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七.蛾蟲

  蛾的幼蟲是因為成熟了、時機到了、要變成蛾了,而鑽進泥土中吐絲結繭。那麼人呢?埋到大地之後,會在甚麼時候、以甚麼形態破蛹而出?她、他,還有他們,長出觸角了嗎?翅膀抖落了黑壤,要飛起來了嗎?眼睛發育完全,見到屬於他們的閃亮新世界了嗎?

     ※     ※

  傑生又再養了一隻蛾,不,牠還不是蛾,而只是一條幼蟲。綠色的,肥滋滋,像個小嬰兒。在玻璃瓶裡蠢動著,用口器貪婪地吞噬新鮮的菜葉,然後在後頭留下黑色的糞便。坦白說,這東西怎麼樣都談不上是可愛,但傑生就是愛看著牠們成長。這是何時開始的嗜好?很久了,但他並沒有忘記到底是幾時。

  當他還是個十二歲的男孩時,和父母以及哥哥住在凱恩城碼頭以北的一棟老房子中,家中開典當行。在那本來平凡的一年,媽媽懷孕了。她很是高興,因為當時她已四十多歲,還以為沒機會再生育。爸爸也是一樣的想法,而哥哥還有傑生亦樂於添個弟弟或妹妹。在記憶中,那是一段快樂的時光。那時媽媽總是挻著大肚子,在典當行內外來來去去,接受街坊的祝福。

  終於,在年尾,她生下了一個女嬰,爸爸給她取名愛麗絲。一家人都很開心,相信這份幸福會一直延續下去。然而,他們都錯了。不足一個月,愛麗絲死了。當和媽媽一起在床上睡覺時,她的臉被柔軟但沉甸甸的乳房壓住。當大家發現到時,她原本嫩白的臉兒已經變成紫色。

  被搖醒的媽媽忙亂地邊哭邊叫著:「該怎麼辦?該怎麼辦?」

  爸爸則抱起愛麗絲,往街上衝了出去。後來,傑生知道他是去找醫生。不過總之,愛麗絲沒有再回來了。不,她有回來,紫色臉的愛麗絲有被爸爸抱回來。不過那個溫暖的、活生生的的她已經不在了。這身體裡沒有靈魂,歸來的不過就只是副軀殼,猶如已被捏碎、吃掉了仁的核桃。

  是誰吃掉了核桃仁呢?是媽媽——傑生看著低頭哭泣的她,禁不住這樣想。

  不過他也知道,媽媽不是故意傷害自己的女兒的,愛麗絲死了她也很傷心、很內疚。她的淚流了一臉,多得由下巴滴下來。於是傑生給她遞上手帕,媽媽接受了,將臉埋在裡頭。而哥哥則別過臉去,嘆了一口氣。

  自那件事之後,傑生就開始養蛾——從市場買回來的蔬菜之中,爭分奪秒地啃食著、努力地想要長大的小蟲。那本來是應該捏死的,但傑生想到這也是生命,就不忍下手。起初只是將牠們從廚房的窗戶丟出去,後來就用木盒養起了一隻。給牠菜葉吃,給牠清理糞便,又有時會打開盒子帶牠到窗邊透透風,就如同照顧小寶寶一樣。

  而隨著日子逝去,蟲子長得越來越大。可是某天,牠原本翠綠的身體發紅了,又扭來扭去的,似乎很不舒服。傑生慌了,就告訴哥哥:「糟了!蟲子牠發燒了!怎麼辦?」

  哥哥就敲了一下弟弟的頭:「蟲怎麼可會發燒?牠可能是要結蛹了。」

  「蛹?所以牠會變成蝴蝶嗎?」傑生問。

  哥哥用指頭搔了搔臉:「應該是吧。」

  於是,傑生就到外面折了一根連葉的小樹枝回來,豎放在盒子中,但蟲對此完全沒反應。他用手將蟲拈起來,放在那上面,但牠馬上又掉了下來。傑生覺得一定是盒裡不像自然環境,蟲子才無所適從。就帶著另一個盒子到外頭,挖了些泥回來,又在上面插上草和樹枝,最後將蟲倒了進去。就這樣,蟲往土裡一鑽,不見了。

