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四.迷夢

  「如果不努力發掘現實中的美,根本無法生存下去。」



  保羅.布隆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房間之中。前方的牆上有一扇大窗戶,涼爽的風從外面送進來。淺綠色的窗簾像船帆般鼓著,令人覺得房間仿佛會隨風而行。當然,這不可能……不,可能,因為這是夢。保羅知道這一定是夢,證據是——窗前,他的妻子伊迪絲在畫雪山。她已經死了,很久以前就死了……所以,這一定是夢。

  保羅把目光投到畫上——那神奇的、茫茫的白,以及灰中帶藍的陰影,這懾人而陌生的景象。接著他又望向她的臉,她微笑著,如此的幸福、滿足。保羅不喜歡這樣,她越是快樂,他心中的中苦水越是高漲。為甚麼,她死了反而更快樂?留在他身邊不好嗎?為甚麼她要選擇離開,離開丈夫、離開兩個兒子,離開人世……踏入永恆的夢?

  窗外,是一片無際的青草地。極遠處,七個小孩在互相追逐。他們的嬉笑聲竟這麼近,猶如在保羅耳邊——

  「來追我吧!追我吧!」

  絕不,保羅立誓,絕不離開他所屬的真實世界。他不要像她一像沉入夢中,永遠不醒。伊迪絲轉頭看著孩子們,直至他們消失在視線之外,然後放下畫筆,轉身向著丈夫。她小而薄的嘴唇輕啟,道:「保羅,我很高興你來看我。」

  他的心有點軟化,但他提醒自己這只不過是個夢,在這兒一切都是假的——不,也許伊迪絲會是真的,但他不可以隨她而去,不可以。他別過臉去,沉默。而伊迪絲繼續說:「我在這兒過得很好,茜絲也是。」

  保羅心頭陣痛,茜絲——他和伊迪絲那出生不久就夭折的小女兒。

  伊迪絲提起纖細的手,指著窗的外邊:「她長好大了,你要不要去見一見她?她就在那裡。」

  「不要。」保羅閉上眼睛,意識沒入一片黑暗中。

  除了自己,一切都消失了。不再聽到孩子們的聲音,伊迪絲也不在了,房間也是……都不在了。在虛空中,保羅問自己到底在哪裡。對,他應該是在寒冷北地的一家旅店中睡覺,因此他做了夢。至於到來北地的原因……他想了很久,才想起是為了畫雪山,他要見到真正的雪山。

  接著,保羅想起自己是個畫家,被稱為凱恩三大名畫家之一。他雖然沒有將畫托給畫廊的皮埃爾先生賣,但還是常常在那邊出入,看看新秀們的作品,作出一些批評。記得第一次看見雪山,也是在他那兒。

  黑暗中,雪山的畫浮現出來了。保羅見到當時還算年青的自己,和皮埃爾先生在畫前停下了腳步。那個他一副震撼到的模樣,然後遞起手指著畫道:「這個……」他其實不是很明白畫中的是甚麼,但就是被懾住了心魂。

  「是雪山。」皮埃爾說。

  保羅喃喃道:「雪!我只聽人說過,沒想到原來是這麼美麗的東西。」位於溫暖南方的凱恩城從來沒有降雪,畫中的白及灰藍的陰影、那山脊所連著的晦暗天空。那壯麗、冷峻、長年積雪、無人踏足、未被征服過的孤高處女地……這就是雪山。保羅完全被它迷住了,無法移開視線。

  皮埃爾笑了:「少見啊!世上竟有畫吸得住你的目光,這對於此畫的作者是多大的榮耀呢?」

  保羅不理對方的恭維說話,只急急問道:「這畫是出自哪位北方大師的手?」他覺得,雪山既是寒冷北地的事物,那能畫出它的神髓者必定是北方人。

  然而皮埃爾卻搖搖頭道:「不,不是北方,也不是大師。甚至,那人根本不曾踏出過凱恩城一步。」

  保羅非常疑惑:「若是沒到過北方,怎畫出這幅偉大的畫?莫非這只是臨摹之作?」

  皮埃爾再次搖頭:「不,絕對是原作。」

  保羅皺起眉頭:「皮埃爾!我實在不明白你在耍甚麼花樣!」

  皮埃爾掛上和年紀不合的、挑皮的笑。然後他的身影淡下去,消失了。畫也像濕了水似地化開了,年青時代的自己亦消淡下去……又是一片黑暗,這是回憶?還是夢?保羅又聽見孩子們的嬉笑聲——

