床邊的燭火將盡,女僕拿來一枝新的,將燭芯湊近火苗,點燃。臥在床上的瘦弱女主人微笑著,緩慢、無力的向女僕點了點頭。女僕不禁濕了眼眶,然後默默的把舊蠟燭弄熄,換走。新的燭火照亮了女人那毫無血色的臉,還有跪在她床邊的丈夫。縱使他身體健康,但其臉色和病重的妻子同樣蒼白。他緊握著妻子的雙手,頭低低垂著,閉著的眼睛滴著淚水。他嗚咽著,猶如無助的小孩:「對不起……我從來沒盡過丈夫的負任……到現在這種時候才懂得後悔。」
妻子想替他抹掉眼淚,但卻虛弱得無法把手抽出來。她只好搖搖頭,用沙啞的聲音安慰他:「不……這段日子中……你無時無刻都待在我身邊,我已經……無憾了。」她的呼吸是那樣的微弱,仿佛已經停止了似的。
丈夫聽了她的話,反而哭得更厲害,整個人都因此而顫抖不已。而站在床尾的醫師揉了揉眼臉,在他身邊的管家則低著頭,緊抓著自己的衣袖。
「不可以的,光這樣怎麼夠?」在黏濕的金色亂髮下,丈夫的眼裡透出堅定的目光:「你等我,親愛的,我現在就去和那女人一刀兩斷!」
妻子驚訝萬分,乾燥的嘴唇微張著,說不出話來。醫師也大吃一驚,管家則連忙道:「老爺!去里斯得花上好幾天,你這一去……」
丈夫遞起右手止住管家,繼續向妻子說:「你會等我的,對不?」
醫師也叫道:「老爺!」
丈夫不理他,再次握住妻子骨瘦如柴的手:「等我,一定要。到我回來時,我會是個好丈夫,好爸爸……因此你要堅持著,不要放棄。我們還有將來的,只要你堅持著,會有的。」
感動的眼淚由妻子眼中湧中,接著她明確地點了一下頭,是如此的用力,大家都已經很久沒見過了。
「我很快就回來。」丈夫輕輕的放開妻子的雙手,並替她把被鋪蓋好。然後站起來,堅決地轉身,大踏步往外走去。
妻子望著他的背影消失,接著醫師留下一句「夫人,請好好休息」,然後亦和管家一同離開了寢室。他們來到走廊上,關上門。
此時老爺已不見蹤影,醫生就道:「老爺真是太衝動了!若是在他回來之前,夫人就……」他抽了一下鼻子:「夫人這麼好,若她獨自一個人這就去了,不是太可憐了嗎?」
管家點了點頭:「不過難得老爺主動說要和那女人分手,這對夫人也是一種安慰。」
醫師搖頭嘆息:「但何必真的要到里斯?說說不就夠了嗎?真是……」
二人沿著走廊走去,轉失在轉角處。接著,夫人寢室旁的一道門被輕輕打開了一道縫。在門後,是一男一女兩個孩子。
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……在亞爾曼最久遠的記憶中,他記得自己是住在名叫里斯的城市。已不記得是城市中的哪一帶,只記得那時總是待在蠟燭店中,和媽媽在一起。她總是背對著他,對著大鍋子煮牛脂,又或是剪著用來造燭芯的繩子。她腦後結成馬尾的微曲黑髮總是輕輕晃著,然後她偶爾會轉過頭來向他微笑。她總是把左邊臉轉過來,眼角有淚痣的一邊。她很美,亞爾曼記得很清楚。雪白的脖子,尖細的下巴,挺直的鼻樑……長長的睫毛下,是擁有神秘目光的黑眼睛。但他最記得的還是她的背影,小時候不看著看著卻不知怎地就覺她得很虛幻,像是鬼故事中的、時隱時現的幽靈。
同樣如夢似幻的還有一個男人,不知名的男人,他不和他們往一起,但常常會來探望。他會用他的那雙大手把小小的亞爾曼抱起,金色的髮尖會拂過亞爾曼的額際。男人會輕輕的搖著他,問他有沒有聽媽媽的話,接著會柔聲叫喚媽媽的名字——芙蘿拉……芙蘿拉。這些細碎不全的片段,存在於亞爾曼最久遠的記憶中。
可是後來不知道為甚麼,那男人不來了。也就是在那時,亞爾曼第一次見到媽媽流淚。在工作桌前,她轉過身去,背對著他,雙肩顫抖著。然後,她忽地抬起頭,問:「你說甚麼?」
亞爾曼沒作聲。
媽媽和看不見的人繼續對話:「不管是甚麼方法,請你教給我!」
之後她說了甚麼,亞爾曼記不起了。不久之後,媽媽就帶著亞爾曼,還有她的全副家當,離開里斯。他們乘著驢車,跟隨著商人的隊伍前進,渡過了一條河,到達一個叫倫德斯的城市。他們在城郊住下來,又開了家蠟燭店。媽媽就像以前一樣,背對著他煮起了牛脂,剪著用來造燭芯的繩子,她的馬尾隨著動作擺動。
