亞伯死了,金髮的少年流著淚,為之挖了一個墓墳。他拆下亞伯的房屋,用那些木板造了棺木。在棺木底部墊了乾草,又鋪上亞伯生前慣用的床舖。然後,把猶如沉睡了的遺體輕輕放進去。安眠吧!亞伯,做過好夢。少年摘來大朵的紅花,擺到你的身邊。又掏出手帕,包著飯菜放到你的枕畔,希望你記得家的味道。這樣足夠了嗎?亞伯?你生於悲劇,卻死得完美,你的靈魂療癒了你自己。
※ ※ ※
會館前廳中,里歐尼說完了他的往事,其餘的三人——安德烈、傑夫、金斯無不感慨。這時掌櫃已泡好了茶,在四人面前各放一杯。安德烈向他道了謝,掌櫃則微笑著,回到了櫃檯後。
然後里歐尼指著安德烈道:「按次序,現在輪到你了。」
安德烈抬頭挺胸,拉直衣襟,一副要開始演講的樣子。
可是金斯遞起了手:「噢!你就把這個位子讓給我吧!」
安德烈驚訝的眨了眨眼睛:「少見啊!我還以為沒有人的表演慾比我更高的了。」
「不是啦!只是我要說的事剛好和亞伯、該隱有關,正好用來作對里歐尼的回應。」金斯說完就向里歐尼打了個眼色。
正在喝茶的傑夫,感興趣地揚了揚眉。
安德烈攤攤手:「好吧!醫師,我的位置就讓給你。」
「那我開始了。」金斯深深吸了口氣,又緩緩呼出,然後一臉嚴肅的說:「當亞伯過世時,是我埋葬了他。」
「我……不想死……」當日出的第一線陽光驟現那刻,床上的老人說出了這輩子的最後一句話。他的雙眼和嘴巴都還張著,帶著無限驚恐地張著,但這副已用了大半個世紀的身驅已沒有生命。光從小窗照射進屋子裡來,照到死者的身上,也照到床邊五人的身上。他們分別是老人的妻子、老人的兒子、駝背神父布羅.塞安、臉容嚴肅的醫師李希.梅耶,以及醫師的學徒兼助手——十五歲的金斯.比奇。他們這些人或站或坐的,圍在老人身邊。
老人的妻子得知丈夫死了,就掩面而哭,跪到地上道:「你為何這就離開我?」
兒子將手輕放在母親的肩上,安慰說會代替父親好好照顧這個家。塞安神父在胸前劃了十字,口中唸唸有詞。梅耶醫師坐在椅子上,緊繃著臉,盯著死者那毫不安詳的容顏,沒說一句話。金斯則站在他師父身後,看著這一切。從昨晚十時起,金斯就在這裡。原本他人在醫師的家中,師徒二人均已上床睡覺,但這時飯廳薄薄的木板門被敲響了。來人就是老人的兒子,他一臉驚惶的說他爸爸快死了,梅耶醫師於是就帶著金斯去到他家。但去到後醫師發現根本無事可做,因為老人沒有病,他只是太老了。
躺在床上,身體幾近完全無法動彈的老人死命掙開雙眼,口中不停唸著:「點……點亮所有的燈……燈……所有的……」儘管家人已依其所言做了,但他還是繼續唸。
梅耶醫師問他有沒有哪裡不舒服,可老人亦已聽不見。
老人的妻子問:「醫師,他還有救嗎?」她雙手顫抖,臉色灰暗,額上冒著細汗。
「人終有一死。」醫師說完就緩緩嘆息:「叫神父來吧,金斯。」
金斯說了聲「是」,就馬上往區教堂跑去。他心想,會不會在把神父帶回來前,老人就已經死了。然而這件事沒有發生,他回來時老人依然不肯瞑目,展現出非常頑強的意志。「我……不想死……」他不斷這樣呻吟,也許他既眼看不見,耳聽不到,但這個想法他很清楚。塞安神父來到老人身邊祈禱,又問他是否願意為這一生所犯的罪悔過。老人對這一切都沒反應,只是死命瞪著眼,口中唸著同一句說話。神父沒他辦法,就拉著老人的手,在他胸口前劃了十字,當作他已作回應。然後眾人在呢喃聲之下,守在床邊等待。老人撐了很久,終於在黎明初現時咽下最後一口氣。
