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佛蘭克,我是尚,我們是佛蘭克.尚。
※ ※ ※
哈利尿了床,而且在濕了的床舖窩了一整晚,早晨時身上已悶出一陣刺鼻的惡臭。與他同房的佛蘭克問他要不要幫他偷偷留點吃的——在維夫斯教會孤兒院中,八歲以上又不是新來的孩子若是尿了床,就會被罰沒有早飯吃,並要自己把床單洗好。不過本來早飯的份量就很少,就一片薄薄的粗麵包而已,佛蘭克覺得吃不吃感覺也差不多,但哈利回應說要幫他留。於是當大家——孩子們還有梅蘭修女圍坐在長餐桌兩旁、閉著眼祈禱之時,佛蘭克就從桌上的藤籃中偷偷抽了一片麵包,塞進背心的內袋中。眾人睜開眼後,並沒有發現麵包變短了,然後用比祈禱更少的時間就把其餘的部份解決掉。
這是一個很普通的早上——孤兒院裡總是有孩子尿床,總是有孩子偷麵包。不過之後佛蘭克來到後院找哈利時,他終於發現原來這天和平日並不一樣。因為哈利向他說——他見到孤兒院之鬼。
「所以我才嚇得得尿了出來。」哈利邊說邊用雙手搓著床單——在那盛著井水的大木盆中。
佛蘭克知道那個傳說,那些比較大的孩子是這樣向他說的——在很久很久之前,這裡有個名叫蒂芬妮的修女,負責照料孤兒們的日常。但後來有天她突然死了,變成了鬼並繼續她的工作。在夜半之時掃地,掃帚在木地板上發出「沙沙」聲。又會拿著燭台巡視孤兒的睡房,看看哪個孩子沒有乖乖睡覺。
佛蘭克問哈利:「你真的見到了?不是騙我的吧?」他有點懷疑,這只不過是用來掩飾尷尬的藉口。但哈利發誓說這是真的,他就沒有再質疑下去。
「我半夜醒來,想要去小便,然後就見到她站在我的床尾。」哈利壓低聲音說。
佛蘭克也記得梅蘭修女說過,世上是沒有鬼魂的。如果見到了誰的「鬼魂」,那絕對不會是本人,而是惡魔的偽裝。若她聽到孩子說「鬼魂」這個詞,就一定會馬上出言糾正,並要他們跪在十字架前祈禱上半天。她說這並不是懲罰,而是堅定信仰的手段,但佛蘭克覺得這絕對是對膝蓋的懲罰。但儘管如此,孩子還是會偷偷聊這種事。沒辦法,孤兒院裡面可是很缺乏娛樂的。他四周打量了一下,把麵包塞進哈利的衣袋中,可哈利卻用滴水的手指著自己那張大的嘴巴。
「當心別掉到尿水裡去!」佛蘭克將麵包遞到哈利面前,哈利就咬住它,抬起頭又抖又嚼的,就像隻正在啄食蚯蚓的雞。待他吃完後佛蘭克就問:「然後呢?」
哈利聳聳肩:「然後就尿出來了,用毛毯蒙著頭直至天亮。」
「好爛的敘述。」佛蘭克說。
哈利吐舌——上面還黏著麵包的殘渣:「我又不是在傳教。」
佛蘭克作勢要用中指彈他額頭:「你就肯定見到的是蒂芬妮?」他這麼說是因為梅蘭修女又或是其他修女偶爾也會在夜裡巡房。
但哈利說:「怎可能搞錯?我見到的修女是半透明的耶。」然後用手指點在佛蘭克的額上。
「髒死了!」佛蘭克大叫著整個人彈開。
※ ※ ※
尚,是父親給我名字,可我卻忘記了父親是誰。就只是懷著對他的一份莫名哀愁與思念,飄盪在人世間。是的,飄蕩著……我並沒有身體,就只是一個靈魂。也許本來是人吧,應該是吧……我記不起了,但聽聞說,人死了就會變成鬼魂,也就是像我現在這種形態,因此我應該是人吧。身體沒了,不知何去何從,於是流浪了一後日子後我就來到了這兒——維夫斯教會孤兒院。我覺得這兒應該適合我,因為我無父無母,因此我應該去孤兒院,活著的人是這麼說的。住在這兒到底多久了,我沒有概念。時間對於我並不重要,因為我擁有無盡的時間。我已經死過一次——應該是,因此不會再死了。不像擁有身體的人們,總有事得趕在死前做,以致終日忙得像螞蟻似地。但其實我很羨慕他們,他們的生活充實,而我就只有空虛。我想再次當人,想再次活著,於是我佔用了一個修女的身體。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,我記得那個修女的名字叫……蒂芬妮。
※ ※ ※
