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一,瑟拉妮幫她女兒瑞莉縫補襪子的破洞。
星期二,瑟拉妮幫她女兒瑞莉決定外出穿哪條裙子。
星期三,瑟拉妮幫她女兒瑞莉丟掉翻舊了的書籍。
星期四,瑟拉妮幫她女兒瑞莉做好家庭教師發的功課。
星期五,瑟拉妮幫她女兒瑞莉拒絕了對街少年的追求。
星期六,瑟拉妮幫她女兒瑞莉寫信給住在鄉郊的外祖母。
星期日,瑟拉妮變成了她女兒瑞莉。
以上,並不是兒童之間流傳的荒謬歌謠,而是發生在傑森家中,如斯不可思議、令人難置信,卻又切切實實地發生了的一件事。
在四月一個天色暗淡的早晨,傑森——這個家的男主人在被窩中慢慢地睜開了眼睛。他身邊的位置是空的,他妻子瑟拉妮並不在。這很正常,她素來都比他早起。她會越過走廊,去叫他們的獨生女瑞莉起床,幫她換衣服、催促她吃早餐,並收拾好凌亂的床舖。這樣的習慣維持了很多年,瑞莉今年已經十四歲了。傑森仍覺得睏,反正今天不需要上班——他在本市郵務局任主管,他決定再睡個回籠覺。可這時,他聽見背後傳來一陣飲泣聲。他嚇得整個人彈起來,然後發現瑞莉正跪在床旁的地上,將臉埋在毛毯裡,身子輕輕抽搐。這令他慌張極了,他從來不擅於哄女孩子。明明瑞莉自八歲時就幾乎不會哭了,到底是甚麼令她這樣難過呢?
坐在床上的傑森,戰戰競競地握住女兒的柔軟小手,問:「怎麼了,瑞莉?是不是和媽媽吵架了?」他只能這樣猜,一大早又能發生甚麼事呢?
可瑞莉抬起淚濕的臉後,竟然這麼答他:「我不是瑞莉。」
傑森認為自己聽錯了,用尾指掏掏自己的耳朵。可瑞莉之後的話他鐵定沒聽錯,她說:「我不知道為甚麼會變成這樣,親愛的!我是瑟拉妮,你的妻子,我一覺睡醒就發現自己身在瑞莉的床上,然後我見到自己的手,不!這不是我的手,是瑞莉的!我變成了瑞莉!我照過鏡子了!我變成了瑞莉!」
這是甚麼惡作劇?傑森這麼想,但他亦很了解,瑞莉並不是個淘氣的女孩,有時甚至說得上是一本正經。雖然生活態度散漫,往往對事情表現得事不關己,但她並不愛開玩笑。那麼現在,到底是發生著怎樣的一件事呢?
「瑞莉……」他猶疑著要怎麼問。
但對方打斷了他的回合:「我說我不是瑞莉!我的話你到底聽到了沒有?」
這種質問的方式的確像是瑟拉妮,但眼前的這個人又明明是瑞莉——那麼年輕,沒見過世面的稚嫩少女。
瑞莉站起來抓住傑森的手臂、搖撼著他:「你說句話啊!傑森!你告訴我應該怎麼辦?」
他想蒙頭睡去,就當這只是一場夢,但「瑞莉」用嚴厲的眼神瞪著他。他於是說:「好,那麼……真正的『瑞莉』呢?我的女兒在哪?」他又用手拍拍床上空了的位置:「而這裡……我的妻子又去了哪裡?」
「我不知道!我沒見到瑞莉!除了——」她手按睡袍前襟:「就除了……這個『瑞莉』,但我知道我不是……這外表是她,但內裡是我——瑟拉妮。」
面對著這種詭異的事,傑森始終還是不得不下床,拉住『瑞莉』的手就向房門走:「我們去找一找。」他這樣說,其實也不明白自己要找的到底是妻女之中的哪一個。他們越過走廊進入女兒的臥房,但裡面沒人。他們去到同層樓的起居室,但那裡也沒人。然後步下樓梯,進入飯廳,見到傭人瑪蒂——她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,她正在勤奮地抹拭著圓餐桌。
