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二.不存在的人


  「奇斯利曼是個神秘的人,總是像風一樣突然而來,也像風一樣突然而去。在我所認識的人當中,沒有一個能像他那麼瀟灑。往往當我埋首於稿紙時,偶爾抬頭往街上一望,就猛然見到他風塵僕僕的身影,以及隨風飄揚的棕髮。當把他邀請進來後,他便會放下行囊並坐下來,娓娓道出一個又一個動人的故事。他所說的,我毫不懷疑都是他的親身經歷。然而他卻總是否認,並說這些均只是道聽途說。但我相信自己的直覺——身為傳奇小說作者所擁有的直覺。若果有人問我到底甚麼是『傳奇』,我會回答:『奇斯利曼就是傳奇』。」

杜利安.巴杜——《談我的友人》



     ※     ※



  狹小的旅館餐廳內,侍者左右手各拿著三大杯啤酒,在人群的間隙間靈巧地穿過。他把一杯塞到潦倒漢子的手裡,三杯放在小伙子們身邊的長桌上,而最後的兩杯,則放了在窗旁的小圓桌中央。圍住圓桌子的就只有兩個人——頭頂半禿,衣著還算光鮮,有著小老闆氣質的中年男人。以及一名稍為髒一點,像是剛進城的旅人似的,年約二十四歲上下的棕髮棕眼男子。中年男人沒瞄侍者一眼,只是專注地讀著手中的傳單。棕髮男子有禮地向侍者點了點頭,反倒是侍者沒瞄他一眼便轉身走開了。接著,中年男人開口了。

  「今次老傢伙真肯下本錢啊!」他指著傳單上的條文,唸出了聲來:「『《聖徒事跡集》,八開本……內附二十張插圖。』不會都是劣畫吧?你知道,近年來草草趕工的畫匠太多了。」

  棕髮男子微微遞起手,手心向著對方,臉上帶著友善的笑意:「你可以放心,雖然畫匠是個新入行的小伙子,但技術卻抵得上老手。」他從老舊破損的皮夾中,掏出一本釘好的薄集子,遞到中年人面前:「這是樣本,內文和插畫都有,請隨便看看。」

  中年人接過集子,跳過只有文字的頁數直接看插圖,接著便滿意地笑了:「呵哈!不錯,真的不錯,哪裡找來的天才?老傢伙竟付得起錢僱這樣的人才!」

  棕髮男子四周打量了一下,壓低聲音道:「因為這小伙子還是新人,對自己還沒甚麼信心,所以老闆就稍為壓了他一下價。」

  中年人笑了,大聲道:「老傢伙果然不安好心!」

  「話又不是這麼說,至少對你而言並不是。」棕髮男子繼續保持細微的聲線:「老闆很注重你這個熟客,所以現在這個價絕對沒收多你的。過幾天我就到下個城市去,到時換別的客人,就不是這個價了。」

  中年人沾沾自喜的點了點頭:「好!那這本書我訂定了。但冊數方面……你讓我再考慮幾天。」

  棕髮男子說:「沒問題,謝謝你一直以來的支持。」

  二人喝了啤酒,放下酒錢後便擠過人群,踏出了旅館。棕髮男子目送中年人離去,接著便轉過身,打算回到自己租住的、位於酒館樓上的房間去。然而這時,他聽到了一把年青女子的聲音:「等一等!是你,等一等!」

  棕髮男子也不曉得到底是不是叫自己,但還是停下了腳步。回頭一看,一名女子已經來到了他的身邊,抬著頭直望著他的臉。這女子大概比他年輕一丁點,長得算好看,眼睛大大的很是機靈,嘴巴則細細的顯得溫文優雅,長著一頭棕黃色的柔軟頭髮,整齊地盤在腦後,不施脂粉的臉乾乾淨淨。

  棕髮男子想問對方有甚麼事,但女子卻先開口了:「奇斯利曼,你終於來找我了!」

  奇斯利曼……這名字棕髮男子覺得有點耳熟。但不管怎樣,他並不是叫奇斯利曼。他名叫森普斯.艾瑞,算是一名出版業者。他於是道:「小姐,你認錯人了。」

  但女子卻焦急的連連搖頭:「不!我不會搞錯的!你一定是奇斯利曼!」

  棕髮男子——森普斯無奈的攤了攤手:「你怎麼會認定我是你要找的人呢?這旅館的人很多,也許奇斯利曼先生就在……」

  女子打斷了他的話:「不會錯的,我注意你已經很久了。」

  森普斯大吃一驚,這算是艷遇嗎?雖然,他對這種事毫不期待。抑或是,只是一般的誤會?