金斯深深地記得那一晚,那是他身為醫師學徒,第一次見證人的死亡。他記得那老人的恐懼,記得他的呻吟,記得他那雙突出、看不見光明,卻不肯閉上的眼睛。打後,這樣的夜晚他有過很多次。
這天,金斯和梅耶醫師都中午才起床,因為昨晚他們又送了一位居民一程。那是名老婦人,自從前年摔傷了腰骨身體就很虛弱。雖然因長期臥床而生的皮膚病,梅耶醫師已經給她治好了,但終究改變不了步向死亡的大方向。那時躺在床上的她並沒有甚麼痛苦,但她憂慮,只要還有一口氣都會問塞安神父:「天使……會來接……我嗎?」
神父點頭道:「會,主會眷顧虔誠的信徒。」
老婦兩手緊握手中的十字架:「我不會……下煉獄?」
神父溫和地輕拍著她那枯乾的手:「你可以放心。」
在一旁看著的金斯心想,那是她已經捐得夠多錢,因此不會下煉獄;還是只要她的家人再多捐一些,她即使進了煉獄也可以快快出來的意思?
梅耶醫師依舊是坐在椅子上,沉默地望著彌留的人。他雖常有機會和塞安神父共事,但很少和他說話。他向金斯說過不喜歡神父,但基於病人的信仰,當有人要死時不得不叫神父來。金斯很記得「病人的信仰」這一句,這幾近明指醫師自己不信神。然後在當晚午夜,老婦在一大串疑問中去世。
他們師徙也是在半夜才回到家,因此才一睡就睡到下午。平時梅耶醫師的生活可是很嚴謹的,上床和起床的時間都有規定,也要求金斯做飯時份量不可隨意增多或減少。而就是在這個中午,醫師家來了位稀客——金斯的姐姐丹娜。她比金斯長十多歲,因此姐弟倆根本聊不來。可她也不只和金斯不合,她看誰都不順眼。她早年和父母翻了面,就匆匆嫁了給一個老頭。但她對丈夫也不好,又常常與鄰人爭執,因而得了一個外號——瘋婆子。
「金斯!開門!怎麼不快開門?」伴隨著丹娜那不客氣的大嗓門,是「砰砰」的拍門聲。
身在廚房中的金斯聽了,馬上丟下正在拌濃湯的木匙,衝到飯廳扯開門。他並不是急著見姐姐,只是想盡快制止她的噪音。門一打開,丹娜便踩進屋子裡。她一頭蓬鬆的金髮仿佛沒梳過,臉上兩個明顯的黑眼圈甚是嚇人。其實她今年才剛滿三十歲,但現在看來就像四十有幾。金斯把目光下移,見到她指甲長長的手中握著一條繩,繩子繫著一隻毛掉成一塊塊的瘦狗。這時梅耶醫師也踏著嘰嘰作響的木樓梯,由二樓來到了飯廳。他用冷冷的目光望著丹娜,可丹娜根本不管他才是這房子的主人,別說連招呼也不向他打一個,更是連望一望也不屑。
「金斯,手伸出來。」丹娜臉上掛上一個詭異而甜蜜的笑。金斯心感不妙,但又不敢不從。他向師父作了個抱歉的表情,然後勉強地把右手遞出來。
丹娜把手中的繩子塞到他手中,還在他的手指上繞上幾圈。金斯嚇了一跳,連忙問道:「姐姐!你幹甚麼?」
丹娜向他展示空了出來的兩隻手道:「這小畜生我不想養了,因此交給你囉!」
金斯明白她所說的「小畜生」就是指那頭脫毛瘦狗,他指著自己的胸口,張口想要拒絕。可話還沒有說出來,丹娜的臉色就沉了下來,猶如女鬼一樣:「囉唆甚麼?姐姐送禮物給你,你怎麼不高高興興的接受啊?你知不知道甚麼叫感恩?」
