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真知聯盟出事起已有三個月,這三個月間,利耶都待在森普斯.艾瑞先生的家兼書店過生活。早上醒來後就兩個人一起吃頓簡單的早飯——通常是麵包和雞蛋,有時會有隔夜翻熱的湯。接著森普斯就打開店門開始一日的生意,而利耶就出門買菜。回來之後就打掃,接近中午時就二人一起做飯。有時剛巧有客人來,森普斯就去店面接待,他就幫忙顧個火……這就是利耶這個十五歲少年的生活,他並不是這家店的工人,書業的事他一點都不憧。不過就付出一點勞力,當作是給家主人的食宿費。不過森普斯並不在乎這意這些小節,就當是幫朋友——艾倫.凱佩照顧一下孩子而已。
其實利耶也不清楚自己和艾倫算是甚麼關係,他七歲時忽然得到異能——用手碰觸物件就可以感應到他人留上其上的記憶,因此被家人當成怪物關在閣樓,直至十五歲時艾倫到來把他救了出去。或許,他應該將艾倫視為恩人吧。若果不是他,利耶現在一定還待在那個閣樓中,白白消耗他年輕的生命。如果一輩子都被關在那兒生活,最終大概就只會有一個結局——瘋狂,然後死亡。這是他離開之後才敢去想的一件事,在這之前他不敢想,因為他沒這個能力去面對,越是多想就是越快將自己逼入癲狂之中。但現在不同了,因為他已經走出了那個地方,他可以盡情動腦筋,去想任何事情。
這天下午,森普斯的幾個作家朋友前來拜訪,接著又硬拉了森普斯出去喝酒。於是利耶就關上店門——他沒辦法代為看店,因為他不會做買賣。他很多事都不懂,因以往都是在閣樓中呆呆滯滯地過日子的緣故。他上過學,學過讀寫,但因為長久不用而生疏。沒學過做菜,因此都和森普斯一起做,沒辦法自己單獨一個人來。他知道,其實靠他的異能他可以學得很快——只要摸一下爐灶他就可以讀到森普斯煮食的記憶。但他沒有這樣做,因為他曾經用這種能力讀過他不想知道的、可怕的東西。為了防止這種事的發生,他聽從了艾倫的意見——戴上手套。從此他就很少再被記憶「突擊」,這點子真的很有用,真不愧是過來人——艾倫和他一樣都是「觸物感知者」。因此亦可以說,艾倫是他的前輩。
在店門外,利耶拍掉手套上的塵埃,心想應該怎樣打發這個下午時,有客人來了。一個穿一身黑色雅致服裝、年約三十歲上下的英俊紳士,利耶知道他是誰——亞爾曼.孔德,森普斯的朋友,一個通靈師。說得通俗一點就是靈媒,但這個人喜歡自稱通靈師,因為這聽起來比較高檔。這個人微笑著,向他揮揮手。利耶於是亦以揮手作回應,並道:「來得真不巧啊,森普斯先生剛好和朋友出去喝酒了。」
可亞爾曼卻道:「這不要緊,因為我是來找你的。」
「我?」利耶很驚訝,因為他和亞爾曼並不熟。雖然是有向這個人談起過自己的感知能力,但都是因為艾倫帶起了話題,他才開口應應。他實在想不出有甚麼理由,令亞爾曼會忽然想來找他。
亞爾曼指著店門:「是的,是來找你,因此可以讓我進去和你聊聊嗎?」
「當然可以。」利耶覺得既然是森普斯的朋友,應該沒甚麼問題,就開門讓他到店子裡去了,接著又重新把門關上:「請隨便坐。」
亞爾曼來到整潔的櫃檯前,挑了左面的一張高凳,撥開長長的外套下擺坐下:「或許是會令你覺得很突然,我來找你的目的是——想問問你有沒有興趣當我助手。」
確是很突然,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。
亞爾曼繼續道:「原本好些年來,我的助手都是雪琳,但過些日子這要有變化了。」