  女子似乎沒打算保持應有的矜持,繼續大刺刺地面對著他:「你不時會來這個城市,但每次都不會留得久,對不對?」

  傻了眼的森普斯老實地點點頭。

  女子說:「你識字的,常帶著書本,而且認識不少作家,對不對?」

  她說的的確是事實,森普斯只好再次點頭。

  女子踏前了一步,逼近森普斯,顯得自信滿滿的樣子:「而且人長得高,棕髮,棕眼,經常穿得風塵僕僕的樣子。」

  森普斯沉默了,這點根本不用他答,只要有眼睛的都看得見。

  女子笑了,笑得非常燦爛:「果然是你!你就是奇斯利曼!」

  面對著女子的過份自信,森普斯慌了。他後退一大步,遞起雙手擋在二人之間:「你搞錯了,這一切都只是巧合。」

  「不!」女子重重的踏前一步,嚇得森普斯連忙縮手,以防碰到她的胸部。她輕輕的搖著頭:「我知道一定是你,我深深的愛著你,又怎可能弄錯呢?」

  她這麼說,令森普斯更加感到奇怪。她愛著一名叫奇斯利曼的男子,卻竟然不知道他長甚麼模樣?不,她知道他棕髮棕眼,長得高,但就僅此而已,森普斯完全沒辦法搞清楚這到底是甚麼一回事。

  女子兩眼開始濕潤,一副欲泣的樣子:「而且……而且你也愛我的……」

  森普斯發現四周開始有人圍觀,尷尬至極的他深怕被誤會為負心漢,於是大聲道:「小姐!你真的認錯人!我有事忙著,要先走了,你自己好好保重。」說完就轉身往街上急步走去。

  「奇斯利曼!」女子叫道。

  但森普斯沒有理會,他擠進人群之中,順著人潮行走,並消失在路的盡頭。



     ※     ※



  「說到讚人淚下的、真實的愛情故事,又怎可以不提到奇斯利曼這個人呢?他在這方面的經驗很多,但並不是說他是個沾花惹草的人。該怎麼說呢?他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,滄桑、孤獨,而且神秘,沒有一個人能真正的了解他。但正是這種氣質,令很多女士為他著迷。初次遇著他你可能覺得他並不怎麼樣,甚至覺得他有點怪,但時間長了你就會明白我在說甚麼。記得有次我向他說:『老友!那麼多人愛上你,你一定是得到了愛神的祝福!』他卻說:『不,祂狠狠地詛咒我。』他沒有再解釋這句話的意思,但我相信他定是擁有段悲劇般的戀情。」

馬格達.梅恩——《真實的愛情故事》



     ※     ※



  轉眼間已經是兩天之後,森普斯差不多已忘掉那女子的事,可是他卻再次遇上了她。當時他正身在酒吧,不是旅館的餐廳,而是一家真正的酒吧,裡面盡是醉醺醺的酒鬼、色迷迷的粗漢,還有蘇胸半露的女侍。他並不喜歡這種地方,但有時為了工作也不得不來。可是,那女子卻無視這一切不入流的東西,也無視眾人投到自己身上的目光,大刺刺的來到森普斯面前。有醉漢大聲叫:「呵呵!有人被老婆發現了!」但森普斯只是把眼光投到手中的硬幣上,沒有看任何人一眼,也沒有說一句話。

  「奇斯利曼!」女子叫道。

  但森普斯沒有回應,只是保持著原本的姿勢。因為他根本就不是奇斯利曼,既然如此為甚麼還要應她?

