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五.幸運兒

  村子裡,大家都說艾諾森是個幸運的孩子。可他並不富有,只是出生於一戶普通的農家。並非長子,而只是排第三。然而,他就總是避過忽然傾盆而下的大雨,繞過惡狗徘徊的小路,穿鞋前發現裡頭的蟑螂,在溪床裡找到銅幣。這一切一切的小幸運,構成了他每日的生活,猶如呼吸一樣自然。幸運兒艾諾森——大家都這樣叫他。然而,當這種幸運超過了人們的期望時,它就變成了一種不幸。



  「艾諾森!你真的沒有偷看嗎?」在村子中心的井邊,村長的兒子——卡爾這樣說。

  在場的除了他倆,還有其餘五個村童——莉德、萊德、馬可、艾爾文和蘇珊。他們都是農家兒女,在幫忙過農活之後,就在街巷上玩起捉迷藏來。這一回艾諾森做找的,不到十分鐘就把眾人都搜出來了。

  萊德也跟著卡爾道:「對啊,我藏得那麼好,怎可能那麼快被找到呢?」

  艾諾森就回應說:「因為我是找東西的天才啊!」

  萊德踢他的屁股一下:「你才是『東西』。」

  然後莉德就叫起來:「別欺負艾諾森!不然我打你啊!」

  萊德向莉德吐舌:「惡婆娘!」

  而蘇珊則打圓場道:「算了,下次艾諾森就做躲的吧!」

  「我樂意至極。」坦白說,艾諾森也覺得太易找到人不好玩,但無奈他就是這樣——太幸運了。

  卡爾聳聳肩:「那好吧,不過現在,我要告訴你們一件更好玩的事。」

  蘇珊問:「甚麼事?」

  卡爾就拉正衣襟,裝得像個紳士似的說:「我爸在札里羅買了楝宅院,我想邀請你們去住上幾天。」

  札里羅是村子西南面的一個鎮,距離稍有點遠。村人很少特地到那邊去,但往往會將剩餘的糧食交給村長,由村長用馬車載到鎮裡去賣,換來閃亮閃亮的銀幣。在村民眼中,札里羅就是富有、先進的代名詞,因此,孩子們收到卡爾的邀請時,眼睛都亮起來了。

  艾爾文說:「哇啊!可以到鎮裡去住!實在太厲害了!」

  其他人也都和應——包括艾諾森在內。他從來沒去過札里羅,由出生到九歲的現在,一次也沒去過。就這樣,孩子都跑回家問准父母,然後又在井邊集合,約好後天在同樣的地點,由村長駕馬車來接他們。說好之後,大家就各自散去了。



  然而,在約定之日的早上,艾諾森卻感到全身都不自在。他沒有生病,只是忽然就不想去札里羅了。他知道自己去了一定倒霉——這種預感他很熟悉,因為他向來就是這樣催吉避兇的。無論是大雨還是惡狗,他在遇上之前就有所感覺,然後就會避開。雖然他往往不知道前面有甚麼,就只有一種含糊的感覺而已,但順著直覺走總是對的。

  他於是走出家門,來到旁邊的房子——莉德的家外大聲道:「莉德!莉德!」

  莉德從她的睡房窗伸出頭來:「再等一下啦!我梳好頭就可以出發了!」

  艾諾森說:「不!我不是要催你!我只是想說,我不去了。」

  莉德張大嘴,眼眉下垂,一副失望的樣子:「為甚麼?」

  艾諾森就告訴了她自己的預感,又託她將自己的決定轉告卡爾。但她卻說:「艾諾森不去的話,我也不去了。」

  這回輪到艾諾森問為甚麼,她就回應說:「我最喜歡艾諾森了,要和你待在一起。」才七歲的她似乎還不知甚麼叫女兒家的矜持。

  於是二人就來到老地方,告訴村長還有其他人他倆不去了。

  卡爾埋怨說:「你又這樣!老是不守約定!」

  他怪責得也有道理——艾諾森總是因為預感而開溜,不過,誰又會明知地上有屎還踩上去呢?

  萊德也向艾諾森作鬼臉:「你和惡婆娘結婚去吧。」

  艾諾森覺得這是個好主意,不過現在雙方年紀都太小。再等幾年吧,再等幾年我就會娶她——艾諾森這樣想。

  而村長則只是「啊」了一聲,然後就駕著馬車,載著四個男孩、一個女孩,沿著泥路往南駛去。他們逐漸遠去背影看起來很開心——傾談著,打鬧著,大笑著,艾諾森就問莉德會羨慕嗎?