他還記得她僱人給她造了一個漂亮的木盒子——長方形,表面磨得非常光滑,蓋子上雕了一雙站在枝椏上的鳥兒。他們家中沒有一件家具,能夠比得上這個盒子。她往裡面放了一堆蠟燭,那些蠟燭也是特別漂亮和芳香的。她不時帶著這盒蠟燭出門去,又原封不動地帶回來,亞爾曼不知道為的是甚麼。這樣過了不知多久,也許有幾年,有一次她回來時,手上竟然是空的。亞爾曼當時的想法是媽媽被搶了,帶著那麼漂亮的盒子四處走終究會引起賊人注意。媽媽大踏步往他這邊走來,彎下腰緊緊的抱住了他,將頭枕在他的肩上抽泣起來。他想安慰媽媽,不要為盒子悲傷。可是這時他聽到了,媽媽在笑。
就從那時起,他們的命運改變了。
一天早上,媽媽忽然把造蠟燭的工具都收拾成一堆放在門邊,又叫他拿幾件替換用的衣服。
他問:「衣服?為甚麼……」
今天看來特別容光煥發的她說:「我們要搬家了。」
還來不及反應,一輛馬車就駛到,停在家門前。車伕下了車,向母子二人走來,摘下頭上的帽子道:「請問你是否芙蘿拉.孔德女士?」
媽媽掛上一個自信的微笑,點了一下頭,她看來完全明白要發生甚麼事。
「老爺派我來接你,還有……」車伕望向亞爾曼,眼中帶著懷疑:「小少爺。」
這是亞爾曼第一次乘馬車,但他完全沒空閒讚嘆那馬車有多豪華。他只顧想著——為甚麼我們要忽然搬家?為甚麼會有馬車來接?老爺是誰?車伕為甚麼叫他作小少爺?他輕聲叫喚身邊的媽媽,但她沒聽到,只是望著車窗外,一臉痴迷。馬車沿街而行,駛到城市中最華美的一區。道路是石板鋪成的,兩旁的房子都很大,石砌的牆上刻有浮雕。車在其中一幢大房子前停了下來——高牆中央是一道大拱門,門的兩邊各立著一尊老鷹雕像。車伕先扶媽媽下車,又扶亞爾曼下車,然後來到門前往裡面叫道:「我回來了!請馬上通知老爺!」
門被從裡面打開,那裡面是一個華麗的庭園,左右兩邊各種了一列白玫瑰,還有青綠的草地。被草地夾在中間的是一片石板地,一個圓形小水池在其中心,水池中心立著一個石製大花瓶,各式繽紛的花朵從瓶口長出來。而再後面是一道寬闊的樓梯,通往建築物的一樓。那裡有道大門,門正在慢慢打開。先是兩個傭人一左一右的出來了,然後一個年約四十、穿著白色華衣的男人邁著大步,來到陽光之下。亞爾曼心怯起來,他知道這位應該就是「老爺」,一位有財富、有地位的大爺。在這種人面前,像亞爾曼這種外地來的平民小孩,簡直和螻蟻沒分別,可是他卻見到媽媽把頭抬得高高的,臉上是勝利者的表情。他完全無法理解甚麼事正在發生。
男人沿著樓梯走了幾步,向母子二人張開雙臂:「親愛的,你們來了!」
男人的親切令亞爾曼大感驚訝。然後傭人陸續由男人身後的大門走出來,大約有二十來個,男男女女,一個個微垂著頭,臉色陰暗,看起來很是詭異。一個熱情奔放的大爺,卻有這樣一班鬼似的傭人。
媽媽忽然往前奔去,繞過水池,來到階梯前面,用甜蜜、欣喜的聲音向男人叫道:「瑞恩!」
男人跑下樓梯,緊抱著她:「芙蘿拉!我的愛!芙蘿拉!」
亞爾曼愕然的同時,注意到男人長有一頭金髮。他記得……曾拂過他的額際的是……回憶的碎片充斥他的腦海。
然後男人——名叫瑞恩的男人鬆開了懷抱,爍爛的笑著,向亞爾曼招手:「過來,孩子。」
亞爾曼既想衝上前去,卻又遲疑著:「你……」
瑞恩向他伸出闊大的手掌:「亞爾曼,我是你父親!」
這句話撼動了亞爾曼,他不再猶疑了,衝上前去,撲到父親的懷中。這觸感、這溫暖、這髮尖,和以前一樣。
瑞恩緊擁著母子倆,流下兩行熱淚:「我們終於一家團聚了!上天保祐!」
可是傭人都沉默地,沒有人出來為主子說一句恭喜。
這時,忽然有把女孩子的聲音響起:「父親!為甚麼會這樣?」
亞爾曼自瑞恩懷中把頭伸出來,見到樓梯盡處——大門前,站了一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金髮女孩。女孩身邊是一個年約十三、四歲,同樣有著金髮的少年。
女孩咬著下唇,雙手握拳:「你怎可以……怎可以……你忘記對母親的承諾了嗎?」
亞爾曼聽到媽媽不滿地悶哼了一聲。
瑞恩轉過身去,瞪著站在高處的女孩。
女孩旁的少年亦吸了口氣,鼓起勇氣似的大聲道:「父親!你明明早就拋棄了那女人,為甚麼現在……」
瑞恩突然暴喝一聲:「傑奇!」
一個中年男傭馬上站出來,向老爺彎下腰。
瑞恩臉上的親切完全不見了,現出一張兇惡的臉:「你怎麼辦事的?我不是叫你看顧好大少爺和小姐嗎?」
亞爾曼忽地明白了,原來父親還有另外兩個孩子——和另一個女人生下的子女。這麼說,他們是他的異母兄弟姐妹。而少年說父親「早就拋棄了那女人」,那是甚麼意思?