「可是這兒不是我家啊!養不養不是我說了算!」金斯這時聽到廚房的鍋子在「咕嚕咕嚕」地響,他心中暗叫糟糕。他回過身去,就見到師父往廚房裡去了,頓時鬆了口氣。可再次回過頭來時,丹娜已經不見蹤影,只剩下那頭狗在門外發呆。然後師父端著兩碗濃湯、兩個麵包出來了。他望了一眼那頭狗,沒有說話,只是把飯菜放在桌上,坐下來就吃。
金斯也不想把狗丟在門外不理,只好怯生生的向師父道:「對不起,師父,我姐姐又這樣了。」
梅耶醫師「嗯」了一聲,丹娜的狂行他之前也見識過兩次。一次是喝醉了酒跑過來胡言亂語,另一次是在這兒賴著老半天不肯走,直至她那行將就木的仁慈丈夫求她回家。
金斯指了指脫毛狗:「我……我可以暫時養著牠嗎?只是暫時,我想如果牠的毛長回來,我媽會收養牠。」
「隨便你。」梅耶醫師用姆指指向後院:「用餐前先洗手。」
金斯喜出望外,向師父大聲說了句「謝謝」,就走出門口,經由前院繞到後院。瘦狗無聲地跟著,最後到了柴房外。金斯把繩綁在一根柱子上,牠就站著不動了。牠沒抬頭看金斯一眼,由頭到尾都沒有,他意識到自己收下了一份有問題的禮物。
他在井邊洗了手,急急來到飯廳就位。他用匙子拌了一下濃湯,它有點太稠了,但還可以接受。當他吃完麵包,湯剩一半時, 梅耶醫師已把自己那份吃得乾乾淨淨。他抹了嘴,站起來正要離座,這時金斯上住了他:「師父,我可以請教你一個問題嗎?」
「咽下嘴中的東西才說話。」這是「師父式」的「可以」。
金斯咽了下食物,低聲道:「我想問……瘋病可以治好嗎?」這問題在心中好久了,但也一直沒問,因為問了差不多等於表明——他認為自己的姐姐是個瘋子。
「瘋病沒藥醫,只有靈魂可以療癒它自己。」梅耶醫師留下這個既乾脆又難明的答案,然後便踏上樓梯,回到二樓去。
金斯咀嚼著「靈魂」這個詞,心想還以為師父不信這種東西。之後他悄悄把碗底的肉塊、蘿蔔,拿去倒到脫毛狗面前,牠只是盯著食物卻又不吃,讓金斯乾著急——他怕師父見到他少吃了會怪責。但幸好金斯走開後牠就把東西吃了,還到井邊舔地上的水喝。
打後,金斯把每天早晚的廚餘都給牠吃。因為梅耶醫師對用餐份量很堅持,用剩的材料他寧可丟掉也不吃,這些正好就用來餵狗。可這都是金斯的決定,狗的事梅耶醫師從不插手。有時金斯怕狗不夠吃,就偷偷把自己的飯菜扣下來給牠。可這隻狗真不好相處,養了兩個月還是不肯望人。金斯也沒聽過牠吠過半聲,牠只是每天坐在地上發呆,偶爾用地上的積水洗澡。
這傢伙也不知道有名字否,金斯不論叫牠「波比」、「比比」、「喬」還是「皮皮」,牠都不理不睬。金斯又想,牠會否只肯認以前的主人?但又很難想像有任何人,又或是生物,會想念那個瘋癲的女人。她把她口中的「小畜生」硬送過來後,就沒有來看望過牠一次。牠又瘦又脫毛,真不曉得她是怎麼養的。牠才在醫師家住上兩個月,就開始胖回來了。原本肋骨一條條的現出來,現在只是隱約看到。毛也開始重新長出來——金斯檢查過,牠沒有皮膚病,也沒有體外寄生蟲,脫毛的原因應該是營養不良。