  莉德搖搖頭:「以後還會有機會的。」

  可惜,她的預感一點也不準。

  數天後,一個駕著篷車的陌生中年男人來到村子,他脫下頭上的無邊帽,露出一頭棕色短髮向村人說:「大家好,我是個遊商,叫謝菲斯。我的車上載著貨物,讓我來介紹一下,看看有沒有你們需要的?」

  當時艾諾森也在場,和其他村民一起好奇地圍著來客。來客從車上拿出一隻滑溜溜的白瓷壺,又取出用流蘇和珠子裝飾的皮包,以及晶瑩剔透的彩色玻璃燈罩。林林種種,令人目不暇給。不過這些東西對於普通農民來說,未免太過華而不實了。最後,遊商就只賣出一個小小的天使木雕。

  然後,其中一個村民就不客氣的向謝菲斯說:「你也太不會做生意了,怎麼會到小村莊賣東西呢?我相信你去札里羅的話會很賺。」

  謝菲斯就說:「我原本就是要到札里羅去的,但在路上聞說那兒發生了暴動,於是就改變路線來到這兒。」

  「暴動!」艾諾森頓時抽了一口涼氣——卡爾他們所去的地方發生了暴動!

  身在人群中的萊德媽媽也嚇得面青唇白:「這……這是甚麼一回事?我兒子早天和朋友一起到那邊去住,他們會有危險嗎?」

  群眾開始不安,竊竊私語起來,而遊商只是沉默。接著有人提議找村長太太幫忙,於是大伙兒就湧到村長家前面,拍響了門。門被傭人打開,艾諾森也跟著內進。但因為太過擠迫,有人喝他:「小孩子別阻事!出去!」於是他只好又退出來。

  現在該怎麼辦?他想起莉德,於是就來到莉德的家,將消息告訴了她們一家。又回到自己的家,將一切告知父母和兩個哥哥。然後那晚臨睡前,他心底又冒起了很不舒服的感覺——他知道將會有麻煩找上自己。



  之後的幾天,村長和卡爾等人還是沒有回來。村長太太有派男村民輪流守住村口,截住路過的旅人,打聽關於暴動的事。有人說,鎮民正在衝擊鎮政府。有人說,札里羅裡面起火了。有人說,暴民殺人了。又有人說,郡衛隊來到就向騷亂的鎮民開槍。

  情況似是越來越不妙,原本冷靜指揮著的村長太太也失去了耐心,說要去找她丈夫和兒子。但村民認為那邊太危險,就制止了她。又等了幾日,終於,村長的馬車出現在通往村子的路上。

  村人都馬上趕上前去,圍住了馬車。村長太太握住丈夫的手,喜極而泣道:「親愛的!天主保佑!你平安回來了!」

  混在人群中的艾諾森也鬆了口氣,然後他目光後移,見到他的朋友們——他發現,人數不齊。

  這時村長就跳下車,低頭飲泣道:「對不起……我沒保護好我倆的孩子。」

  村長太太頓時臉都白了:「卡爾?他怎麼了?」

  村長用顫抖的手指往車上:「他被子彈射中,死了。」

  村長太太慘叫一聲,馬上攀上車,用雙手抓住一條用白布包裹著的事物:「卡爾?這就是我的卡爾?」

  村長點點頭,村長太太頓時崩潰了,伏在兒子的屍身上拼命哭:「卡爾!我的兒子!我無辜的兒子!」

  艾諾森很難相信這是真的,但事實擺在眼前。然後他又發現艾爾文也不在車上。他於是衝上前道:「村長,艾爾文呢?」

  村長就說:「在混亂中走失了,我有試過找他的,真的。」

  這時,坐在車上的萊德忽然跳起來,指著艾諾森大叫道:「艾諾森!你這混蛋!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會有暴亂?」

