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真知聯盟總會會館中,記憶就像洪流般淹過艾倫.凱佩的腦海。各種畫面、各種聲音、各種味道……灌進他意識的深處。每打開會館內的一道門,他所知道的就更多——那些他從沒想過的事。他受到衝擊,大腦仿如被猛力搖撼。紛擾、痛苦,但又渴求著想要懂得更多。他衝上樓上,跑過走廊,來到最盡頭的房間。就是這裡,藏著最大份量的記憶,然而來不及感受到甚麼,他就忽地眼前一黑。
嗚咕咕咕——啊哈哈哈——哈哈哈——
在意識的深淵之中,一隻怪獸嘶叫著向他撲來。一隻長著鷹頭、獅身、魚尾、蝙蝠翼的妖怪,牠張大牠的喙,咬向艾倫的胸腔。艾倫以為死定了,然而怪物卻像幻影一樣穿過他的身體。
嗚咕咕咕——啊哈哈哈——哈哈哈——
怪物笑著,降落在無形的漆黑地板上。然後繞回艾倫的身邊,從嘴中吐出鮮紅的蛇信,接著用金色的眼睛打量著他——一副很感興趣的模樣似地。明明是隻怪獸,但神態又有點人的感覺。
艾倫戰戰兢兢地問:「你……到底是甚麼?」
「嗚咕……你問我是誰?」怪物好像很愉快似地擺擺魚尾:「我就是你啊。」
艾倫粗著膽回應:「荒唐,我是我,你是你。告訴我,你叫甚麼名字?」
怪物搖搖牠的大腦袋:「你叫甚麼名字,我就叫甚麼名字。」
可艾倫才不想和怪獸分享名字:「不,我不接受,你要有自己的名字。」
「名字,你給我起。」怪獸出奇順從,然後仰天鳴叫——
嗚咕咕咕——呀哈哈哈——哈哈哈——
艾倫靈機一動,指著怪物道:「你就叫『烏古亞哈』好了,這是你叫聲的諧音!」
「嗚咕……好的,我就叫這個名字。」怪物抖抖頭頸上的羽毛,跑了開去,盤起身體,打個呵欠,準備要睡了似的樣子。
這時,艾倫看見牠懷中抱著一顆心臟——一顆鮮活的,仍然跳動著的心臟。他於是慢慢地,將手探向自己的胸口……他不敢低頭望,怕會見到一片血肉模糊。然而手還沒碰到任何東西,陽光就投進他的眼中,很刺眼……在白光之中,他聽見了分會會長亞蘭的聲音:「太好了,你終於醒來了!」
艾倫這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,一臉憂心的亞蘭坐在他的身邊。
以上的,是半個月之前的事,艾倫記得的大概就這些。當初湧進他腦海的記憶,他現在已經完全記不起了。乘船回凱恩時還有印象,但想把這些告訴亞蘭時卻因為內容太過繁雜、理不出頭緒,結果每次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。然後那些記憶就這樣消失了——硬生生地,消失得甚麼都不剩。明明曾給他那麼大的震撼,本應永世不忘,結果卻來得快去得快。就像夢境,剛起床時還記得,但不久後就會發覺自己似是患了失憶症般,在腦海中撈不到一點記憶的碎屑。他記得的就只有那隻由各種動物拼湊而成的怪物,那隻奪走了他心臟的怪物——烏古亞哈。
此外,他記得的還有——自己和亞蘭回到了凱恩,決定不再特地去探究總會和其他分會的事。因為,亞蘭怕他們會遇上甚麼可怕的事。那次艾倫在總會被記憶的巨浪打倒,暈了足足一整天。亞蘭說,他不要讓這樣的事再次發生,比較起探究真相,朋友的安全更是重要。亞蘭真的是個好人……本應就此回復正常的生活——是的,他回到凱恩後,白天有正常地工作,和家人亦正常地相處,朋友間也有正常地來往。然而到了晚上,他就頻頻夢見那傢伙……別的東西都忘了,就只有牠清晰無比。
嗚咕咕咕——啊哈哈哈——哈哈哈——
漆黑的夢境中,艾倫聽到那怪物——烏古亞哈在叫。像鳥鳴,又像人的笑聲。牠悠閒地側臥在看不見的地面上,用牠那獅子的雙掌把玩著跳動的心臟——艾倫的——心臟。心跳聲從牠那邊傳來,而艾倫的胸腔內一片寂靜。
