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五.失蹤的文章

  「當我的初稿完成後,務必請你指教一下。」小房間內,一名有著金色及肩卷髮的青年,站在啟開的門前這樣說。

  他的說話對象——站在他面前的黑直髮男子,也就是房間的主人回應道:「你太看得起我了,波雷。說到寫作我還只是個新手,又哪能給你甚麼指教呢?」

  金髮男子——波雷微笑著搖頭道:「不,你才不是新手,只是較晚出道罷了。」他側頭想想,又道:「你……說起來,你的第四本書七月時該會出版了吧?朱利安。」

  朱利安眼珠一轉,避開了對方的目光:「啊……應該是吧,只要在那之前交稿。」

  波雷拍了一下朱利安的肩:「只要加把勁,很快就可以脫離新進作者的行列了。」他的視線越過朱利安的身影,投向充滿陽光的窗外:「我得離開了,要趕去羅蘭夫人的茶會。」

  朱利安掛上淡淡的微笑,向波雷揮揮手。

  「再見!」波雷說完,便轉身踏著木樓梯往下走去。這時一名男子和他擦身而過,波雷瞄了對方一眼,然後便離開了這楝樓房。而那男子則上了樓梯,敲響了朱利安那才剛關上的門。

  朱利安把門拉開,道:「忘了甚麼東西嗎?」接著才發現來者不是波雷,而是一個棕髮的高個子。

  這名高個子陌生人問他:「請問你是朱利安.蒙森先生嗎?」

  朱利安木無表情地點了點頭,用冷冰冰語調:「請問有甚麼事?」

  對方微笑著回應道:「我叫森普斯.艾瑞,是紅羽毛出版社的人。」

  朱利安並沒有把門拉得更開,這扇門板就像盾一樣擋在二人之間:「啊……紅羽毛出版社,我知道。」

  森普斯原本想雙方坐下來慢慢談,但對方似乎沒有招待他進去的意思,他於是決定就這樣單刀直入地道出此行的目的:「我的老闆——哈平.利達先生很欣賞你的小說,因此希望閣下能成為紅羽毛出版社旗下的作家。」

  朱利安的神情略現驚訝,但又馬上回復平靜:「對不起,我已有契約在身。」

  森普斯遞起手:「不要緊,據我所知,長橋出版社和你的契約只去到第四集,他會否為你出版第五集還是未知之數吧?」

  朱利安沉默半嚮,終於承認了:「是的。」

  森普斯繼續道:「與其看那邊臉色,倒不如把第五集起的發表權賣給我們?我們可以一口氣和你簽五本,價錢亦會比長橋的高三份之一。」

  可是朱利安依舊板著臉:「很抱歉,我不能答應你,因為我完成第四集後就不再寫了。」

  森普斯頓時呆了,這樣的回應完成出乎他意料之外。

  「因此請回吧。」朱利安說完便把門關上。

  被丟在門外的森普斯隔著門叫道:「為甚麼不寫下去呢?你這部小說是很有潛力的啊!只要寫下去,一定——」

  門內只傳出一句低沉的「對不起」。

  儘管森普斯再叫了兩聲「朱利安先生」,但對方完成不為所動,不作任何回應,因此遊說失敗的森普斯只好作罷離去。



  第二天,森普斯來到紅羽毛出版社,和老闆——哈平談起朱利安的事:「事情就是這樣了,他竟突然說不寫下去,還馬上關上了門。」

  坐在桌子後的哈平,把雙手交疊在胸前:「真是出乎意料,我以為以這樣的條件,他一定會一口答應。」

  森普斯問:「你覺得是條件問題,而不是他真的打算不寫了?」

  哈平點了點頭:「也許只是隨口說個爛理由把你打發掉,搞不好,長橋已悄悄提高了給他的待遇。」

  這時,房間外頭傳來一陣碰撞聲,還有哈平的助手——戴文的叫嚷:「你這算是甚麼意思?你硬闖進來生事,我可以向公會投訴你啊!」

  森普斯馬上提高了警覺

  然後,外頭傳來了另一人的聲音:「公會是個屁!現在人死了!人死了啊!哈平在哪?我要找他!」

  哈平猛地站起來:「是蘭姆!」他說的正是長橋出版社的老闆。

  他才說完,房門便被猛力打開。一個中年大胖子一臉兇惡地踩了進來,用短短的食指指著哈平暴喝道:「哈平!你簡直不是人!」他大踏步走過來:「朱利安拒絕過檔你就殺了他!你這出版界的敗類!」

  聽了這話,哈平和森普斯都大為震驚。朱利安死了?而他的老闆蘭姆指哈平是兇手?

