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二.讓死延續愛

  喬伊.梅奇里在今年秋天,遷進了位於卡普蘭東區的新居。房子有兩層高——屋頂閣樓未算在內,門面有點狹窄,但內裡其實很大,尤其是——只有兩個單身漢住的話。喬伊並沒有和家人一起搬進來,就只是帶著他的男僕——柏哈。

  記得當初他在老家,說要和柏哈一起搬出去時,母親用「你們果然是有一腿吧」的厭惡眼神望他。這絕對是個誤會,喬伊的確是喜歡同性,但對象並不是柏哈。命中注定的那個人,他仍然在等待著,並相信終有一日會遇見。不過和母親住在一起的話,他覺得勢必會被破壞好事。

  「搬出去有甚麼好?男人沒有女人在身邊,根本生活不能自理。」母親低聲唸著。

  但哥哥卻很支持,反正他就認為這個離經叛道的弟弟在丟他的臉。

  就這樣,喬伊很順利地有了自己的家——用他自己的錢買下來的。雖然和家人並不太和睦,但事業他混得不錯——幫貴族人家辦採購,如紙張、蠟燭、布匹、糧油……有錢人房子大,養的僕從也多,各種需求量大又複雜,他們若不想自己四出買貨就會僱外人去辦。這盤生意和喬伊的老家無關,就只屬於他自己,如同他剛遷進的房子一般。

  不過這房子並不新了,前屋主說有過百年歷史,但喬伊看得出它被保養得很好,乾淨而堅固。他將樓下的飯廳改裝成辦公室,書桌後方的房間用來當檔案室,而對面的原起居室就用來當圖書館——收藏書藉是他的嗜好。而二樓則是他的睡房、柏哈的睡房,最大的一個房間他用來做起居室,也打算用來和朋友聯誼之用,在裡面放了牌桌,以及面對著壁爐的舒適扶手椅。而再裡面的房間暫時還空著,但喬伊相信終有一日它會被書填滿。而閣樓則用來放雜物,也可以當小型貨倉。

  一切都多麼美好,喬伊和柏哈安逸的在這裡住到冬天,並沒有如母親所言生活般不能自理。不過就兩個人會吃得簡單點罷了,多數是濃湯配麵包,想吃好些就一起到餐廳去,他的有錢僱客和朋友有時還會送些糕點給他。他覺得沒有甚麼能比在這裡生活更好了,直至那一天,出現了改變。

  那是一個特別寒冷的傍晚,顯得有點反常。向來卡普蘭都很溫暖,好些人的家裡甚至只有廚房裡才有火爐,而喬伊家除了廚房,還有一個爐在樓上的起居室。他於是命柏哈將那個壁爐點燃,然後兩個人就分別坐在兩張扶手椅上,聊起老家和這兒的分別來。柏哈說,不用看老太太的面色,他腰骨都比以前直了。喬伊則說,在這兒他不再擔心他的書被偷偷拿去賣掉。

  這時,他見到一個身影在對面的門洞後閃過——就是那個還空著沒用到的房間。他嚇了一跳,從椅子上彈了起來。柏哈問他發生了甚麼事,他就指著門洞回應道:「我剛剛見到有人在裡面走過!」

  柏哈遞起雙手:「主人,那一定是錯覺,我可以發誓有把窗門鎖好。」

  喬伊相信柏哈,心想一定是自己看錯了,那大概只是躍動的爐火照到甚麼,而投射出來的影子。他於是又坐下來,心不在弦的又和柏哈聊了幾句,然後他又看到了——今次清清楚楚的見到是個人!一個男人!年約二十七、八歲,皮膚白皙,黑髮垂肩,穿著襯衫、長褲的男人!他就站在那裡,用濃眉下的烏黑大眼錯愕的望著喬伊。

  「柏哈!真的有人!」喬伊驚叫。

  可柏哈卻說:「你別嚇我!我沒看到!真的,我就只見到一間空房。」

  見鬼了——喬伊在心裡呼喚上帝,雖然他不認為上帝會幫他這個同性戀。

  這時鬼開口說話了,卻沒有聲音傳過來,只見他的嘴巴開闔著,從嘴形看似是在說:「你是誰?為甚麼……」下半部份喬伊猜不到。接著鬼向這邊走過來,可當喬伊要再次起身打算逃跑時,對方在門檻前忽地消失了。