傑森要問她問題,但她先開口了:「先生!小姐!怎麼你們穿著睡衣四處走!太太呢?」
若是平時,瑟拉妮不會讓父女倆這麼失禮,她會一早去幫女兒洗臉、換衣服,在睡房裡看著她吃完早餐,接著就回主臥房叫丈夫起床、催促他換衣服,然後等瑪蒂將早餐送入房。她不會讓傭人看到她們一家子衣衫不整的樣子,她會說穿著睡衣見人「不像話」。但這個時候,他牽著的「瑞莉」低聲抱怨著:「誰還要理穿甚麼?我要難過死了……我的天呀。」
傑森問瑪蒂:「你有見到太太嗎?」
瑪蒂說:「沒有,我就覺得奇怪,我剛才送早餐去小姐的房間,但小姐和太太都不在。我都以為太陽要從西邊升起了,太太竟然打破了維持十年的習慣。」
太陽的確從西邊升起了——傑森想,然後他又問:「從你起床時起就沒見過她?」
「沒有。」瑪蒂說:「我上次見到她是昨晚的事了。先生,要我馬上送早餐上你房嗎?兩份還是一份?」
瑞莉搶先說:「兩份。」
二人回到主臥房,瑪蒂很快就將早餐送上來。父女倆的衣著再次惹她側目,但她沒說甚麼,離開並關上了房門。
瑞莉坐到小桌前,開始吃早餐並說:「看來並不在家裡。」
「你說瑞莉?」傑森幾乎已經相信眼前人是他太太——披著女兒軀體的——他太太。
她點點頭:「你覺得她現在會是甚麼模樣?」
傑森不明所以:「甚麼『甚麼模樣』?」
她用叉子指著丈夫:「蠢蛋!我是問,瑞莉還是瑞莉的樣子,還是變成了我——你太太的樣子?」
傑森說:「我怎知道?這一切太荒謬了。」
瑞……不,應該是變成了女兒的瑟拉妮說:「是很荒謬,但這就是發生了。你看,你看看我。」
「我有看到,看得很清楚。」傑森坐到她對面低頭用餐,其實他有點想逃避現實了。
瑟拉妮不再作聲,默默地吃東西,但最終她只吃了三份二的早餐,她抱怨說這身體胃量很小。飯後,他們又再次巡視了房子。他們發現前門和後門都鎖著。這個家的鎖匙有三副,一副由瑪蒂保管,她小心地隨身帶著。另一副是男主人的,傑森將它藏在床褥下面。最後一副屬於女主人,瑟拉妮將它掛在臥房梳妝台的隱密處,她發誓說瑞莉不會知道鎖匙在那。這麼說,三副鎖匙瑞莉都不會拿到,那她到底怎麼走出這個家?傑森不認為她會從一、二樓的窗爬出去,而底層的窗又有打不開的鐵窗花。所以他認為,唯一的可能性是——她憑空消失了。但瑟拉妮不相信,她認為瑞莉一定是被「多出來的一個自己」嚇壞了,所以驚恐地躲在家中某一個地方。也許是床底,又或是衣櫃。不過那一整個上午,這對外表不相配的夫妻遍尋不獲。
瑪蒂覺察到她工作的地方發生了大事,傑森無法向她誠實——如果將事件道出來,她一定會以為父女倆都瘋了,他於是只向她說:「我們早上醒來,發現瑟拉妮不見了。」
瑪蒂問:「可能是突然有事就自己出去了?她的鎖匙也帶出去了吧?」
傑森搖搖頭:「不,鎖匙還在房裡,我去看過。」他說的是實話。
瑪蒂苦惱地以手指戳著額角:「我無法理解發生了甚麼事,總之,或許她晚點就會回來。」
但直至黃昏,「瑟拉妮」都沒有出現。
晚飯後,傑森和變了形貌的妻子回到主臥室。瑟拉妮在房中間躁動地揮舞著雙手,問:「怎麼辦?『我』不見了,這要怎麼向瑪蒂還有熟人交待?」