「她不幹了嗎?」利耶在到他旁邊的高凳上問。
亞爾曼掛上滿足的笑容:「是的,因為她接受了我的求婚,等婚禮過後她就是我妻子了。」
這又是一個突然——利耶這麼想完之後道:「她好像是十六歲?」
「上星期剛滿十七。」亞爾曼將手擱在櫃檯上、支著下巴:「而我三十二了。」接著,他就慢慢道出他向雪琳求婚的情形。
事情是這樣的——
在雪琳踏入十七歲的那天、他倆租住的房子中,亞爾曼遞給雪琳一束白玫瑰。坐在扶手椅上的雪琳高興地接住了,但亞爾曼卻笑著向她說:「這可不是生日禮物啊。」
雪琳咕嚕道:「小器!那麼這是降靈用的道具嗎?」
他坐到她身邊:「也不是。」然後握住她的手:「雪琳,和我結婚吧,這是求婚的花束。」
雪琳望著他,呆了。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,垂下頭道:「你……認真的?」
「當然認真,雪琳,我不希望你就一直只是我助手,我想你當我妻子。」可看著對方有點鬱卒的表情,亞爾曼頓時失去了自信:「不過如果你不願意,我不會勉強你。」然後鬆開了他的手。
雪琳搖了搖頭:「不,我不是這個意思。我倒是覺得……這樣很理所當然呢。也許是太過理所當然,反而心情有點複雜。」
理所當然——這麼說,她在這之前有想過和他結婚這個可能性,她明白他對她的情意。
她繼續說下去:「自父親將我交託給你後,我就跟你一起生活。」
當年——她八歲,因為有壞人想抓她和她孖生姐姐雪黛,她父親於是將她交給亞爾曼照顧,而自己帶著妻子和雪黛逃跑,然後從此沒有回來。
「除了和你一起,我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。我是個天生的通靈者,在別人眼中是個瘋子,不知道可以怎樣在外面生活。」雪琳的肩頭開始抖動:「有時我會覺得很害怕……當發現自己別無去處。」然後淚水自她美麗的藍眼滴落到玫瑰花瓣上:「我並不是不愛你,只是心裡還有有種恐懼,覺得非常不安。」
原來她有這樣煩惱——亞爾曼心想,然後用手拭去她的淚水:「不用怕,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。如果路只有一條,我們就一起走到盡頭。」他將她攬進懷裡,輕撫著她的頭:「你可以依賴我,不用想那麼多,就儘管依賴我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雪琳抬起頭望著他:「不過,如果我們生下來的孩子也是通靈者怎麼辦?不需要施行術法就可以看見鬼魂的孩子,就像我一樣。」
亞爾最知道她為甚麼問這個問題——因為她的父母無法接受她的通靈能力,知道她和鬼魂溝通就會打她,又不讓她外出交朋友,認為會被外面的人當是瘋子。沒有一個正常的童年,是她很介懷的一件事,她也不會希望自己的孩子過上同一樣的日子。
亞爾曼於是握著她的手,堅定的回應道:「我會好好照顧他們的,一定會非常疼愛,因為是我們的孩子。」
「你保證?」雪琳一臉認真。
亞爾曼用力點頭:「我保證。」
自真知聯盟出事起已有三個月,這三個月間,利耶都待在森普斯.艾瑞先生的家兼書店過生活。早上醒來後就兩個人一起吃頓簡單的早飯——通常是麵包和雞蛋,有時會有隔夜翻熱的湯。接著森普斯就打開店門開始一日的生意,而利耶就出門買菜。回來之後就打掃,接近中午時就二人一起做飯。有時剛巧有客人來,森普斯就去店面接待,他就幫忙顧個火……這就是利耶這個十五歲少年的生活。他並不是這家店的工人,書業的事他一點都不懂,不過就付出一點勞力,當作是給家主人的食宿費。不過森普斯並不在乎這意這些小節,就當是幫朋友——艾倫.凱佩照顧一下孩子而已。