  艾諾森嚇了一跳,他沒想到在分別之後,萊德想要給他的不是一個擁抱,而是指責。他頓時呆了,說不出話來。而四周人的——包括村長太太都將目光投到艾諾森身上。

  萊德一面流淚一面道:「我們明明就約好了,你卻突然改變主意說不去,你一定是知道會有事發生吧?」

  「不,我……」艾諾森是有預感,但他不知道會這麼嚴重,而且還不限於他一個人身上。

  萊德繼續罵著:「是你害死卡爾的!你就只顧自己和莉德!懦夫!黑心鬼!」

  艾諾森望向車上的馬可和蘇珊,可他倆呆呆滯滯的沒有反應,空虛的目光投到遠方。

  然後村長太太就用怨恨至極的視線瞪著艾諾森:「是你?真的是你害的?」她從車上跳上來,往艾諾森的臉就是一把掌。

  艾諾森站不穩摔在地上,這時有村民攔在村長太太面前道:「這一定是巧合,他一個小孩子怎會消息那麼靈通呢?」

  可人群中有人說:「但艾諾森平日不都未卜先知似的嗎?每次有甚麼壞事他都能避過。」

  接著另一個人就呼應道:「我早就覺得怪怪的了,太過幸運不是很可疑嗎?」

  人們開始互打眼色,村長原本愧疚的表情亦變得陰險。

  這些話語、這些表情像刀子般刺進艾諾森的心房,他明白到自己此刻已不是大家心目中的幸運兒,而是一個瘟神。這時,身後忽然有人猛地拉住了他的手臂。他的心突了一下,以為有哪個誰要打他一頓。可轉頭一望,就發現是莉德。

  莉德眼中有淚,但還是大聲向比她高上幾截的一眾大人說:「艾諾森沒有錯!他甚麼都不知道!」然後就扯著他向後退去:「走吧!不要理他們!」

  那下子艾諾森腦裡一片空白,邁開腳步,眼裡就只見到莉德。四周的對話聲變成陣陣嗡嗡聲,無法理解其意。不知不覺,就遠離了原本待著的地方。回過頭去,沒有見到有誰追來。是莉德拯救了他,從那個恐怖的地方。

  莉德牽著他的手,沿著田邊向他倆那並排的家走去,嗚咽著:「他們都好壞,我恨死他們……萊德也變壞了,討厭。」

  但艾諾森說:「都是我不好,如果我阻止他們出發,卡爾就不會……」

  「住嘴!」莉德果斷的打斷了他:「你要是這樣說就一樣是壞蛋!」

  於是艾諾森就點點頭,將話收回心裡。當打開家門後,他就見到媽媽站在桌子前搓麵團。心裡一陣衝動,就衝過去抱住了她的腰,又將頭埋在她身上哭了起來。

  當天傍晚,莉德回到了自己的家。而艾諾森的家人,亦知道了村長和孩子們回來了的消息。還有卡爾的死、艾爾文的失蹤、人們對艾諾森的指責,他們都知道了。

  「根本推卸責任!」爸爸大力的拍著桌子:「明明是村長沒有盡力保護孩子,如果有人需要為事件負責,那個人就一定是他!」

  站在他身邊的媽媽點點頭:「怎麼算都不應算我兒頭上啊。」

  但大哥卻瞄著艾諾森道:「可艾諾森一向都有點……與眾不同,不是嗎?」

  爸爸瞪著長子:「你這是甚麼意思?」

  「沒甚麼。」大哥低下頭望著枱面:「聽說嘛……大家之後去找神父了。」

  二哥說:「是為了卡爾的葬禮吧?」

  大哥湊近其弟的耳邊,一副耳語之狀,但聲音卻足夠大家都聽到:「不止,村長太太努力遊說著,想神父為卡爾討回一個『公道』。」

  爸爸向地板吐口水:「要討公道不會到法院嗎?」

  大哥說:「如果是宗教為由的話,自然是找神父。」

  媽媽皺起眉頭:「這話怎說?」

  大哥用含糊的語調喃喃道:「像是艾諾森接受了魔鬼的力量,才往往避開災難之類的……」

  「荒唐!」爸爸又拍了一下桌。

  大哥聳聳肩:「我知道是很荒唐,但人家是這麼說。」

  在場的艾諾森由頭到尾都沒說過話,只是想著以後要怎樣面對眾人。也許,明天村長太太又會打他一把掌。也許,村長也會給他一把掌。然後萊德會咒罵他,帶著馬可和蘇珊一起罵,說他是殺人兇手。再沒有人會和他玩捉迷藏,再沒有人會叫他「幸運兒」。

