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五.刺劍

  十年,不知不覺間,「刺劍」的社長韋恩.哲斯特已過世十年。坦白說,若不是那場大整肅行動,伊邁可能根本不會記起這個十週年。一切都被歲月稀釋,往昔的時代一去就不回頭,猶如一場夢。而現在,還有誰記得那場夢呢?伊邁不知道。他獨自拿著一朵在路邊摘的小黃菊,蹲下來,輕輕放在韋恩的墓前。四周靜悄悄的,只有樹梢偶爾被風吹動,發出微弱如無的沙沙聲。

  十年,曾經閃耀的他在這兒已經沉睡了十年。



  記得當初認識韋恩,是在一個文學聚會上。聚會說不上是誰舉辦的,只是啄木鳥酒館的老闆是個小說迷,就騰出比較安靜的閣樓專供作家們使用。大家在那兒喝喝酒,吃吃下酒菜,一面交流創作的苦與樂。那是一個美好的時代,就像是杯中的蘋果酒,一片亮澄澄的金黃。

  那時最常出現在酒館的人是利維爾,另一個是安賽羅斯,當時最出名的通俗小說家。二人都是刺劍出版社旗下的人,專寫劍客的故事,於是又被稱為刺劍兩大劍客。而在高談闊論的利維爾和安賽羅斯中間,顯得低調、有點沉默的,就是刺劍的社長韋恩.哲斯特——一個外表平凡的、毫無特別之處、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。但正正是這樣的一個人創立了刺劍,並把利維爾和安賽羅斯推上通俗小說圈的頂峰。

  韋恩.哲斯特,他是時代的傳奇。

  當時並不是所有作者都有資格踏上那閣樓——並不是有甚麼實際限制,只是在那光芒之前大家都有自知之明。像伊邁這種沒名氣的小作者都只在下面聚腳,沾一沾文學氛圍,偷偷聽一下名人的言論,然後又和其他小作者竊竊私語幾句。也有些人大聲朗讀自己的作品,想博得別人的關注。這往往是成功的——惹來四周一陣訕笑,不過亦偶爾有人得到認真的指教和評論。這就是伊邁記憶中,通俗小說圈最有生氣的時代。那時當然還有其他出版社,像性質和刺劍相近的「銀騎士」,在傳奇羅曼史方面比較成功的「魔羯」,特別講究大眾化的「風向標」……不過總而言之,刺劍是行內的一哥,擁有最龐大的讀者群。

  好一段時間,伊邁喝著蘋果酒,仰望著閣樓。後來他的朋友——同為作家的馬許加入了刺劍,於是帶協了伊邁踏上那酒館的臺階,偶爾在上面佔一席位。其實伊邁覺得有點擔當不起,他就只是個默默無名的小作者,只出過兩本小書,不過倒是沒人就這點說過他甚麼閒話。馬許甚至說:「伊邁的文章總是好得令我無話可說。」

  記得風向標旗下的李查則這樣回應:「可這是個浮躁的年代,令人無話可說就等於是無法炒作話題。」他的語氣帶著婉惜而非諷刺。

   然後韋恩湊到伊邁耳邊,手指著安賽羅斯低聲道:「他就是最會製造麻煩和話題的混蛋。」

  夾在二人中間的利維爾掩嘴竊笑。

  也許,那並不是個完美的時代,並不是一切都如意,但那個時代充滿了生命力。伊邁甚至覺得,比起贏得讀者的欣賞,他更著迷於圈內人的你來我往,他非常、非常喜歡他們。這片歡欣的影像,甚至被紀錄在畫中——

  當時有個畫家名叫列伊斯.利昂,和啄木鳥的老闆一樣是個小說迷。他帶著畫具來到酒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,畫起他的《作家群像》。伊邁看過那幅畫——畫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安塞羅斯,他站在桌子後面,一手按胸一手遞高,正在娓娓而談的樣子。韋恩社長對說過不停的他展現出苦笑,利維爾一手拿酒杯一手搭著韋恩的肩。馬許攤開雙手似是向安塞羅斯表示無法認同,伊邁笑著彎身將麵包分給桌底下的貓兒,至於李查則和另外幾個新手作家一起叫囂。這一幕被記載在畫中,就掛在酒館的閣樓——他們經常聚集的那張桌子後面。同時,也記錄在伊邁的記憶中。可是不久之後, 韋恩死了。因為「急病」,其家屬簡短地這樣帶過,其他人也沒有追問。反正死者已矣……伊邁可以說這個通俗小說先鋒是死於兩個字嗎?