其實利耶也不清楚自己和艾倫算是甚麼關係,他七歲時忽然得到異能——用手碰觸物件就可以感應到他人留上其上的記憶,因此被家人當成怪物關在閣樓,直至十五歲時艾倫到來把他救了出去。或許,他應該將艾倫視為恩人吧。若果不是他,利耶現在一定還待在那個閣樓中,白白消耗他年輕的生命。如果一輩子都被關在那兒生活,最終大概就只會有一個結局——瘋狂,然後死亡。這是他離開之後才敢去想的一件事,在這之前他不敢想,因為他沒這個能力去面對,越是多想就是越快將自己逼入癲狂之中。但現在不同了,因為他已經走出了那個地方,他可以盡情動腦筋,去想任何事情。
這天下午,森普斯的幾個作家朋友前來拜訪,接著又硬拉了森普斯出去喝酒。於是利耶就關上店門——他沒辦法代為看店,因為他不會做買賣,他很多事都不懂,因以往都是在閣樓中呆呆滯滯地過日子的緣故。他上過學,學過讀寫,但因為長久不用而生疏。沒學過做菜,因此都和森普斯一起做,沒辦法自己單獨一個人來。他知道,其實靠他的異能他可以學得很快——只要摸一下爐灶他就可以讀到森普斯煮食的記憶。但他沒有這樣做,因為他曾經用這種能力讀過他不想知道的、可怕的東西。為了防止這種事的發生,他聽從了艾倫的意見——戴上手套。從此他就很少再被記憶「突擊」,這點子真的很有用,真不愧是過來人——艾倫和他一樣都是「觸物感知者」,因此亦可以說,艾倫是他的前輩。
在店門外,利耶拍掉手套上的塵埃,心想應該怎樣打發這個下午時,有客人來了。一個穿一身黑色雅致服裝、年約三十歲上下的英俊紳士,利耶知道他是誰——亞爾曼.孔德,森普斯的朋友,一個通靈師,說得通俗一點就是靈媒,但這個人喜歡自稱通靈師,因為這聽起來比較高檔。這個人微笑著,向他揮揮手,利耶於是亦以揮手作回應,並道:「來得真不巧啊,森普斯先生剛好和朋友出去喝酒了。」
可亞爾曼卻道:「這不要緊,因為我是來找你的。」
「我?」利耶很驚訝,因為他和亞爾曼並不熟。雖然是有向這個人談起過自己的感知能力,但都是因為艾倫帶起了話題,他才開口應應,他實在想不出有甚麼理由,令亞爾曼會忽然想來找他。
亞爾曼指著店門:「是的,是來找你,因此可以讓我進去和你聊聊嗎?」
「當然可以。」利耶覺得既然是森普斯的朋友,應該沒甚麼問題,就開門讓他到店子裡去了,接著又重新把門關上:「請隨便坐。」
亞爾曼來到整潔的櫃檯前,挑了左面的一張高凳,撥開長長的外套下擺坐下:「或許是會令你覺得很突然,我來找你的目的是——想問問你有沒有興趣當我助手。」
確是很突然,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。
亞爾曼繼續道:「原本好些年來,我的助手都是雪琳,但過些日子這要有變化了。」
「她不幹了嗎?」利耶在到他旁邊的高凳上問。
亞爾曼掛上滿足的笑容:「是的,因為她接受了我的求婚,等婚禮過後她就是我妻子了。」
這又是一個突然——利耶這麼想完之後道:「她好像是十六歲?」
「上星期剛滿十七。」亞爾曼將手擱在櫃檯上、支著下巴:「而我三十二了。」接著,他就慢慢道出他向雪琳求婚的情形。
事情是這樣的——
在雪琳踏入十七歲的那天、他倆租住的房子中,亞爾曼遞給雪琳一束白玫瑰。坐在扶手椅上的雪琳高興地接住了,但亞爾曼卻笑著向她說:「這可不是生日禮物啊。」