  然而女子可不管這麼多,不客氣地坐到他的身邊:「你是不是有甚麼苦衷?」

  森普斯依舊沒有作出任何反應。

  女子也沉默了半嚮,然後幽幽地說:「我知道一定有的……所以你才不肯承認自己的身份。」

  森普斯怕被以為是默認了,終於開口道:「你真的搞錯了,也許那位奇斯利曼很像我,但我們的確是兩個不同的人。我今次來這個城市是為了……」

  「是為了把情信給我!對不對!」女子搶著答:「你總是悄悄的把信放在我的窗邊,然後靜靜離去,卻不肯給我看看你的機會。但不管原因是甚麼都好,我不在乎的!只要由現在起,你肯跟我相認……」

  森普斯放下酒錢,猛的站起來:「我來這裡就只是為了工作,沒有其他。」說完就轉身走開。

  「奇斯利曼!」女子也站起來,向他的背影叫道。

  這種呼叫森普斯已經聽過好幾次,多得令他感到麻木。然而,叫聲之後的飲泣聲,還是令他停下了腳步。

  她一面流淚一面說,連話音都變得含糊不清了:「為甚麼?為甚麼……你不肯留下來,和我一起生活?我……我甚至為了你而被丈夫拋棄……他發現了你給我的信,於是……」

  森普斯的心顫動了一下,然後從衣袋中掏出手帕,走回女子的面前,輕輕的替她拭去了眼淚。接著緩緩的搖了搖頭,用溫柔的聲調對她說:「別再這麼傻。一個不肯露面的男人,不值得你為他付出。」

  女子頓時呆住了,似乎是在為他的行動和說話而迷惑。

  森普斯把手帕放回衣袋:「回家去吧,回你自己的家,酒吧不是女士應該來的地方。」他說完後,便真正的轉身離開了。

  當來到街上後,他便邁步向旅館走。沿路上他回頭看過幾次,見女子並沒有跟來就鬆了口氣,但疑惑卻湧上了心頭。奇斯利曼到底是誰?他是怎麼認識這個女子的?為甚麼要把情信放在女子的窗邊,卻又不與她見面?而女子又為何會這麼痴心,竟為了一個素未謀面的男子而被丈夫拋棄?還有最切身的問題——為何她認定森普斯就是這個男子?

  「奇斯利曼……奇斯利曼……奇斯利曼……」森普斯默唸著這個冷癖的名字,然後忽然靈光一閃。對,他想起了。



  明亮的書店中,各種各樣的書籍被小心的書面朝外、斜擱在書架上。由《聖經》到包上假封皮的色情小說,都以最佳的狀態展現人前。中年禿頭的店老闆坐在櫃台後,自豪地向來訪者展示這一切,說了很多自誇的話後才回到正題:「對,你剛才說想看甚麼書?」

  坐在櫃台對面的森普斯說:「關於奇斯利曼的書,我記得有好幾名作家,都曾在自己的書中提到這個人。」

  老闆攤了攤手:「但並沒有專門談這個人的書。不是我沒有進貨,而是根本沒有這樣的書出版過。不過說真的,我很期待有這樣的一本書出現。」

  「為甚麼?」森普斯問。

  老闆回應道:「因為這必然會是一本很好賣的書!你難道不知道嗎?正因為有不少作者在書中提過這個人,所以很多讀者都對他感到好奇,甚至把他封為偶像。」

  森普斯喃喃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

  老闆繼續道:「但這個奇斯利曼很神秘,聞說沒有一個讀者曾見著他的臉。」

  森普斯眨了眨眼:「他戴著臉罩?」

  老闆搖了搖頭:「不,他根本沒出現於人前。但這也說不上是件奇怪的事,因為他並不是一個作家,自然沒必要見讀者,只是那些作家們很喜歡提到這個人的事罷了。」他站了起來,走到書櫃前。把書籍一本本的拿下來,小心的捧在懷中:「只要在書中稍稍提一提到他,銷路就會上升的呢!你說,這是不是很划算?」

  森普斯點頭道:「嗯,是的。」

  老闆將一整疊書,大概有十到十五本,放到櫃台上——即森普斯的面前:「隨便翻翻看,通通都是有提過奇斯利曼的書。」

  森普斯一本本的過目,唸著作者名和書名:「杜利安.巴杜——《談我的友人》、馬格達.梅恩——《真實的愛情故事》、卡狄.布波——《旅人紀事》、伊利華.比特——《談藝錄》……沒有他本人寫的書?」