  這時柏哈乾笑著說:「你不是在開玩笑?」

  「當然不是!」喬伊死盯著空房,確保那隻鬼沒再出現:「今晚我不敢一個人睡了。」

  柏哈回應道:「可是重視貞操的我不敢和你睡。」

  喬伊作勢踢他一腳,叫他熄滅爐火後滾回自己的房間,接著就自己回到同層的睡房,換上睡袍,躲到預先加厚了的被窩裡去。那一晚,鬼並沒有來騷擾他,但他睡得並不好,明明天氣很冷卻悶出一身汗。到了第二天,喬伊上午和下午都忙著工作,竟就這樣將鬼的事丟到腦後。可到了傍晚,同樣是在起居室,他又見到了鬼。

  鬼一樣是在空置的房間中,很明顯一見到喬伊就打了個突,仿佛喬伊才是鬼一樣。喬伊想起他看過一本小說,書裡面有個鬼並不知道自己原來已經死了,於是就留在原來的地方繼續過生活。雖知道小說家之言不可信,但他還是覺得眼前的就是這種鬼。而這時他應該做甚麼?拿東西擲他嗎?可這時喬伊發現其實這個鬼得長得挺好看的,那雙黑色的大眼很有神很迷人。

  一籌莫展的喬伊望著鬼,鬼也望著喬伊,兩個就這樣過了好一會兒,竟也生起人與人之間的尷尬。喬伊覺得應該說些甚麼,就道:「你是誰?」

  可鬼就只是側頭、皺眉,似乎聽不到他的聲音。喬伊再大聲說了一次,但鬼還是沒有回應,反而抿著嘴,雙手抱胸,顯得有點畏縮。喬伊於是粗著膽子,向他走過去,可腳一踏過門檻,鬼又馬上消失了,他面前只是一個空空如也的房間。

  這時起居室外傳來柏哈的聲音:「主人是在叫我嗎?」

  「不,沒有……噢,你還是過來和我聊幾句吧。」喬伊說。

  柏哈於是來到起居室中,喬伊將剛才的事告訴了他。

  柏哈並沒有質疑,道:「我想他可能是以前住在這裡的人。」

  「安多爾先生的親人?我覺得一點也不像,差很遠。」喬伊說的是前屋主,擁有一張很闊的臉和扁平的鼻子。

  柏哈問:「那我們可以怎樣?要不裝道門扉遮一遮?」

  喬伊抖了抖:「遮了更加恐佈,當我們看不見的時候,裡面可能都變成鬼怪巢穴了。」

  柏哈笑了:「主人你還真幽默,那我們由得他?」

  「就由得他吧,反正看不出惡意。」喬伊只知道就算這房子鬧鬼,他也不想離開,他很喜歡在這兒的新生活。然後主僕兩人就到廚房用膳去,而喬伊再次見到鬼,是在三日之後的一個上午。

  地點一樣是起居室,柏哈站在茶几前為主人倒茶,而喬伊則坐在扶手椅上,用眼角偷瞄門洞後面。在陽光普照的空房內,鬼坐在一把椅子上,手捧著一本書。因為背向著起居室,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喬伊和柏哈的存在。氣氛其實還挺可笑的,身為一個鬼,在這樣的一個大白天,竟如此大模斯樣地做自己的事。

  柏哈依舊是甚麼都看不到,喬伊呷了點茶,然後伸長頸想看看鬼在看甚麼書——是他的藏書,還是鬼自己的書,但字太小了完全無法辨認。他只曉得椅子不是他的,這房子裡沒有一把椅子長這樣——椅背有個很好認的菱形通花。喬伊心想,這個鬼有沒有可能還附帶桌子和衣櫃。

  柏哈大概是發覺到主人古古怪怪的,就問:「又見到了嗎?」

  喬伊點頭,繼續盯著鬼魂。

  「這樣真麻煩呢。」柏哈說。

  喬伊咬著指甲:「還好啦,仔細看其實那傢伙並不恐佈。」

  「但被你那樣瞪感覺應該很恐佈。」柏哈似乎已經將鬼魂的事當笑料了。

  喬伊咕嚕道:「你同情的對象應該是我。」

  這時鬼闔上了書本,站了起來。喬伊等待著他轉過身來——也許,會見到他沒有五觀的一張臉。但結果鬼的容顏依舊姣好,他見到喬伊又是打了個突,可又馬上深呼吸了一下、吐出,然後靜靜的走出了喬伊的視線。