雪琳咕嚕道:「小器!那麼這是降靈用的道具嗎?」
他坐到她身邊:「也不是。」然後握住她的手:「雪琳,和我結婚吧,這是求婚的花束。」
雪琳望著他,呆了。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,垂下頭道:「你……認真的?」
「當然認真,雪琳,我不希望你就一直只是我助手,我想你當我妻子。」可看著對方有點鬱卒的表情,亞爾曼頓時失去了自信:「不過如果你不願意,我不會勉強你。」然後鬆開了他的手。
雪琳搖了搖頭:「不,我不是這個意思。我倒是覺得……這樣很理所當然呢。也許是太過理所當然,反而心情有點複雜。」
理所當然——這麼說,她在這之前有想過和他結婚這個可能性,她明白他對她的情意。
她繼續說下去:「自父親將我交託給你後,我就跟你一起生活。」
當年——她八歲,因為有壞人想抓她和她孖生姐姐雪黛,她父親於是將她交給亞爾曼照顧,而自己帶著妻子和雪黛逃跑,然後從此沒有回來。
「除了和你一起,我想不出其他的可能性。我是個天生的通靈者,在別人眼中是個瘋子,不知道可以怎樣在外面生活。」雪琳的肩頭開始抖動:「有時我會覺得很害怕……當發現自己別無去處。」然後淚水自她美麗的藍眼滴落到玫瑰花瓣上:「我並不是不愛你,只是心裡還有種恐懼,覺得非常不安。」
原來她有這樣煩惱——亞爾曼心想,然後用手拭去她的淚水:「不用怕,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。如果路只有一條,我們就一起走到盡頭。」他將她攬進懷裡,輕撫著她的頭:「你可以依賴我,不用想那麼多,就儘管依賴我。」
「謝謝你。」雪琳抬起頭望著他:「不過,如果我們生下來的孩子也是通靈者怎麼辦?不需要施行術法就可以看見鬼魂的孩子,就像我一樣。」
亞爾最知道她為甚麼問這個問題——因為她的父母無法接受她的通靈能力,知道她和鬼魂溝通就會打她,又不讓她外出交朋友,認為會被外面的人當是瘋子。沒有一個正常的童年,是她很介懷的一件事,她也不會希望自己的孩子過上同一樣的日子。
亞爾曼於是握著她的手,堅定的回應道:「我會好好照顧他們的,一定會非常疼愛,因為是我們的孩子。」
「你保證?」雪琳一臉認真。
亞爾曼用力點頭:「我保證。」
然後雪琳終於笑了,並輕吻了他的臉。
利耶聽了很是感觸,因為他忽然發現自己和雪琳的相似之處竟如此之多。一,他們都是異能者。二,都怕因為異能而被當瘋子或怪物。三,現時依賴著某個人生活。四,有不好的童年的回憶——不過與其說是覺得自己被異能所害,又或者是討厭異能,不如說是「不被家人接納」才是最深的傷。
他於是道:「我明白她為甚麼肯嫁你,不過這件事為何又會扯到我身上來?」
亞爾曼說:「考慮到將來有了孩子,她一定不方便繼續當助手跟我四處跑,因此我需要新的助手。」
「但我不覺得我是個好人選,我甚麼都不懂。」這不是謙詞,被關在閣樓足足八年,利耶真的很多事都不懂。出門會搞不清方向,在市場會分不清羊肉和牛肉。不過他覺得自己沒有變白痴已經很厲害了,而且因為運動和營養都不足,他體形瘦削並且沒甚麼氣力。不論從哪方面看,他都不認為自己是個助手的人才。
「不!我覺得你很聰明!」亞爾曼將手放在利耶的肩上,一臉認真的模樣:「真的,甚至可以說是聰明得不可思議。」