  老闆聳了聳肩:「我說過,他並不是作家,而是一個傳奇人物。」



     ※     ※



  「世界上奇人異士很多,往往可能就在我們身邊,而我們卻忽略了。而奇斯利曼,就是一個這樣的人。當然,現在知道他的人並不少,但他卻曾經藉藉無名。希望眾位讀者勿責怪我:『你既身為一位知名作者,怎麼不提拔一下自己的友人?』不,我的確向他這樣提議過。建議他把他的優美詩歌結集出版,好贏得世人的讚美。但他卻拒絕了,說:『創作是為了興趣,而不是為了名利。』世上竟有如此清高的人!實在令我自慚形穢。至今,貪戀名譽的我依然在出版、出版、再出版。我禁不住名利的誘惑,只好盡我所能為讀者帶來歡樂,以抵銷我的罪行。」

艾榮.狄曼——《文海》



     ※     ※



  看過了書,森普斯大致上已了解奇斯利曼是一個怎樣的人——經常四處遊歷,見多識廣。很有文采,卻沒有成為作家的意向。不少作家都和他是朋友,並且對他非常欣賞。被稱為傳奇的人物、不留影蹤的文士。而女子所說的——人長得高,棕髮,棕眼,經常穿得風塵僕僕的樣子,在某幾本中也有提到。但她到底是從書中還是信中得知奇斯利曼的特徵,森普斯就不知道了。

  離開書店後他沿著大路走,走了十五分鐘,便來到一幢房子前。就是這兒了,根據書店老闆所說,這兒是本城作家聚集的地方。人們叫這兒做作家會社,由早到晚都總有人在,因此森普斯來這兒查探,絕對不會空手而回。他來到門前敲了敲,不久便有僕人來應門了。他向對方說是書店老闆介紹來的,僕人便讓他進去了。

  森普斯說了一串作家的名字,問僕人他們在不在。僕人就回應道:「只有艾榮.狄曼先生、伊利華.比特先生和卡狄.布波先生在。」接著,僕人便領他去見這三人了。在客廳之中,四人互相說了些客套話,接著便進入了正題。

  身型肥胖的艾榮半陷在扶手椅中,用手指捲著自己的髮尾道:「你說奇斯利曼?」他向另一張椅上的伊利華打了個眼色:「想見他的人很多,但請恕我無法安排,即使只是一次也好。」

  長得像名優雅老紳士似的伊利華,把雙手交疊放在身前,點了點頭道:「說得對,我們的確沒辦法這樣做。奇斯利曼一向都很不喜歡被陌生人打擾,所以呢,就是這樣了。」他向站在他身後的年輕人問道:「你說對不對?卡狄。」

  卡狄看起來大約只有二十歲多點,很明顯是以後輩的身份和二人在一起。面對前輩的問話,他顯得很是緊張,站姿僵直,有如一名侍從,連話音也是結結巴巴的:「啊……是,是的……先生。」

  對於卡狄的表現,伊利華似乎很不滿意。他狠狠的瞪了卡狄一眼,繼續道:「總之,森普斯先生你的要求,我們無法答應。」

  和卡狄一樣只是站著的森普斯,恭敬地向對方欠了欠身:「不能代為安排也不要緊,不過我希望閣下能夠給我奇斯利曼先生的地址。」

  艾榮不耐煩的蹬了一下腿:「你怎麼這樣冥頑不靈?我們都說了,奇斯利曼不喜歡見陌生人!」

  森普斯說:「若果他不想見我,我也不會勉強,但請給我嘗試的機會。」

  艾榮用力拍了一下扶手,別過臉去默不作聲。伊利華則聳了聳肩,攤開手道:「好吧!我就老實向你說!我們根本沒有奇斯利曼的地址!」

  「沒有?」森普斯感到驚訝:「但你們是他的朋友!怎會連他的地址也沒有?」

  伊利華皺起了眉,顯然很不喜歡受到這樣的質問:「他是個居無定所的人!就只是因為這樣。從來都是他主動來這兒找我們的,我們不會去他的家——如果有的話,找他。」

  大家頓時都沉默了,現在這個情況,森普斯也不知應該怎麼處理才是。就這樣放棄嗎?他又不甘心,他於是嘗試動之以情。他放下了強硬的態度,道出了女子的事:「其實是這樣的,我之所以這麼急要找奇斯利曼,是為了一名女子。」