  「走了!他走了!竟然一副不想見到我的樣子!」喬伊放膽大聲叫道,反正聲音似乎無法傳到鬼耳裡。

  柏哈抽了口氣:「主人你嚇得我差點摔碎茶壺。」

  喬伊追問他:「我有長得很醜嗎?他為甚麼不想見到我?」

  柏哈一臉無奈:「我就說應該裝道門,不然那個鬼很可憐。」

  儘管柏哈第二次這麼建議,但喬伊始終沒照做。雖然口中盡是抱怨,但他其實覺得那個鬼很特別,想要更加了解。打那之後,他只要一有空就會帶本書、待在起居室。鬼魂有時會在,有時不在,大概就三、四天會見到他一次。有時鬼就只是晃過,有時會坐在椅上看書,又見過他對著不知打哪來的畫架畫畫。

  鬼魂有時也發現到喬伊,初初還會避開,但後來就沒有了。似乎是習慣了喬伊的視線,會不理他繼續做自己的事。不過又有時會從書頁間微微抬起頭、偷偷轉身望過來,令喬伊看著覺得他有點可愛。於是有一次,喬伊取來一張紙,在上面用大字寫著「我叫喬伊,你叫甚麼名字?」向對方展示出來。鬼見到竟然靦腆地笑了,卻沒有回答,讓喬伊有點高興又有點失望。而這種心情又令喬伊想起一個詞——戀愛。

  連名字都不知道,而且是個鬼,有可能嗎?他覺得自己簡直瘋了。就只知道他長得滿不錯看、喜歡讀書、會畫畫、對喬伊有點好奇卻偶爾會故作冷淡。如果他是個活人,喬伊是絕對會上前去認識一下吧。親口問他的名字,靠近他,或許——試著碰觸他的手,讓手指滑進他的指縫。他會拒絕嗎?還是會默默接受他的挑逗?想著想著,竟開始有點興奮。

  在起居室這邊,喬伊坐在扶手椅上,讓幻想像脫韁野馬般奔馳。而在空房內,鬼魂坐在圓凳上,讓畫筆在畫布上遊走。一人一鬼就像同居似的,呼吸著同樣的空氣,眼波時有交流。為甚麼你要死了呢?喬伊在心裡問。如果你還活著,我就可以了解你、追求你、擁抱你、親吻你、愛撫你……而不是就這樣坐著,依靠爐火來取得溫暖。

  這時鬼向喬伊招了招手,令他從怨念中醒來。

  「他一向都很被動,這次叫我是為了甚麼?」喬伊想著,起身來到門洞前。

  鬼將原本背對喬伊的畫架轉過來,讓他看得清楚——畫裡的是喬伊,身穿著他的藍色長外套,坐在扶手椅上、咬著指甲沉思的模樣。畫外的喬伊訝異得瞪大了眼睛,然後鬼又無聲地笑了。喬伊相信鬼對他很有好感,不然不會畫他,於是反過來向對方招手。鬼收起笑容,遲疑了一下,然後就站起來,慢慢來到喬伊前面。是那麼近,本來伸手就可以碰到——如果你是人的話。

  「我喜歡你。」喬伊說,儘管明知他不會聽到,卻說了。

  而鬼就側頭望著他,似是在思索著對方向他說了甚麼。

  喬伊可不願意他解讀錯誤,就用兩手扶著門框,仰起頭、瞇著眼,擺出索吻的姿態。鬼沒有負他所望——他湊過來,微啟他的雙唇。可他倆快要吻到之時,鬼消失了。就像以往一樣,只要一過門檻就變成泡影。不過喬伊很開心,因為鬼顯然對他也有意思。他並不是自己一個人陷於妄想、陷於單戀,鬼也想要他,在和他相愛著。就算不了解又怎樣?聽不見又怎樣?摸不著又怎樣?只要你願意,我也願意。