  面對著狂怒的蘭姆,哈平不但不避開,反而繞過桌子來到他的面前:「發生了甚麼事?朱利安他怎麼了?」

  蘭姆一把扯著哈平的衣領,額上青筋暴現:「你還給我裝蒜?」

  森普斯怕哈平會被捏死,於是前來抓著蘭姆的雙肩:「別衝動!說清楚發生了甚麼事!」

  戴文也進來了,見到這情景就抱頭驚叫:「哈平先生!」

  哈平向他遞起手掌,表示自己還好。

  這時外頭又闖來一個金髮男子他硬擠進蘭姆和哈平中間,逼得蘭姆不得不放開哈平。

  蘭姆很是不甘心,向金髮男子叫道:「波雷!你為甚麼阻止我?我要教訓這人渣!」

  森普斯一聽「波雷」這名字,就知道是誰人了。波雷.愛伊,是長橋出版社旗下的散文作家,出道約有兩年,是年輕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。他人緣很好,在文學圈子中很受歡迎。不過森普斯這才想起,自己昨天才在朱利安那兒遇過他。

  波雷向蘭姆道:「你想偏了!朱利安是自殺的,不是別人殺他!」

  蘭姆和波雷爭辯起來:「我不信他會自殺!而且第二十篇文章是怎麼一回事?一定是有人殺了朱利安,又偷了稿子。而最有嫌疑的人——」他手一揮指向哈平:「就是他!」

  哈平終於也被惹怒了,狠瞪著蘭姆道:「你真會含血噴人!我連他死了也不知道,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?」

  森普斯也道:「我也想知道發生了甚麼事,朱利安……真的死了?是何時的事?我昨天才見過他啊。」

  蘭姆轉過身來指著森普斯,雙眼瞪得老大,一副快要氣死的樣子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」

  波雷望向森普斯,亦猛然想起這正是昨天所遇過的人。但他沒聲張,只向蘭姆道:「你先回去吧!這邊的事我來處理。」

  「但……但是……」蘭姆喘著氣,臉色白得可怕。

  波雷扶著他,輕掃著他的背:「你看你看!一激動氣喘病就發作了!要怎麼交涉下去?」

  蘭姆咳嗽了幾聲,罵道:「該……該死。交……交給你……」然後便匆匆跑出了房間。

  其餘四人——森普斯、哈平、戴文和波雷看著蘭姆離開,聽著他的腳步聲逐漸變小然後消失,最後終於鬆了口氣。

  波雷連連向哈平鞠躬:「很抱歉,我老闆太衝動了,我知道你們是清白的。」

  哈平微微遞起手:「不要緊,但實情到底是怎樣的?我希望你說一說。」

  波雷嘆了口氣:「該怎麼說呢?」他別過臉去,眼裡略帶悲傷:「簡單地說,就是——」

  原來,朱利安被發現死亡,是今早七時的事。房東因為朱利安早前多付了租金,於是到他的房屋去想把餘額退還給他。她拍門沒人應,於是就擅自開門想放下錢就算,卻見到上吊而亡的朱利安。不知如何是好的她於是找來城衛,城衛到來查察過後,證實朱利安是自殺而不是他殺,並因朱利安在本地沒有親人,便通知了他的老闆蘭姆來善後。

  蘭姆到來後,發現朱利安的衣袋中有一紙遺書,上面寫著「第二十篇小說在此」。可是蘭姆打開存放稿子的抽屜,卻只找到第十六至第十九篇,並沒有第二十篇,於是疑心大起。而此時,房東又告訴他紅羽毛出版社的人來過遊說朱利安過檔,蘭姆於是便認定是紅羽毛出版社的人殺了朱利安,並偷走了第二十篇小說。