  艾榮嘲諷似的笑道:「是誰啊?你的情人?」

  森普斯微微遞起手:「不,事情是這樣的……」就是這樣,他把他所遇到的事,一一向面前的三人道出,最後他加上了這幾句:「因此我希望找到奇斯利曼,以圖能夠解決這件事。這可是一件關乎女士名節的事,因此……」森普斯禮貌的彎了腰,臉向著下方,但眼睛卻偷偷望向三人。

  隱約可以見到艾榮和伊利華的臉都白了,並掛上了不可置信的表情。接著艾榮重重的搖了頭,伊利華則依舊板著臉。由此看來,二人並不打算改變主意。然而年輕人——卡狄顯然動搖了,他同樣臉色發白,但無法保持冷靜,急急走到伊利華面前攤開雙手道:「先生!我們又怎可以眼白白看著女士的名節受損呢?不如我們把真相……」

  伊利華聽見卡狄這樣說,臉色瞬時大變,猛地一躍而起,怒喝道:「住嘴!」聲音震動了整個房間,嚇得卡狄和森普斯都呆住了。

  但是森普斯的思維可沒停頓,當聽見卡狄說到「真相」這個詞時,他已發覺這件事一定內有文章。奇斯利曼和這些作家的關係,一定不只是朋友那麼簡單。他們有事情隱瞞著,而且害怕被人揭發。

  聲音消散,房間再次歸於寂靜,伊利華緩過氣,然後硬繃繃的坐下來道:「總之,先生,我們沒甚麼可以幫到你的,請回。」他似是想叫僕人把森普斯領出去,但僕人卻原來已在不知何時離開了房間,他只好說:「不送了。」

  而臉色蒼白,虛弱得仿佛要粉碎似的卡狄,則戰戰競競的道:「我……我也先出去了……書房的稿子好像沒壓好。」

  伊利華沒說話,只是煩厭的揮了揮手,以示卡狄可以離去,於是訪客與年輕作家便一同踏出了房間,並且關上了門。森普斯向走廊的右方走,而卡狄則向左方走。可是才走了幾步,森普斯便停了下來,用低沉的語調說:「這樣你的良心真的可以安樂嗎?」

  卡狄聽了,也停下了腳步。過了半嚮,他才低聲道:「若果我說出來,你是否可以保密?」

  森普斯回過身去,面對著卡狄微微顫抖的背影:「極其量……讓那位女士知道。」

  接著是近乎整分鐘的沉默,想必在這段時間中,卡狄考慮了很多很多事情,最後他長長的吐了口氣:「好的,我說。」卡狄轉過身來,將森普斯拉到牆角,一臉嚴肅的道:「世上根本就沒有奇斯利曼這個人,他是假的。」

  森普斯瞪大了眼睛:「假的?」他完全沒想過會得到這樣的答案。

  「假的。」卡狄重申:「根本沒有奇斯利曼這個人,他是我們這群作家集體虛構出來的人物。」

  森普斯問:「為甚麼要這樣做?」

  卡狄瞄了瞄房門,見沒有任何動靜才道:「原本只是一個遊戲,他……我們一同塑造出這個人物,然後在各自的著作中提到這個人,令讀者眾以為真的有這個人物存在,就只是因為有趣而這樣做。但後來奇斯利曼變得很受歡迎,於是作家們就把這個人物當成生財工具。亦因為這樣,我們不能讓真相被揭穿。」

  森普斯說:「只要被揭穿,財路就會斷了吧?」

  卡狄點點頭:「而且還可能引起眾怒……因為所有讀者都被我們愚弄了。但是那位女士收到的信,我真的不知道是甚麼一回事。我們都只在文章中虛構奇斯利曼的事跡,從來不會假借他的名義寫信、交朋結友,更別說是調戲婦女。」

  森普斯一臉嚴肅的直視著卡狄。

  卡狄心虛似的後退了兩步,也不知是怕森普斯還是怕房間裡的伊利華:「我所知的只有這些!真的!你一定要守諾言,別說是我告訴你的!」他說完便轉過身去,一溜煙似的跑了。

  世上根本沒有奇斯利曼這個人?那麼寫情信給女子的人又會是誰?他這樣做又有甚麼目的?森普斯百思不得其解。



     ※     ※



  「我所認識的人,一個一個地隨著歲月,自我的人生中消失。有時我會懷疑,年青時那麼急於交朋結友,到底是否有意義?即使曾經一同把酒言歡,稱兄道弟,但倒頭來甚麼也沒剩下。友誼就像炊煙一樣,是那麼的容易消失。甚至令年老的我,懷疑起記憶的真確性。我真的認識過這些人嗎?位高者如公爵伯爵,同道者如各位同行,至親者如妻子兒女,最終都不再現身於眼前。即使我們之間不曾有過一次爭吵,但一切瓜葛、情感都被歲月沖淡。只有奇斯利曼……當我以為自己根本沒有真正認識過任何人的時候,我會記起他。」