  喬伊並沒有將這件事告訴柏哈,因為他也知道自己很過火。就只是每天都抽段時間待在起居室,等候愛「人」現身。大概是因為已確認過心意,鬼魂就將名字寫在紙上,讓喬伊知道他原來叫「斯蒂安」。從此,在喬伊的心緒中他不再叫「鬼」。但他們沒有用「書寫」這個方法告訴對方自己的姓氏,也沒有談過工作,沒聊過家人。反正就不是世俗之戀,這些事說不說又有何干?也沒有怎交換過情話,就只是沉迷於視覺的盛宴。

  喬伊喜愛斯蒂安用兩手將黑髮往後撥的模樣、喜愛他沒完全扣上的襯衫下稍微露出的胸肌、喜愛他內斂但誘人的笑、喜愛他深藏著慾望的烏溜眼睛、喜愛他本來專心畫著畫,卻還是禁不住望過來的神情、喜愛他靠在門框上,卻猶如倚在愛人身邊的姿態……這是以藏書家為目標的喬伊第一次發現——他其實沒自己以為的那麼熱愛文字。

  他開始對畫感與趣,在畫廊買了幾張小的風景畫回來點綴家居。結識了喜歡畫的朋友,有時會邀他們來聚聚。而當斯蒂安畫畫時,又會要求讓他看看。他於是知道斯蒂安最喜歡畫室內的生活細節,如正在切麵包的女傭、在陽光底下睡覺的貓、擱在書桌上被讀到一本的書。這令喬伊覺得很神奇,明明已經死了,卻過得如此活生生。難道,死並不是一件那麼可怕的事嗎?

  一個瘋狂的念頭在他腦中冒起——如果我死了的話,是否就可以真正的和斯蒂安在一起?如果一樣是鬼就可以聽到你的聲音,感受到你的觸摸,能和你渡過每一刻……死,也許真的不可怕,反而會是一個巨大無比的誘惑。不過喬伊拋不下的事物還多著——他的僕人柏哈、他的家園、他的新舊朋友、他的事業、他的書和畫……他一直以來努力經營的一切,他放不下。若果要你等我三十年……不,十年就好,你會不會等我?

  看著斯蒂安甜蜜的笑臉,喬伊並沒將這一切寫出來或說出口。斯蒂安現在過得很好,他並不想將「其實你已經死了」這件事揭穿。無論怎麼看,這都會做成一次沉重的打擊。就讓他以為我才是鬼就好,就讓他以這種方法愛著我……再愛我十年,然後我會想辨法來到你身邊,我會用死來延續愛。我心愛的……斯蒂安。

  然而,不久之後,斯蒂安就沒有再出現。喬伊等了一星期、兩星期、一個月……試過連續幾天幾乎不眠不休的在起居室守候,盯著那空蕩蕩的房間,直至憂心不已的柏哈前來勸阻,但斯蒂安始終沒有再出現。喬伊心碎了,不明白是斯蒂安離開了他,還是自己失去了見到鬼的能力。然後他就生病了,渾身沒力、昏昏沉沉的一直在床上睡,這大概是太過傷心的緣故。

  可是在病後的第四天,前來探望他的友人——蒙多.傑里夫為他帶來了轉機。

  「嗨!喬伊,我看你真的很憔悴,有沒有好好吃飯?」站在床邊的蒙多腋下夾著一片長方形、用布包著的東西。

  喬伊坐起來道:「有,雖然胃口不好,但柏哈逼我吃。」

  「他這樣做是對的。」蒙多伸手摸摸喬伊的額:「聽說你是因失戀而生病,那麼只要待心情好過來,那病就會好了。」

  喬伊覺得他這輩子都不會好起來了,不過也好,或許病死了就會見到斯蒂安。

  「為了令你好起來,我帶來了一份禮物。」蒙多將那個長方形的東西豎在床尾:「我知道你近來喜歡上賞畫,覺得這一定會給你一個驚喜。」他將布解開,展示出一幅畫……

  這差點就令喬伊心藏停頓——那是斯蒂安以他為模特兒所畫的那幅畫!

