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天，真知聯盟第六分會會館中，三名年約二十幾歲、衣著體面的男子圍坐在小圓桌周邊。當中長有黑色短髮，眼睛大大，滿臉笑容的是安德烈．尤金；及肩棕髮向後梳，臉上沒甚麼表情的是傑夫．蘇華斯；而最後一名——擁有一頭凌亂黑髮、臉上有鬍渣，瞇著眼睛看似沒睡醒的就是里歐尼．伍茲。他們三人在閒聊著些甚麼，而掌櫃則在打掃櫃檯後的格子架。這時，廳堂的木門被推了開來，門上的鈴鐺一如平常般響起。進來的人是提著皮包的醫師——金斯．比奇，他遞起手向大家打招呼道：「午安啊！大家好！」
掌櫃向他說了聲「歡迎」，而其餘三人則向他揮揮手。接著金斯來到圓桌旁，安德烈馬上給他拉來一把椅子道：「剛出完診啊？醫師。」
金斯坐下來，將皮包放到椅子底下：「是啊，一些定期的身體檢查。做完就想過來喝杯茶，渡過一個輕鬆的下午。」
掌櫃聽了就放下手中的抹布，走進廚房去。
傑夫點點頭：「那正好一起來聊天。我們剛才正要談到，各位是因甚麼緣故而對神秘事物感興趣。」
金斯頓時眼睛都亮了：「這是個有趣的話題！那麼，誰先說？」
眾人互相對視一會，然後安德烈就指著里歐尼道：「今天你最早到，就由你開始！」
「好吧，就我先來。」里歐尼歪著身子靠到椅背上，一副散漫的樣子。然後他抬起頭想了想，右手食指在桌子上輕點著，開始說他的故事：「事情發生在很久以前……我小時候。沒記錯的話，那時我應該是十歲。」他嘴角向上微彎：「也許你們會不信，其實我在兒時是個精力充沛，擁有很多夢想的孩子。」
傑夫禁不住要別過臉去，掩嘴而笑。
里歐尼向他「唉唉」叫了幾聲：「你們看！果然是不信！」
傑夫一面笑一面搖頭，沒有出聲辯解。
安德烈也笑著揮手道：「不，不是不信，而是覺得太搞笑了。我覺得你的確是有很多『夢』的，『睡夢』的『夢』。」
這次連醫師也忍不住彎下身子，笑了。
里歐尼摸著臉上的鬍渣：「老天啊！我形象真的這麼差？」
傑夫說：「你應該用肯定句而不是疑問句。」
安德烈和金斯頓時笑得人仰馬翻，相信笑聲大得連街外人都會聽得見。
「你們真有夠不客氣！」里歐尼嘴裡發出「嘖嘖」聲，又道：「總之，我小時候還算有點良好形象。我有夢想，而且積極——雖然父親老說我不切實際，但那時我真的很快樂，我熱愛我的每一個夢。」
三位聽眾收起笑意，開始認真聽講……
「里歐尼，你有甚麼願望？」
在記憶中，里歐尼的母親——那位體弱多病，經常待在床上的母親不時就會這麼問他。
「今天天氣真好啊！里歐尼，你看，外面的天空好藍。」她那瘦削的手指著窗外，指著那天、那雲、那光：「我希望可以在這樣的日子中，去劇場看個劇，再在外面找些好吃的。」
希望，這的確是希望，一個不可能實現的希望。父親和她的主治醫師都不會答應讓她出去的，她得保留體力，而且劇院那種人多、空氣不好、氣氛太過激昂的地方，以及外面那些不曉得是否乾淨的食物，對她的身體都不好，甚至足以要了她的命。這些她都明白，因此她的願望總是留在嘴上，從沒有實踐過。但她就是喜歡這樣說，光是說說就足以讓她覺得快樂。
「里歐尼，你有甚麼願望？」
她說完自己的，就會這麼問她的么子。
「我想當上本城首屈一指的演員，讓媽媽看我演戲。」里歐尼的回答有時是一時興起，有時則是認真的。那時他還是個孩子——頭髮修剪得整整齊齊，還沒開始長鬍的小孩。他的黑眼睛是那樣的明亮有神，仿佛可以看見幻想世界中的一切。
母親的臉上綻放出如鮮花般美麗的微笑：「這很好啊，真的，這一切多美好。」靠在枕頭上的她閉上眼睛，在精神世界中釀造她美夢的甜酒。
里歐尼伏在她的床邊，看著掛在牆上的十字架。記得神父說過——「凡祈求的，就得著；尋找的，就尋見；叩門的，就給他開門」，他希望這是真的。雖然母親說過、幻想過就滿足了，但他希望一切能夠切切實實地發生。
「里歐尼，你有甚麼願望？」
「我想成為詩人，寫出世上最美的詩篇。」
「我想蓋一座高塔，高得可以看清楚整個凱恩城。」
「我想當個名畫收藏家，任何一幅好畫我都不錯過。」