亞爾曼來不及想,因為瑞恩下了一個令人驚愕的命令:「把他們鎖在房間!我現在不想見到他們!」
傑奇和其他傭人都抽了口氣——縱使之前他們都像木頭人似的,但現在都活過來了。
瑞恩揮舞著右手:「還不快去?這是我命令!是命令!比爾!瑪蓮!快幫手!」他的左手仍摟著母子倆。
一男一女的傭人連忙應和並走出來,加上傑奇,兩個男的挾著少年,女的則拉著女孩,把他們往屋內拖。少年和女孩邊掙扎邊叫著:「父親!父親!」
但瑞恩毫不心軟,接著兄妹倆便被拖到亞爾曼看不到、也聽不到的地方。而在他耳邊,母親神秘的笑聲又再響起。
就這樣,亞爾曼和媽媽就在大宅中住了下來。父親把傭人全部召集起來,宣報芙蘿拉從今起就是這兒的女主人,大家要尊稱她作夫人,而對亞爾曼則要稱呼為少爺。
傭人們不大情願的回了聲:「是的,老爺。」又向母子二人說:「歡迎回來,夫人,少爺。」
媽媽傲慢的抬高了臉,亞爾曼卻只感到不自在。
其後管家給亞爾曼安排了房間——他自己一個人擁有的、大大的一個房間,像他原本住的房子那麼大。鬆軟的床看來可以擠上三個人,上面掛著暗綠色的流蘇帳幔。房間內還有壁爐、雕花扶手椅、玻璃鏡子、巨大的油畫……看來世上最好的東西都在這裡。相比起來,那個遺失的木盒子真不算甚麼。
而媽媽則和父親共用一個房間,亞爾曼有去看過,那兒比他的房間還大一倍有多,還連接著一個書房。可雖然如此,媽媽還是向父親多要了一個房間。這房間在底層,靠宅第後方處,面對著後院,有點僻靜,沒有華麗的裝修,地面也不是木地板而是土磚。媽媽卻說這正好,命令管家在這蓋一個灶頭和工作臺,說要在這兒造蠟燭。管家表示要問准老爺,而老爺則這樣回應:「夫人喜歡怎樣就怎樣,她的命令就是我命令!」
在媽媽的工作室動工修築之時,父親也派來了裁縫給亞爾曼造新衣。在他的房間中,他伸開雙臂讓對方量身。這愛拍馬屁的裁縫誇亞爾曼長得俊俏,多過幾年,穿著最好的禮服出席上流宴會,一定全場觸目云云。而父親派給亞爾曼的侍從——傑奇,即是原本負責看顧那少年和女孩的傭人,則待在一旁,一副坐立不安的樣子。裁縫離開後,房內就剩他和亞爾曼二人。
先是一片寂靜,然後亞爾曼開口了:「那個……」
傑奇打醒了精神,回應道:「請問少爺有甚麼吩咐?」
亞爾曼連忙道:「不……沒甚麼……吩咐。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我只是……想知道多一點這兒的事。」
傑奇問:「少爺想知道哪方面的事?小的會盡力解答。」
亞爾曼覺得自己的問題很丟臉,但還是說了出來:「坦白說……我還是才剛剛知道父親……是我父親。我以前有見過他,但那時我太小了,甚麼都不知道。」
傑奇靜靜的在聽。
亞爾曼尷尬得無地自容:「父親他……連姓甚麼我都不知道。」
傑奇臉上閃過一絲驚訝:「夫人沒向你說過?」
亞爾曼搖搖頭。
傑奇於是告訴他,老爺名叫瑞恩.賈拉傑,是倫德斯這兒的一個大地主,也有做些木材生意和航運生意,還有和某某伯爵很熟,和那個誰有生意來往之類。
這些亞爾曼不太聽得進耳裡,就打斷他:「那個女孩和男孩呢?」
傑奇先是沉默,一臉凝重的,然後才開口道:「男孩叫路德,女孩叫安潔,都比你年長些,他們是老爺和元配所生的孩子。」
亞爾曼的心一沉。
傑奇又是沉默,過了好一會兒才道:「少爺你應該明白這是甚麼意思,老爺很久以前就已結了婚,認識你母親是之後的事。」
「媽媽……是情婦?」亞爾曼喃喃道。
傑奇抬高頭,想了想,才又點下頭:「是的。請恕小人坦白,我們從沒想過你們會來,因此大家都很……驚訝。」
這就是傭人都一臉陰陽怪氣的原因。
亞爾曼問:「原本的那位夫人……」
「她在四年前過身了,瑪莉亞夫人她……」傑奇抓緊自己的手。
「說下去,傑奇。」亞爾曼說。
傑奇回了聲「是的,少爺」,就繼續他的話:「她是個很好的人,雖然老爺年輕時很任性、常闖禍,但夫人卻一直包容他。到後來,老爺在外面有了女人——也就是你母親,她還是默默的照顧這個家,沒有半句怨言。可是後來,夫人的身體越來越弱,眼見不久於人世,老爺才猛然發現夫人的好。他深感內疚,就應承夫人和情婦分手。他連夜趕到里斯……」
亞爾曼的一段記憶忽地被喚醒——對,在里斯,曾有一個晚上,他睡覺時聽見母親和誰在爭吵。她憤怒的叫著:「我要的不是錢!不是錢!」接著,是一下用力的關門聲。亞爾曼躲在被窩不敢出去,然後他又睡著了。難道和媽媽吵架的,就是由倫德斯趕來的父親?對,就是由那時起,會抱起他的金髮男人不再來了,然後他第一次見到媽媽流淚。這麼重要的事,他竟然忘了。
傑奇一臉感慨:「老爺不只和你母親分手,還把在里斯的土地賣光。他的悔改是真心誠意的,夫人大為感動。也許就是靠著這份感動,她多活了一年。在那一年……」傑奇用手掩著眼:「他們一家真的很快樂。」
路德、安潔兄妹倆掙扎叫喊的模樣,在亞爾曼的腦海閃現。
「之後老爺專心經營生意,照顧少爺小姐,拒絕過好幾個對象。他說,要為他做過的錯事補償。但是……」傑奇放下手,眼睛濕潤發紅:「我不知道老爺為甚麼忽然又變了,為甚麼要接你們來?為甚麼會這樣?老爺為甚麼會這樣?」