  「來追我吧!追我吧!」

  保羅不想聽,於是用雙手掩著耳,然而一把女性的聲音卻不知怎地鑽進他的腦海:「請問,你是保羅.布隆先生嗎?」

  保羅放下手,轉過身去,見到年輕時的妻子。他頓時呆了,此外,他發現自己又身處畫廊中。牆上掛著很多畫——人像,每一雙眼睛都緊緊閉上……是都睡著了嗎?皮埃爾也不在,只有妻子用看陌生人的眼光看他。保羅忽然想起,他向皮埃爾表示想見見雪山畫的作者,皮埃爾於是就答應給他安排。就是這個下午,相約在幅畫前相見。

  「我就是這幅畫的作者。」神情淡然的女子說。

  對,這就是保羅初識伊迪絲的情景。當時他非常驚訝,因為沒想到畫這幅畫的會是個年輕女人。他覺得,皮埃爾大概在某處偷看著他張皇失措的模樣吧。他四處張望,想揪出這個老淘氣鬼,但遍尋不獲。

  女子不解地側頭道:「請問有甚麼事嗎?先生?因為皮埃爾先生特地約我來,但其實我不是很方便……」

  保羅覺得這女子真是不識趣,堂堂三大名畫家之一在她面前,她卻只說這種話。但另一方面,她這種態度卻令他覺得她與眾不同。她,猶如其筆下的雪山——潔白孤高,不染俗塵。而且她會畫畫這一點,令保羅對她很感興趣。

  以上是以前所發生過的事,但保羅又仿佛覺得這是第一次……他問她是否到過北方,儘管明明記得答案,明知故問。

  「不,沒去過,先生。」她是這樣回答的,一字不差。

  保羅心裡一陣訝異——即使明白這已是陳年舊事:「那你是怎樣畫出這幅畫的?我確信,光用想像的不可能畫得這麼好!」

  她首次在他面前微笑了,一個有點冷的笑:「皮埃爾先生有告訴過你吧?這並不是臨摹之作,你是不會找到另一幅『原作』的。」

  「我也相信皮埃爾是有十足信心才這樣說。」保羅故作輕鬆地聳聳肩:「我不是要質疑你甚麼,只是好奇你是怎樣畫出這幅畫的。」

  「在夢中,我見過那山。」她用一點也不稀奇的語氣說。

  保羅問:「你憑夢境就把它畫出來了?」

  她極簡潔地回答:「是的。」接著大概是怕他聽不懂,又補充道:「夢境非常清晰,我又一向很容易記憶夢的內容,因此這沒甚麼難度。」

  縱使她有這樣的解釋,但保羅還是覺得這很神奇。眼前的這個她不是普通人,而是一個不可取替的神秘存在。她是南方的雪,保羅被她迷住了……然而貶過眼,身處的已不是畫廊。保羅在雲霧之中,四周一片白濛濛。不同於雪山,這是一片流動的,柔軟的白。

  「這是我以前發過的夢,此刻則是屬於我的現實。」伊迪絲的聲音迴盪在天際,仿如是神的話語。

  保羅低聲喃喃道:「這又是夢?我又睡著了?」他在雲中搜索她的身影,但找不著。

  「保羅,對於我這邊才是真實呢。」她又說。

  保羅猛力搖頭:「不!這不是真的!真實不在這裡!」話音剛落,他腳下的雲就崩解了,他急速向下墜,不禁嚇得發出驚呼:「啊——」但會死嗎?不,不會,因為這是夢。於是他不叫了,心想就這樣繼續跌吧……這有甚麼不可以?