後來有天,金斯趁休假回了老家一趟。因為狗的毛還沒完全長回來,因此他就沒帶牠一起去。他帶了一包自曬的甘菊,作為給媽媽的禮物。他推開家門時,媽媽愉快的歡迎他,弟妹也高聲叫他的名字,纏著要和他聊天。只有爸爸和大哥因工作不在家,不,丹娜也不在,她住在她自己的家,和丈夫一起。
金斯等四個人一起吃午飯,飯菜非常豐富,梅耶醫師若是見到一定會搖頭嘆息。他們圍著飯桌,一面吃一面聊天,談父兄在船廠的工作,談哥哥準備中的婚事,談鄰人剛翻修了的屋頂。到大家都吃飽了,放下餐具時,金斯提起了丹娜給他的狗。
可媽媽一聽就皺起了眉,向年幼的一對子女道:「貝莉、卡爾,你們替我打幾桶水回來。」
貝莉嘟著嘴道:「為甚麼現在去啊?人家想和金斯聊天嘛。」
卡爾也連連點頭。
「打個水能耗多少時間?你們二哥又不是馬上就要走。」媽媽說。
於是兩個孩子就提著水桶出去了,媽媽見他們走遠了才向金斯道:「丹娜給你的狗長甚麼樣子?」
金斯覺得她態度古怪,但還是決定先回答她的問題:「一隻半大不小的公狗,短毛,深棕色,豎耳吻長,來時很瘦而且脫毛。我叫牠甚麼名字都不應,因此我想問問你知不知道牠叫甚麼。」
但她沒有回答,反而別過臉去,拍了一下大腿,唸唸有詞的道:「這個丹娜,怎麼把爛攤子丟給別人?」
金斯苦笑:「這還好啦,牠雖不太討喜,但也沒惹過麻煩。」
媽媽用不太信任的目光望他:「沒有?」
金斯不明白媽媽為何這樣多心:「沒有!」
媽媽又別過臉去,低聲自言自語了幾句又道:「你還是提防一下牠比較好,誰知牠會不會忽然咬你一口。」
金斯聳聳肩,他覺得丹娜還比較可能咬他一口。
媽媽輕踢了他兒子的小腿一下:「媽媽的話你要聽!那隻狗你最好放了,不要養。」
「為甚麼呢?」金斯問。原本還以為媽媽可以收留牠,沒想到如意算盤打錯了。
她鬼祟的四周打量了一下,然後壓低聲音道:「那隻狗,把牠的同胎兄弟給吃了!」
吃飽了的金斯,胃中食物的向喉嚨湧,但幸好他及時止住了這個勢。他用手輕按著胃部: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我但願不知道!」媽媽拍拍額頭:「其實是丹娜的鄰居——喬斯先生告訴我的。有天他忽然來找我,我就知道一定又是丹娜闖了禍。我問他甚麼事,他就說,丹娜在自家後院養了一窩狗,是同一隻母狗生的。本來丹娜也很疼牠們,可忽然某天起她就不再餵狗了,把牠們餓得皮黃骨瘦。那位先生看不過眼,向她反映過,但她不理,他於是只好來找我幫忙。」
金斯追問:「那之後呢?」
「我向喬斯先生說——很抱歉,我那不肖女早就不聽我這個媽媽的話了,請恕我幫不到忙。」媽媽長長嘆了口氣:「但一個星期後,我終究是良心不安,就帶了一籃子麵包過去,想偷偷丟到後院給牠們吃。誰知我去到就見到——」她用手按著胸口,一副忍住不吐的樣子:「見到院子裡……地上一堆皮和骨,還有血和肉屑。牠們都死了,就剩最後一隻,正把頭伸進牠兄弟破開的腹中,啃食著內臟,臉上紅紅的都是血。」
金斯禁不住衝出門口,在前院嘔吐起來。媽媽跟在後面:「我當時也是一樣的反應,一整籃麵包落在地上也不管了。我走到丹娜家大門猛敲,向她大叫『管好你家的院子』,然後我就走了。」
金斯吐完後喃喃道:「她完全瘋了。」