利耶低頭望自己那戴著手套的手,他知道是異能拯救了他的心智。在閣樓那段時期,他家人會送飯來給他、給他替換的衣物、給他擦澡用的水和毛巾,但就從不正眼看他、不會碰他,也不和他說話,亦沒有人會教他任何事,給他任何新的經驗。他的心智之所以還能成長、能豐富他自己,就是因為囤積在閣樓中的記憶。是的,他怕被記憶「突擊」,他怕記憶中的那些負面情緒和惡意,但也只有去閱讀留在物件中的記憶,他才能打發足足八年的時間。他在記憶中見過很多東西——看過木匠造屋樑,看過河邊景色,還見過他出生之前就過世的曾祖父。但這始終和真正過生活不同,他就像是活在夢中、又或是活在一本故事書中,在被艾倫帶出來之前他就像是一個虛構的人,活在虛構的世界裡。
亞爾曼望著陷入沉思的少年,又道:「利耶,我想找個『自己人』當助手。」
利耶瞄瞄亞爾曼放在他肩上的手,感受著那隻手的力度和重量。
亞爾曼繼續說:「雖然我是術者,需要施術才能通靈,這點和雪琳不一樣,和你也不一樣。但在別人眼中,我也不是正常人。」
這提醒了利耶,他確是覺得亞爾曼身上有種不尋常的氣息……陰暗,而且神秘,並不止是他那身黑衣所帶來的印象。這是他本身的氣質,由骨子裡透出來。
利耶問:「因此,你覺得我算是同類?」
亞爾曼點頭:「同類就是比較信得過,尤其在真知聯盟的事件後,我覺得更需要事事小心。」
真知聯盟一百三十五個人,因施行邪術而被處死,而同樣身為成員的亞爾曼、雪琳、艾倫、森普斯等人卻僥倖生還。三個月後事件似已平息,但小心點不會有壞處——利耶覺得亞爾的思緒經由檯面、穿過他的手套傳來。不,這不是亞爾曼,而是森普斯留在櫃檯上的思慮,因為不斷重複而變得相當濃厚——已經平息了嗎?但還是感到不安……當有修士在店門前經過,森普斯就裝出不為意的的樣子,但其實內心提防著。
「這我理解。」利耶將手從櫃檯挪開,放到膝蓋上。
亞爾曼則將手從對方肩上移開,放到檯面上:「當我助手對一般人確是很沒前途——就在我身邊跟出跟入,幫我搬搬東西、佈個陣、點個蠟燭、在客人面前裝模作樣。學不到正路的東西,也沒有升遷,對於一般人來說,這並不是見得人的好工作。但你不同,利耶,相比起留在這兒,你不覺得和同類一起更好嗎?」
利耶的心被觸動了,不過他說:「森普斯是個好人。」
「我也承認他是個好人,不然我不會和他交朋友。」亞爾曼想了想,才繼續道:「換個說法吧,你是覺得留在這兒幫他賣書,這種生活很適合你?」
利耶苦笑:「確是無法說適合,我根本沒幫他賣出過一本書,就不過是艾倫先生寄託在此的一個孩子。」十六歲、沒有專長、無所是是,而只比他長一歲的雪琳卻已經要結婚了,可能很快就當媽媽,可他卻還是一個沒有事業、受人照顧的孩子。
「但你若跟我過生活,一切都會不同。因為你擁有異能,短期內你可以當我助手,長期的話你可以和我當拍檔謀生,又或是自立門戶也沒有問題。」亞爾曼很認真的望著他,他的眼睛黑得見不到瞳仁。
利耶仿佛被捲入漆黑無邊的宇宙中——他從來沒想過會有這種可能,一個被關在閣樓八年的孩子不會去計劃將來,但亞爾曼卻忽然在他面前打開一道門戶。他的腦筋充滿各種雜亂思緒,但同時又好像一片空白。
然後亞爾曼輕拍了一下利耶的頭:「我知道很難要求你馬上做決定,你就慢慢考慮一下吧。我是打算結婚之後才重新開業,因此有的是時間。」說完他站起來,向店門走去。