里歐尼就這樣在凱恩城長到十歲。然後那年，母親的建康情況不太好，父親於是和主治醫師決定送她到空氣清新的鄉下——安特鎮的娘家靜養。里歐尼也跟同，因為父親怕母親會覺得孤獨，而且他認為里歐尼在樸素的鄉下能夠更專心地讀書。他們挑了一個好天氣的日子，八個人——父親、母親、里歐尼、主治醫師、兩個女僕、兩個車伕，分乘兩輛馬車出發。雖然路程不算遠，一天之內就可以抵達，但他們還是在途上的旅館留宿了一個下午和個一夜晚，以免母親太過勞頓。
然後第二天，他們到埗了。里歐尼的舅舅、舅母、兩個與他同齡的雙胞胎表姐，還有一干僕役，在大宅的大門前迎接他們。舅舅和舅母都熱情地擁抱了母親，而僕從則把馬車上的行李搬到大宅內。舅舅給母親安排了一組房間，除了寢室還連同起居室、衣帽間，以及兩名女僕的睡房，而里歐尼的房間就在隔壁。父親只有一個暫居的小客房，因為他過兩天就回凱恩城。主治醫師也會一起回去，因為他在凱恩城還有別的病人要照顧。他把母親交給自己在安特鎮的愛徒——拜恩醫師，在離去前一直向他還有兩名女僕千叮萬囑。
里歐尼的鄉間生活就是這樣開始的——舅舅和舅母都人很好，兩個表姐亦不壞。他和她們一起上課，學習讀寫、算術。在課外時間他不常和她們待在一起，因為他對女孩兒的遊戲沒興趣，他比較喜歡來到母親的床邊，聽她訴說她的夢，還有熟悉的那一句：
「里歐尼，你有甚麼願望？」
「我想在這兒交到新朋友，同年紀的男生。」
不久之後，他的願望實現了。那天，里歐尼上完課後來到大宅外，百無聊賴地撿著石頭。這時，一個皮膚曬成淡棕色、臉上有很多雀斑的金髮男孩從路上走來。男孩向里歐尼揮揮手，問道：「你是這家人的兒子？那個叫法狄的？」
法狄是比里歐尼長三歲的表哥，現正在凱恩城跟里歐尼的父親學做生意，很少回安特鎮。里歐尼於是告訴男孩他搞錯了，又向他介紹了自己。然後男孩就說他叫麥克，是鎮南旅店老闆的兒子。
里歐尼聽了就道：「鎮南啊！離這兒很遠呢。」舅舅的這幢房子是在北面偏遠處，從這兒走到鎮中心要大半個小時，說它位於安特鎮其實很勉強。
麥克點點頭：「不過我常來北面玩，這兒有較多有趣的東西，早天我就在這附近的林間發現了狐狸窩。」
里歐尼馬上張大了嘴，他在城市中長大，只見過拉車的馬呀、驢呀，還有食用的豬、雞之類，從沒見過狐狸。
麥克看了看里歐尼手中的粗糙石頭，然後往前方的綠蔭一指：「樹林中有更漂亮的石頭呢！有花紋的卵石，我們一起去撿好不？」
里歐尼連忙答應，然後二人便先去林間看狐狸窩，再在小溪撿了很多卵石，然後就分別了。里歐尼回大宅後，分了一些卵石給兩位表姐，令她們很是高興。他也拿了一些給母親，母親微笑著把它們放在手心，欣賞每一塊都不同的色澤和紋路。
「這些石頭真美，浸著它們的溪水也一定是非常透徹晶瑩的吧。我真希望在夏日時，把腳泡在裡面好好感受那份清涼。」
「這一定很舒服，母親。」
「里歐尼，你有甚麼願望？」
「我希望找到更好的石頭……寶石，世上最大、最美的紅寶石，鑲到國王的王冠上。」
打後，他常常和麥克一起進樹林探險，他學會了分辨各種動物、蟲子，還學會了爬樹。林中各種植物也很多，連麥克也不知道名字，於是他倆便自己給它們起名——紅色、十幾粒一串的小果實叫「老鼠葡萄」，一種花粉很多，令人想打噴嚏的花就叫「噴嚏花」。
後來有一天，他和麥克沿小溪試著找寶石時，麥克這樣說：「喂，你知道你家的天使像有個傳說嗎？」
「你是指我舅舅家？」站在水中的里歐尼，用手挖著溪床的砂礫。
麥克點點頭：「傳聞說那是個神奇的雕像，只要向它祈求，心願就會達成呢！」
「這種事可能嗎？不過若是真的那就好了。」里歐尼停止了動作，回憶他和母親說過的每一個願望，渾然忘卻自己在找寶石。
麥克提著褲管跨過石塊：「人家說，你外公向它許了願，因此才娶到貴族家的小姐當老婆。還有說，他也是因為向它許了願，因此用便宜的價錢買到最肥沃的土地。」
里歐尼有點惱怒：「這樣豈不像是說，他的成果都不是靠實力得回來的？」
麥克解釋道：「不是這個意思啦。我反而覺得，比起拼死拼活地去幹才得到收獲，得到神秘力量的支持不是更令人羨慕嗎？」
里歐尼覺得他說的也是。