亞爾曼不知道該怎麼回應,胸口像是被一塊石頭重重壓住。
傑奇把心底話說了出來,可這時又後悔起來,連連鞠躬道:「對不起,少爺,我不應該說這些的。」
亞爾曼搖搖頭:「不,多謝你告訴我。你可以出去了,我想自己一個人待著。」
傑奇於是離開房間。
在大宅,亞爾曼得到了一種全新的生活。以往在里斯時,他總是無所事事,要麼待在家中,要麼就在街上四處亂逛。媽媽雖然以造蠟燭維生,卻從來沒教他做。而來到了大宅,父親就給他安排家庭教師,教他讀寫、算術、禮儀、上流習俗……說都說不清地多。有時父親會來陪同他上課,有時會親自指點,令亞爾曼覺得好幸福。但這種幸福的前提是——把路德和安潔兄妹拋到腦後。
亞爾曼很少見到路德和安潔,由到他到來時起,他們「一家人吃飯」是指三個人——瑞恩、芙蘿拉、亞爾曼三個人一起吃飯,路德和安潔從來不見蹤影。亞爾曼問過傑奇,傑奇說,是老爺命令他們要在自己的房間吃。反之,老爺疼亞爾曼疼到不得了。亞爾曼說一句喜歡餡餅,他就命廚子每天造出不同口味的餡餅。亞爾曼說紅花漂亮,他就命園丁把花園的白玫瑰換成紅玫瑰。媽媽對此很滿意,常常對著父子倆微笑。
除了和他們一起,媽媽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她的造燭工作室。灶頭、工作臺造好後,她就把以前用的工具都搬到這兒來。鍋子還是以前那個,還有各式各樣的容器、鑄模。有時亞爾曼受不了傭人的陰氣,就會到這兒來,像兒時那樣看著媽媽的背影。她現在比較少煮牛脂,多了用蜂蠟。她說,父親喜歡這種用蜂蠟做的蠟燭,而且裡面還加了玫瑰精油,所以很香,每晚他都要點一根才睡。亞爾曼見過玫瑰精油,那小小的一瓶,聽說很昂貴。另外媽媽還會加入一小碗液體——紅色的、稍有點稠。他問媽媽那是甚麼,她卻說:「你不需要知道的,你將來不會是賣蠟燭的人。」
他於是問:「那我會做甚麼工作?」
媽媽把紅色液體和蜂蠟拌勻:「你會繼承你父親所有的生意。」
亞爾曼想起路德:「但我不是長子啊,繼承權不是屬於長子的嗎?」
媽媽轉過臉來,有淚痣的一邊:「只要我向你父親說一句,有甚麼不可以的?」
亞爾曼連忙道:「不,不要!我不想搶別人的!」
媽媽輕笑幾聲,丟下一句:「傻孩子。」之後沒再說別的。
亞爾曼離開了工作室,不知道應該怎麼辦。若是媽媽真的向父親說……可要是他也告訴父親,不想繼承他的生意,不知父親會聽誰的?他一面想一面晃蕩到後院的另一端。然後在牆角處轉彎時,和一個人撞在一起,結果二人都跌在地上。亞爾曼一看,發現那原來是安潔。在這兒住了兩個月,二人還是第一次那麼接近。他站起來,伸手扶她,可她卻忽然蹦地跳了起來,雙手往他胸口用力一推。亞爾曼跌個人仰馬翻,然後安潔又撲過來用雙手捶打他,一面打一面叫著:「你這壞人!騙子!我恨死你!」
亞爾曼沒反撃,只是用雙手護著頭,下意識地說:「對不起!對不起!」
安潔扯著他的衣服猛搖,一面哭一面叫嚷:「你道歉有甚麼用?把父親還我!把父親還來呀!」
這時,一個人忽然衝出來把安潔拉開道:「停手!」
亞爾曼抬頭一望,見到的是路德。他一身衣服很是樸素,不像個少爺,像是僕人的兒子似的。安潔也是如此,衣裙脫色,像個窮女孩。路德不望亞爾曼一眼,只是拉著安潔轉身就走。可安潔不願意,從地上拾了塊小石頭,用力往亞爾曼一丟。亞爾曼舉手一擋,右手手背破了皮,流出一點血。
「該死!」安潔向他吐舌。
路德轉過頭來,向她喝道:「安潔,住手!」
安潔閉起嘴,別過臉去。
路德遲疑了一下,向亞爾曼說:「我並不是為了維護你才這樣做的!我只是覺得這樣根本解決不了問題!」然後急急拉著安潔離開。
亞爾曼站起來,掏出手帕抹抹手背上的傷口,然後抖掉衣服上的塵土。他覺得自己很遜,比起路德,他太卑鄙了。
不久,到了午飯時間,亞爾曼來到了飯廳。父親和媽媽都已經到了,而且奇怪地,路德和安潔竟然都在。二人站在父親身邊,垂著頭,一副被教訓了一頓的樣子。而父親一面嚴肅,媽媽則沉著臉。
亞爾曼來到他的位子坐下,然後父親就問他:「亞爾曼,安潔是不是打你了?」
亞爾曼頓時呆了。
父親繼續說:「我見她頭髮亂亂的,就問她發生了甚麼事,她說是打了你一頓。」
安潔面有得色,而路德則愁著臉。
父親望望亞爾曼的手背,然後厭惡的瞪著安潔:「竟傷到我的寶貝兒子,你以為我會輕易饒你嗎?」
安潔臉上閃過一絲恐懼,但還是裝出強硬的樣子。
這時,亞爾曼攤開雙手,打個「哈哈」道:「怎麼可能?我怎會被一個女孩子打倒?父親,她說謊。」
父親很是驚訝:「可是你的手……」
「這個?」亞爾曼轉著手腕,表現出一副完全不痛的樣子:「只是我自己不小心擦傷了。她是見到我手上有傷,就胡亂向人炫耀說打贏了我吧。」
安潔張口想要出聲,但路德用力的捏了一下她的手。
媽媽呼了口氣,看來是相信了兒子的話。父親則點點頭:「原來是這樣……可是安潔,你雖然沒打亞爾曼,卻說了謊,因此你要待在自己的房間中反省,直到後天這個時候!」