「天曉得這叫不叫瘋?也許她只是嗜血。」媽媽望向藍天,皺著眉道:「我怎可能生下這樣的女兒?」
金斯掏出手帕抹過嘴,後悔沒理師父的教誨,他真是吃得太多了。
她接著又道:「你剛才問牠有沒有名字?」
金斯點點頭。
「我不知道,不過若牠是有名字的,叫該隱就最適合了,因為牠殺了牠兄弟。」她說完後就回到飯廳中。
之後弟妹打水回來了,他們和金斯一起去船廠看望父兄,愉快的團聚令金斯暫時忘卻了丹娜和狗的事。到近黃昏時他才回到梅耶醫師的家,當時醫師正在下廚,而狗正在吃廚餘。見到牠,金斯的心情很複雜。其實都是丹娜的錯,可這隻狗又確實吃了牠自己的兄弟。金斯悄悄來到牠附近,低聲叫了牠一聲「該隱」,牠依舊沒反應,金斯心想牠會不會是聾的。
這時梅耶醫師問他:「你在家有吃很飽嗎?」
「不,吃得不多。」這是「吃了很多又吐了很多」的簡化版答案。
於是醫師就依平日的份量上菜,二人均把自己那份吃得乾乾淨淨。接著醫師則回到二樓,而金斯則洗碗碟擦鍋子。他到後院水井取水,見到綁狗的繩子就想:「如果把繩解了,牠就會自己跑掉吧。這樣我就不用養牠,又不算是遺棄牠了,這真是個兩全其美的方法!」
他於是來到牠身邊,悄悄把手伸向牠的脖子,這是他首次靠得牠這麼近。忽然,牠轉過頭來,牠發現了少年的舉動。牠望著他,這是另一個首次。金斯僵住了,心想牠會不會如媽媽所說的那樣,忽然咬他一口?但牠沒動,也沒咆哮,就只是望著。
金斯鬆了口氣,輕輕用手拈起繩結,小心地把它解開。他又呼了口氣,他成功了。狗還是望著他,金斯沒法無視牠的目光,就向牠道:「你自由了,想去哪裡就去吧,但不要回丹娜那裡了。」
他說完就回到屋裡面,在睡覺之前他得關好門窗。他知道,到明天早上他打開通往後院的門時,就不會再見到那頭狗了。想到這點他竟有點傷感,覺得自己實在太濫情。他一一把門窗栓上,然後拿起飯桌上的燭台,回到自己的睡房中。
第二天,他一如以往準時起床梳洗過後就打開所有窗戶,以及通往後院的門。後院中,繩子的一端還綁在柱子上,另一端則拖在地面。狗不在了,院子顯得好空——雖然那隻狗根本不大。他開始做早餐,在廚房切著卷心菜,他想著狗不在又會浪費一堆廚餘。這時,他感到一個濕濕冷冷的東西在碰他的腳踝,他嚇了一大跳,差點剁掉自己的手指。他暗叫好彩,又低頭一望,就見到那隻狗正在用鼻子挑起他的褲管。
「不要吃我的腳啊!」金斯說完後又向牠「噓」了幾聲,接著牠就一臉沒趣似的蕩出廚房,回到牠平時待著的位置伏下來。雖然繩子解了,但牠看來沒有離開的意思,金斯覺得自己昨晚真是白傷感。當食材在鍋裡煮時,他就把剩食倒到狗的面前。牠不像平日那裡擱一會才吃,而是馬上大啖起來。
然後,梅耶醫師跺著嘰嘰響的櫻梯,來到飯廳道:「我昨晚半夜醒了,見到牠在街上追逐自己的影子。」
金斯心虛地說道:「因此胃口這麼好啊。」然後又想起牠以前吃過的「東西」,但他不想把這向師父說。
用餐過後,開始有病人上門。來的有住在街尾、摔裂了手骨的雜貨店老闆伯恩先生,以及容易頭痛的女裁縫安麗小姐。過了中午,梅耶醫師出門看望行動不便的布利茲太太,他說他會順道買菜回來。於是屋子裡就剩下金斯和狗,牠攤在井邊曬著太陽。牠看起來就是一隻普通的狗,悠閒地吃飽就睡。原本脫了毛的地方都開始重新長毛了,肚子也不像以前那麼凹……這個不幸的幸運兒。