那天，他們沒有找到寶石。麥克在溪邊摘了一些覆盤子，帶回鎮南的家給弟妹吃。而里歐尼則甚麼都沒採，他心裡頭就只有天使像。他回到舅舅的家後，就開始尋寶。由門廳到走廊，由走廊到會客室，由會客室到儲藏室，但只見到十字架上的耶穌像，而不見天使像。如果天使像是在舅舅的寢室或是書房，他擅自進去好像不太好。他於是想，要不要請兩位表姐幫他進去找呢？若是她倆應該就不要緊了吧。這時他無意中轉頭望向窗外，見到花園中也有好些石雕。也許天像也就混在其中啊！他於是擱下要表姐幫忙的想法，往外面跑去。
在花園中，他沿路一個一個雕像看。最多的是石雕花瓶，裡面種了不知名的紫色小花。接著就是鷲，他曾聽母親說過外祖父很喜歡這種猛禽。他再走遠些，來到花園的西北角落，猛然就見到在樹木後露出一張展現柔和笑容的臉。不是活人的臉，是雕像！他連忙衝過去，卻失望了，因為那雕像沒有翅膀，只是一名貴婦人。那婦人被雕成稍稍有點胖，微彎著腰，伸手要撿起落在裙擺邊的書本的模樣。她腳下有一個方形石座，石座上刻了字——約瑟芬．艾拉迪亞，這是里歐尼外祖母的名字。也就是麥克所說，外祖父向天使像許願才娶到的貴族小姐。
外祖母的雕像對面是外祖父的雕像，里歐尼不用看名字就知道了，因為他在大宅內見過很多他的畫像——那臉容嚴厲，一把灰鬍遮蓋了嘴巴，看不出笑容來的男人。在石座上，他兩腳分立，雙手支腰，昂首挺胸，一副不容侵犯的姿態，和外祖母的溫厚謙恭構成強烈的對比。而在離這兩個像就近處還有一個石座，那石座比前兩個大上一倍有多，可上面卻是空的。里歐尼來到它前面，見到上面刻的不是名字而是字句，就蹲下來邊用手摸邊唸道：
「主看中了亞伯和他的貢物」
這句子里歐尼知道，但這下子不知道該如何理解。這石座上為何沒有雕像？是打算要放上去，結果卻出了變故？例如，要放上去時雕像摔壞了。而從文句看來，這應該是亞伯及其貢品——羔羊的像，但這個像和外祖父母的放成一組，怎麼看都怪怪的。
那文句下面還有另一行字，一樣是刻的，卻不像上方那句般工整細緻：
「主說，你作了什麼事呢？你兄弟的血，有聲音從地裡向我哀告」
同樣是出自亞伯和該隱的一段，這一整句，字全是歪的，明顯是沒有標好位就刻。此外每個字母都是起角的，還一刀重一刀輕。而這行失敗作下方又有另一行字：
「若不流血，罪就不得赦免」
這一行也是歪的，但刻得比較淺，里歐尼記不起出自哪節。
他想，第一行字必是雕刻家刻的，那第二行和第三行呢？說是惡作劇也太令人難人致信，誰會在胡鬧時心裡還想著聖經？而且這些字雖刻得不好，但刻起來也是滿費勁的吧。里歐尼就不會為了一個惡作劇，把自己弄得累過半死。這時，他忽地想起自己並不是來找亞伯像，而是天使像。他於是站起來，往花園的另一個角落走。直到黃昏，他發現花園中根本沒有天使，沒有。
第二天，里歐尼和兩名表姐一起上完課，他就問她們有沒有在大宅內見過天使像。她們說沒有，里歐尼再補充，是否舅舅的寢室和書房內也沒有，她們依然肯定的說沒有。接著她們就問里歐尼，是不是想用天使像練習素描，又說與其畫那麼複雜的東西，不如畫花園中的鷲塑像。然後她倆又嘰嘰喳喳的聊起造新衣的事，里歐尼於是就到母親的房間去。
「已經上完了課啊？里歐尼。」披著晨衣，坐在窗邊曬太陽的母親說。
里歐尼點點頭，走到她身邊：「寫字寫得手都酸了。」
母親笑笑，遞起手摸摸他的頭：「你近來高得好快。」
他驕傲的挺直身子，然後道：「母親，你有沒有見過天使像？」
母親撥好兒子那微亂的黑髮：「當然有，凱恩城的教堂裡，我們都很久沒一起上過教堂了。」
「是的，很久了。那麼這大宅裡呢？有沒有天使像？」里歐尼問。
母親用手托著臉，想了想道：「我記得……有一尊滿大的。」
里歐尼大喜。
「那在花園中。」她說。
他感到不解：「可是我昨天找了一整天都沒見到。」
母親聳聳她那瘦削的肩：「我小時候它是在的，但後來哥哥把它弄走了。你在園中有見到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像嗎？那兒還有一個空的石座，天使像原本就在上面。」