維菲拉.格拉斯——《回憶錄》



     ※     ※



  回程時,天色已逐漸昏暗,旅館樓下的窗戶透出昏黃的燈光。正要進旅館的森普斯不經意的往內一望,竟見到女子就在裡面。他於是閃躲到一旁,從外面偷看。

  女子正站在櫃台前,向掌櫃問道:「他還沒回來嗎?」

  森普斯知道,她找的一定是他。現在應怎麼辦?上前告訴她世上根本沒有奇斯利曼這個人?但她連自己認錯人也不信,這麼離譜的事更是不可能會信了。而且她還收過奇斯利曼的信件,若果她問起那到底是誰寫的,森普斯根本沒辦法回答。他於是只好繼續等,想再看看情況再下決定。

  她從衣袋中掏出一張紙條遞給掌櫃:「那他回來後,請你替我交給他,拜託了。」她說完後踏出旅館。

  森普斯小心的沒讓她發現,等她沿著街道走去,離旅館有一段距離後,才走進去向掌櫃道:「剛才的紙條是給我的?」

  掌櫃的把紙條塞到森普斯的手中,還向他打了個眼色:「你怎麼不追上去?人家可找了你好幾次。」

  森普斯只是微笑著聳了聳肩,接著看看紙條。上面只是寫著——「奇斯利曼,我愛你。培麗」。原來她叫培麗,雖已與她見過幾次面,但森普斯還是此刻才知道她的名字。那神秘人給她的信,抬頭想必定會寫成「親愛的培麗」甚麼的吧。這時,森普斯才想到那些信件裡可能會有重要的線索也說不定,他於是把紙條塞進衣袋,匆匆的跑了出去。

   女子——培麗還在他的視線範圍之內,她背向著他,垂頭喪氣的沿著街道慢步而去。森普斯悄悄跟在她後面,沒有直接向她拿信的打算,因為他不想和她發生糾纏。若果可以的話,他希望可以一個人靜靜、偷偷的讀那些信。雖然不太正當,但這都是為她好。

  二人一前一後的走了三條街,當她在一棟民宅前停下腳步時,天色已近全黑。她推開前門,接著屋內便傳出一把老婦的聲音:「培麗,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啊?這很危險的。」

  培麗回應道:「我去找奇斯利曼,但我找了幾次還是找不著。」

  「孩子,你可能真的認錯人了。」老婦說完,前門便被輕輕的關上了。

  森普斯把耳貼在門上,但她倆已沒有說話。而那老婦到底是誰?是培麗的母親嗎?抑或是祖母?若果是的話,向她說出真相可能比向培麗本人說要好。但還是老問題——他未揭開寫信人之謎,現在向她們攤牌似乎還太早。

  這時樓上的窗被打開了,培麗站在窗前,抬頭望著月光長長的嘆了口氣。接著便轉過身去,離開了窗戶。森普斯見房子旁長著一株樹,雖然不太壯,但應該可以承受他的體重,於是便爬了上去,直抵二樓的窗邊。他的運氣很好,樹沒有倒下來。而且爬到上二樓時,培麗剛巧正把一疊紙,由大櫃的抽屜裡拿出來。她坐到櫃邊的椅子上,就著油燈的燈光,一張一張地閱讀,而眼裡則泛著淚光。太幸運了,看來這些就是奇斯利曼給她的信。