坐在床邊的傑森說:「就說是失蹤吧,的確就是這樣嘛。」
瑟拉妮連連搖頭:「這樣我們會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話題!我們應該編個謊話,例如說我鄉間的母親突然患上急病,所以我一大早就急著前去看望之類。」
傑森說:「這毫無說服力,去探個病還得穿牆出去。」
瑟拉妮怒瞪丈夫一眼,傑森覺得這很違和——瑞莉從來不會這麼望他,她的眼睛總是看似沒有焦點。曾經他以為女兒的視力有問題,但醫生為她檢查過,說她很正常,那大概是她八歲時的事。可此刻,她的眼神像把刀般銳利。
傑森不想讓她有機會再說甚麼,就道:「這一整天要讓我嚇死了,我想你也累了,你去瑞莉的房間睡覺吧。」
瑟拉妮尖聲道:「瑞莉的房間!你叫我去瑞莉的房間?」
傑森說:「當然!不然我這做父親的要和『女兒』同床共枕一整夜?若被瑪蒂知道了她會怎麼想?」
「好,你說得對。」瑟拉妮嘴上同意了,卻怒氣沖沖地走了出去,大力將門甩上,發上很大的「砰」的一聲。
妻子因不能和自己同床而生氣,身為男人應該覺得自豪,但傑森實在高興不起來。瑟拉妮已經不是個擁有成熟誘人肉體的女性,而是個十四的歲生澀姑娘,再加上又是他女兒……他覺得頭好痛,如果瑟拉妮變不回原來的她,那他要怎麼辦?他不願再想下去——也許到了明天,瑟拉妮就會好端端的睡在他旁邊,而瑞莉會在自己的房間一副無事發生過的樣子。他換上睡衣,鑽進被窩,吹熄蠟燭。
到第二天早上,床的另一邊依然是空的。傑森換上日常服裝,越過走廊,打開瑞莉的房門。她見到衣著整齊的瑞莉正在鋪床,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景象——向來都是瑟拉妮替她鋪床的,瑞莉只會呆呆的坐在一邊看著。瑟拉妮——他這樣叫她,但她回過頭來,壓低聲音道:「不要這樣叫我,被瑪蒂聽到可不行。」
傑森鬆了口氣,顯然她已經消了氣,並冷靜下來了。他關上門,問她:「所以我可以叫你瑞莉?」
瑟拉妮說:「私底下,我希望你叫我瑟拉妮。」
傑森有點煩煩的,道:「好複雜,但願我不會叫錯。」
這時門被敲響,是送早餐上來的瑪蒂,她問她的主人:「太太還回沒回來嗎?」
傑森說「沒」,然後叫她把他那份早餐也送過來。「夫妻」倆在女兒的房間一起用餐,過程中二人都沒說話,直至瑟拉妮吃完她那份餐點,傑森才開口道:「我想我們應該想想以後的日子怎過。」
瑟拉妮先是抿嘴,過了一會兒才回應道:「啊對,面對現實。」
傑森說:「今天是星期一,家庭教師會來,還有琳西和艾蜜莉。」
他所說的兩個女孩是對只差一歲的姐妹,住在這條街的街尾。傑森和她們的父母合資僱用了一個二十來歲的家庭教師,逢星期一、三、五在這個家的一樓私人課室為三個女孩講課。
傑森問瑟拉妮:「要不要請個假,就說瑞莉生病了,一個星期不上課也算不上奇怪吧。」
但瑟拉妮說:「我去上課就好,反正我常常幫瑞莉做功課。」
傑森向來反對妻子代替女兒做功課,但她一直都不聽他的,她說功課太多瑞莉做不完,她一定得幫她。家庭教師——她叫凱蕾,應該知道真相,琳西和艾蜜莉也都早知道了,但凱蕾是個不愛起衝突的女人,她默默地接受了女主人的作風。
傑森點點頭:「好,你去上課好了。」