里歐尼大感驚訝，原來那石座並不是放亞伯像的！他真不明白，既然放的是天使像，為甚麼要刻上「主看中了亞伯和他的貢物」。
母親又說：「那三個像都是父親他僱人雕的，他很喜歡這種東西。」
里歐尼驚嘆道：「原來外祖父還是個文化人！」
母親點點頭：「我記得那天使像真是漂亮極了，仿如是真真實實的下凡天使，令另外兩個像都黯然失色。可哥哥為甚麼要搬走它，我就不清楚了。因為那是好多年前，你外祖父過身時的事。我都只顧傷心，別的事都沒在理……後來我也沒問起這件事。」
里歐尼和母親又聊了些別的，然後就找舅舅去。他在大宅裡繞了一圈，發現舅舅正在花園的亭子下和舅母一起用茶。里歐尼遲疑著要不要上前打擾，這時表姐倆出現了。她們向舅母撒了一大番嬌，舅母沒她倆辦法，就任得她們把她拉到廚房那邊。里歐尼趁此機會，馬上向亭子走去。
舅舅見了，就向他招手：「里歐尼，剛去看過母親嗎？」
里歐尼點點頭，來到他身邊：「母親看起來很精神，比在凱恩城時好多了。」
舅舅掛上和藹的微笑：「還是鄉下地方好，而且拜恩醫師的醫術絕不比他師父差。」
里歐尼一轉話題：「對了，舅舅，有件事我很好奇想知道。」
舅舅問：「是甚麼事情？」
里歐尼就指著花園的西北角落說：「母親說那邊以前有個天使像，但後來搬走了，那為甚麼要搬走呢？」
舅舅本是要拿起茶杯的，但聽了里歐尼的話就頓時僵住了。他別過臉去，眨了幾下眼才又望著身邊的孩子：「是你母親叫你來問的？」
里歐尼搖搖頭：「不，只是我自己想知道。」
舅舅用微顫的手拿起茶杯，呷了一口，用很慢的速度咽下後才道：「因為那雕像雕得不好，所以就收起來了。」
里歐尼覺得不對，母親明明說那雕像很漂亮，可是他又不敢反駁舅舅。雖然舅舅他性情溫和，但終究是里歐尼的長輩。
「那真的不好，不好……」舅舅喃喃說著，接著忽然站起來道：「糟了，我都忘了有封重要的信要寫。不好意思，我得先走了。」他急匆匆的越過園子，由側門進了大宅內。
里歐尼有點後悔，他應該說是母親想知道，那麼舅舅就不會騙出這種謊話。可是舅舅為甚麼要說謊呢？里歐尼覺得那天使像一定有秘密，它很可能就是麥克說的那個神奇雕像。他待在亭子底下，猜想叔叔把天使像放了在甚麼地方。
大宅內他昨天他就找過一次，連細小的天使像都沒見到，更別說——從石座的大小看來，那天使像應該很大。忽地，他發現關鍵就在這裡。雕像那麼大又那麼重，若是搬上一樓或以上的地方，豈不是很困難嗎？但底層的所有房間他都已看過，那麼就只剩下花園。可花園那麼空曠，哪藏得住東西？里歐尼環視著園中一片翠綠，一遍、兩遍、三遍，最後視線落在圍牆上。
他仿佛覺得有把聲音，在心底裡告訴他猜對了。但不知怎地不覺得高興，反而感到有點寒。他深深吸了口氣，把莫名的恐懼趕走，然後往亭子對面的南面圍牆走去。這面牆看起來沒有任何特別，很堅實，不像是有暗門。他沿著牆壁邊摸索邊前行，走到盡頭處也是沒有發現。然後他又沿著西面圍牆走，不久又走到盡頭。可這盡頭有點奇怪，牆壁構成一個凸出的直角，而且質地和別處的有差異。
里歐尼相信他找到了，就是這裡——花園的西北角落，曾有人用新的石塊圍出一個空間，於是圍牆就多出一個直角來。而可以令人達成願望的神奇天使像，就被放置在空間裡面。里歐尼內心一陣激動，然後他就用力推牆壁，可是牆壁紋風不動。他換了幾個位置又推又捶打，但還是一樣。看來根本沒有暗門這種東西，蓋牆時根本沒考慮過要讓人進去，這是個徹徹底底的封鎖。
可是，不！歐里尼忽然發現，原來那空間的頂部沒有封起。有藤蔓自裡面長了出來，爬在牆頂上！他四周打量一下，見花園中沒有其他人，就攀上牆邊的一株樹。一下、兩下、三下，他離牆頂越來越近了。再坐上橫伸的粗枝上，向那邊挪……他終於見到了。
是天使，在四方形的囚牢中，以石頭雕成的天使身披荊棘。他頭上仿如戴著耶穌的荊冠，長年累月的雨水往他秀美的臉上畫上淚痕。他頭偏到一邊，右手把一朵盛開的百合遞到鼻尖前。左手也握著一束百合垂在身則，可那束花被雕成枯謝的，而且上面積著結塊的塵埃。背後的雙翼半折起來，被荊棘和藤蔓緊緊纏著。腰部以下上了一層噁心的綠，是青苔，慢慢地往上侵蝕。而膝以下已看不見，完完全全地被或生或死的植物掩埋。但儘管如此，天使的嘴角依然帶著笑意。