  波雷以此作結:「今天我剛巧去找朱利安,在那兒遇上了狂怒的蘭姆,後來就被他挾著到這兒來找晦氣。」

  哈平回到座位上道:「那你現在想怎樣?你並不認為我們——」他瞄了瞄森普斯:「是兇手啊!」

  波雷點點頭:「的確,他殺是不可能的。城衛是這麼說——老大的一個人,除了他自己,就沒別人可以把他吊上去。」

  森普斯問:「會否是被打暈後掛上去?」雖然把事情搞得像兇殺對他毫無益處,但天性多疑的他禁不住這麼問。

  波雷搖了搖頭:「不會,因為他身上沒傷——除了脖子上的上吊痕跡,也沒有喝過酒,這些城衛都證實了。」

  哈平喃喃道:「這麼說真的是自殺了。」

  波雷接下去道:「只是蘭姆不肯相信。」

  森普斯說:「要怎樣令他相信,還真是個問題。」

  哈平補充道:「這傢伙在行內出名牛脾氣。」

  波雷攤開手:「我只好再去朱利安的家找找,如果找到稿子,那麼他可能就會改變想法了吧。」

  森普斯問:「若果找不到?」

  波雷凝視著森普斯,過了半嚮才道:「坦白說,我也覺得不會找到。因為我和蘭姆已經找過了,那房間才那麼一點大。」他用手比出一個小圈圈:「其實也許……」

  哈平問:「也許甚麼?」

  波雷一臉嚴肅的道:「雖然朱利安不是被殺,但手稿確是被偷了。」

  這句話出來後,原本已放緩的氣氛又再繃緊起來。森普斯和哈平雖擺脫了殺人的指控,但尚有項偷竊的嫌疑。三人都沉默了,戴文也是沒有說話。

  然後,波雷忽然把手放到森普斯的肩上:「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?」

  森普斯嚇了一下,急忙回應道:「你為甚麼會想我一起去?我並不是偷稿子的人啊!」

  「但你是最後一個見到朱利安的人!也許你可能提供甚麼線索。」波雷湊近森普斯的耳邊,低聲道:「我有獨家情報可以和你交換啊!你好好考慮看看。」

  森普斯不知道自己聽到的是遊說、引誘還是威脅,但總之就是勾起了他的好奇心。可是,他不認為自己擁有任何有價值的線索。他昨天甚至沒進過朱利安的房間,朱利安給他的就只有「拒絕」。

  而哈平則因聽不到說話的下半段,而暗示性地假咳了一聲。

  可波雷才不管二人的反應,拉過森普斯的手臂就道:「走吧!我們一路上慢慢談。」

  森普斯駐足不前,向哈平問道:「這樣可以嗎?」

  哈平遞起手作了個「隨便」的手勢:「隨你,反正之後是你的私人時間了。星期四你再來,到時我會再安排工作給你。」

  「謝謝你的合作!」波雷搶先回答,然後便拉著森普斯往外走。

  森普斯一面退一面道:「那……那我星期四上午再來……」被拖出房間時,不忘伸手關上了門。然後,被拉到街上的他猛叫道:「等……等等啊!」

  波雷沒停下腳步也沒放開手,一面疾走一面道:「怎麼了?」

  被逼繼續走的森普斯回應道:「我可沒甚麼線索啊!你帶我去也不會有甚麼助益的。」

  「你不說出來,又哪可以確定沒有價值?」波雷說。

  森普斯邊走邊道:「那我就坦白說吧!」然後便把昨天和朱利安見面的過程,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。當說完時,二人已穿越了大街,來到以住宅為主的一個地段,這兒的房子高而窄並很老舊。

  「他說寫完第四集就不再寫啊?果然如我所知的那樣,他是有計劃的。」波雷說。

  森普斯問:「你是指封筆的事?他真的是決定不寫,而不是嫌我出的價不夠高?」

  「這該怎麼說呢……?」波雷喃喃唸過後,並沒有回應森普斯的問題。

  這時,他倆已離朱利安所住的地方很近了。森普斯從街頭望去,見到一名中年婦人在那樓房門外張望,樣子很是焦急。

  波雷拉著森普斯急步走了過去,向中年婦人道:「房東太太!我回來了。」

  中年婦人——房東太太見到波雷,馬上大大的呼了口氣:「你回來就好了!我剛才去過教會,請他們接收遺體。可是他們一知道朱利安是自殺的,就馬上拒絕幫忙!你說我怎麼辦?遺體不可以一直這麼放著啊!其他住客也很不安呢!」