相比起惡魔,佛蘭克還是覺得鬼魂比較實在。聲稱見過鬼的人很多——已離開孤兒院的前輩、雜貨店的老爺爺、當僕人的大姐姐,他們都說自己見過鬼,但佛蘭克卻未聞有人自稱見過惡魔。就算是梅蘭修女也沒有見過,她說,教會孤兒院受到主的庇蔭,因此惡魔進不來。那麼按道理說,能在孤兒院出沒的「蒂芬妮」就不會是惡魔,而只能是別的東西。但佛蘭克沒有將他的想法告知梅蘭修女,因為他認為和她理論而得到的結果就只有一個——更長時間的祈禱。
那天晚上,睡覺之前,孩子們都跪在各自的床邊,讓梅蘭修女監督他們作睡前祈禱。祈禱過後,所有孩子都鑽進被窩之中,接著修女就吹熄蠟燭並離開。她的腳步聲在房間外逐漸遠去,然後在漆黑中、佛蘭克的床邊,是哈利的聲音:「佛蘭克!今晚我和你一起睡!」
佛蘭克問:「為甚麼?」
「我怕鬼來找我啊!」哈利說罷就硬擠進被窩中。
佛蘭克壓制著提高哨音的衝動,低聲說:「不!我可不想明早發現自己一身都是你的尿!」
鄰床的伯利忍不住哧地笑了,然後一床一床地傳染開去。
「我不管!總之我不要睡自己的床!」哈利穩穩的佔著半邊床,無論佛蘭克怎麼推也推不動。
沒有辦法之下,佛蘭克下了床:「我和你換位好了!不過如果你尿了床,床單要由你洗!」
哈利扣了一下手指:「一言為定!如果尿床的是你,我的床單由你洗!」
佛蘭克咕嚕著,摸黑到哈利的床上去。
然後鄰床叫伯斯的,用幸災樂禍的語氣對他說:「佛蘭克!願主保佑你!」
「保佑你見到鬼。」佛蘭克這樣應他,然後便閉上雙眼,很快進入夢鄉。
種種片斷在他腦海中閃過——貧民窟那歪扭、似要倒塌似的房子;酗酒而死的媽媽,倒在她自己的嘔吐物中;拒絕收留他的舅舅,頭抬得高高的不肯望他一眼。還有初到孤兒院時,一身還未消散的青黑瘀傷——那就是媽媽所留給他的遺產。本以為已經不在乎,卻又忽然夢見,是夢魘來找他了嗎?可這時眼簾外似有亮光。他睜開眼,以為會見到打開的窗戶和初升的太陽。但他錯了,他見到的是拿著燭台的半透明修女。
※ ※ ※
尚,應該是男性的名字。然而當我披著修女的軀殼時,我就是一個女人。記得那時,我真的很用心地扮演著蒂芬妮。像她一樣一天到晚祈禱,像她一樣打掃孤兒院,像她一樣叫著每一個孩子的名字,又像她一樣用輕柔的語調回應——當有人叫她修女或是她的名字時。我喜歡這樣的生活,喜歡人們見得到我,碰得到我,用一切行動告知我——我存在。
然而幸福並不長久,後來有一天,一個陌生婦人來找我——不,她來找蒂芬妮,真正的蒂芬妮。當然,婦人初時並沒有發現我其實並不是她要找的人。她親暱的的向我問好,又問我蘇菲亞的近況。我汗濕的手緊握著掃帚柄,啞了。我叫不出這名婦人的的名字,也不知道誰叫蘇菲亞,孤兒院裡並沒有人叫蘇菲亞。婦人見我神色有異,就問我怎麼了,怎麼好像不認得她似的。而院內的其他修女也逐漸一一靠攏過來,對我投以或疑惑或擔心的眼神。
「蒂芬妮,怎麼了?蒂芬妮, 蒂芬妮, 蒂芬妮……」
我受不住這種壓力,我知道自己沒辦法繼續演下去,於是我逃跑了——從修女的身體中逃出來了。我再次成為一個幽靈,在空氣中飄浮。而我曾用過的女性軀殼則倒在地上,死了。後來我才從修女們的對話中得知,那個婦人原來是蒂芬妮的媽媽,至於蘇菲亞到底是誰,我一直找不到答案。
而在那以後,我就沒有再佔過人身,因為我怕同樣的事會再發生。我就只是以化身為蒂芬妮的幻影,繼續在孤兒院生活。偶爾會有孩子覺察到我,見到我在巡房,又或是聽到我掃地的聲音。他們以為我是真正的蒂芬妮,然後一代一代的,將「孤兒院之鬼」這個故事傳承下去。
※ ※ ※
佛蘭克並沒有尿床,雖是嚇了一大跳,但沒有像哈利那樣尿出來,原因是——他見到蒂芬妮臉上的、一個感覺複雜的微笑。那表現出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溫柔,裡面蘊藏著淡淡的哀愁。她的嘴,她的眼,似是包含著無法說出口的千言萬語。五觀長得並不算美,卻令佛蘭克從心底裡感到震撼,這是一種情感的感染力。雖然鬼魂就即是死者,但眼中所見令他明白到——蒂芬妮並沒有死,她活著,懷著感情與思想,活著。
「蒂芬妮?」躺在床上的他幾近無聲地喃喃道,然後他的腦海得到了回應——不能說是聽到聲音,而是……像直接讀到對方的思緒——
你在和我說話?