那天森普斯傍晚才回來,利耶告訴他亞爾曼來過,也告訴了他雪琳將要結婚,但就將被邀當助手的事保留沒說出來。因為他覺得問森普斯意見大概也沒用,森普斯又不是異能者,他不會明白他的需要。想要被接納,連同其異能——這就是他所想要的。雖然他曾被自己的能力所害——他讀到了家人的記憶,知道了他們藏在內心、互相憎惡的心情,他幾乎被嚇到崩潰掉。他是曾怨過這種能力,覺得沒有這種能力要有多好,但當被關在閣樓、沉溺於思緒之中時,他清楚明白到他怕的不是異能,而是人性。尤其是,在那八年間他就靠哼歌、讀取記憶來打發漫長的每一天,那種能力已經是他的一部份、如同他的手腳,不會想去野蠻地將之切除。現在之所以戴著手套,只不過是不想受到突如其來的驚嚇與傷害而已,他並沒打算要這種能力完全消失掉。甚至會覺得,既然已因為它而犧牲了這麼多——家人的愛、快樂的童年、八年的歲月、正常的人生……犧牲過後又失去它的話,只會令他覺得白白吃虧。這種感受,他相信雪琳和雪黛都很了解。至於艾倫先生……他也沒說過厭惡自己的感知能力,就只是學著怎去控制。
那邊廂,亞爾曼和雪琳待在窗前,抬頭望著外頭初升的月光。他們在談想要一個怎樣的婚禮——是在凱恩城這兒,還是他們原居的雅斯柏。是在城內挑個就近的教堂,還是在城郊找間風景美一點的。還有要邀請甚麼人來觀禮……聊著聊著,又扯到別的事上——
「師父臨終前向我說過,我可能也是個天生的通靈者。」亞爾曼輕握著雪琳的手指,又專注地、用欣賞瓷器似的眼光望著她的白晢手背道。
雪琳表現出驚訝的神情。
他繼續道:「不過不是指一出生就會見到鬼魂……像我媽媽,她是十三歲時開始見到。」
雪琳問:「你師父為甚麼說『可能』?」
「他說這種能力有機會遺傳給下一代,父母若是通靈者,子女也可能是通靈者,但也可能不是。」亞爾最翻過她的手,看她的手心:「而我十二歲時離開了媽媽、追隨師父,他教我用術法降靈,我從來沒自然而然就見到鬼魂。但他在死之前向我說,其實我可能根本不需要術法就做得到。」
雪琳沒答話,就只是靜靜的、望著他被黑髮半遮著的臉,等他繼續說下去。
「他之所以教我術法,就是為了掩過那可能的、天生的能力。」亞爾曼掛上無奈的笑:「我媽媽就總是被鬼魂糾纏、唆擺,最後踏入邪道,師父是不想我步她的後塵。」
雪琳微微俯前身子:「術法並不止是通靈的方法,還可以抑制通靈能力?」她似是覺得很不可思議。
亞爾曼點頭:「是的,是可以反過來抑制。師父讓年幼的我相信自己沒有異能——的確,那時我確是未有異能。又讓我相信,我『必須』——」亞爾曼強調這個詞:「『必須』依靠術法才能夠通靈。就是這種『信』的力量,而培育出術者亞爾曼.孔德。」
雪琳輕輕的啊了一聲,又道:「我忽然想起有句話是這樣——『不要怕,只要信』,雖然我根本不懂。」她臉上掛上淺笑:「這似乎並不適合經由我們的口而出。」
亞爾曼也跟著笑了:「確是不適合,教會憎惡交鬼者。不過師父說,如果我相信自己必須依靠術法才能夠通靈,我就必須依靠術法才能夠通靈,就是這樣壓制住與生俱來的能力。」但他補充一句:「不過又或許,我根本就沒有甚麼能力。」
雪琳問:「但若果,由現在起你改變你的信念,你就可以不再需要咒語和儀式?」
「我有試過,只能說,要改變信念實在很難。」亞爾曼把玩著她的指頭:「人嘛,嘴上說自己信一件事很容易,但內心到底是怎樣的情況?有時自以為信了,其實也不過是自欺。」就像他信誓旦旦會好好照顧他倆的孩子,但其實他並沒有絕對的信心做得好。
話題有點沉重,但雪琳向他笑笑:「但你不改變也好,像現在這樣並沒有甚麼不好的。」然後反過來握住他的手,和他相比,她的手顯得很小很纖弱。
是的,身為術者,他活得比她還有利耶都輕鬆。