「不要這樣,還我。」艾倫說。
烏古亞哈把心臟撥到牠的魚尾處,然後又翻過身去繼續玩:「你是在認真甚麼?你不是覺得這只個夢嗎?」
對啊,只是個夢,不然心臟被這樣挖出他鐵定已經死了。然而看著烏古亞哈這麼搞,就是覺得很不舒服。
「我很喜歡這東西,太好玩了,呀哈——」烏古亞哈把心臟翻來轉去,有如貓在玩弄老鼠。
艾倫回應道:「不好玩,那不是玩具。」
「物質世界的生命,是玩具。艾倫,你在玩一個叫人生的遊戲。」烏古亞哈的金色鷹眼閃著智慧的光輝。
艾倫覺得牠的說話相當玄妙,明明就是隻怪物……鷹首、獅身。他伸手指著牠:「難道你是獅鷲,又或是斯芬克斯那種東西?」
「不,我不是獅鷲,也不是斯芬克斯,我是烏古亞哈。」牠拍動背上的蝙蝠冀:「他們可沒這個。」
是的,牠們也沒有蛇信與魚尾……艾倫問:「你到底是甚麼?一副七拼八湊的模樣。」
烏古亞哈抖抖羽毛:「我並沒有身體,你所見的是幻象——依照你對我的印象而造出來的幻像。」
艾倫皺眉:「我對你的印象?可我並不認識你……」
烏古亞哈坐起來,向艾倫走近了幾步:「你認識,我就是記憶——那波湧進你腦海的雜亂記憶。」
面對著走近的怪物,艾倫覺得有股壓迫感:「你是指……總會的……?」
「四分五裂、或有關係、或無關係——總會成員的各種凌亂記憶,配上這樣的形象還真合適的。」烏古亞哈側側頭:「神沒有按照自己的形象造人,而是人按照自己的形象造神。艾倫啊,人們真的以為神是個長著白鬚的老公公?」
「這褻瀆的話語!教會會把你吊死。」艾倫不知道自己是在恐嚇,還是憐憫這傢伙的狂妄。
嗚咕咕咕——啊哈哈哈——哈哈哈——
烏古亞哈笑了嗎?也許是吧。牠轉過身,向著心臟走去:「只有身體會死,靈魂是不會死的。」
艾倫反駁牠:「你說你是記憶。」
「但記憶之間,是你用靈魂把它們黏結起來。當同化之後,那亦與靈魂無異了。」烏古亞哈抬起頭,向上方的絕對黑暗高呼:「偉哉!靈魂!用經驗壯大自己的無限生命!」
然後夢境就此了結,滿頭大汗的艾倫猛的從床上坐起來,而他身邊的妻子這時正睡得香。
「其實,夢境到底是甚麼呢?」身在書店中的艾倫,向櫃檯後的書店主——森普斯說。
森普斯對這個話題好像並不感到奇怪,一面校對著書單一面道:「我也不清楚,不過記得一個有趣的個案,是安德烈告訴我的。」
艾倫問:「是怎樣的個案?」
「有個人,本來在夢裡從來讀不到字。舉例說,他在夢裡打開一本書,只會見到裡面是一坨模糊的東西。這時他就會發覺——『啊!我在發夢』。」森普斯算著書的數目,然後拿筆在書單上打個勾。
艾倫搜索自己的記憶,但找不出近似的經驗:「我沒注意自己在夢中有沒有讀過字,那麼身為書業中人的你,有否在夢中讀過書?。」
「是常會夢見書,但從來沒真的去讀。」森普斯翻開面前的一本書,把目光投在其上:「就像這樣,你以為我在讀書?不!我就只是瞪著它發呆而已,我甚麼都沒讀到。」
艾倫笑了:「假裝用功的大學生。」
森普斯闔上書本:「然而那個人,後來不知怎地開始讀到了字。字不再是一坨模糊,他讀到了,一個一個字的、清清楚楚地讀到了。」
艾倫「啊」的輕叫一聲:「有趣的變化!」
森普斯聳聳肩:「不過安德烈向我說,真正有趣的是——夢中書的內容到底是誰寫的?」
艾倫捏著下巴想了一會:「你的意思是……那人讀到的,並不是他在現實中讀過的書?並不只是記憶重現那麼簡單?」
森普斯點點頭:「那人說,是他沒讀過、沒聽過的全新內容,有時是小說,有時是劇本,有時是碑文。」