修女的唇並沒有開合,她就那樣站著在床尾,手上的蠟燭照亮其感性的容顏。
佛蘭克點頭。
然而修女卻給他這樣的回覆——
我並不是蒂芬妮,我只是一個模仿蒂芬妮的靈魂。真正的她已經走了,離開了身體,也離開了孤兒院。我只是借用她的形象、她的生活方式,因為我想接近你們,想和你們一起生活。我想排遣我的孤單,但並不是人人都見得到我,而見得到我的人又往往害怕我。而你為甚麼和他們不一樣呢?
修女轉動眼珠,望向在另一邊睡得正香的哈利,然後呼喚道——
佛蘭克。
「如果你不是蒂芬妮,我應該怎麼叫你?」佛蘭克問。
先是一段時間的空白,然後一個音節在他腦內響起——
尚。
接著修女的映像逐漸變淡,然後消失了。是離開了嗎?雖然佛蘭克並不明白一個鬼魂可以離開到哪裡。
我在。
佛蘭克在想甚麼,鬼魂知道,並報以迴響——
這才是我本來的形態,你們看不見,我自己也看不見。我沒有形象,因為遺忘了自己曾經擁有過的、真正屬於自己的身體。為甚麼會忘記,我不知道,就只知道自己是「尚」,應該是個男的,不過性別對於幽靈根本沒意義。你明白嗎?若不幻化出一個身體、在人前走動,我到底還能用甚麼方法去證明我自己?別說是性別,就連存在也是含糊的。在此時此刻向你展露的一切念頭,當天一亮時就只會被當作是夢境,然後隨著時間在你的記憶中消失。佛蘭克,現下你相信自己正醒著嗎?你相信我的存在是真實的嗎?
佛蘭克感到混亂了。
※ ※ ※
佛蘭克,對於我而言是個特別的存在。當了孤兒院之鬼這麼久——我並不清楚到底是多久,只知道孩子和修女來來去去好多批了。那些修女根本看不見我,而孩子中有些能夠偶爾見到我,但反應就只有驚恐和排斥。然而有時又會把「見過蒂芬妮的鬼魂」這件事拿出來炫耀,轉過頭卻又丟到腦後。但佛蘭克是不一樣的——他沒把我當怪物,肯了解我,就只有他肯接受我的心聲。我喜歡佛蘭克,但身為幽靈,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和一個活人保持一段關係。
在那之後的第二個晚上,我沒有在他面前現身,就只是無聲無息地看著他躺在哈利的床上。他有時看似睡著了,卻又緩緩睜開眼睛四處張望。當發現甚麼事也沒發生就閉上眼簾,然後輾轉反側。而我就一直看著他,雖然房間內一片昏暗,但身為幽靈的我看得到。不需要蠟燭,那只是扮演蒂芬妮時所用的道具。我現在是以「尚」的身份待在這兒,在等待著,他亦是在等待著,我們在對方面前,不知道在等待著甚麼。
直至晨光升起,那叫伯斯的孩子最先起床,推開了窗板,然後其他孩子也陸陸續續醒來。今天並沒有人尿床,他們整理好床舖就到飯廳吃了麵包,然後在同個地方跟修女唸聖經。我就待在佛蘭克身後,面對著不相信我存在的梅蘭修女。上完課後就是自由活動時間,我以為佛蘭克會將我的事告訴哈利,然而他沒有,並顯得比平日沉靜。而哈利也沒再提起我的事,只顧著爬樹偷鳥蛋、向新來的孩子吹牛說自己是這兒的老大。
就這樣,時間慢慢逝去,夜幕再次低垂。
※ ※ ※
當其他人都應已經睡著之時,佛蘭克撥開毛毯坐起來,輕輕呼喚道:「尚——」
我在。
但我看不到你——佛蘭克這麼想。
我不想扮演蒂芬妮了,曾經,我覺得當蒂芬妮很好,但在你面前我想當尚。
可佛蘭克想看得見他,確實地體驗到他的存在,不然他真的會以為是自己瘋了——將自己內心的聲音當成一個外在的對象。
那我可以化身成你嗎?