  波雷皺起眉頭想了想:「你知不知道哪裡有棺材店?先弄來一口棺材,之後公會應該可以幫忙。」

  「先安置進棺材再知會公會嗎?好的好的,我馬上去。」房東太太說完便急步沿街道走去。

  而波雷和森普斯,則一起踏進樓房之中。裡面的環境如同昨天,沒有任何變化。磚牆、木樓梯……平凡得很。有住客從半開的房門窺視前來的二人,目光中既有不安也有探奇的欲望。此時,波雷終於放開了森普斯的手,獨自踏上了樓梯。森普斯遲疑了一下,亦跟了上去。只是他不明白,自己來到之後到底可以幹甚麼,他不知道波雷有何打算。就是想交換線索,並找到第二十篇小說那麼簡單?森普斯覺得不止於此。也許……波雷根本就認為是森普斯偷了手稿,帶他來是為了揭發那並不存在的「真相」。

  波雷推開了房門,踏進裡面,然後回過身來向森普斯道:「你也進來吧!」

  森普斯照對方所說的做,初次進入朱利安的房間。那裡面小小的,沒有間隔……這時,一件事物吸住了他的目光。是朱利安,又或者可以叫作「朱利安的遺體」,一個人形,此時趟在角落的床上,由頭到腳被一幅微黃的布蓋著。森普斯不知應如何反應,而波雷則在胸前劃了個十字,然後關上了身後的門。

  「有件東西我想給你看看。」波雷說。

  森普斯打了個突,他雖然好奇心重,但才不想看屍體,他覺得新鮮的連皮帶肉的屍體比骷髏要可怕得多。幸好,波雷只是打開自己身上的掛肩袋,拿出一本藍色封面的小書,書面上沒有文字也沒有圖案。

  森普斯問:「這是甚麼書?」

  波雷回應道;「朱利安的日記,我和蘭姆找第二十篇稿時找到的。」

  森普斯再問:「你看了?」

  波雷點點頭:「雖然偷看別人的日記是不對的,但他自殺了,我希望知道他這樣做的原因。」

  森普斯也點點頭,表示明白對方的想法。

  波雷輕撫了一下書面:「我由頭開始看,發現那是他剛遷到這城市時開始寫的……即是十二月的時候。」

  森普斯也聽說過朱利安是外地人,在半年前來到這城市定居。他開始寫作是來之前的事,但出版成書是來到之後。聞說是波雷把他介紹給蘭姆,蘭姆於是抱著即管試試的心態替他出版了第一本書。在文學圈子中評價不錯,但銷量只是勉勉強強。及後,長橋就單本單本地和他簽約。但是否繼續簽下去還是未知之數,就算長橋某天放棄他也不會是奇事。而朱利安之所以來到這城市居住,是為了展開作家生涯嗎?這點森普斯就不知道了。

  波雷拉過把椅子,在門邊坐下來,翻開日記的第一頁道:「我竟然真的來了,離開了我出生、成長的家鄉,來到這陌生之地。」

  森普斯問:「這是日記的內容?」

  波雷點了點頭,繼續唸道:「而這一個地方,將會是我的安息之所。」

  森普斯覺得這內容怪怪的,朱利安剛遷到一個新地方開始新生活,但他好像一點激情也沒有,而且還提到「安息」。他瞄瞄朱利安被布匹覆蓋的遺體,在心裡反覆嚼著「安息」這個詞。

  波雷嘆了口氣:「第一日的重點大致是這些,其餘就是找地方住之類的生活瑣事。」

  森普斯把他的感想說了出來。

  波雷回應道:「我初看時也沒發現到甚麼,因為朱利安就是一個那麼悲觀的人,覺得他寫出這樣的內容也不出奇。但看下去後……」他的手微微顫抖起來,原本看似冷靜的他開始表現出埋在內心的激動:「看下去後……我也發覺他根本就是要來這城市自殺的,他一早就計劃好了……」

  森普斯很是驚訝:你說他一開始就計劃要自殺?來這城市的目的就是這個?」

  波雷把視線移到右頁:「這是另一天的——我竟真的開始計劃了,我買了繩子。房間也租到了,房頂上面的橫樑正好合用。可是結要怎麼打呢?我之前從沒想過這個問題,搞不好結沒打好人會摔下來。但不用著急,我知道自己還沒有足夠的勇氣自殺,我就知自己是這樣的人。優柔寡斷、缺乏行動力。但我會努力向目標前進的,再者我已經沒有退路了。」

  森普斯聽得心情沉重:「這根本是自殺進程紀錄呀。」

  波雷繼續說:「再另一天的——我今天試著把繩子掛到橫樑上,但看到那個繩圈,不知怎地心裡就冒出一股恐怖感,結果我又把繩子解下來。我真沒用,膽小鬼。」

  就這樣,波雷一頁一頁地唸下去:

  「我今天竟然吃了一頓好飯,我本來以為自己死心了,不再留戀了,但其實還是有捨不得的東西。即使只是一頓飯——說不上貴的一頓飯,但那是多麼的美好啊!也許是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,反而更會珍惜吧。珍惜啊……為甚麼會珍惜的人反而要早死呢?其實我並不想死,但實在沒有選擇,我是非死不可的。」

  「近來每天都在考慮用一個問題——要如何下決心去死。縱使明明已決定了,卻無法真的實行。是因為求生是生物的本能嗎?因此求死必如此困難?仿佛有隻無形的手在我背後拉住。但我是必須行動的,我已沒有退路了。特地離開故鄉、離開家人,為的就是好好做個了斷。」

  「不經不覺就拖了一個星期,自殺這件事比我想像中難做得多。一直拖一直拖,我不知道自己算是甚麼。不生不死、半死不活,可是看事物的角度亦因而改變。原本已覺荒謬的世界,現在在我眼裡變得更荒謬。我絕望了,這世界啊……」

  森普斯注視著朱利安的遺體,聽著波雷的唸白,仿佛是朱利安又活了過來,訴說著他的心路歷程。仿佛是活人,而不是沉默冰冷的屍體。

  波雷闔上日記,長長嘆了口氣:「日記的內容很多,因此我今早就跳到尾幾頁。」

  森普斯問:「那麼有發現嗎?」

  「我發現前期日記和後期日記有個不同的地方,就是前期他遲疑著無法自殺,但後期他終於下定了決心,你可以自己看看。」波雷把日記遞給森普斯。

  森普斯接過日記,揭到最後一頁有字的地方,日期是六月十六日,亦即是前天,內容是這樣的:

  「已經差不多是時候了……我想應該做得到。雖然遲疑了近半年,但在這段日子中逐漸做好了準備。而且還認識到波雷,在他的介紹下我的小說得以世。這真是個意外,我原本是想遠離家鄉再自殺,但卻因此完成了我的一個心願。這樣我一去,也就沒甚麼大遺憾了。只是第二十篇我還沒寫……不,是連構思也沒開始。但我不敢再拖,我怕一拖又會是幾個月。因此也只能這樣了,不會有第二十篇了。」

  森普斯看完最後一句,很是困惑:「他說不會有第二十篇。」

  波雷回應道:「但他口袋中的遺書說有。」

  森普斯捏著下巴:「那麼他寫下這篇日記後,終於還是擬好題材,在自殺之前把它完成了?」

  波雷點了點頭:「相信是這樣。」

  森普斯翻到背頁,那是空白的一頁,前面的的確是最後一篇日記。可是,他心裡卻冒起一種怪怪的感覺,覺得最後一篇日記不應該是這樣的。他把日記翻來覆去幾遍,然後道:「他很重視第二十篇小說吧。」

  「當然,有哪個作家會不重視自己的作品呢?」波雷望向日記:「他介懷沒完成第二十篇小說,最終憤力完成了它,還在遺書中告知我們,如果這不叫重視,甚麼才叫重視呢?」

  森普斯把日記放到波雷的手中:「正是重視才奇怪啊!」

  波雷完全無法理解他的說話,於是皺起了眉頭。

  森普斯解釋道:「如果他真的完成了第二十篇小說,他為甚麼不在日記裡記一記?說句『能在死前完成它,我總算死而無憾』之類?」

  波雷想了想:「但他的遺書說有第二十篇,如果他沒有完成,為何要留下這句話?」他說完後拉開書桌的抽屜。

  森普斯往抽屜裡望,見到的是一張細小的,只有把掌大的紙,上面寫著「第二十篇小說在此」,筆跡和日記的一模一樣。森普斯頭痛起來,心想自己也許想錯了。也許朱利安真的有寫第二十篇,也許他覺得不需要在日記中記一記,也許他覺得寫在遺書中比較好,也許真的有人偷了第二十篇稿……如此這樣,之前的推測就要推翻並從新開始了。

  他說:「那麼假設他真的完成了第二十篇小說,有人把它偷了,那會是甚麼人做的?我覺得……若果要下手,比較可能是在朱利安死後下手。」

  波雷思索著這個可能性……據房東說,森普斯是最後一個來找朱利安的人,到第二天早上她就發現朱利安已自殺死亡。假若稿子不是森普斯拿了,就只可能是房屋太太、城衛,或是之後到達的蘭姆拿了。但波雷搖了搖頭,他覺得這些人沒有動機偷稿。