  馬許曾經說:「被書壓死是身份象徵。」

  比起說韋恩是死於急病,伊邁比較想說他是死於兩個字。

  記得他過世的時候,大家都紛紛撰寫悼文。包括曾在啄木鳥和他同桌的、只和他聊過幾句的、光是在遠處望他的……利維爾和安塞羅斯當然有,他們的悼文可以說是用血淚寫成,而悲慟過後要面對的就是現實。刺劍在韋恩死後歸誰伊邁並不知道,他並不是刺劍旗下的作家。關於這件事馬許也沒說甚麼,後來則說,已經賣給一個生意人了。是的,生意人,不是文學圈子的人。從此,刺劍再沒有一個像韋恩那樣,愛和作家泡在一起、有如兄弟的社長。

  利維爾和安塞羅斯很少再在啄木鳥出現,而在不久之後,傳聞說,他們和新社長鬧翻了,解除了契約,分別投到「風向標」和「銀騎士」門下。伊邁也沒主動去接觸他們,反正原本就只是沾馬許的光才扯得上關係。若是在路上遇到,就隨便聊幾句近況然後分別。在轉出版社之後他倆的小說依舊出彩,財源也是滾滾來。只是每每回望他們的背影,總覺得少了一點光輝,多了一份空虛。

  接著則是風向標的快速崛起,它吸納了利維爾之餘,又出重金挖走了其他出版社的作家。它成為通俗小說圈中的領頭者,同時亦成為眾出版社的頭號競敵,四周冒起一股濃濃的火藥味,在刺劍時代不曾有過這種氣氛。曾有過檔風向標的後輩向他說:「這是良性競爭,激勵眾出版社更用心經營,給作家更好的待遇。」

  也許他是對的吧。

   一時之間,銀騎士等出版社被燃起了鬥志,紛紛努力捧紅新作者,可刺劍卻聞風不動。馬許說新老闆對這門事業有點冷淡,畢竟不是這行出身,他另有別的事業更能賺錢,好像是船運甚麼的。之後大概一年多後,伊邁的父親去世,伊邁接手了他留下的事業。過了段時間後又結了婚,有了孩子,對文藝圈的事就沒甚麼空理了。小說是還有在寫,但幾乎只和出版各種雜書、並沒有專注於小說的紅羽毛出版社接觸,從那裡得到的大多是二手甚至三四手資訊。紅羽毛那邊有一個男人……伊邁不知道應該說他是個代理人,抑或是說他個萬能打雜,他名叫森普斯,他知道很多出版界的八卦。伊邁就是從他那兒知道,刺劍已經大不如前,不但遠遠落後於風向標,甚至還不如新興的出版社。

  伊邁說:「怎麼可能?好歹有那個規模,怎會輸給小出版社?」

  森普斯則回應說:「至少小出版社還是活的,現在刺劍幾近只重印舊書,只有一兩個老作者還有新書出版,但新作者已停止培養。以通俗小說圈的標準而言,那根本和死了沒想兩樣。話題、人氣,靠舊書是支撐不起來的,這個圈子需要活力。」

  之後伊邁去問馬許,馬許也說,他的新作都已經交給風向標出版了。又抱怨刺劍綁死他的版權,不然舊書重出也是風向標比較好。伊邁聽了有不點是味兒……刺劍的名字曾經多麼響亮,但現在它已經變成一個負面詞彙。這都是新老闆的錯,如果韋恩沒死就不會變成這樣。若不是他死了,天下一定依然屬於刺劍。伊邁說出了他的想法,馬許沒正面回應,只嘆道:「好久沒見過李查了……不知啄木鳥那兒怎樣了?」

  「我以為你一直有去那兒主持聚會。」伊邁說。

  馬許搖頭:「我不是像韋恩,又或是安塞羅斯那種會帶起氣氛的人。」

  之後他倆一起去啄木鳥酒館看,發現那兒已沒有半個文人,就只不過是間普通的酒館。閣樓已被一群粗口爛舌的碼頭工人佔領,只有那幅《作家群像》仍然掛在牆上。感觸令伊邁流下了淚——他覺得內疚,若果他不是太過專注於家業與新婚的喜悅,而忽略了同行兄弟之情,也許這兒的景象會不一樣。可他又馬上想到,他也不是那種會帶氣氛的人,名氣也不高。若是馬許留不住人,那他就更加留不住。這時,他這才發現韋恩是如何地無可替代。刺劍的新老闆代替不了韋恩,安塞羅斯也代替不了韋恩,馬許和他更代替不了韋恩。韋恩只有一個,現在長眠黃土之下。

  而風向標代替得了昔日的刺劍嗎?伊邁覺得不可以。他檢視這個時代,見到的盡是低俗和浮躁。在許久之前,李查就說當那個年代浮躁,而現在更是遠遠超過。「大眾化」一向是風向標的宗旨,說得好聽就是小說作品變得淺顯易讀,難聽就是小說作品為了迎合大眾而走上低級趣味的路。用劣拙的文筆賣弄色情與暴力,還有降低品質以量取勝的出版策略,竟贏得了大眾的掌聲。而另一個極端就是學究派的崛起,以大學的一群學者為首,推崇古典文學,對流行的通俗小說持貶斥的態度。新創作的數量比通俗小說少非常多,近乎停滯不前,被通俗小說圈的人形容為一潭死水。但出版這類書籍的桂冠出版社,因有學術界的財力支持而屹立不倒。