安潔低下頭,回了聲「是的」,路德鬆了口氣,而媽媽則輕蔑地笑了。接著路德帶安潔回房間,亞爾曼等三人則開始用餐。媽媽沒提起繼承的事,不知是忘了,還是覺得有的是時間,所以不用著急。總之,亞爾曼暫且鬆了口氣。
打後的日子,亞爾曼繼續這種上流社會生活。課業上也大致順利,若說有問題,也不過是對歷史科不感興趣而已。父親常常讚他聰明,說等他的讀寫更進步些,就可以抽時間讓他學騎馬。而媽媽則依舊喜歡造蠟燭,令這個家根本不用再從別處買蠟燭回來用。而那種蜂蠟玫瑰蠟燭夫婦倆依然是每晚睡前都點一根,因此她每個月都會找個時間來造。亞爾曼和路德、安潔如舊很少見到面,偶爾遇上了,安潔也沒再打他,但卻也不肯向他說一話。路德則比較友善一點,有時會向他點過頭,然後急步走開。他們從沒叫亞爾曼一聲弟弟,而亞爾曼也從沒叫過他們一聲哥哥和姐姐。這樣的日子要繼續下去?亞爾曼覺得難以想像。他是喜歡這兒的,喜歡在這兒和父親一起,喜歡在這有踏實的生活,但他不想因為自己和媽媽而令兄妹倆被父親嫌棄冷落。
然後這一天——亞爾曼來到大宅住下來後的第七個月,一件事發生了。一個年約五十,有棕色頭髮和短鬍,膚色稍有點深,披著披風的訪客來了。他不是來找父親,而是來找媽媽的。當時亞爾曼正要到工作室去,就見到媽媽鬼鬼祟祟的把這人帶了到房間裡面。亞爾曼覺得好奇,於是就在窗外窺視。他這樣想,連分開多年的父親都終於和他們團聚了,也許他還有機會找回一個外祖父或是舅舅之類。
可是,媽媽這樣稱呼那男人:「師父。」
亞爾曼有點失望,心想,那是教她造蠟燭的師父吧。
師父拉過把椅子坐了下來:「很久不見了,芙蘿拉。」
媽媽站到他前面,用冷淡的語氣回應道:「是的,好久了。師父你居無定所,而我又搬過兩次家。」
師父問:「聽說你生了個兒子,和那個人。」
媽媽皺了一下眉:「請不要叫他『那個人』,他有名有姓。他就在這大宅中,每天和我在一起。我們一家人過得很好,師父不用為我們擔心。」
「很好?」師父冷笑:「這只是表面的吧。」
媽媽的臉色忽地白了。
師父直盯著她的眼睛:「那個人明明拋棄了你,拋棄了好幾年,為甚麼忽然回心轉意?」
媽媽轉過身去:「我……我怎知道?他……是被我的誠意打動吧。畢竟我特地來到這城市找他……」
師父站起來,繞到她面前:「是啊,你特地來這城市找他,好對他落咒!」
媽媽狠狠地回瞪著面前的男人。
「果然是這樣,我說中了吧。」師父用手指著她:「是誰教你的?我記得沒教過你落咒害人!」
亞爾曼聽得一頭霧水,甚麼落咒,媽媽向父親落咒?她是在害父親?而這個男人真是教造蠟燭的師父?看來不像。
媽媽後退一大步:「我沒害人,我只是令他回到我身邊,這有甚麼錯?」
師父厲聲道:「但他不是自願的!被你下咒的他,只不過是個任你舞來舞去的傀儡!他在做甚麼,連他自己都不知道!一切都是假的!假的!」
假的?他在做甚麼連他自己都不知道?亞爾曼覺得這怎可能,但他又忽然想起傑奇的質疑——「我不知道老爺為甚麼忽然又變了,為甚麼要接你們來?為甚麼會這樣?老爺為甚麼會這樣?」。的確,父親的轉變太奇怪了,因此傭人都接受不了。又對親生的、相處多年的兩個孩子那麼殘忍,忽然把他對他們的愛撤底收回,不和他們一起吃飯、把他們關起來、讓他們穿舊衣……這改變太突然,太奇怪。莫非,父親真的只是像個傀儡般被媽媽控制著?但這種事,可能嗎?
「我不在乎真假。」媽媽歪嘴一笑:「我沒這麼高要求,我只求在餘生發一個好夢,一個和他雙宿雙棲的好夢。」
她這麼回答,是代表承認師父說的都是真的?亞爾曼心頭一緊,父親對他們的愛是假的?他只是依著媽媽的指示演戲?他根本沒意思要和他們團聚,只是被下了咒,所以才……亞爾曼的雙眼流下了淚。
師父怒道:「你這樣是自私的!」
媽媽馬上反駁:「他何嘗又不自私?他對我們兩母子有多殘忍?只丟下錢就走了!就只丟下錢!」
師父搖搖頭:「我明白你的痛苦,但就這樣算了好不?解了咒,過自己的生活去吧!」
媽媽大步走開,猛地把工作室的門拉門:「我也求你,就這樣算了好不?過你的生活去,不要來管我!」
師父向她遞出手:「芙蘿拉……」
媽媽別過臉去:「不要叫我,從今天起,我不認識你。請回,不然我叫救命。」
師父沉默了半嚮,然後低下頭,急步走出工作室。接著,媽媽重重的把門關上。亞爾曼連忙用衣袖擦掉眼淚,往大宅正門狂奔。他想知道更多真相,他不可以讓這人這就離開!他越過後院,又穿過走廊……來到前院時,師父已在大門外,看門人正在把門關上。
「別關門!」他這樣大叫,看門人馬上停止了動作,而師父亦回過頭來。
當他來到師父面前,氣喘不已時,對方先開了口:「你就是芙蘿拉的兒子?」
亞爾曼連連點頭:「是的,就是我。請你和我聊一會,可以嗎?」
「可以。」師父望望看門人,又望望亞爾曼。
亞爾曼向看門人說:「我出去一會,這件事不要告訴媽媽啊!」
看門人回了聲「是」,然後把門關上,而亞爾曼則把師父帶到大宅旁的小巷中。他小心地再望了望後面,然後向師父說:「先生,你剛才和媽媽說的話都是真的?」
師父「噢」了一聲:「孩子,你都聽見了?」
亞爾曼點點頭。