「喔……我覺得無論怎樣也好,不可能是別人寫進他的夢境的吧?夢是一件非常私人的事,一個旁人無法入侵的神秘世界。」艾倫這時想起烏古亞哈說過的話——「我就是你」,其實這很合理。他覺得或許只是他想得太多,就只是普通的夢——他自己塑造出來的。可他卻嚴肅地以為有怪獸入侵了他的夢,現在想起來真的好傻。
森普斯點點頭:「若果說,那都是他自己下意識的創作,我覺得很厲害。一個作家可能絞盡腦汁都想不出題材,但在夢中反而一翻開書作品就在那裡,不是很刬算嗎?」他頓了一頓:「不過除了文字,夢中的其他事物何嘗又不是一樣?」
艾倫說:「你是指……」
「夢中的一草一木,又或是一條街道、一幢房子,又或是一件事件。」森普斯拍拍櫃檯:「如果文字是心識所造,這些亦應該一樣吧?」
艾倫覺得他所言甚是:「沒錯,只是人類從小就做夢,習慣了,就不當這是一回事,看不出它的神奇。」
他倆又聊了一下文學,然後艾倫便獨自回家去。
到了夜深時份,烏古亞哈的叫聲劃破了漆黑中的寧靜。
嗚咕咕咕——啊哈哈哈——哈哈哈——
「你又在高興個甚麼?」艾倫覺得這傢伙無時無刻都情緒高漲——這個,他自己塑造出來的東西。
烏古亞哈在心臟旁邊團團轉:「你的朋友滿有意思的,我可以吃了他嗎?」
「不可以。」艾倫皺起眉頭——覺得這傢伙若說是他所造的,看來也太奇怪了。他可沒吃人肉的興趣,也不會想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玩。
烏古亞哈在黑地上打滾:「看你這認真的樣子!呀哈哈哈——艾倫,你真有趣。」
若是造出這樣的東西來嘰笑自己,真是有夠蠢的一回事。
「你到底是甚麼?」艾倫重複這個老問題,他覺得自己或許是被附了身——在總會那兒,被這隻怪物附了身。
可烏古亞哈這樣說:「是你自己,你所不接受的那些部份。」
這傢伙是在迷惑他嗎?就像惡魔似地。
烏古亞哈停止打滾,躺著面對那個沒有心的人:「艾倫,『看得見』是你的專長。」
艾倫覺得牠是在指他的異能——用雙手讀取記憶的能力。
烏古亞哈把臉貼上跳動的心臟,猶如小女孩枕著她心愛的小布偶:「但『禁止自己看得見』、『假裝看不見』、『看得見卻又忘記掉』,亦是你所擅長的事。」
艾倫感到一陣苦澀——記得他得到這種異能時是十七歲,已經不是個小孩。他知道若然被人知道這件事,就必被人所憎惡,甚至被當成怪物。就算是親人也一樣,反目可以是瞬間的事。於是他小心地抑制這種力量、藏起這個秘密,直至遇到了亞蘭。亞蘭懷抱著善意,想了解世上的一切——包括那些看起來不正常的東西。
烏古亞哈的金色鷹眼直盯著他,仿佛看穿他肉體的同時,亦看穿他的靈魂。牠尖銳、堅硬的嘴巴一開一合:「看著我,艾倫,看著我。你的心臟在我這兒,所以,看著我。」
這是要脅嗎?艾倫心想。
烏古亞哈繼續道:「我喜歡你,艾倫,我比誰都愛你,因為我就是你。」
艾倫用雙手掩著整張臉,並不是害羞——誰要對一隻怪物害羞?他只是忽然感到疲累。不想去想,不想去聽,這話題太過沉重。他在心中呢喃——要麼讓我沉睡,要麼讓我醒來吧……烏古亞哈少見地沉默了,但他聽到心跳的聲音,自他身體之外傳來。而到夢醒之後,他又會如常扮演他好老闆、好兒子、好丈夫、好父親,以及好朋友的角色。人們在他面前來來往往,當中有多少人能夠看到他壓抑的內心?
憑藉他的異能,他本應最為了解他人,最為接近他人。你的記憶就是我的記憶,他的靈魂就是我的靈魂。然而當年十七歲的他,選擇了另一條路。不過,或許他所選擇的才是正常的路吧。烏古亞哈牠的思想方式,就有如牠的叫聲般瘋狂。本來,對生活並沒有甚麼不滿。就算不被他人了解,也算不了甚麼大事。反正誰也一樣……這世上無人不孤獨,每個人都發著只屬於個人的、別人無法知曉的夢。他並不是當中最為孤單的一個,他沒有比別人過得更苦。只是,為何活到現在卻忽然覺得難以承受?