接著又是一輪沉默。
到傑森吃完早餐,仍坐在他對面的瑟拉妮低聲問:「傑森,你愛我嗎?」這聲音就像個小女孩,第一次向暗戀的男孩告白。
傑森說:「當然。」雖然心裡覺得好奇怪。
那天傑森在郵務局由八點工作到兩點,然後在兩點半回到家中。女孩子們在三點上完課,小姐妹倆手牽著手離開,凱蕾向傑森揮手道別,一切沒有異樣。瑟拉妮說她扮演得很好,誰都沒發現她不是瑞莉。她看來沾沾自喜,傑森看著心頭又是一陣怪異。他問她:「想念女兒嗎?」
她笑了笑,說:「當然。」
之後的一個星期,日子相當平靜。傑森沒去質疑瑟拉妮不夠愛瑞莉,因為他發覺自己其實也沒很愛瑞莉。他這個女兒是多麼的沒存在感,即使在同一個屋簷下生活了十四年,卻仍像是個摸不著的幻影。她很少說話,好像沒甚麼喜好,也沒有甚麼討厭的東西。她欠缺積極性,常常坐在一邊發呆,瑟拉妮每天都忙著為她打理這件事或那件事。對,瑞莉像個玩偶,空有人形,沒有靈魂。作為一個父親,他認為自己不應該這樣批評女兒,但——瑞莉在他心目中的確是這樣的。而現在,瑞莉的身軀裡是瑟拉妮,這令她看起來更像個人。她會說話,會做事,啊……還會瞪他。
一個月逝去,「這個家的女主人失蹤了」的消息在巷里間傳了開來。瑪蒂口很密,是瑟拉妮首先向琳西和艾蜜莉說了,接著她們就向父母說了,而她們的父母又向別人說了。就這樣,那變成了附近一帶幾乎人人皆知的事件。甚至有鄰人上門拜訪,送上安慰的禮物,例如水果、餅乾,甚至還有聲稱帶來幸運的小鳥木雕。這一切傑森都收下了——帶著一副落寞的表情,都收下了。他的表情不完全是假的,有時他的確會覺得寂寞,畢竟他還不到四十歲,卻失去了可以和他在被窩裡溫存的妻子。
在事情揚開後,傑森問過瑟拉妮:「你不是怕變成別人茶餘飯後的話題嗎?」
她說:「總需面對現實,我們自己不說,到別人來問時才被逼似地說出來,反而會惹人懷疑。」
凱蕾是其中一個向傑森表示關心的人,以前她在下課後向他揮揮手就走,但現在會留一陣子,和這個可憐的男人聊聊天。初時,她說她為瑟拉妮的失蹤而感到悲痛,但後來她這樣說:「我想像得到你的絕望,但希望你不要認為一切的結果都是壞的。」她不好意思地摸著自己略現紅暈的臉:「至少在母親不見了之後,瑞莉會自己做功課了,我想她一定是努力學著照顧自己,不讓父親擔心。」傑森微笑著接受了她的好意。
瑟拉妮安安份份地扮演著瑞莉,一個會照顧自己的瑞莉。日子看似無風無浪,但某一天,她的怒火突然爆發了。當時傑森拿著報童發的一張傳單,在家中走廊叫著「瑞莉、瑞莉」。他在課室找到她,她在獨自做功課,好像是算術題。他站在門口向她說:「做好功課了沒有?瑞莉,我才剛知道碼頭會有雜技表演,我帶你去看好不好?」
瑟拉妮不理他,悶不作聲地繼續寫作業。
傑森再問:「瑞莉?」
然後她就從椅子上起來,抓起作業簿就向他擲過來,並叫道:「不要向我說話!你的口氣完全是個老爸!」
不明所以的傑森問:「你發甚麼脾氣?」
她紅著眼說:「你還記得我是瑟拉妮——你的妻子嗎?」
傑森回應道:「記得,當然記得。」
瑟拉妮說:「但我覺得你根本當我女兒了。」
傑森不知所措了一會,然後攤攤手說:「沒有。」
但瑟拉妮說:「你有。」