  這時,下面傳來孩子們的聲音——

  「來追我吧,追我吧!」

  他頓時改變了主意,連忙游泳似地,手腳並用的拚命撥。而四周也馬上充斥了水——是巨怪般的海水,給予他的身體重壓。他向下沉……卻又忽地「嘩啦」一聲浮出了海面。接著他發現,自己伏在畫廊的地板上,身上的衣服是乾的。

  年青的伊迪絲在前方不遠處,向他道:「布隆先生,遇見你真巧。」

  保羅迷迷糊糊地站起來,回應道:「真巧,你來這兒是因為……」

  「我畫了新的畫,送來這兒寄賣。」她從虛空中把畫拿出來,向他展示——畫中是一片無邊無際的雲海:「這是我早前發的一個夢。」

  保羅問:「夢裡……有我嗎?」

  伊迪絲側過頭,眨眨眼:「你剛剛說甚麼?」

  「不,沒甚麼……」保羅臉紅了。

  她又道:「告訴你,雪山畫賣了個好價錢呢。」

  保羅點頭道:「我知道。」

  她略現露驚訝之色:「你消息還真靈通。」

  保羅說:「不,我知道是因為——畫就是我買的。」

  她先是沉默,接著問:「你真的喜歡它?」

  「是的,我喜歡它,也喜歡你。」保羅說。

  她垂下頭,掛上苦澀的笑:「我並不是一個值得你愛的人。」

  孩子們從左面的牆壁上的仕女圖中跳出來,嬉笑著在他倆中間跑過,又沒入右邊牆的聖母像中。但保羅無視了這一幕。此刻,他眼中就只有伊迪絲。

  「為甚麼這樣說?」他問。

  伊迪絲說:「我的心總是在另一邊啊。」

  保羅心裡一沉:「你已另有所愛?」

  她搖頭:「不,不是這個意思。我是指……夢。」

  「我不理解。」他只是走上前去,扶著她瘦削的雙肩:「我只想知道,你心中有我嗎?」

  她猶疑了一番,然後道:「如果我說沒有,那我是在說謊。」

  「那這樣不就已經足夠了嗎?」他擁抱她,不管那幅雲海的畫隔在他們中間。

  四周又暗下來,當光再次出現時,場景已變成保羅的家。一樓那個有一整列窗戶的後廳,因為陽光特別充足,他很喜歡在這兒作畫。他立起了畫架,又放上了裹上畫布的畫板。伊迪絲坐他前面,手抱著兩個月大的嬰兒,那是他們婚後的第一個孩子——傑斯。保羅拿起筆,在畫布上勾出母子倆的線條。以前性情有點冷漠的她,此刻溫柔地微笑,保羅覺得非常幸福。

  「要是這可以維持到永久就好了。」他這樣想。

  這時,另一個伊迪絲忽然出現在他身邊:「可以的。」

  保羅吃了一驚,連筆也脫手落到地上。接著他彎身拾筆:「不可能的。」

  她也彎下身,輕按住他的手:「可以,只要是在夢中……任何不可能的都會變成可能。」

  保羅說:「夢是假的。」

  伊迪絲湊近他的耳邊,輕聲道:「你確信你分得出甚麼是真,甚麼是假?」

  保羅感覺到她呼出熱氣……他不回答,把手抽回來,由得筆待在地板上。抱著兒子的伊迪絲並沒有發現另一個伊迪絲,她只顧著逗襁褓中的孩子笑。

  「來追我吧!追我吧!」

  保羅沒見到那群孩子,卻聽到聲音。他轉過身去,丟下兩個伊迪絲,來到後廳的右側拉開門。門的另一邊竟還是後廳,這個房間中的伊迪絲手中抱的是次子——拉瑞,而已經三歲的傑斯坐在地板上抱著貓咪。角落處有一幅畫了大半的畫,是伊迪絲的,畫的是一片紫色的森林,林深處有三個孩子的身影。保羅走上前去,細看畫中那厚厚的落葉——那仿佛一踏上去就會發出乾脆的碎裂聲。

  「這也是我的夢。」這邊的伊迪絲說。

  保羅回應說:「真的很美。」

  她撫著小拉瑞的臉蛋:「茜絲很喜歡這個森林,時常到那兒玩。」

  保羅轉過頭看她:「茜絲?茜絲是……誰?」

  伊迪絲微笑,然後四周逐漸暗下來,再次變成一片漆黑了。

  「剛才是又入夢了嗎?」保羅心想。

  雖然甚麼都看不到——天還沒亮,但他知道這兒是北地的旅館裡,被窩雖陌生但溫暖。雪山,只要明早從這兒出發,繼續向北走就會見到雪山。他下定決心要畫得比伊迪絲的好,不是因為妒忌她的才華,而是……