師父仔細打量了亞爾曼一會,喃喃自語似的道:「也許是天意吧。」接著道:「的確是真的,你爸爸中了咒。」
亞爾曼問:「這麼說,他原本並不想接我們回來?他根本……」
「這對你大概很殘忍,但的確是事實。他多年前就拋棄了你媽媽,沒再到里斯。後來你們來到這城市,你媽媽找過他很多次,但他都拒而不見。後來得知你們搬了進大宅住,我就覺得奇怪。今次到來,終於證實了想法。」師父沉思了好一會兒,又道:「我想,你一定很好奇,我是芙蘿拉的甚麼師父。」
亞爾曼回應道:「是的,你看來不是教造蠟燭的師父。」
師父微笑起來,用手輕拍亞爾曼的頭:「聰明,不過我還是很難解釋清楚。我嘛……是個擁有冷門知識的人。」
「冷門知識?」亞爾曼一臉不解。
師父苦笑:「也許你會不相信,關於鬼神、術法……」
亞爾曼驚訝得張開了嘴。
「這些我懂得比一般人多,所以當年……」師父用指頭在空氣中打著轉:「由很久以前起,我就四處流浪,有收一些弟子。當年遇著你媽媽,那時她才十三歲,因為突然得到通靈能力而被惡靈糾纏。」
亞爾曼無比震驚:「通靈!原來媽媽會通靈!」
「是的,我收了她作弟子,教她控制自己的能力。我們——還有其他弟子一起流浪,在她十七歲那年,她決定在里斯定居,開了家蠟燭店,而我和其他人則繼續旅程。就是那時,她搭上了你爸爸——瑞恩.賈拉傑。後來的事……你明白嗎?」
亞爾曼點點頭。跟據他自己知道的,還有傑奇的說法,以及剛才媽媽和師父的對話——媽媽生下了他,父親有時會來探望他們兩母子。但後來父親的妻子——瑪莉亞病重,他深感後悔,就拋棄了情婦和私生子。瑪莉亞再活了一年,終於過身。父親專心照顧一對子女——路德和安潔。後來媽媽也來了倫德斯,多次找父親見面不果。但最後她還是成功向父親下了咒,將之操控,令路德和安潔被冷落,而她和亞爾曼得寵。
淚水又落下來,但他馬上抹掉道:「師父,這個咒可以解除嗎?」
師父瞪大眼望著他。
「可以解嗎?」亞爾曼再問一次。
師父長長的吐了口氣:「咒是可以解的,但我不知道芙蘿拉到底下了怎樣的咒。如果知道,那就可以解。」
亞爾曼問:「那麼怎樣可以知道媽媽下了甚麼咒?」
師父捏著下巴:「我看來是沒辦法再進大宅的了,要調查就只有靠你了。注意看看,有沒有甚麼物件是你媽媽接觸過,而你爸爸又時常帶著。又或是,有些事他總是經常做,風雨不改的。」他伸手指向東面:「找到線索,就到那邊的河岸找我,那兒有輛篷車,我就住那裡。」
亞爾曼用力的點頭:「我會好好注意的!我馬上就回去!」說完就轉身跑。
可是師父叫住了他:「等等!」
亞爾曼停下來,回望他。
師父豎起食指:「有件事我必須說清楚——若咒解了,你爸爸就會恢復成原本那樣。」
亞爾曼呆住了。
「他原本是個拋棄了你和你媽媽的男人。你自己想清楚,如果你決定不解咒我不會怪你。」師父說完就甩一下披風,穿過小巷,消失在轉角處。
亞爾曼伏在二樓的窗前,看著後院角落處。在那邊,路德和安潔併排站在一起,頭低垂著。父親很生氣的樣子,在指責他們些甚麼。這都是咒術的結果——因為媽媽下的咒。但如果解了咒,失去父愛的會是他。即使只是虛假的愛,還是令人難以割捨。然而,他亦無法忘記安潔對他的哭叫:「把父親還我!把父親還來呀!」難道這一輩子,他都要揹負著罪行嗎?將來會不會像父親那樣,得用下半生來補償所犯下的錯?這樣的未來,他覺得自己揹不起。他欠自己的哥哥姐姐一個父親,他不知這怎可以留待將來還。而且再過些年,他還會搶走更多——事業、財富、大宅……
他垂著頭踱到樓下,來到工作室門前,輕輕的把門推開了一條縫,見到媽媽在裡面。但他沒有進去,只是看著她的背影。她看來又在準備做蠟燭,蜂蠟和精油都在工作臺上,然後她從櫃子中取出一隻碗和一把小刀。接著把椅子拉到工作臺前,坐下,捲起手袖,拿起小刀,往手臂上輕輕一割。亞爾曼嚇得差點叫出聲來,但他忍住了。媽媽的手臂上出現了一道滴血的傷口,她小心地就著角度,讓血滴到碗裡。沒錯,亞爾曼記起,媽媽用來做蠟燭的那種紅色液體,就是用這個碗來盛的,原來那紅色液體是血,媽媽的血。
他頓時明白了,這種蠟燭就是媽媽用來落咒的道具,師父說的就是這個。父親每晚睡前都點這種蠟燭,因此被媽媽控制著。當年,媽媽用雕花木盒子盛起的,也是這種蠟燭嗎?對,她常常帶那盒子出去,就是為了把蠟燭交給他。她失敗了很多次,但終於有一次成功了,把蠟燭給了他,而自己空手回家,令亞爾曼誤以為她被搶了。而父親也如她所願用了這種蠟燭,於是就中咒,失去常性把母子接回來。
亞爾曼靜靜的離開……到媽媽的工作完成後,她和父親一起用下午茶時,他才再回到這裡。她剛才造的蠟燭還未完全凝固,正晾在架上。三十五根,亞爾曼想偷一根,但心想媽媽可能會發現數目不對。他於是蹲下來,打開下面的櫃子。媽媽造蠟燭總會多造一些,用不完就堆在這裡不理。他翻了翻,果然,最裡面處有十來根這種蠟燭。他拿了一根,用手帕包起來,然後匆匆離家。他來到東面河邊,那兒果真有一輛篷車,一個十六、七歲,有招風耳的壯實少年正蹲在車旁檢查車輪,而師父就斜靠在車尾處,望著遠山出神。
「師父!師父!」亞爾曼走上前去:「我找到了!」