凝望著它時，有那麼一瞬間，里歐尼覺得仿佛被懾去了心魂。「是被它的惡劣處境震撼到吧……」他這麼向自己解釋：「看得出它原本真的很美，但現在竟變成這樣。」他不明白舅舅為何要這樣對待這雕像，他難道非常憎惡它？石座上的歪字莫非就是舅舅刻上去的？里歐尼想著舅舅和善的臉，心亂如麻。
但他又馬上提醒自己，他是為了許願而來的，而不是要為了增添煩惱而來，想這麼多幹甚麼？他把疑問丟開，思索到底應該許甚麼願。但他的願望實在多不勝數，他記得自己說過要當詩人，又說過想出海冒險，也說過想把凱恩城的舊區拆掉重蓋……他覺得一直坐在樹上沉思不是辦法，被人見到了不曉得會不會惹上麻煩，因此他就從上面爬下來。這時，他遠遠的見到拜恩醫師駕的馬車在花園門外停下，他每星期會為母親做一次訪問和一次檢查。里歐尼跑過去迎接他，然後和他一道到母親的房間去。
第二天午飯時間過後，里歐尼在大宅外等候麥克，兩人會合後就一同出發往樹林去。沿路上，里歐尼把昨日的發現都一一說了出來。
麥克聽完就吹了一下口哨道：「太厲害了！你竟然真的找到了那天使像！」
「我還不肯定是那一尊啦，不過我看它一定是有甚麼秘密，否則不會被這樣特殊處理。」這時里歐尼看見一群羊正被牧羊人領到牧草地吃草，他於是道：「石座上刻著『主看中了亞伯和他的貢物』，不知道是甚甚麼意思？」
麥克嗯的一聲：「確是很奇怪，天使像下面為甚麼要刻關於亞伯的字句？」
里歐尼點點頭：「下面那兩句更是奇怪了，而且有點恐怖的感覺。」
「主說，你作了什麼事呢？你兄弟的血，有聲音從地里向我哀告」
「若不流血，罪就不得赦免」
兩句看來都關於罪，而且都提到血。
麥克搔搔頭：「可聖經的事我不是很懂，我就只是聽神父略略說過。我識的字沒幾個，因此沒翻過書。」接著他又問：「那麼你找到天使像後，向它許願了沒有？」
里歐尼攤攤手：「我不知道應該許甚麼願，我的願望太多了，因此我打算再花時間認真想想。那麼你呢？」
「我？」麥克睜大眼睛望著同伴。
里歐尼用力的點了一下頭：「當然！你不會以為我會獨佔願望成真的機會吧？」
麥克笑了：「是啊！我怎麼沒想到？」他一面走一面望著淡藍色的廣闊天空：「可是我也一時間想不到要許甚麼願呢。」
里歐尼問：「難道你也有很多願望？」
麥克搖頭：「不，其實我很滿足於現在的生活，因此沒甚麼特別想要的。讓我再想想吧！我想到之後告訴你。」
里歐尼決定要等待，等待麥克想到要甚麼，然後二人一起向天使像許願。
打後的一個星期，母親的健康狀況起了變化。她一到夜晚就會有點微微氣促，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恢復正常。拜恩醫師由一星期來兩次，增加到一星期四次。舅舅和舅母都很擔心，就問醫師到底發生了甚麼事。醫師就回應說，可能是母親不習慣安特鎮秋季晚上略為乾冷的氣候。縱使這兒的空氣比凱恩城清新，但也不是全無缺點。醫師提醒女僕半夜要起來，看看女主人有沒有蓋好被，而且在床邊要放瓶水增加濕氣。又提議母親睡前喝一點兒蜂蜜或熱牛奶，沒特別事千萬不要在半夜離開被窩。醫師留下這些話，就駕著馬車回到鎮上。然而儘管大家都嚴謹遵守醫師的話，事故還是發生了。
那個夜晚天下起雨來，「嘩啦嘩啦」的響過不停，還偶爾響起一記悶雷。但這並不影響里歐尼的睡眠，吵醒他的是嘈雜的人聲。他覺得定是有不好的事情發生，披上晨衣，開門出去，然後就聽見了：
「瑪姬！支持著！要呼吸！」
里歐尼頓時心中一沉，因為「瑪姬」就是母親的名字。他馬上衝進母親的房間，在昏暗的燭光下他看到幾名僕人，然後見到舅舅坐在母親的床邊，把母親抱在臂彎裡。他又掃她的背，又給她抹汗，手忙腳亂。
「母親！你怎樣了？」里歐尼衝上前，握過母親冷而濕的手。他先是聽到她極其急促的呼吸，接著見到母親的臉如鬼一般白，上面滿是細汗。她原本是閉著眼的，但聽到兒子的聲音就微微睜開了一線。她就只能做到這樣，這已是極限。
「她犯病了！」舅舅向里歐尼說完，就向男僕道：「快叫醫師來！騎最快的馬去！」