  「伊迪絲,你為甚麼老說夢裡怎樣怎樣的?」保羅在後廳中畫靜物畫——花瓶、水果時這樣說:「我覺得這樣對孩子的成長不好,人應該腳踏實地的生活。」

  倚在窗邊的她望著外面,沒看她的丈夫:「他們不都好端端的嗎?我不認為他倆有受到我影響。」

  十歲的傑斯,以及七歲的拉瑞在花園中追著蝴蝶,他們一面追一面笑,不過就是普通的孩子。

  「他們像你,保羅。」 伊迪絲說時神情漠然。

  保羅不知如何反駁,就道:「那不談他們,談你自己。你對現在的生活到底有甚麼不滿意的?」

  「沒。」 伊迪絲的回應乾脆得不可思議。

  保羅緊皺眉心,手中的畫筆沾了點紅色,塗在畫布中的蘋果上:「你說謊。」

  伊迪絲沒有否認,但又把話題扯離現實——拉到那一邊:「你不會理解的,我的夢。」

  保羅確是不理解,他從沒發過甚麼神奇的夢。 從沒在夢中見到未曾見過的雪山,也不曾在夢中踏上天上的雲海,亦沒有在紫色的森林嬉戲過。他的夢是平凡的、乏味的,但他並不羨慕伊迪絲,他珍惜他的現實世界。他有漂亮的房子、忠誠的傭人、是有成就的畫家、有可愛的兒子……雖然妻子有點令人頭痛,但他終究是愛她的。擁有這一切,不是已經很好了嗎?他又怎會覺得需要那種荒誕不經的夢世界?可她並不這樣想,她的眼睛總是望著他看不見的遠方。

  這時,那七個孩子又出現了,他們笑著向傑斯和拉瑞走過去。保羅嚇得猛地站起來,把畫畫的工具碰跌一地。他怕,他怕兩個兒子會跟隨那些孩子,走到他去不到的地方。然而,傑斯和拉瑞根本看不見那群孩子,明明擦身而過卻看不見,繼續追著蝴蝶。接著那些孩子消失,保羅鬆了口氣。可這時,他發現妻子不見了。

  「 伊迪絲!」他心中充滿惶恐,他知道事情不應該這樣發展的,不是。

  這時,他聽到傑斯的童音自背後傳來:「父親。」

  保羅轉過身去,猛然發現自己身在畫廊中。傑斯就在前方不遠處,但他已不是一個小孩,而是個十來二十歲的青年。伊迪絲、拉瑞和皮埃爾都在他身邊,一個個都朝保羅微笑著。

  傑斯指著牆上的一幅畫:「父親,你看!這是我畫的!現在凱恩城的人都說我快可以成為『四大名畫家之一』了。」

  畫裡畫的是滂薄的瀑布,旁邊崖上斜生的樹木一片青綠,一頭擁有大角的雄鹿在底下低頭喝水。

  「你能有這個成就實在太好了。」保羅說過後,突然發現這不可能。他記得自己雖自傑斯小時候就教他畫畫,但這個孩子並沒有這個天份。傑斯自己也明白,無論如何努力,都不可能成為畫家,於是在十三歲那年就去了當木匠學徒。

  保羅搖搖頭:「不要做夢了。」

  傑斯一臉不解:「父親,你說甚麼啊?你不是很希望我成為畫家的嗎?我自己也是很想成為畫家的。」

  保羅別過臉去,避開長子的目光。然後畫中瀑布的水枯竭了,樹木的葉落光,雄鹿化成散落一地的骸骨。

  「父親,不要這樣。」傑斯的語調充滿憂愁。

  但保羅不回應。

  然後傑斯的聲音嘶啞了:「父親!不要抹殺我的夢好嗎?無論如何,我都想當一次畫家!求求你,父親!」

  保羅覺得心很痛,但他無法認同虛假的事物。

  這時伊迪絲說:「保羅,在這兒他不只可以當一次畫家,而且可以永遠當畫家!所有人都可以幸福、快樂,這不是很好嗎?」

  牽著母親的手的拉瑞說:「我很幸福,父親。」

  皮埃爾攤開雙手,仿如在向人展示眼前的一切:「我很快樂,布隆先生。」

  保羅不知如何面對他們,於是轉身離去。他走到甚麼都沒有的黑暗中,回憶。他記得曾經有一個轉機——在伊迪絲誕下次子拉瑞多年後,她對現實世界逐漸厭倦之時,她再次懷孕了。肚裡的孩子令她自她的夢中走出來,踏踏實實的活在真實的世界中。雖然,她還是在畫她的夢畫,但同時也期待著孩子的出生。後來生下來的是個女兒,保羅讓伊迪絲給她取名,伊迺絲就叫她——茜絲。