少年轉過頭來望他,師父則站起來,神情有點驚訝。
亞爾曼打開手帕,把蠟燭給師父看:「我見到媽媽用自己的血造這蠟燭,這種蠟燭父親每晚睡前都點的。」
師父拿起蠟燭,舉高就著陽光瞇眼細看:「用自己的血啊……看來不會搞錯的了,這就是芙蘿拉用來落咒的東西。」他把蠟燭放回手帕上:「你父親每晚都點?」
亞爾曼點頭道:「是的,每晚。」
「那我知道怎麼辦了。」師父轉頭向有招風耳的少年道:「尚,你留在這兒看顧車子,我和這孩子有地方去。」
名叫尚的少年說了聲「沒問題」,然後師父就帶著亞爾曼到一家蠟燭店。原來師父的計劃是請燭匠照著那蠟燭的樣子、氣味,做出一批仿製品。當然,這一批並不加血。可是蜂蠟蠟燭很昂貴,而師父身上並沒甚麼錢。和店家商討過後,結果是亞爾曼留下了他的胸針。店家答應一星期後會造好,然後師父回河邊,而亞爾曼則回家去。
「亞爾曼,你要不要一起去?」這個早晨,媽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,穿上了新衣:「我和你父親去看新船下水。」
亞爾曼雖然很感興趣,但還是搖了搖頭:「不,我不去了,下午我還有課要上。」
但其實,這並不是他不去的真正原因。真正的理由是,他已收到了蠟燭仿製品。一共三十五根,就收在他床底下。
媽媽笑道:「少上一天課有甚麼關係?你父親又不會罵。」
亞爾曼繼續撒謊:「但父親之前不是說,待我讀寫更進步些,就讓我學騎馬嗎?我可是很期待的呢!所以我留在這兒上課好了。」
「那好吧,晚飯之前我們會回來。」媽媽說完,就和父親一起乘馬車出去。亞爾曼站在前院目送他們離開,然後心頭就湧起一陣沉痛。他轉過身,向房子邁步,但覺得每一步都好沉重,好艱難。他推門的手在顫抖,體內的血液在奔流。蠟燭……蠟燭仿製品就在他床下。父親和媽媽都出去了,用假的換掉真的,現在是最好的時機。他慢慢的,一步,一步的踏上樓梯。二樓的走廊沒人,就只有他自己,他聽到心臟在狂跳。他的房間就在前面——那豪華的房間,現在給他一種恐怖感。裡面……床下,蠟燭仿製品就在那兒。只要把蠟燭換了,咒術就會解開,一切的虛假都會消失。
他進入房間,四周張望了一下。傑奇不在,他於是來到床邊,把手伸到床下。他摸到一個紙包,然後閉上眼。要結束了嗎?他顫慄。他有種感覺,覺得自己更像是在自殺,而不是在解咒。這包蠟燭會殺了他的幸福,但亦可以中止他的罪行。他就這樣按著紙包,過了很久,然後才慢慢把它摸了出來。他將它抱在胸前,踏出房間。沿著走廊前進,到盡頭處就是父母的寢室。他嚴肅地前進、前進……這是一條不歸路。只要把蠟燭換了,咒術就會解開,而他所擁有的幸福亦都會終結。
寢室的門被打開,父親和媽媽的床就在前面。床的左邊有一個小櫃,上面立著一個銀蠟臺。亞爾曼來到櫃前,跪到地上,伸手把櫃門打開。久違了……蓋子上雕了一雙鳥兒的木盒子。他把手放到它上面,順著刻紋,用指頭撫摸。然後手就遊移到蓋子邊緣,將之揭起。這時,忽然有人在他後面大聲說:「你來這兒幹甚麼?」
亞爾曼被嚇了一跳,回頭一望,發現那是路德。
路德在他身後不遠處,神情半是驚愕半是怪責:「你想怎樣?擅自進來父親的房間,又……」
亞爾曼忽地又冷靜下來,因為相比起他的心理交戰,被路德發現又算得甚麼?「別對人說。」他把盒子裡的蠟燭拿出來,平鋪在地上:「路德,不說出去,對你和安潔才是最好的。」
路德怒道:「你這是威脅我嗎?」
「不,你信我一次。待我完成這件事,一切都會好起來。」亞爾曼點算了蠟燭的數目,剛好三十五根。
路德皺起眉頭:「好……起來?我不明白。」
「你不用明白,只需等待。」亞爾曼打開紙包,把假的放進盒子裡:「信我一次,路德,就只一次,拜託。」
路德動搖了,沉默了一會,別過臉道:「好……就一次,當是我還你的。」
這次換了是亞爾曼覺得不解。
路德解釋道:「上次,多謝你為安潔隱瞞打架的事,不然父親會打死她的。」然後他就轉身離開寢室。
亞爾曼將盒子蓋好,關上櫃門,並把真的咒燭用紙包好,然後帶離了寢室。
當天黃昏前,父親和媽媽看完新船下水回來就和亞爾曼一起用晚餐。父親興致勃勃地談船的事,亞爾曼遇上感興趣的地方就詳加細問,而媽媽則微笑著聽父子二人的對話。用餐過後,父親和媽媽回寢室,而亞爾曼亦回房間去。傑奇侍候他上床,然後熄掉床邊的蠟燭。在黑暗中,亞爾曼心想,這時候父親床邊的蠟燭應該剛點起吧。他不知這晚會發生甚麼事,是父親對他們的愛會像水般漸漸流走嗎?還是……他等待著,但這一整個夜晚,甚麼都沒發生。
第二天,日子就像平時一樣。父親沒有任何異狀,還是先摸摸亞爾曼的頭,接著出去工作。然後亞爾曼來到河邊找師父,告訴他已換了蠟燭,又問他為甚麼沒事發生。
師父回應說:「之前點的蠟燭看來仍然生效,但只要繼續點假蠟燭,應該沒問題,三十五根應該有剩的了。」然後在亞爾曼離開前,師父又給他一句:「要好好珍惜。」
是的, 要好好珍惜。不是蠟燭,而是他和爸爸最後的一段日子。