男僕回了聲是，就以最快速度衝出寢室門口。但里歐尼知道這不夠快，無論是最快的人，或是最快馬都不夠快！母親的兩眼已有點反白，而醫師所住地方和麥克的家一樣遠。就算極速狂奔，來回都要十幾分鐘。母親的身體開始抽搐，里歐尼覺得她也許連幾分鐘都撐不下去。
舅舅都急得快哭了，紅著眼的他拍著母親的臉：「瑪姬！保持清醒！哥哥在這裡陪你！你要支持著！」
不可以光是等——這個想法在里歐尼腦海中閃過，然後他就放開母親的手，衝出房間。他跑過走廊，女僕此時正把掛牆燭臺的蠟燭點上。他用跳的下樓梯，再奔到大宅側門。門一打開，風雨就無情的打到他的臉上。而外面的花園則一片漆黑，他甚麼都看不見。
但正當他愁著時，天空中猛地一閃，把一切都照亮。是閃電，但過後四周又埋沒在黑暗中，接著是「隆隆」的低沉雷聲。里歐尼在心裡催促著快多閃一下，快……然後閃電果真又來了。就趁著那瞬間的明亮，他由側門衝出，直往花園的西北角落——也就是天使像的所在地奔過去。這惡劣的天氣一面給他障礙，一面給他庇蔭。閃電連綿相接，他靠此來到目的地。這時他已衣衫盡濕，但誰有空理這種事？他急忙爬上樹，攀到近牆頂處，天使像的臉就出現在他視線裡。天使仍舊在微笑著，嗅著手中百合的芳香。
「天使！我要許願！」里歐尼用盡全力大聲說，生怕雷聲把他的話語掩蓋：「把拜恩醫師馬上帶來！現在就讓他出現在大宅裡！」
話音剛落，一道特強的電光就把四周照得盡白，爆裂似的巨大雷聲同時充斥了每一個角落。里歐尼頓時眼睛發花，耳裡也一陣刺痛。他以為自己被雷劈中，但馬上又發現自己還好端端的坐在樹上。
「這樣就可以了嗎？」他心想，然後再大叫一聲：「天使！」
天使沒有回應。
里歐尼忽地覺得自己好傻，這樣的願望怎可能成真？他流下了兩行眼淚，和雨水混在一起，然後他慢慢地回到地上。他垂著頭，跌跌碰碰地向大宅走。他想著在他走出來的這段時間中，母親會不會已經死了？他在路上兩次撞到矮樹叢，接著在牆壁上摸索了一番才找到側門。他踏進大宅裡，抬頭時發現一個不可能在這兒的人就在面前——
拜恩醫師，他一臉困惑的四周張望，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哪裡。這怎麼可能？男僕才剛剛騎馬出去找他，他怎可能這麼快到？而且他竟是穿著睡袍的，身上又完全乾爽，沒沾到半點雨水和泥濘。這不可能是真的，除非——天使實現了里歐尼的願望。
拜恩醫師轉過頭來，見到了里歐尼就一臉愕然的道：「里歐尼？你……不，我怎麼……」
里歐尼不讓他說完，馬上拉過他的手道：「快救我母親！她很危險！」
拜恩醫師猛抽一口氣，就轉身衝上樓梯，腳步聲「砰砰」的傳遍了四周。接著僕人的聲音響起：「醫師！你……」
醫師厲聲道：「先別管我是怎來的，瑪姬夫人怎樣？」然後踏步聲遠去了。
里歐尼感到全身無力，就跌坐到地上。這是夢嗎？他問自己，然後意識逐漸模糊……
是鳥鳴，還有陽光。里歐尼慢慢睜開眼，發現自己躺在床上。這果然是夢，他鬆了口氣，這麼說母親根本沒犯病，那一切都是假的。但是，為甚麼他床邊有人？他感覺到有人在。他轉過頭去，見到的是舅舅，他正一臉憂心的看著床上的里歐尼。
「你還好吧？」舅舅問。
里歐尼一臉迷茫，搞不明白到底發生了甚麼事。
舅舅伸手摸摸里歐尼的額頭：「幸好沒發燒。昨晚你暈倒在側門前了，而且衣服完全濕掉。」
里歐尼胸口一陣發麻——那是真的，母親犯病、他冒雨衝出花園向天使像許願、醫師突然出現，這些都是真的！他連忙坐起來：「母親怎樣了？」
舅舅掛上寬心的微笑：「她沒事，正在寢室中休息。幸好昨晚醫師來得快，不然她可能已經……」
「太好了。」里歐尼慶幸自己向天使許了願，是天使救了母親一命。他滿腔恩情，但現在應該還有別的事要面對。舅舅一定會問他為甚麼要冒雨出去，他應該如實相告嗎？舅舅把天使像那樣封起來，顯然是不想有人接觸它。
然而舅舅只是沉默，一副心不在弦的樣子。接著叮囑里歐尼要好好休息，下午才去看望母親，然後他就離開了這房間。門一關上，他的聲音在外面響起：「醫師，這幾天瑪姬拜託你了。」
「你客氣了，這是我應該做的。」醫師這樣回應。