  蒙多說:「很神奇吧?畫中人和你幾乎一樣,是多麼不可思議的巧合。」

  才不是巧合——喬伊知道,他連忙問蒙多:「這畫你是從何處得來的?」

  蒙多沾沾自喜道:「佛吉爾先生的畫廊,放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。」

  喬伊無法理解一個鬼魂所畫的畫,怎麼會出現在畫廊裡。他於是從被窩走出來道:「我要去畫廊問這張畫的事。」

  蒙多很是驚訝:「可是你病還沒好!」

  「我現在很精神,謝謝你,蒙多。」喬伊說完就急急換上正裝,衝出臥房大叫道:「柏哈!幫我招呼蒙多!我有急事外出!」

  「甚麼?主人你下得床了?」柏哈的聲音自廚房傳來。

  但喬伊沒回應,叫了輛馬車,就直向畫廊駛去。到了目的地,見到畫廊主人——四十歲出頭、又胖又矮的佛吉爾就問:「我要問那張畫的事!蒙多.傑里夫在你這兒買的人像畫!」

  佛吉爾似是被嚇了一跳:「那幅畫有甚麼問題嗎?先生。」然後又仔細打量了喬伊的臉:「啊!你長得真像畫中人!」

  喬伊急得滿頭大汗:「請問那幅畫是怎麼來的?作畫的人是誰?他在哪裡?」

  面對著一口氣丟出來的幾個問題,佛吉爾只以挑了中間的一個回應:「S.T.巴沙爾。」

  S?會是斯蒂安的縮寫嗎?喬伊吸了口氣:「拜託,告訴我他的事。」

  「斯蒂安.泰勒.巴沙爾,那幅畫是他二十八歲時畫的,畫中『人』是出現在他家的幽靈。」佛吉爾的目光掃到喬伊的腳上,又移回臉上來,似乎是在研究來者是不是鬼:「後來他將這幅放在畫廊寄賣,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——我父親那個年代的事。」

  喬伊腦裡一團亂——甚麼三十多年前?如果說,斯蒂安在三十多年前就死了,喬伊會信的。但那幅畫不可能是在那個時代畫成,因為那是斯蒂安為他而畫的——就在不久之前。

  「這幅畫一直賣不出去,因為畫題就叫《會客室中的幽靈》,標在畫的底下,很多客人見了就怕。但我父親覺得這很特別,就一直由得它放在這裡,沒有退回去。現在——」佛吉爾頓了一頓才說:「巴沙爾先生都六十四歲了,總算是在百年歸老之前將它賣了出去。」

  喬伊感到如被雷劈中一般——斯蒂安不是鬼?他還在生?而且活到六十四歲了?那之前和他恩恩愛愛的到底是……是年輕時的斯蒂安.泰勒.巴沙爾嗎?不知怎地超越了時空,就像鬼一樣出現在他家裡,然後和他戀愛了?

  佛吉爾問喬伊:「先生你沒問題嗎?臉色一陣紅一陣青的,我拉把椅子過來讓你休息一下。」

   於是喬伊就坐了下來,揉著抽痛的額頭道:「請告訴我他住哪裡。」他想見斯蒂安,儘管知道對方已經是個老人,但他不想他倆的關係就這樣悲哀地結束。

  佛吉爾說:「他在將這幅畫交託給我父親後,就遷居到雅斯柏去了。地址很難說清楚,那邊街道很亂。不過我明天就會出發到那邊去,給他賣畫的錢……」

  喬伊馬上拉住佛吉爾的衣袖:「請帶我一起去!我有很重要的事,非要見到他不可!」

  雖然喬伊顯得瘋瘋顛顛的,但畫廊主人還是仁慈地答應了他的請求。於是第二天一早,喬伊就和佛吉爾一起乘著小馬車離開了卡普蘭,向南行進,然後在下午就抵達了目的地——雜亂而充滿生活感的街區中,一楝很普通的三層高樓房前。佛吉爾敲了門,不一會就有人來應門了——那是一個頭頂已禿,其餘的灰髮垂到肩上的老男人。臉容瘦削皺紋很多,仿佛經歷過很多風霜。但從那大大的黑眼睛中,喬伊認得出他就是斯蒂安。

  斯蒂安先是見到佛吉爾,然後望到喬伊就打了一個突,兩眼睜得更大了,手指著來人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是喬伊?不!喬伊的誰?他兒子?」