佛蘭克對這個提問感到意外,但尚既然不願意當蒂芬妮,他也不想勉強他。然後床邊就忽地出現一個半透明的人——略瘦的孩子,頂著一頭金色的短髮,白晢的臉上有雀斑,一雙招風耳很是顯眼……這一切特徵是多麼的熟悉。佛蘭克定神看著「他」,他從未如此認真地看過「自己」。兩個佛蘭克互相對望,雖是一幅非常詭異的景象,但他反而安心了。也許他真的有瘋病,竟在不尋常之中尋求滿足,是為了甚麼?
是因為人都喜歡特別的東西——對於自己有著特殊意義和價值的東西。我就喜歡上特別的你,而你也喜歡特別的我,我們在對方身上找到自己想要的事物。雖然你平常表現得很開朗,但其實內心孤寂,暗地裡希望世上有個看透你心、完全了解你的人。但你知道這份期望並不現實,因而將它拋到連自己也摸不到的心靈暗角。可是你遇見了我,可以讀到你心的我。雖然我是個鬼,但你需要我。我確切感受到你的心意,並正為這份心意而喜悅。佛蘭克……
是的,尚確是非常了解,也了解佛蘭克此刻想問的問題。
我之所以讀到你心,是因為你將心向我啟開。你對我沒有敵意,從一開始,你就不認為我是壞的,你不認為我是惡魔,也不認為一個邪惡的鬼魂會留在孤兒院中照顧孩子。儘管嚇到哈利,但你相信我是懷著好心來巡房,是個熱愛這份工作的修女亡靈。雖然之後你知道我並不是蒂芬妮,但仍然沒有對我關上心扉,你欣賞我的坦白——沒有向你隠瞞我真正的身份。佛蘭克,你是個多好的人,我很喜歡你,想永遠和你在一起,願意向你啟開我心。可我沒有身體,我害怕你會將我忘記,將這一切當成幻夢。
「不,我不會忘記,我怎可能忘記?」佛蘭克深深地感到悲傷,不曉是自己的感覺,還是尚的感覺。此刻他倆心心相連,已逐漸分不清你和我。佛蘭克的腦海甚至有蒂芬妮的印象——真正的,他從未見過的蒂芬妮,尚記憶中的蒂芬妮,那個活生生的蒂芬妮,還有蒂芬妮的媽媽——她口中的、不知道是誰的蘇菲亞。以及當尚發現自己無法頂替蒂芬妮時的失望和哀傷,佛蘭克都知道,並完全理解,甚至為此而濕了眼眶。然後他向尚伸出雙手,手心向上。
我知道你做得到,你可以附上我身,就像當年附到蒂芬妮身上那樣。
可當年蒂芬妮被我嚇跑了,她的靈魂跑了,留下我一個在那兒。
但我不會離開,因為我喜歡你,想要和你在一起分享身與心。
那並不是你的意志,而是我的願望,你分不清楚你我之間的界線。
是我不想去分,我願意接受一切,想要我倆從此共生,在這身體裡,你即是我,我即是你。
幻化成佛蘭克的尚無力再抗拒這個邀請,於是也伸出雙手——那半透明的,手心向下,覆到佛蘭克的上面。然後他的身影逐漸變淡,最後消失,而坐在床上的孩子保持著原本的姿勢,接著雙眼流淌出兩行熱淚。他感覺到了,從心最深處傳出了他倆同步同調的聲音……
※ ※ ※
我是佛蘭克,我是尚,我們是佛蘭克.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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