其後的第二天、第三天,一切如常。第四天,父親和媽媽、亞爾曼一起到西面河邊散步。河水、短草、樹木,有各自不同的綠,而天空是透徹的淺藍。薄如紗似的雲下,媽媽走在前頭,手中輕搖著扇子。父親和亞爾曼併肩走在中間,而傑奇則跟在最後。亞爾曼覺得這景緻很美,真的很美。
父親暢談著他昨天的一單生意,又談到想在前院種新的花。接著他又道:「亞爾曼,一個月後就是你的生日!」
亞爾曼點頭道:「是的,我快十一歲了。」
父親將手放在亞爾曼的肩上:「你記得上次我們談到學騎馬的事嗎?我朋友有個牧場,他那兒的馬最好了,我向他買一匹小馬給你。」
亞爾曼眼睛都亮了:「太好了!多謝父親!」
「你喜歡甚麼顏色的馬?」父親問。
亞爾曼想了想:「黑色。」
父親拍拍胸口:「好,就黑色的,下個月我就請他為你挑一匹最好的黑色小馬。」
下個月……亞爾曼聽到這句,心裡就一陣悲痛。下個月,也許到時已經……他不禁流下了淚。
父親見到就慌了:「怎麼了,亞爾曼?是不是不想要小馬?你想要甚麼,告訴父親。」
亞爾曼用手抹掉眼淚,擠出一個笑容道:「不,只是見到父親這麼疼我,我覺得很感動。」他抱住父親,說了聲「我愛你」。
父親回抱他:「我也愛你,我的兒子。」
媽媽回過頭來,有淚痣的一面,微笑。這就是幸福的最後一幕。
第五天的清晨,亞爾曼被一陣嘈雜吵醒。他連忙下床叫傑奇,但傑奇不在,他於是自己披上晨衣,衝出房間。他轉頭一望,就見到傭人們擠在父母的寢室外,他們一面往內窺看,一面竊竊私語。亞爾曼衝上前,從他們中間擠過,來到寢室之中,然後就見到還穿著睡袍的父親,粗魯地扯著媽媽的手。
「你為甚麼會在這裡?你是怎麼進來的?」父親如此質問媽媽。
媽媽也是身穿睡袍,兩隻手臂裸著,露出十道八道新舊刀痕。「瑞恩!」她無法致信地叫著:「你怎麼了?放手!」
父親悶哼一聲:「放手?我說你才應該放手!我都和你斷了關係好幾年,你怎麼還厚顏地偷偷潛進來?」
亞爾曼明白,咒已經解開了。父親不止不再愛他們,而且還完全忘卻了這七個多月間的事。在場的每一個傭人都知道是老爺接夫人回來的,但此時卻沒有一個出來為她申辯。他們又掛上那陰沉的、鬼似的面目。
媽媽掙扎著:「不可能的!蠟燭……你明明有點蠟燭的!」
「你這瘋女人!」父親一臉不屑,將她甩到地上。
亞爾曼連忙衝上前,扶著她:「媽媽!」他抬頭望向父親,見到的是令人心寒的冰冷目光。
父親把視線移開,四周望了望,然後忽然驚醒似地向傭人道:「少爺和小姐呢?」
這時,路德和安潔的聲音自走廊傳來:「父親!父親!」傭人讓出一條路,讓他們進來。父親一見到他們,神情就放軟了:「路德!安潔!你們怎這麼瘦?讓我看著心疼。為甚麼會這樣的?」
路德和安潔先是一臉訝異,接著就忽地淚流滿面:「父……父親!你回來了!」
瑞恩緊擁著一對子女:「沒事,不用哭,有父親在。」然後轉過身來,指著媽媽,命令傭人道:「將那女人趕出去!那孩子也是!趕出去!我不想見到他們!」
傭人們回了聲「是」,就挾起媽媽往外拖。
「放開我!我是這兒的女主人!你們幹甚麼?」媽媽的掙扎完全沒用,馬上就被押到走廊上去。傭人也伸手要抓亞爾曼,但他自己衝了出去,追上媽媽。然後她就被帶到一樓,經過前院,被推出大門外。亞爾曼急急跟上,緊接著,身後的大門就「砰」地關上。
媽媽連忙站起來,拍著門:「快開門!瑞恩!我們好好談!」
但回應的只有看門人:「對不起,女士,老爺命令絕對不可以讓你們進來。」
媽媽繼續捶門,但再沒有人回應。亞爾曼見到她這樣很心痛,同時也覺得自己很壞。但若不這樣做,他打後一輩子都會揹著罪惡。他默默地流下了淚,無奈的淚。後來媽媽也累了,他們就這樣穿著睡衣和晨衣綣縮在大宅門前。到了下午,大門上的小窗打開了,一個小袋子被丟出來。
媽媽急忙爬起來,但小窗馬上就關了。她只好蹲下來,撿起袋子,打開,那裡面是一把閃亮閃亮的金幣。她閉上眼,流下兩行淚水,喃喃道:「又是這樣……你為何就是不肯相信我真的愛你。」然後她牽過亞爾曼的手,站起來:「我們走吧。」
那以後,媽媽用那筆錢在倫德斯買了間小房子,也添置了造蠟燭的工具,再次經營生意。但她一直鬱鬱寡歡的,沒有再快樂起來。有時,她會在深夜呢喃著:「你出句聲,還有沒有別的方法?求求你……」但沒有人回應。
再後來,亞爾曼決定跟師父流浪去,因為他無法面對被自己害成這樣的媽媽。他向媽媽撒謊說,要跟一個行商學習做生意,她相信了,就讓他去。打後的好些年,他都和師父一起——他們成了真正的師徒。他教他降靈,還有教他解咒、用靈擺等等。還有其他的弟子在一起,如那位有招風耳的少年——尚。
每年,亞爾曼都會抽時間離開大家一會,獨自回倫德斯看望媽媽。但若是想留些錢給她,她都會拒絕不要。後來她的身體漸弱,雖然也說不上是有甚麼病,但就這樣過身了,也許這就是人家所說的「鬱鬱而終」吧。在媽媽下葬後,亞爾曼就賤價把房子賣了。連帶那些造蠟燭的工具,賣掉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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