  圈中人很多都已違忘了甚麼叫雅俗共賞,而堅守這點的作家則兩邊都不討好,當中很多人轉而投身戲劇創作,反而逐漸開出一條生路。李查就是其中之一,雖然他在風向標已經很久,但也接受不了新風氣而選擇離開。

  刺劍,曾經開創一個時代。而刺劍生鏽,時代的光輝亦隨之而去。伊邁覺得,如果韋恩.哲斯特當初沒死,這圈子的發展可能會完全不一樣。不過又或許,他只是不想接受這個現實,而把幻想寄託在亡者身上而已。這樣的境況真的維持了很久……無力去改變這一切的伊邁也只好盡量看開點。將稿子交了給紅羽毛出版社,之後銷量怎樣、圈中評價怎樣他並不怎理。有人敢幫他出書已是萬幸,他靜靜地感謝紅羽毛,儘管紅羽毛不曾有過像刺劍一樣的名氣,但在這時代沒有墮落已經很好。伊邁就只是偶爾寫寫,比較專注於父親留下的事業,以及和妻子兒女一起的生活。

  時間飛逝……韋恩之死他本來可以忘記,刺劍的一切他原本可以忘記,是誰勾起了他閃亮卻又苦澀的記憶?是那班腰間掛著刺劍的的人——檢察隊,大整肅開始了。那天伊邁要到紅羽毛出版社交稿子,快到門口時就見到一隊身穿制服的人馬從裡面走出來。他們一臉嚴肅,腰間的刺劍輕輕晃著。伊邁看著他們消失在街角,然後才踏進出版社,接著就見到老闆哈平以及他的助手戴文,手拿著傳單一臉愁容。

  伊邁於是問他倆發生了甚麼了甚麼事。哈平就說——剛才那幫是政府派來的檢察隊,說是要打擊不良出版物,下令出版社要自行銷毀這類書籍否則會受到法律制裁。伊邁問他甚麼才算是不良出版物,哈平就把傳單遞給他,說主要是色情暴力這類。伊邁接看傳單,上面也是這樣寫。但哈平又補充,檢察隊的隊長向他暗示過——風俗整肅只是表面,實際想打壓的其實是批評時政的聲音。哈平無奈地甩了甩手:「是了解他的意思,不過風俗整肅也不是不用理,他們需要看看我們的真心誠意。」

  就這樣,紅羽毛有些出版物由他們親手銷毀了。其實說得上是色情暴力的書,紅羽毛幾乎沒有,但還是為了做做樣子,而隨便找些滯銷書來充數。而批評事政的書亦需要中止印刷、出版、販售,然後處理掉。伊邁有兩本舊書就因為和政治沾到邊,亦得到這樣的下場。哈平這樣說:「我知道你心是一定不會舒服的,但不這樣做的話可能會招至一些大麻煩。」

  相比起風向標,紅羽毛所受到的影響其實還只算是輕微。風向標要處理的書山一樣高。伊邁和李查偷偷去看,見到風向標的工人在檢察隊的監視下,把書一疊疊的放到裝了水的大木桶中。一地的水……木桶濺出來的水,裡面包含了工人的汗與作者的眼淚。雖然伊邁不喜歡風向標的風氣,但心底還是同情的。當時那個名檢察隊隊長也在場,他和他部屬掛在腰間的刺劍,伊邁看了就覺得好諷刺。

  而刺劍出版社又怎樣了呢?其實早前就傳出它拖欠作者稿費的傳聞,到大整肅被檢察隊拜會過後,它就索性停止了業務,出版社人去樓空。老闆本來就不是本地人,他在哪裡沒人知道,這就是刺劍的結局。刺劍曾開創一個時代,又結束一個時代,然後在配刺劍的人到來時正式死亡。大整肅——這就是伊邁記起韋恩.哲斯特之死的原因。他算一算,原來不知不覺間已經十年。原本可以忘記,卻又被檢察隊重新勾起來。



  此刻,蹲在墓前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懷念韋恩,又或許,他懷念的只是那個逝去的時代。亦不知道自己應該為那個時代而哀悼,還是慶幸自己在那個時代活躍過,記得那曾經的作家群像。



 「如果腰間有刺劍,我真想舉起它向你致意。或許是有點造作,但人生在世幾十年,造作一次也許還好。」

  伊邁.貝利耶

致——韋恩.哲斯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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