金斯走到牠身邊蹲下來,低聲叫道:「布魯斯?艾爾?馬格斯?」
牠瞇著眼,伸出舌頭舔舔嘴唇,看來在想甚麼好吃的。
「禿子?白痴?小畜生?」雖然這幾個都是丹娜常用的詞,但牠還是不理會。
金斯喃喃唸起來:「該隱……該隱……這種名字即使你敢應,我也不敢在別人面前叫吧。」他苦笑:「若你不是該隱而是亞伯那有多好?」但又馬上搖頭:「不,亞伯的下場也太慘了。」
可是這時牠卻睜開眼睛看他,又豎起耳朵來聽。
金斯很是驚訝:「你不是聾的耶?」
狗兒閉上眼睛。
「該隱?」金斯再叫,牠又是不理。到他叫「亞伯」,牠又睜開眼睛了。原來牠叫亞伯,雖然不襯,但牠選擇了這個名字。
在這個晚上,死的是一名青年。他才二十三歲,富有、健壯,而且英俊。但在死亡面前,他不過是一介凡人。高燒不退的他大多時間神智不清,清醒時就嚷著:「醫師……你會醫好我的吧?還太早……死……還太早……」
梅耶醫師就像往常一樣沒有說話,當他認定病人沒救了就會這樣。而塞安神父今次沒待在床邊,而是站在青年看不到的角落,因為青年一見到他就大罵「死神走開!我不會這麼早死!」。是因為幻覺吧,他把神父當成死神。
而青年的父母、弟弟、兩個妹妹則圍坐在一張方桌周邊。那一雙父母沒有流淚,只是沉默,年幼的女孩兒們在抽泣,而比青年年輕一點的弟弟則一臉怒容。他像是一直忍住一道氣,直至午夜近了,他終於拍桌而起:「我們到底在等甚麼?等哥哥死?」
沒有人回應他,連神父都叫來了,這個答案明確得不值說出來。
弟弟激動地舞動雙手:「我們去找更好的醫生!不可以這樣等下去,把哥哥的性命交給庸醫!」
金斯氣往上衝,但忍住了沒有發作。病人還在掙扎,現在不是吵吵鬧鬧的時候。而梅耶醫師則完全充耳不聞似地,只是凝視著垂死青年的臉。
而青年的父親則道:「不要沒禮貌,坐下來。」
弟弟伸手向醫師一指:「禮貌!向這種人講禮貌?他……」
父親重重一拳打到桌上,大吼道:「你就以為你會永遠不死?」
弟弟頓時嚇得縮起了身子,女孩兒們也停止了哭泣。母親倒是很了解丈夫的作風似地,只是側頭望著他,神情淡然。
父親繼續大聲向兒子說:「這房間中的每一個人,最後都是要死的!你以為有錢僱個名醫就會有例外?」
母親接著道:「連名醫自己也是會死的。孩子,坐下來。」
弟弟緊閉著嘴,不忿地坐下來,低頭不語。
金斯從心底裡敬重這對夫婦,然後兩個小時後,青年死了。
之後金斯和師父一起走夜路回家,快到達時,他們見到亞伯從前院探出頭來。在黑暗中,牠的眼睛像是兩個小月光。牠像是在偷看又像是想歡迎,接著又一溜煙地調頭跑。
金斯咕嚕道:「穿崩啦,眼睛發亮。」
一向不苟言笑的梅耶醫師竟然笑了一笑,然後向徒弟道:「到了夏天雨就要下,也該給牠蓋個房子住住了。」
金斯連忙和應:「好啊!我跟爸爸學過一點木工,由我來給牠蓋好了!」
醫師點點頭,微笑著,他看來心情很好。
就是這樣,亞伯有了自己的小屋。就在柴房旁,面對著廚房通往後院的門。金斯在裡面鋪了乾草,又鋪了麻布袋。亞伯研究了它一番,然後就在裡面舒適地睡了個大覺。