  這時,門外又傳來了老婦的聲音:「培麗!你來幫幫我摘菜葉。」

  「好的!」培麗匆匆的用指頭拭掉眼淚,把信放回抽屜中,熄滅了油燈,接著便離開了房間。

  森普斯趁這時機,翻身跨進窗內、輕盈的落地。他先是來到門前,往門縫外望出去,見到的只是一道往下的老舊木樓梯。培麗想必是到樓下去了,而老婦亦在下面。他於是來到大櫃前,拉開了抽屜。那疊信還滿厚的,但森普斯沒那個閒功夫去推測它有幾斤幾両。他要讀信,但因為環境太暗實在看不清字,油燈又已熄了,便走到窗前求助於月光。被照亮的第一句句子是——「親愛的培麗」。他繼續讀下去,以為會讀到甚麼特別的東西,但沒有,內文很普通,盡是一些「我愛你」、「希望伴在你的身邊」、「我想像我們在月光之下漫步」之類的甜言蜜語。就這種膚淺的文字,魅惑了一名女子,為她帶來了不幸。森普斯在心中指責寫信人的無恥,想從書信中找出其身份的線索。可惜,那裡面根本沒有任何實際的內容,如寫信人身在哪裡、近日在做些甚麼、認識甚麼人……通通都沒有,一切的話語都是虛浮的。

  然後森普斯又注意到,文中夾雜一些示愛用的詩句,卻寫得很彆腳,甚至有錯字,完全不符合傳聞中的詩人形象。最底下是署名——奇斯利曼。當然,世上根本沒有奇斯利曼這個人,即使有,從詩句中就可以看出寫信人根本是假冒的。又或是……這個寫信人其實沒有假冒奇斯利曼的意思,只是剛巧與之同名?但他只寫情信卻不現身,又是為了甚麼?不得要領的森普斯翻到下一封信,內容大同小異。再下一封,依然是些差不多的內容。第四、五、六、七封……森普斯一直翻一直速讀,依然找不到半點有用的訊息。急躁起來的他將整疊信翻轉,想要從最底讀起,這時他有所發現了。手上的這一封信只有上半部——寫到一半沒寫了,下半張紙是空白的,連署名也沒有,但內容和之前的信差不多。而且墨水跡非常新,仿佛是昨天才寫的似的。

  「竟有人會把寫了一半的信發出去?而且……是近日發的?」森普斯凝視著這封古怪的信,臉色忽地變得難看了。

  此時,外面的樓梯發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音。有人踏上了樓梯,並正向這兒走來。但森普斯沒有逃走的打算,他左手拿信,右手伸進衣袋中,接著培麗便打開了門。她見到了,在幽暗之中,是她腦海中所認為是的那個男人。

  「奇斯利曼!」她一如往常地這樣叫,臉上是少見的欣喜:「你……你終於肯來找我了!」她衝上前來,張開雙臂想抱住森普斯。

  然而,森普斯卻暴喝一聲:「夠了!」用拿著紙條的右手把她擋開了。

  站不穩的她尖叫著摔到地上,發出「砰」的一聲。接著她便雙手撐著地板坐了起來,驚惶的瞪大了雙眼,仿佛不能相信剛才發生的是事實。她的唇顫抖著,好不容易才吐出了一句:「奇斯利曼……你……」

  「信,根本是你自己寫的。」森普斯將整疊信丟到她面前,但還未著地,就已經飛散開去。

  培麗看著如羽毛般飄落的信紙,只能夠目瞪口呆。

  森普斯將培麗在旅館留給他的紙條遞到她的鼻尖前:「不但字跡和那些信一樣,連紙質也一樣。你還有甚麼話要說?」

  培麗沒作聲,就像雕像般一動不動。

  森普斯緩緩搖了搖頭:「我不知道你這樣做到底是為了甚麼,但總之,我沒興趣再玩這個遊戲。」他說完後便鬆開了手指,紙條徐徐的落到信紙之上。接著,他走出了房間,重重的把門關上。



     ※     ※



  「奇斯利曼很喜歡寫敘事詩,不是那種宏大的長篇史詩,而是以詩句來敘述的虛構小故事。我曾問過他,為何喜歡寫這種詩?為何要寫虛構的故事,而不把自己的真實經驗寫下來?他曾有過很多特別的遭遇,我覺得不記錄下來實在很浪費。但他就這樣回答我:『現實是殘酷的,殘酷得令我不敢直視。因此,我嚮往幻想中的世界。那裡到底是歡愉的還是悲慟的,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。』我覺得這是逃避現實,卻不忍心去糾正他。不,應該是說其實我也渴望逃避。若果世上有永恆的美夢,我一定會毫不猶疑地投進它的懷抱,而且是永遠地。」