舅舅還是沒有問任何問題，他沒問醫師為何會在夜裡——身穿睡袍，出現在大宅中。
當天下午，里歐尼探望了母親。她聲音嘶啞了，臉容有點憔悴，但她向他微笑。打後的幾天里歐尼都陪著她，醫師回家走了一趟，接著的一星期都待在大宅以防萬一。但幸好再沒發生任何事了，她逐漸恢復過來。於是里歐尼再次踏出大宅，等待麥克。
他想要把一切都告訴他，然而麥克沒來。一天、兩天，麥克沒來。三天、四天，麥克還是沒有出現。五天、六天，亦如是。里歐尼覺得奇怪，平常麥克每星期總要來上三次，為甚麼現在不來了呢？直到第七天，麥克終於出現在大宅前的路上。但他臉色陰暗，沒有一點笑容。
里歐尼見了，馬上上前向他道：「麥克！這一段日子都不見你來，是發生了甚麼事嗎？」
麥克先是沉默，然後說出驚人的一句：「我父親死了。」
里歐尼頓時呆住，過了半嚮才說得出話來：「為……為甚麼會這樣？他是因為……」
「他從屋頂上跌下來。」麥克抽了一下鼻子：「那天夜裡兩下很大，我家旅店的客人投訴說屋頂漏水，爸爸於是就爬上去修。誰知就這樣滑下來了……撞到頭，流血。媽媽把他拖回店裡，而我則冒著雨去找醫師，但……」麥克兩手抓著頭猛搖。
里歐尼心裡一陣遺憾，麥克找不到醫師，因為這個星期醫師都在大宅這邊。
可麥克卻這樣說：「我沿著路跑，跑到醫師的家。我見到他身穿著睡袍，在他的馬廄中安撫他的馬。我眼見爸爸有救了，但……醫師竟忽然消失了！」
里歐尼的身體猛地一震，他知道到底發生了甚麼事。但為再確定一下，他問麥克：「這是哪天發生的？」
「就是上、上個星期五。」麥克說。
果然，兩個星期前的星期五，正正就是里歐尼的母親犯病那天。那雷雨交加的夜晚，麥克的爸爸從屋頂跌下來受傷，麥克去找醫師。眼已見到他的人，但這時里歐尼為了救母親，向天使像許了願。
「把拜恩醫師馬上帶來！現在就讓他出現在大宅裡！」
於是醫師消失，出現在大宅。里歐尼的母親活下來，而麥克的爸爸失救。
里歐尼全身發冷，他沒想到為了救母親，竟間接害死了朋友的爸爸。他達成了願望，但犧牲了其他人。面對著麥克，他不敢坦承自己所犯的罪。
麥克沒發現里歐尼的異狀，繼續說他的事：「因為爸爸過身，旅店現在都靠媽媽和我在顧……弟妹他們都還小。所以打後，我應該沒甚麼時間過來這這邊來閒逛了。」然後他把手放到里歐尼的肩上。
里歐尼因為心虛而嚇了一跳。
麥克向他作了苦澀的笑：「如果你方便，可以到鎮南來找我。」
里歐尼含糊地回了聲「好」，然後麥克就向他道別，沿著原路回家去。而里歐尼則失了魂似的，迷迷糊糊地蕩到花園的西北角落——圍困著天使像的那道牆前。他不敢再爬樹上去，也不敢再望那天使像一眼。他只是站在外面，在心中問一句「為甚麼」，然後任得時間逝去。直至黃昏，身後有人叫他的名字，他轉過身去，見到的是舅舅。
舅舅語調輕柔，聽不出半點責怪之意：「你是不是向天便像許了願？就是那個晚上。」
里歐尼垂下頭：「我請天使把醫師帶來。」
舅舅問：「可是你為何如此憂愁？是不是還發生了別的事？」
里歐尼流下了眼淚：「母親得救了，可是麥克……麥克的爸爸死了。」接著，他就把麥克家的事說了出來。
舅舅聽了並沒太大的反應，只是抬頭看著昏黃的天空，輕輕嘆了口氣。過了好一會兒，才開口道：「都怪我做得不夠徹底。」然後他向里歐尼招招手，朝原本放那天使像的石座走去。里歐尼跟在後面，二人坐到石座上，烏鴉在他們頭上飛過。
「你外祖父向天使像許願的事，你已經知道了吧？」舅舅望著天空問。
里歐尼點點頭。
舅舅繼續說：「那是好幾十年前的事，那時他還年輕。有一天，他忽然聽到了天使的聲音。天使向他說，只要你向我許願，心願就會達成。一切就由那開始……這些是父親他臨終時所告訴我的。」
里歐尼抬頭望向外祖父的雕像，舅舅也跟著望過去：「他原本只是一個殷實的小商人，但因為得到天使的幫助，他的事業蒸蒸日上，成了安特鎮最有錢的人。但達成願望不是沒代價的，可這些代價卻是由別人來付。因為他許的願，他的競爭對手破產了；拒絕賣地給他的莊稼漢患上重病；他叔叔的暴斃令他得到大筆遺產……這些事多不勝數。」
里歐尼打了個寒顫：「他知道這些結果是因為許願而生嗎？」