  爸爸叫大家都去睡覺,說不要和外面的人一起瘋。兩個哥哥回到睡房,鑽進被窩就打起鼻鼾來。可艾諾森睡不著,他覺得就這樣躺到天明的話,可怕的事就會降臨到他身上。他必須離開,離開這個家,離開這村子……當想到這裡,心頭竟有點亢奮。是好兆頭,他知道另一個更好的未來在等著他。他於是丟開毛毯,就摸黑來到父母的睡房前,將門推開一道縫輕聲道:「媽媽!」

  媽媽聞聲就馬上下床,走過來道:「艾諾森,怎麼還不睡?大哥欺負你?」

  艾諾森搖搖頭:「不,我只是想離開村子。」

  媽媽的聲音聽起來很是錯愕:「離開?怎可能?我們必須在這片土地上耕作才能活下去。」

  艾諾森補充道:「就我一個人走。」

  媽媽就說:「別說傻話了,你才九歲,自己一個能到哪裡去?快去睡,天亮之後就甚麼事都結束了。」

  「喔。」艾諾森這麼回應,然後就關上了門。但他的心臟猛烈地逃動著,外面的黑暗中仿佛有誰在呼喚著他,叫他過來、過來、快過來……只要走出這房子,這可惡的一切就會結束,一個不一樣的世界在等著你。於是他猶如夢遊似的走過了廳堂,推開大門就走了出去。外頭的風有點涼,但清新。月光灑在他身上,仿佛給予了他新的力量。往右望去,就是莉德的家。他多想敲敲她睡房的窗板,但心中的聲音告訴他——不可以。他於是決定在離開前,悄悄留些甚麼東西給她就好。

  摸摸衣袋,那裡面是空的。他的帽子在屋裡,但他不想後退。而鞋子不可能脫,不然要怎麼走?最後他扯下了衣服上的一個衣鈕,插到兩片窗板之間。只要明早莉德一起來,打開窗戶,應該就會發現到了吧?他想像著這情景,在腦海中這就像真的一樣,像是已經發生一樣。然後他就沿路向前走,順應內心的呼喚一直走。然後,他見到了一輛似曾相識的篷車。



  艾諾森的預感果然不錯,第二天早上,他得償所願離開了村子。昨晚,他偷偷鑽進篷車上躲著。至今,那個叫謝菲斯的遊商依然沒發現車上多了個人,還坐在前面的駕駛座上,一邊吹口哨一面驅著他的馬。