  「唉……我完全無能為力。」波雷以雙手捧著胸:「朱利安,你為甚麼要給我這樣的難題呢?」

  森普斯把手放到波雷的肩上:「別自責,朋友忽然自殺,你所受的壓力已夠大了。若是因沒有足夠的線索而放棄調查,也不是你的錯啊!」

  「謝謝你……你真是個寬容的好人。」波雷喃喃道。

  森普斯回應道:「不用謝我,你沒有一口咬定是我偷的,我反而應向你道謝呢!」

  波雷放下雙手,臉容顯得疲憊:「因為你看起來不像呀,直覺是這麼告訴我。」他吐了口氣:「也許該結束了,謝謝你和我一道來。事實上啊……我是怕自己一個來,因此才硬拉你來的。」

  森普斯有點驚訝。

  波雷低著頭,兩手無力地擱在大腿上:「當單獨面對著他的遺體時,我簡直痛苦得想隨他而去。我很自責……他一直想要死,而自認是他朋友的我卻從來沒發覺。」

  森普斯說:「讓這些事都過去吧,若果連你也出事,蘭姆可不會光氣喘病發作那麼簡單。」

  波雷再次為森普斯的關懷而道謝,接著便讓他先行離去了,因為波雷而沒有理由強留他。然後,這房屋內便剩下波雷,以及他友人的遺體。波雷從椅子站起來,手拿著日記來到床邊:「朱利安……我真希望你可以回答我。」

  房間裡寂靜無聲,只有波雷那極細微的一呼一吸。

  他跪下來,著床邊道:「你真的寫了第二十篇小說嗎?」

  朱利安當然不會回答。

  波雷繼續道:「你寫了甚麼內容?又有甚麼角色?」

  朱利安靜靜的躺在布匹底下。

  波雷把頭枕到床上,呢喃道:「第二十篇到底在哪裡啊?」他覺得有點睏,大概是因為今天想太多了吧。他閉上雙眼,放鬆身體。在快要入夢的迷糊中,腦海中忽然冒起了一句話——在此。沒有人說話,只是夢,可是這句話他有印象。沒錯,就是……波雷睜開眼睛,抬頭向朱利安道:「是這樣嗎?都在此嗎?」

  朱利安依然沉默,沒有認同,也沒有否認。



  一個月之後,朱利安的第四本小說如期出版。森普斯以為內裡只會第十六至第十九篇,但他讀完第十九篇時,發現後面竟然有第二十篇。標題是《作者之死》,底下印著「悼亡友  波雷.愛伊代寫」。

  森普斯讀下去,發現寫的正是朱利安之死,以及波雷和他——森普斯一同苦思真相的事。「故事」發展到後來,森普斯離開了,而波雷在半睡半醒之中想通了遺書的意思。

  小說內是這樣寫——原來朱利安急著自殺,因此來不及寫第二十篇小說。但他並不甘心,於是用一紙遺書佈下迷陣,讓眾人在現實中為他演出「第二十篇故事」,以了自己的心願。

  事後,森普斯和波雷在酒館見面。波雷向他表示抱歉,因為他擅自把森普斯寫進小說中,但森普斯表示不介意。然後,波雷又這樣說:「也許只是我的幻想吧……但待在他身邊時,我強烈地有這種想法——我們演出了他的第二十篇小說。」他側了側手中的啤酒杯,凝視著裡頭的金色倒影。

  森普斯手中也是同樣的酒杯:「是不是幻想也不要緊吧——反正小說就是因幻想而生的東西。」

  波雷呷了一口酒,微笑著說:「不愧是業界中人,我喜歡你這句話。」

  森普斯把空了的酒杯放下:「但朱利安的自殺原因到底是甚麼?你在小說隻字不提啊。」

  「那是因為我也不知道。」波雷苦笑起來:「他的日記我全本看了,但他把原因收得很密,我甚麼頭緒也沒有。」

  森普斯低聲笑了一下:「坦白說……他這個人還真不老實。」

  波雷聳了聳肩:「這點我不否認,我在他過世後才看清這一點。」

  他倆苦澀地大笑起來,然後互扶著肩膀,放下酒錢便踏出酒館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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