都倫.貝爾——《都倫.貝爾詩評集》



     ※     ※



  森普斯沿著樓梯往下走,然後就在飯廳門前和老婦遇上了。他就知道會遇上,這房子並不大,但他氣到不想迴避。雖然一開始就嫌那個女人麻煩,但他終歸懷著一片好心去為她奔波,結果真相卻原來是她無聊的整蠱作怪。被戲弄一番還得偷偷摸摸地走?太委屈。

  老婦看起來一點也不慌,即使家中忽然冒出一個男人。她抬頭望著向氣結的森普斯,問道:「你就是培麗誤以為是奇斯利曼的那個人?」

  森普斯既訝異又困惑,他無法搞清楚老婦到底知道幾多。遲疑了一下,他這樣回應:「根本就沒有甚麼奇斯利曼,信都是她自己寫的,你知道那些信嗎?情信。」

  老婦緩緩的點了點頭:「我知道,所以你對她怎樣了?」

  森普斯說:「我沒對她怎樣,她好端端的在上面。」

  老婦寬心似地吐了口氣。

  森普斯問:「你是她的誰?知道多少?」

  老婦說:「我是她的姑媽,我全都知道,她的事沒有不知道的。」

  森普斯手指樓上:「既然這樣,你為甚麼……你就由得她……」

  老婦沒等他說完,問道:「她有沒有告訴過你——那些情信被丈夫發現,因而被拋棄的事?」

  森普斯說:「有。」

  老婦笑了,但卻是苦澀的笑:「假的,和情信一樣是假的。她開始寫這些信,是被拋棄之後的事。」

  森普斯不知應如何反應,原來內情要比他所想的要多得多。此刻,他就只能靜靜的聆聽。

  老婦呢喃道:「記得當年……她出嫁了。本以為她可以幸福快樂地生活,卻沒想到婚後還不夠半年,她丈夫便開始冷落她。不單止如此,聞說他在外面有別的女人,而且已經有了孩子。他之所以娶培麗,就只是為了那份嫁妝。」

  森普斯本來就不好的心情更陰暗了。

  老婦嘆了口氣,繼續說:「日子一日一日的過去,寂寞的她於是和一名男子搭上了……她丈夫發現了這件事,於是拋棄了她。本以為那名情夫會負責,但他卻悄悄的離開了這個城市,沒有再回來。自那時起,培麗就變成了這樣。」

  森普斯喃喃道:「所謂的『這樣』即是……」

  「你心裡明白的。」老婦沉默了半嚮才道:「她瘋了。把一名素未謀面的男人、書裡面出現的男人,幻想成自己的情人。自己寫信給自己,卻當成是他寫來的。只有這樣,她才能尋得心靈的慰藉。」她搖了搖頭:「你說我這個做姑媽的,又能夠怎樣做?我不過就一個老人罷了,我能夠怎樣?一個瘋了的人叫得醒嗎?你曾叫醒一個像她那樣的人嗎?」她忽然大力將飯廳門關上,發出很大的「砰」一聲。

  森普斯耳都鳴了,初時以為老婦是在發脾氣,但馬上又發現她是在向他展示甚麼。對,是寂靜,她要向他展示巨響之後不尋常的寂靜。森普斯回頭望向樓梯,那方向的裡頭一片靜默,沒有一點聲音,一點也沒有。這詭異的,無聲。他摒息靜氣地等待培麗有甚麼反應——衝下樓來,質問也好,驚叫也好,怒罵也好,用掃把打他也好,但沒有,甚麼也沒有。

  森普斯開始擔心了:「她不會怎麼了吧?」他幻想到上吊之類的恐怖景象。

  老婦卻淡定的說:「不會怎樣,明天她就會遇上另一個奇斯利曼。」

  原來就這樣,樓上的那個女人沉睡著,在自己的夢中,沒有醒。

  然後老婦伸手指向正門:「我要說的就只有這些,你回去吧,沒你的事了。」

  對方的態度有夠不客氣,不過森普斯也沒想要牽扯下去,就順從地離開了。大概從此刻起,他會不再被認為是奇斯利曼,不過數天之後,又會有另一個奇斯利曼爬上那棵樹;再過幾天,又有一個奇斯利曼敲響這道門;又過幾天,一個奇斯利曼和老婦吵了場大架,但無論哪一個,都叫不醒那個在夢中寫信的女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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