傑森只好認真,但又有所迴避地回答她:「你也認同要瞞騙著大家,你說不要讓瑪蒂聽到我叫你瑟拉妮,你也自願去扮演瑞莉……」
「你以為我真的願意嗎?」瑟拉妮落淚了:「我是沒有選擇,變成了這模樣,你以為我能夠怎樣?」
傑森先是同情她,但之後也同情自己。他說:「又不是我導致了這一切!你以我會邪術嗎?難道是我詛咒你所以你才變成了瑞莉嗎?」
瑟拉妮踏著大步向他走過來,他以為她會打他一把掌,但她沒有,她拾起落在他腳邊的功課簿,然後就跑上樓梯,不見了。傑森沒追上去,他不懂得如何哄女孩子。
而自那之後,瑟拉妮似乎不再樂意當瑞莉。她不時裝病曠課,並幾乎只有睡眠時間才肯待在瑞莉的臥房。那麼每天那麼多時間,她在做甚麼?她跟著瑪蒂打掃、洗衣、做飯,就像這個傭人的影子一般。琳西和艾蜜莉覺察到她的改變,在課後拉著凱蕾老師,三人一起來和「傑森叔叔」傾談。
琳西問他:「瑞莉是不是生我們的氣了?她好像不樂意和我們一起上課。」
傑森知道背後的一切,但他還是裝模作樣地問琳西和艾蜜莉:「你們是做了甚麼令她生氣了嗎?」
姐妹倆互相對望,然後艾蜜莉說:「我想應該沒有。」
但琳西又馬上說:「我想可能有,你記得嗎?艾蜜莉,我們向她說過『雖然媽媽失蹤是件可怕的事,但這樣一來瑞莉終於可以做自己了』。」
艾蜜莉臉都綠了,她顯然不想將這件事抖出來,但琳西說了。
凱蕾抽了口氣:「你們這麼說啊!她當然會生氣!」
但傑森所關注的不是瑟拉妮生不生氣,而是甚麼叫「瑞莉終於可以做自己」。他問姐妹倆,艾蜜莉就不安地扭著自己的手說:「瑞莉自好久以前就說,她媽媽幾乎搶掉所有的事情來做。」
傑森問:「那是指甚麼事?」
琳西說:「生活上,幾乎一切的事啦。鋪床呀,要穿哪件衣服呀,早餐的份量呀,要讀哪本書呀,通通都是她媽媽來做又或是決定的。」
傑森皺起眉頭:「你們的意思是——瑞莉不喜歡這樣?」
兩個女孩兒一起點頭,琳西說:「她說她不喜歡,說過好多次了,她說她沒有自己的生活,每天就只是被媽媽擺弄來擺弄去,她想要自由,自己決定自己的事、自己的事自己做。」
傑森深感內疚,原來他女兒並不像個玩偶,但他以為她是。他以為她散漫、消極、四體不勤,總是任得自己由母親照顧就好,但原來她一直都不喜歡。他非常、非常慚愧,身為父親竟沒能取得女兒的信任,沒能讓她放心地向他吐露心聲。他想要哭出來,因為他似乎已經沒機會向她道歉,並作出補償了。
艾蜜莉垂下頭:「對不起,是我們不好,叔叔可以幫我們向她道歉嗎?」
琳西接著說:「請勸她來上課,我們會再親自向她道歉。」
傑森答應了她們,然後她們就和凱蕾一起離開了。之後他在起居室裡將事情告訴了瑟拉妮,瑟拉妮這樣回應他:「我記不起她們說過甚麼了,我不是氣她們,我是氣你,你沒有像待妻子一樣待我。」
傑森認為她無理取鬧,道:「我不能像觸碰妻子般觸碰你,我面對的是女兒的身體。」
瑟拉妮怒瞪著他:「我沒說要你這樣做!但你至少對我綿綿情話幾句吧!不要只會問——瑞莉,做完功課了沒有?瑞莉,紅蘿蔔有沒有吃完?」
綿綿情話——傑森實在說不出,他無法對著女兒的臉說得出。其實他也知道,自己對她已不能再燃點起愛情,她只是個披著她女兒軀殼的、毫不吸引的麻煩女人。他不敢將真心話說出來,就將話題帶到女兒的教養方式上,他重申剛才已經說過的話:「瑞莉不喜歡你搶她的事來做,她想有自己的生活,她想做自己。」
