……就這樣,不經不覺水仙湖已在新都劇院待了一年半。

  然後某天,當萊斯利在休息室清掉過量的花束時,柯林來了:「萊斯利,有件事我想只有你才幫到我。」

  萊斯利問:「是甚麼事?」

  「關於劇院的租約。」柯林說。

  萊斯利「啊」的一聲:「那還有半年呢,你真是想得長遠。」其實他亦非沒想這件事,但他關心的並不是劇團——水仙湖現下在卡普蘭的地位已很穩,收入也很不錯,錢與場地已不再是個問題。他所關心的是他和費里克的關係——租約怎麼簽就代表他倆的買賣關係怎麼變。

  柯林說:「不是我想得長遠,而是費里克那傢伙今天狂催我簽新合約。」

  萊斯利心裡一沉——費里克是在趕甚麼?難道他是期望著改變嗎?就像以前在華恩那邊的小情人那樣,丟下一個不知是真還是假的理由然後就……

  柯林了口嘆氣:「但我死命拖延著,因為我還沒和大家討論過,我不想持著自己是團長就獨斷獨行。」他又揉了揉額頭:「而且我亦不想再次將你賣了,就算你說你喜歡他也好,我始終覺得……」

  萊斯利遞起手止住對方:「等等,費里克他……是想怎樣了?」

  柯林聳聳肩:「免除租金,就像以前那樣,而且時間加長到三年。」

  萊斯利頓時想哭出來,因為原來費里克還需要他。

  「我就只能請你幫忙了,去讓他冷靜一下吧!他應該還在自己的辦公室裡生悶氣。」柯林指著門口,一副快被煩死了的樣子。

  萊斯利點點頭:「好的,我去和他聊聊。辛苦你了,柯林。」然後就快步離開了休息室,上了樓梯,來到費里克的辦公室門外:「費里克,在嗎?」

  先是一輛沉寂,然後門被從裡面猛地打開了。是費里克,他一臉沉鬱的將萊斯利扯到房內,又馬上關上門。然後就死命緊擁住,親吻著,既像是在發脾氣又像是在求愛。

  萊斯利柔聲問他:「你怎麼了啦?讓柯林好頭痛啊。」

  費里克將頭埋在萊斯利的肩頸間,咕嚕道:「柯林那傢伙為何老愛擋在我倆中間呢?」

  萊斯利抽出一隻手,撫著費里克的頭:「傻瓜,是你將他放在我們中間的啊。你若是想要我,向我說不就好了?」

  費里克說:「我是怕你會拒絕,因此就想先下手為強逼他簽下去。就像當初那樣……」

  「免租我是可能會拒絕,但你的愛我怎可能拒絕呢?」萊斯利用臉磨蹭費里克的頭:「我需要你,親愛的,我心愛的費里克。」

   費里克曾問過他——「為甚麼你竟沒有愛上你自己」,可萊斯利現在覺得費里克才應該多愛自己、相信自己。

  「萊斯利,我心愛的萊斯利……」費里克抬起頭,輕吻了愛人的唇:「如果柯林想交租,我可以讓他交,不過你應承我一件事——」

  「甚麼事?」萊斯利問。

  費里克一臉認真地望著萊斯利:「你向我借來買屋的錢我不准你還,我要你欠我一輩子。」

  萊斯利用指頭戳費里克的臉:「這甚麼無賴的要求?」

  「答應我。」費里克捉住萊斯利的手,吻著。

  萊斯利心都軟了:「好的,但你也答應我一件事吧。」

  「甚麼事?」這次換費里克問。

  萊斯利湊到對方耳邊:「賣掉你自己的房子,搬到我家住,我要困你一輩子。」

  費里克點頭:「好的,就這樣成交。」

  然後二人都用雙手捧著對方的臉,相視而笑。

沒有留言:

發佈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