心……在痛。
嗚咕咕咕——啊哈哈哈——哈哈哈——
因為有牠在……牠掀起了沉落在心底的淤泥,然而,他無法恨牠——那在黑暗死角中自娛自樂的孩子。儘管他綁架了他的夢,以及他的心臟。
「艾倫!很高興又見到你。」在暗沉的世界中,烏古亞哈用蝙蝠冀為心臟遮擋根本不存在的陽光。
艾倫沒有回應,因為他不明白自己抱著的是怎樣的心情。
「不要這樣,艾倫,和我說話。」烏古亞哈語氣平緩,聽不出到底是懇求,抑或是命令。
艾倫就只是坐了下來,困惱把臉埋進臂彎中。然後,他聽到拖著魚尾的聲音由前面傳來。
「寂寞嗎?」烏古亞哈問。
「空虛嗎?」烏古亞哈問。
艾倫搖頭。
烏古亞哈卻不理他的否定:「因為你將你自己的一部份藏起來,不肯讓人見到。」
艾倫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——他教那個與他擁有同樣能力的孩子——利耶,去隱藏他自己。
「如果你不想待在這兒,我是阻止不到你的。」烏古亞哈就在他身邊,輕聲說:「你可以選擇把這一切埋藏起來,你知道怎樣做。」
是的,因為我很擅長——艾倫知道。
烏古亞哈用獅掌把心臟輕柔地撥到艾倫腳邊:「這個我也可以還你,不過我有個條件。」
艾倫抬起頭,望著面前的金色眼睛:「甚麼條件?」
烏古亞哈說:「在走之前,抱我一下,讓我聽聽在你體內的心跳聲。那個聲音,那個脈動,我很喜歡。」
於是艾倫伸出雙手,將烏古亞哈的頭擁入懷中。烏古亞哈閉上雙眼,聆聽。接著艾倫的冰冷胸膛內,就重新有了生命的躍動。然後艾倫向牠說:「你若是捨不得,那我們就一起走吧。」無論你是怪物也好,我自己也好,其實我並不忍心忘掉。
這時日光映入他的眼簾……
自那晚之後,艾倫就沒再夢見烏古亞哈。但亦是自那時起,他無時無刻都感到烏古亞哈與他同在。他們共用同一副記憶,同一顆心臟。然後在十月的最後一天,他乘上了船,向真知聯盟第三分會的所在地——倫德斯進發。這是因為他想要接納那個完全的自己,想要和以往不一樣的人生,他決定要用自己的能力去吮飲記憶的洋流。
嗚咕咕咕——啊呼哈哈哈——哈哈哈——
偉哉!我們的靈魂!去吧——吞食那些散落的記憶!來!讓我們擴闊我們的生命!
那邊廂——華恩城修道院的閣樓書室中,一名瘦削、黑髮的修士,正坐在書桌前翻閱著書籍。那修士很年輕,大概還不到十八歲,但他嚴肅至極的表情,令他看起來像是已當了幾十年苦行僧。而站在他旁邊的胖修士站得挺直,像是想要和那本書盡量保持距離似地:「法拉路,你對這些有甚麼感想?」
年輕修士——法拉路聳了聳肩:「很抱歉,當中有很多其實我都看不懂。」他用鄙夷的目光望望腳邊的地板,那兒還堆著二三十本書,以及十多個卷軸。
胖修士掛上一個神經質的微笑:「看不懂也好,那是邪惡的東西。」
「不過主教大人想知道真知聯盟那班人到底在幹甚麼,就叫我略略檢查一下這些罪證,並作個報告。」法拉路悶哼一聲:「這種事除了我,還有誰可以做呢?」
胖修士知道對方為甚麼這樣說——法拉路.博嘉,他父親就是個黑巫。在他十四歲時,他父親病逝,身為黑巫之子的他就來到這裡,跪在門前誠心悔過並懇求收留。的確,這工作交給他去做是最好的了,因為他已經通過了試煉,已經不再會受邪物的誘惑。
這時法拉路揉著額頭,長長地嘆了口氣道:「你信不信世上有這種東西?鷹頭、獅身、魚尾,還長著蝙蝠冀。」
「喔……」胖修士審慎地沒有回答。
法拉路一臉鄙夷:「說是以靈魂為食糧的惡魔……可笑。」然後闔上面前的那本書,隨手扔到地上:「這些已經可以拿去燒了。」
「辛苦你了。」胖修士蹲下來,把那一大堆書卷分批捧出書室。
法拉路盯著桌子沉思了一會,然後閉上眼,用手在面前劃了聖號,接著開始祈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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