但瑟拉妮傲慢地抬起下巴道:「現在談這個已經沒意思,她不在了。」
那個晚上,傑森做了一個惡夢。他夢見瑞莉——真正的瑞莉,靜靜地站在她臥房一角。瑟拉妮也在,以成熟女性——她本來的身姿容貌現身。她表現得很忙碌,忙著給瑞莉鋪床、掛起衣服、吃掉她的早餐、做她的功課、丟掉她的玩偶……每做一件事,她的外表就變得越像瑞莉。而房間角落處,瑞莉的身影則越來來越透明——她要消失了。是瑟拉妮奪去了女兒的生活,她取替了她,所以瑞莉不需要存在了……
他一身大汗地驚醒,這時天已經亮了。他摸摸旁邊的位置,果然還是空的。他換掉濕透的睡衣,去敲瑞莉的房門。沒有人應他,然後在走廊的盡頭,瑪蒂拿著掃帚走過,瑟拉妮跟在她後面,同樣拿著一柄掃帚。那個景象莫名詭異,瑟拉妮看起來就像個幽靈,纏上了一個不幸的婦人。他搖搖頭,認為自己神經過敏。那並沒甚麼,只不過是瑟拉妮不想當女兒了,因此就跟著傭人去工作。歲月那麼長,她總得做些甚麼。他丟開心中的「無謂」想法,過自己的日子——上班、下班、吃飯、睡覺。凱蕾依然每逢一、三、五下課後,就來和他說說話。
她說:「瑞莉一星期才來上一天課,我應該感謝你照付我以前一樣的薪水。」
傑森說:「這應該的,因為不是你的錯,是瑞莉太任性。」
凱蕾低頭淺笑:「先生你人真的很好。」
傑森猛然發覺自己好久沒被人讚賞過了。
然後凱蕾又說:「其實,你會不會覺得我不夠關心瑞莉?我是指以前,太太幫她做功課的事,我一直沒去制止。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事不關己,己不勞心的人?」
傑森說:「我不知道,但我想,要制止瑟拉妮是很困難的,她出奇硬頸,不好相處。」
凱蕾寬心似地輕輕的呼了口氣,然後偷瞄傑森的臉,道:「我承認自己是個怕事的人,尤其不願捲入夫妻之間的紛爭。」
「成為磨心是很麻煩的。」傑森幻想——如果早在十年前,他就夠警覺、夠用心,夠堅持,為瑞莉的教育方式而和妻子大吵一場……
但此時,凱蕾止住了他飄開的心緒,她說:「先生,所以現在……能夠和你這樣交談,我覺得很開心。」
傑森似有覺察到甚麼,又好像沒有,傻傻地望著眼前的女人。
凱蕾補充說:「在你我之間,再沒有別人。」
他明白了她的暗示——凱蕾,對他懷著愛意。那刻,他的心就馬上出軌了。他向她掛上他自己所認為的——最迷人的笑容,而眼前這個本來看似保守、低調的女人,亦忽地顯得嬌俏可人起來。
打那之後,傑森背著瑟拉妮偷偷和凱蕾成為情侶。逢星期一、三、五下班後他都滿心愉悅地等她下課,然後走入教室,牽著她的手,向她融融細語。凱蕾善解人意,她知道他不想「女兒」知曉他倆的關係,就幫他隱瞞著,也沒催促著要他給她一個名份。而瑟拉妮雖然不知道他已經另結新歡,卻對他已經死了心。她對他不瞅不睬,也不再要求他溫情相待。她常常跟著瑪蒂,令人覺得她是個十幾歲的、和父親鬧不快的反叛姑娘,試圖要從年長的傭人那裡尋求親情。