  如果把伊迪絲比喻為一艘朝遠洋駛去的船,那麼茜絲就是沉在海床的錨。有茜絲在,保羅感到很是安心。伊迪絲也特別疼愛茜絲,保羅不知道原因,但原因並不重要吧。總之,只要一家人好好的一起生活就已經足夠了,保羅從來都是這樣想的。他記得伊迪絲抱著小小的茜絲,輕聲向她說話的模樣。記得她在某一個早晨,急急的叫丈夫來看女兒第一顆長出的牙齒。記得她梳著茜絲的深棕色頭髮,說她長大後一定會是個漂亮的姑娘……可是這樣的日子只維持了三年,在那年的六月,茜絲因高燒不退而過身。船錨既起,船也就隨著風與浪逐漸遠離岸邊。

  綠色的窗簾就像船帆般鼓脹著……又是那房間,保羅發現自己又身在夢中。坐在窗前的是當年那個剛喪女的伊迪絲,她身上還穿著黑色的喪服,正用手帕印著臉上的淚痕:「保羅,茜絲回去了。」

  保羅回應道:「是的,她回天父身邊了。」

  但伊迪絲搖搖頭:「不,她是回到夢世界去了。」

  保羅不明所以:「為甚麼是回到夢世界?」

  「因為她本就是自夢中來的呀,在我懷孕之前,她就已經出現在我夢中了。」她臉上的哀愁不見了,取而代之的是微笑。

  保羅心裡寒寒的:「你別胡說了,沒有這樣的事。」

  「有的。」伊迪絲轉頭望向窗外,那綠草如茵的大地:「茜絲……她長得和夢中所見的一模一樣。她沒有死,只是……回去了。」

  保羅連連搖頭,然後說:「你瘋了,伊迪絲。這只是你的幻想,因為你無法面對她的死。」

  「她還活著,真的,就像我也仍然活著一樣。」伊迪絲並沒有轉過頭來,依然望著窗外。

  極遠處,孩子的身影在地平線上走過,他們叫著——

  「來追我吧!追我吧!」

  保羅忽然想起伊迪絲已經死了……在茜絲死去不久之後,一晚,她睡覺,然後就再也沒有醒來了。當時保羅極之震驚,因為伊迪絲雖經歷了喪女之痛,但身體並沒有問題,可她卻就這樣毫無先兆地死了……就在他的枕邊。難道說,她是追著女兒,捨棄了身體,讓靈魂投進夢世界了嗎?

  「荒唐,太荒唐了。」保羅後退一步:「伊迪絲,你已經死了啊。」

  伊迪絲緩緩從椅子上站起來,問道:「那麼你呢?保羅,你在哪裡?我這身喪服你以為是為誰穿的?」

  保羅不明白,他從來就沒有明白過,也不想明白。然後四周暗下來了,伊迪絲隱沒於黑暗中。保羅覺得自己在慢慢向下沉、向下沉……身體很重,非常重。到沉到最底處時,他見到了光。

  日出了,他躺在床上,這兒是北地的一家旅館中。雖然被窩外很冷,但他還是坐了起來,把腳放到地板上。他站起來,披上了厚外套,來到窗子前面。這時,他見到了綠窗簾,他想起自己剛剛發了個好長的夢。

  在夢中,伊迪絲問他在哪裡。現在他想回答——他在北方,因為要畫雪山。在伊迪絲死後,他為了證明現實世界可以像夢境一樣好——甚至更好,因此他決定要畫雪山,而且要畫得比她更美。

  「如果不努力發掘現實中的美,根本無法生存下去。」

  他喃喃說完,就揹上行囊,踏出了房間,穿過了旅館的大門,踩上了石礫路。一群小孩子在路的前面邊走邊叫——

  「來追我吧!追我吧!」

  但保羅沒有特別留意,因為他只顧抬頭望著遠方。他也沒發現身後有人跟著,因為那人走起路來沒有腳步聲。

  伊迪絲——這個跟在後面的人是伊迪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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