舅舅點頭：「他知道，但不內疚。他覺得自己是被天使選中的人，因此他認為自己幸福而別人不幸是應該的。別人是生是死，他不在乎，他確是這樣的人。後來他為了感謝天使，更僱人雕了一個天使像。」
里歐尼指指他們坐著的石座：「那麼那些字……」
「主看中了亞伯和他的貢物。」舅舅唸完後道：「是父親叫那雕刻家刻上去的。他那時總是自比亞伯，而其他人是他獻上去的羔羊。」
里歐尼感到毛骨悚然。
舅舅接著問：「他許願要娶到你外祖母的事，你也聽過嗎？」
「聽過。」里歐尼轉頭望著外祖母的雕像。約瑟芬，一位貴族家庭的千金小姐。
舅舅垂下了頭：「父親說，他對人從來都不好，但對母親她是真心的，他非常欣賞她對信仰的虔誠。然而她選擇了另一人——一名貴族青年當她夫婿。他們訂了婚，等待春天到來就舉行婚禮。父親於是又許了願，然後那名貴族青年失蹤了。母親深信未婚夫拋棄了她，後來就改而和父親結婚。婚後他們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，又生下了我還有瑪姬。長大後的我結了婚，瑪姬也嫁到凱恩城。」
說到這裡，舅舅用鼻子深深吸了道氣：「然而母親覺得奇怪了，她不明白為甚麼就他們一家那麼幸福，而所認識的其他人卻總是遇上厄運。在明查暗訪下，她發現了天使的秘密，也知道父親許過甚麼願，害了甚麼人。也知道了，她所愛的未婚夫是因此而失蹤的。」
里歐尼雖還是小孩，但他明白那是多大的打擊。
舅舅嘆息道：「我想她一定是被震撼到了吧，但她簡直是個聖人……父親告訴我，雖然她發現了真相，但她沒離棄他。她只告訴父親那一定是墮天使、邪惡的魔鬼，勸他不要再向他許願。然而父親不聽，他深信自己是被上天選中的幸運兒，一切都是他應得的。於是母親來到天使像前，刻下第二句句子。」
里歐尼彎身望著那行歪字，輕聲唸出來道：「主說，你作了什麼事呢？你兄弟的血，有聲音從地裡向我哀告。」
「這是聖經的句子，也是她的心聲。她提醒他當上了該隱，而不是亞伯，但他視若無睹。」舅舅伸手揉了一下眼睛：「於是，母親就向『天使』許了願。」
里歐尼很是不解：「她為甚麼要向『天使』許願呢？她不是說他是魔鬼嗎？」
「是的，但她許了這樣的願——」舅舅緊握著雙拳：「她祈求丈夫改過自身，不要再用這種力量。為了達成這心願，她發誓以自己的生命作代價。」
里歐尼完全被外祖母的氣魄懾服，但同時也很懷疑：「『天使』會達成這種願望？」
「除了母親的行為出人意表，沒想到連『天使』也一樣。母親把許願的事告訴了父親，然後就馬上猝死了。」舅舅說時，天色已由昏黃變成灰暗，夜晚的第一道冷風吹起他倆的髮絲。
里歐尼問：「那……之後呢？」
舅舅說：「父親為她的死而深感悔痛，從此不再向『天使』許願。但他後來覺得這還不夠，就狠狠的用錐子往大腿刺了一下。他拿著那染血的錐子，來到天使像前，在石座上刻上最後一句句子。」
里歐尼嚇得把腳縮起來。
「若不流血，罪就不得赦免。」舅舅喃喃唸著：「他不讓醫師為他照料傷口，傷口發黑腐爛，不久後他就死了。在他臨死時，把那一切告訴了我。又拜託我將天使像處理掉，於是我就把天使像搬開圍封起來。」
里歐尼雙手抱膝，把臉埋起來：「然而我卻做了這種蠢事。」
舅舅把手輕輕的放到里歐尼肩上：「不要記掛著這件事，好好的生活下去吧，千萬不要仿傚你外祖父。你父母、你哥哥、還有我，很多人都需要你。」
里歐尼含著淚點頭。
在打後的一段日子，里歐尼都沒有到鎮南探望麥克。其後拜恩醫師建議母親回凱恩城渡冬，於是父親就把母子倆，以及他們帶去的兩名女僕接回來。在往後的歲月中，里歐尼不再愛談願望，因為他心裡有一個陰影。他總覺得，每當一個人的心願達成了，背後就有另一人的犧牲。甚至每隔一段時間，他就會在夢中見到天使。在黑暗中，天使用他的裸足踐踏枯謝的百合。並微笑著，收下了該隱獻上的、鮮血淋漓的羔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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