  蒼老而沙啞,是喬伊第一次所聽到的、屬於斯蒂安的聲音。

  「不,我就是我,斯蒂安,我是喬伊。」喬伊張開雙臂,可斯蒂安沒投進他的懷抱中,就只是伸出顫抖的手,摸了喬伊的臉,接著就像碰到甚麼可怖的東西一樣,臉色一青、猛地向後退、「砰」的一聲狠狠甩上了門。

  喬伊連忙拍門道:「斯蒂安!為甚麼不理我?我不是鬼,是活生生的人啊!」

  畫廊主人在旁邊聆聽這迷離的對話。

  斯蒂安的聲音自裡面傳出來:「我一碰就知道你是活人!老天啊!你怎麼可能還那麼年輕,可我已經又老又醜,我怎可以用這種面目見你?」

  喬伊對門大聲說:「我不介意!你知道自你消失後,我有多麼痛心嗎?我是真的喜歡你的,真的!」

  「請別說這種話,我都這種年紀了,要知道甚麼叫羞恥!」然後屋裡傳出斯蒂安的飲泣聲。

  會流淚,那即是還愛著我——喬伊心忽然好酸,眼淚也就落下來了:「拜託不要這樣,我想和你一起生活,跟我回卡普蘭好嗎?」

  「不要!和你分開三十六年,我早就習慣了沒有你的日子!」然後屋內腳步聲響起,可又遠離了。

  喬伊跪在門前,淚流滿臉。佛吉爾前來扶起了他,拉著他離去。

  那晚,二人在雅斯柏的旅店投了宿,喬伊將自己和斯蒂安的往事都說了出來。佛吉爾對此嘖嘖稱奇,然後表示他的同情,又道《會客室的幽靈》本應賣貴十倍。第二天,他們再次拜訪斯蒂安,但他沒有應門。第三天,他們又再來到他家門前,但就只有女僕隔著門回應說:「老先生已經生病了,請你們不要再騷擾。」

  喬伊擔心他的病況,但也不敢再糾纏下去,於是就和佛吉爾一起回到卡普蘭。當回到家裡,迴避過柏哈的追問後,他來到了起居室——這個他曾渡過了很多個美妙時刻的地方。空房依然是空的,斯蒂安沒有在裡面等他,逼得他又流下了淚。然後他在房裡、向著門洞的牆上釘了口釘,將斯蒂安為他而畫的畫掛了上去。接著他就繼續他的生活,就像遇上斯蒂安之前那樣,只不過偶爾會躲在被窩中回憶著愛人的笑臉,然後抽泣。

  就這樣過了一個月,這夏天的一個早晨,佛吉爾來到他府上告訴他——他收到了斯蒂安.泰勒.巴沙爾的死訊。說是老先生他臥病在床,又茶飯不思,於是就這樣去世了。喬伊覺得很內疚,覺得是自己害死了他。但佛吉爾安慰他說,年紀大了終究會死,這是無逃避的事。接著又說,他要再去雅柏一趟——上次要給斯蒂安的錢還在他手中,因此想趁這機會送到他家人或僕人手裡。他問喬伊要不要一起去,喬伊搖頭拒絕了。

  送了佛吉爾離開後,喬伊就獨自待在起居室直到深夜。月光自空房的窗戶照到他身上,照出那和畫中外套一樣的藍。又咬著指甲,擺著和畫裡一樣的動作,但臉上多了淚痕。可這時,他聽到有人叫他。

  「喬伊……」

  不是柏哈,這聲音他從沒聽過——年青男人的聲音。

  「喬伊……」

  聲音似是自睡房傳來,喬伊於是戰戰兢兢的站起來,踏出起居室、來到走廊,推開了睡房的門。裡面一片漆黑,他甚麼都看不到,可這時,他感到一雙冰冷的手從前面扶了他的腰,然後寒氣又噴到他的臉上——

  「喬伊,我心愛的喬伊……我老邁又醜陋的身體已經死了,因此我有面目過來陪你了。」

  喬伊本想叫出那個名字,卻卡在喉嚨裡。然後就閉上眼睛,昏迷過去。

沒有留言:

發佈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