夏天,金斯眼見著亞伯的毛全都長回來了,也眼見著肌肉蓋過了牠的肋骨。牠始終是不會叫,但金斯叫牠的名字時牠會走過來。牠不擺尾,但愛嗅人的腳。當金斯因被弄癢而縮腳大笑,牠就一枝箭似地跑開,像個愛惡作劇的孩子。
在這個夏天中又是死了好幾個人,入秋後亦如是,其中包括丹娜的老丈夫。她沒有叫醫生,沒有叫神父,誰都沒有叫來。她一個人喝了很多酒,醉醺醺的出了家門,四處向人說「我那白痴老公睡了幾天都不起床」。然後自己也沒再回家,失蹤了。
冬季,金斯一有閒就會抱著亞伯,因為牠的身體好暖好暖。牠的毛皮也變得好光滑、好漂亮。梅耶醫師有時也會摸摸牠的頭,摸過後不會去洗手。而亞伯偶爾也會嗅他的腳,可醫師一點也不怕癢。
然後,在冬末的一個夜晚,醫師和金斯準備要睡了。這時亞伯咬著自己的麻布袋,來到了飯廳中。金斯覺得奇怪,因為亞伯從沒試過這樣做。牠四周打量了一下,然後把麻布袋放到桌旁的地上,用嘴巴把它鋪開。
金斯蹲到牠面前道:「怎麼了啊?今晚你想睡這裡啊?」
亞伯望著金斯,而正要上樓梯的梅耶醫師停下了腳步,回頭望著亞伯。金斯感到為難,他不曉得師父會否不喜歡,可是師父卻說:「就隨牠吧。」
亞伯仿佛聽懂了似的,就躺到麻布袋上,望望醫師,又望向金斯。
金斯摸摸牠的頭,湊近牠的耳朵低聲笑道:「亞伯,你看師父多疼你?」他用手掃過亞伯的背:「我也很喜歡你啊。」
亞伯瞇起眼睛,仿佛在笑。
金斯又給牠搔癢,撫平毛髮,然後站起來關門窗。這時他發現師父還站在原地沒動,凝視著亞伯,雙唇緊閉。金斯於是道:「我還以為你已經上了樓上,樓梯沒嘰嘰響我竟然沒注意到。」
但醫師沒有回應,轉頭就踏著樓梯往上走。金斯覺得他有點怪怪的,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。他檢查了一遍門窗,向亞伯道了晚安,接著便睡覺去。然後在第二天早上,他發現亞伯已經死了。
在會館的廳堂內,所有人都屏息了。
金斯.比奇醫師緩緩轉動著手中的杯子,注視著茶中自己的倒影:「我很傷心,我決定要好好安葬牠。於是拆了牠了牠的屋子,改製成一個棺木。在裡面鋪了乾草,又鋪上牠的麻布袋……還有花,紅的,我放了好多,還有飯菜。最後把這一切,都埋在後院的角落。」
安德烈說:「牠的死真突然。」
金斯點點頭:「但又好像安排好……牠知道,牠知道自己要死了,就帶著麻布袋進來,想要在屋裡過最後一晚,還有向我們告別。」他深深吸了口氣:「那個早上,我發現牠死了真的很傷心,但又同時驚嘆——世上原來有如此完美的死。一切都如此完美,牠沒病痛,沒掙扎,沒恐懼,沒猶疑……甚至根本看不出死因,牠只是安排好一切,睡著,然後就安詳地去了。」
眾人點頭以示明白。
「縱使一隻動物,有段不堪的過去,可牠死前卻如此清明,一切都了然於心,令我覺得人又憑甚麼而驕傲?」金斯抬頭望著窗外的藍天:「萬物中所包括的智慧,有太多是人類未能了解的。」
傑夫喃喃道:「生與死。」
里歐尼點著頭:「還有各種其他其他的。」
安德烈以此作結:「人類了解的還太少。」
沒有留言:
發佈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