  車廂抖著,搖著,但貨物都安置得穩穩的沒有倒,卻還是增加了艾諾森的尿意。於是,他就爬到前面,撥開篷子道:「大叔,可以停一下車嗎?我想去尿尿。」

  「好。」謝菲斯回應道,然後才猛然驚醒似的轉過身來,向後面的孩子睜大眼睛。

  艾諾森向之咧嘴而笑——明知自己理虧,但心裡卻毫無緊張感。他的感覺告訴他——現在很安全,之後亦然。

  謝菲斯沒有將車停下來,道:「小子!你是何時上車的?」

  艾諾森就說:「昨晚就上了。不過總之,請快停車吧,不然我就要尿出來了。」

  遊商無奈的聳聳肩,讓車停在路上。然後艾諾森就從車尾跳下來,走到旁邊的一株小樹前,解開褲頭就開始小便。

  這時謝菲斯亦下了車,向艾諾森道:「我送你回去。」

  艾諾森就邊尿便邊道:「不,我就是想走才上你的車。」

  謝菲斯說:「我不是人販子。」

  「那我就更放心了。」艾諾森拉好褲子,就坐上車尾:「叔叔,拜託做做好心送我一程。」

  謝菲斯繞過來瞪視著他,過了好一會兒才道:「是因為被大人教訓了,就想離家出走嗎?」

  艾諾森心想自己臉上大概留著掌印,遊商才會這麼問,他於是道:「這不是我父母打的,是村長太太打我。」

  「為甚麼?」謝菲斯問。

  於是,艾諾森就將之前發生的一切都說了出來。

  遊商聽了先是皺眉,然後將雙手交疊在胸前,接著又低頭換腿站,似是在思索些甚麼,然後道:「好吧,我載你。」接著就回到座上,向馬兒叱喝了一聲,篷車就繼續走了。

  路上,謝菲斯給艾諾森麵包和乳酪吃,又分自己的水給他喝。過午,就在一個林子旁停車,讓馬兒去吃草。謝菲斯待在座位上吃梨子,而艾諾森則下車鬆鬆筋骨,又走去摸馬兒。

  「牠叫甚麼名字?」艾諾森問。

  謝菲斯就說:「菲利,閹過的。」

  艾諾森繞到牠身後,彎身看,果然見不到那本應有的。

  謝菲斯說:「當心牠踢你。」

  艾諾森笑笑:「如果牠想踢,我會知道。」

  謝菲斯就問:「是因為你會有『預感』嗎?」

  艾諾森點頭,然後坐到謝菲斯身邊。雖然才相處了不久,但他覺得這中年人好親切。

  謝菲斯望著菲利,將梨子嚼剩芯,然後丟進林子裡:「我在想,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。」

  艾諾森問:「你相信這是惡魔的力量嗎?」

  「將一切自己不理解事物歸咎於惡魔,那還真輕鬆。」謝菲斯掛上嘲諷式的笑,轉頭望艾諾森:「我想,你所擁有的其實是種動物似的、本能的直覺。」

  艾諾森不懂。

  謝菲斯就說明道:「動物的腦子並不靈光,但牠們有自己的生存方法。被生了下來,就自是會知道甚麼可以吃、哪裡有喝的、怎麼渡過寒冬、曉得哪些生物是敵人。」

  艾諾森問:「菲利也是?」

  謝菲斯點頭:「牠們不上學、不看書,甚至不一定有父母教,卻活得好好的,靠的就是本能與感覺。」

  艾諾森覺得很離奇——雖然,他其實很習慣。不用想太多,只要跟著感覺走就會有好結果,這就是他一直以來的「幸運之道」。只可惜這種能力不是無敵的,正如兔子鬥不過野狗,艾諾森也不知道怎麼應付村人的敵意。他能做的,就只有逃避。

  「叔叔懂得很多。」艾諾森說。

  謝菲斯回應道:「對這些事,我算是有所研究。」

  然後,他們又繼續旅程。



  就這樣,艾諾森和謝菲斯共處了一個星期。白天上路,遇著村莊就停下來,向村民買點糧水,也試著賣賣車上的貨物,但木雕以外的東西總是沒人要。到了晚上,他們就在篷車裡睡覺。天色要是夠好,謝菲斯就會睡在駕駛座上,他說他喜歡看星星。

  看著遊商那悠然自得的模樣,艾諾森就禁不住問:「你家到底在哪兒啊?」

  謝菲斯就說:「我就當這輛車是我家。」

  艾諾森問:「房子呢?沒嗎?」

  躺在座位上,望著天上繁星的謝菲斯喃喃道:「有,不過租出去了。那是我老家……出生的地方。不過父母已經過世,那邊已經沒親人了。」

  艾諾森又問:「不想家嗎?」他自己是有點想,也想莉德。但不至於傷心,因為感覺告訴他——這不是永別,他們有機會再見。

  但謝菲斯說:「不想,我十八歲時離開家園,之後就一直四處流浪,直至現在了。」

  從外表看,他似乎都有五十歲上下了,這真是一段長時間。艾諾森沒有繼續問,謝菲斯卻繼續說:「那時我帶著我妹,她十二歲,因為忽然聽到『不存在』的聲音而被眾人排斥。」

  艾諾森大感好奇:「不存在的聲音?」

  謝菲斯點點頭:「竊竊私語聲,就只有她一個人聽得見。於是有人開始說,那是魔鬼的耳語。」

  艾諾森聯想到自己的遭遇。

  謝菲斯說:「我怕眾人對她不利,就帶她上車,開始周遊。在路上順便做點生意維生,就這樣變成一個遊商。又四出拜訪有識之士,想要治好妹妹的『病』。結果後來我遇上一個靈媒,她說我妹妹並不是病,而是聽見鬼魂的聲音。」

  艾諾森說:「鬼魂……不是魔鬼啊?」

  「不是,那個靈媒也是這麼向我強調。」謝菲斯頓了一頓:「我問她,這種狀況可以消除嗎?她就說——不知道。於是,我就帶著妹妹繼續旅程,想找到辦法令她不再聽到鬼魂的聲音。」

  「結果呢?」這車上沒有女人,艾諾森想知道這代表甚麼。

  謝菲斯說:「我的努力並沒有成功,不過她後來嫁人了,和丈夫生了兩個兒子、一個女兒,過得很幸福,我現在偶爾也會去看看她。」

  艾諾森於是道:「那你的努力不是成功了嗎?」

  謝菲斯沉默了一會:「也對,只要幸福不就好了嗎?艾諾森,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。」