就這樣,自真正的瑞莉人間蒸發,已快有半年的時間。這天傑森在主臥房的門縫發現了一張字條,上面的字跡很歪、沒有署名,但那只會是瑟拉妮寫的了。她說她已經離家出走了,她討厭這個家、這個父親,所以要離開這個城市過自己的生活。就只是這樣,很簡短的一張便條。傑森謹慎地巡視了房屋一次,確定她真的走了,才將字條拿給瑪蒂和凱蕾看。瑪蒂只說了一句「真不妙」,然後就目不轉睛地盯著主人的臉。而凱蕾則顯得難過,她將他拉到課室,說一定是瑞莉知道了父親和家庭教師的私情,覺得無法接受所以才出走,她說她非常內疚。但傑森安慰她說:「事情不一定是這樣,她本來就任性妄為,沒有人需要認為自己對不起她。」
之後傑森象徵式地在城裡尋找瑟拉妮,他並沒很盡力,而且她說她要離開這城市,他偏偏就不到城外找。然後寫了一封信叮給瑟拉妮的母親——瑞莉那住在鄉郊的外祖母,他問她「瑞莉」有沒有跑到她那邊,如果有,就請她讓瑞莉留在那邊,不要回城裡來了,因為讓她由外祖母來教養可能更好。這名住在鄉間的老婦人寄回了一封決絕的信,她說瑞莉沒有來找她,然後罵傑森先是弄丟了妻子,之後又弄丟了女兒,世上沒有一個男人比他更爛了,她要求他以後別再寄信來,她要和他斷了關係。這封信傑森沒讓其他人看,悄悄的燒掉了,然後輕鬆快樂地迎接了沒有家庭負擔的新生活。他覺得重獲新生,世上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了。但他不知道,其實——瑟拉妮還在這個家中。
自從她不再努力去扮演女兒,她改而去模仿瑪蒂,瑟拉妮發現其實她並不知道怎麼過「自己的」生活。琳西和艾蜜莉說得對,她一直在搶瑞莉的人生。本應由瑞莉去做的事、本應由瑞莉來做的決定,她幾乎通通都搶過來。瑟拉妮這個女人是空洞的,沒有女兒她就不知道日子應該怎麼過。她用「熱心母親」的形象去包裝自己,沒想到後來有一日,自己竟然會變成了女兒。她曾想過要好好扮演女兒,為了瞞騙他人,也為了過生活,但她卻無法接受丈夫真的待她如女兒。她和丈夫先爭執,繼而冷戰。她看似高傲、不肯低頭,但內心其實很害怕。當她抗拒去扮演女兒,她就不知道自己應該去做甚麼。所以她還是偶爾去上一堂凱蕾的課,與此同時,她去模仿瑪蒂。她跟在她後面,拿著掃帚,又或是提著水桶,只要這樣做她就覺得輕鬆多了。瑪蒂沒有制止她,這個傭人以為「瑞莉」想要快快嫁人,因此來跟她上「新娘課」,就由得她幫手工作。瑪蒂將自己的工作分給她,然後某天,瑟拉妮再一次變成了別人——瑪蒂,她變成了瑪蒂。
真正的瑪蒂消失了,而「瑞莉」也消失了。她不打算讓傑森知道發生了甚麼事,就寫了字條,假裝自己已經離家出走,但事實上她仍在這個家中——以傭人的身份,靜靜地,緊盯著她曾經擁有過的丈夫。雖然不明白自己為何可以變成並取代別人,這很荒謬,這可能是詛咒,又或是惡魔給予她的能力,但她現在決定接受並好好利用它。她盤算著一個新計劃——她要變成凱蕾,其實她已經知道傑森和凱蕾有姦情,但她沒有揭穿,因為她知道自己無法鬥得過擁有成熟身體的女人。但既然瑟拉妮擁有神秘的異能,那希望就在前面了。她會一日又一日,跟在凱蕾身後,然後等待機會——取替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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