而在第二天,利耶去了拜訪艾倫先生。他並不是來徵求艾倫的意見——在想了一晚後他心中已有定案,無論如何都不想改變主意。不過艾倫既是救他出閣樓的人,他覺得應該知會他一聲——他要成亞爾曼的助手,踏出恩人的羽翼,跟那個人出去闖。
會客室內,艾倫聽完利耶的話後神情訝異,接著低頭沉思,又忽然抬起頭思索著甚麼。利耶心想,他一定是在腦海中搜索言辭,用來勸說他不要踏上這樣的一條路,然而結果出乎意料,艾倫沒有阻止他,只道:「如果你想去做,那就去做吧。」
這次換利耶掛上驚訝的表情:「我還以為你會反對呢。」
艾倫用指頭點點自己的臉頰:「你覺得我像是會反對?」
利耶點頭:「我以為你會想我當個普通人,畢竟你一直都這麼教我。」
自被救出閣樓後,艾倫都是指導他怎樣控制能力,以及怎樣重新適應社會。不過在和亞爾曼聊過後,利耶覺得自己還是比較想當個異端。又或者說,其實是想完全的接納自己、發揮自己、看看自己到底可以做到些甚麼,並發現更多的可能性。
「是的,我之前都是這樣教你。」艾倫感慨似地,微笑著,吐了一口氣:「利耶,我三十幾歲了。」
利耶不曉得他為何忽然談到年紀。
「有事業、已經結婚、有兒女。」艾倫攤開雙手:「我總是以為這已是人生的顛峰、沒有更多的可能性,然而後來我卻因為一些事……而發現自己原來還有成長空間。」
利耶問:「是甚麼事?」
艾倫放下雙手:「早些日子,我和會長去過總會會館。不過在那邊到底發生了甚麼事,我不知道如何用言語向你說明。不過總之,在那之後我改變了很多。」
是變得有點難以捉摸嗎?利耶覺得現在的艾倫正是這樣,說起話來莫測高深,和以前的他有點不同。
「加入了真知聯盟這麼久,我卻沒想過要用自己的能力去探秘,現在想起來實在覺得不可思議,並發現原來自己一直那麼膽小……而利耶你就比以前的我勇敢得多。」然後艾倫向他伸出手:「你可以讓我握一下你的手嗎?這是一個祝福之握。」
利耶將戴著手套的手遞了上去,兩手相握,然後又分開,接著他發現指上絆了一件事物——以長短細環串成的項鍊,是真知聯盟成員的記認,不過聯盟在事故過後已經解散,這東西已經不再有任何作用。
「這個給你,它裡面有我的記憶。」艾倫定神望著對方的眼睛:「我不知道可以怎向你解釋自己的遭遇,不過你應該可以讀得到。也許會令你覺得很奇怪,甚至困擾,不過我希望你終有一天會了解。」
終有一天——這麼說,這「記憶」艾倫並不只是借給他一時三刻,而是要花更長的時間他才可以領悟。這或許會是十年、二十年,甚至是……一輩子。
利耶把項鍊握到手心中:「謝謝你,艾倫先生。」
艾倫微笑著,拍拍少年的頭。
半年後,亞爾曼和雪琳在凱恩城城郊、一楝別緻的的小教堂結了婚。男女雙方都沒有親人出席婚禮,就只邀請了朋友——除森普斯、艾倫、前會長亞蘭外,還有一些利耶不認識的人,其中包括亞爾曼的同門師兄弟。雪琳本希望這天能和孖生姐姐雪黛相見,卻沒有聯絡她的方法,因此只好作罷。但這並沒有影響她的心情,在婚禮的整個過程中她都笑得很開心。之後他倆在凱恩過了兩個星期的新婚生活,然後就開始了沿河旅行——帶著亞爾曼的新助手——利耶。計劃是由凱恩到華恩,再由華恩到倫德斯,經里斯、首都卡普蘭,最後抵達夫婦倆原居的雅斯柏。而利耶將會跟著他們在那個城市定居,並展開他的新生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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