  「因為我是幸運兒嘛。」艾諾森笑笑,然後就鑽進篷車裡的被窩中。



  之後,二人去了西面的一個城市——維夫斯。車上的貨幾乎賣光,然後又進了另一批貨。艾諾森有時幫謝菲斯顧車,有時幫忙縫補衣物,又有時跟他學學寫字和記帳。謝菲斯完全不介意身邊多個人吃他的用他的,艾諾森問為甚麼,謝菲斯就說——我又不是第一次收留小孩子。

  「你是指妹妹?」艾諾森問。

  謝菲斯回應道:「她出嫁之後,我遇上另一個特別的孩子。不過他不是聽得見,而是看得見,就像我妹妹一樣被人排擠,於是我就出於同情心,帶走了他。」

  艾諾森問:「那他現在在哪?」

  謝菲斯說:「長好大了,在里斯,有自己的事業和家庭。」

  艾諾森就說:「我也有想娶的女孩。」

  「那很好,我相信你不會挑錯人。」然後謝菲斯就摸了摸艾諾森的頭。

  接著他們又離開了維夫斯,艾諾森沒有問謝菲斯下一個目的地是哪兒,因為感覺告訴他前路平安。他們路過一個個村落,抵達一個個城鎮,就這樣過了一年。然後在那個夏天,篷車走著走著,就回到了艾諾森的老家——

  「莉德!」在莉德的睡房窗外,艾諾森壓低聲音叫道。

  原本正在梳頭的莉德轉過身來,頓時驚訝得連梳子也跌在地上:「艾諾森!」

  艾諾森四周打量了一下,就攀過窗戶,來到房裡:「好久不見了,還好嗎?」

  莉德衝上來,抓住他的衣領:「好甚麼?你忽然失蹤嚇死我了!」接著就開始抽鼻子,哭了起來。

  艾諾森拍拍她的頭:「莉德不用哭,我很好,沒事。」

  莉德點點頭:「伯母也很擔心你。」

  艾諾森苦笑:「我知道,我才剛見過他們。」

  媽媽見到兒子回來了,先是給他一個擁抱,然後便是連番審問——這一年你哪兒去了?在做甚麼?和誰一起?有沒有學壞?有沒有生病?艾諾森簡略說是跟謝菲斯學習行商去了,媽媽看似不是很放心,但還是說:「這也好,自那之後村子裡就一直不得安寧。」

  艾諾森沒有多問——那種討厭的事他不想知,然後就過來找莉德。他提起了朋友們的事:「艾爾文有沒有回來?」

  莉德搖搖頭。

  艾諾森又問:「那馬可和蘇珊呢?」

  莉德回應說:「初時被嚇壞,但後來好多了。」

  艾諾森「喔」了一聲,不知該作何回應,也不敢提萊德。只知道無論發生了甚麼事,日子還是會繼續。之後告訴了莉德他所經歷的一切,最後,他問她有沒有發現他當初留下來的鈕扣。

  莉德用力點頭,然後將枕頭邊的粗糙布偶拿來給他看:「我造的,像不像?」

  看得出那是個男孩子,有一頭黑布條造的短髮,頭大身小,穿著長褲和背心。不曉得像誰,但艾諾森 那顆鈕扣就縫在背心上。

  艾諾森驚喜的問:「這是我?」

  莉德嘻嘻笑,又道:「不過這是秘密啊,媽媽不知道的。」

  這令艾諾森的心溫暖起來,道:「也造個莉德的娃娃給我吧,我下年來拿。」

  莉德聽了,就失望的道:「你不留下來嗎?」

  艾諾森點頭,但又說:「等你長大我就帶你一起走。」

  於是莉德又笑了。

  他在她的睡房待到中午,然後悄悄帶她去見在村外待著的謝菲斯。

  謝菲斯問艾諾森:「這個就是你想娶的女孩嗎?」

  艾諾森果斷的回答:「是。」



  第二天早上,篷車又再次出發。看著逐漸遠去的家鄉,艾諾森的心中沒有半分悲傷和憂慮。因為感覺告訴他——雖然遭遇過不愉快的事,但他始終還算得上是個幸運兒。在長大之後,他是必定會幸福快樂地和莉德在一起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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