  他問哥哥這是怎麼一回事,哥哥就說:「我不知道啦!也許牠根本不是蝴蝶。」

  但傑生不敢挖牠出來,於是就將蓋子蓋上,每天都打開來看一看。後來草爛了,他就把草拔掉。樹葉枯了,他就把樹枝丟掉。剩下一片黑土,像是個小小的墳墓。偶爾放菜進去,但蟲從來沒出來吃過,他開始懷疑蟲子死了。但有天,當他難過的想著要不要把盒子裡的都倒掉時,他打開盒蓋,發現裡面有隻毛茸茸的、褐色的小蛾,牠的一雙觸角像羽毛。

  傑生「哇」的叫了出來——是充滿喜悅的一聲,然後又叫哥哥來看。

  哥哥見了就咕嚕道:「竟然是在土裡結蛹的呢。」接著又問:「你打算怎養牠?」畢竟比他長六歲,哥哥的思慮比他的長遠得多。

  傑生問:「你知道蛾吃甚麼的嗎?」

  「不知道。」哥哥聳了聳肩。

  傑生於是道:「那我放了牠吧,我不想牠餓死。」

  哥哥笑著,摸了摸弟弟的頭。

  那就是傑生所養的第一隻蛾,也是他第一隻放走的蛾。然後就在那個蛾飛走了後的晚上,一件神秘的事發生了——他聽到哭聲,嬰兒的哭聲,是愛愛麗絲。在夜深的黑暗中,他猛地從溫暖的被窩裡坐起來,可又發現四周只有一片寂靜。

  「只不過是夢。」他想過後又躺下來,可是麗絲的聲音又再傳來,細細的、遠遠的,不知源自何處。

   傑生知道這不可能,愛麗絲已經死了。一定是附近某戶人家家裡生了孩子,因此他才聽到這夜半啼哭。他闔上雙眼,幻想著妹妹依然生存,正努力央求著家中哪個人的關注。又幻想自己將她抱起,給她一個家人的親吻,然後她就不哭了。是的,來源不明的哭聲真的停止了,仿佛他的想像是真的一樣。然後在寧靜之中,他進入了夢鄉。

  到第二天一早,傑生問哥哥有沒有聽到哭聲。他沒說是愛麗絲,只說是嬰兒的。

  哥哥回應道:「沒有,我睡得可熟呢。」

  傑生就「喔」了一聲。

  接著哥哥又道:「這件事你不要在媽媽面前說,她聽了會難過。」

  傑生點點頭以示明白,但又想到——是媽媽令愛麗絲孤單地躺在墳地裡,真正可憐的是誰呢?傑生搖搖頭,覺得自己這麼想很不應該。接著哥哥問他怎麼了,他就說耳邊有蚊飛過,哥哥以「喔」的一聲回應他。這時媽媽在樓下叫道:「傑生!傑生在嗎?」

  傑生大聲回應道:「在啊!」

  媽媽說:「我要出去買布,你就在家幫我洗菜吧。」

  「知道了!」然後傑生就拿起養過蛾的木盒,走到樓下去——他決定要再養一條蟲。

  打那之後,傑生依然會在夜裡聽見嬰的啼哭。聲音不算大,未至於會吵到令他失眠。只不過他本來就是會半夜醒來的體質,不像哥哥那樣可以一覺睡到天亮。那哭泣聲令他無法忘記妹妹,也令他覺得自己太過多愁善感。幼兒夭折並不是甚麼罕見的事,他在學校的幾個朋友都有早逝的兄弟姐妹,一個愛麗絲其實又算得上甚麼?不過往往當他這樣想,哭聲就會變得淒厲,仿佛這某戶人家的孩子在為她而憤憤不平。

  而當在早上醒來後,傑生就餵他的蟲、吃早餐,然後上學。爸爸和哥哥在住房旁邊的典當行帶著一個男職員工作,媽媽則主持家務。每日如是,除了節慶的日子。然後當傑生的第二隻蛾飛走了後,家裡發生了一件事——在晚飯時,媽媽說胸口不舒服,像是被石頭壓住了似的。爸爸於是叫傑生和哥哥陪著她,自己則出門去,回來時帶著住在街尾的中年醫師梅耶。

  梅耶來到媽媽身邊,問她胸口會不會痛,呼吸有沒有困難,有否想想吐之類,接著就教她深深的吸氣、呼氣、吸氣、吸氣……然後媽媽就說她覺得好多了。醫師又問她是否有甚麼心煩的事,說這會影響心臟的運作。媽媽就說——沒有心煩的事,就只是內疚。傑生明白這是甚麼意思——愛麗絲。也許,媽媽也聽到那夜裡的哭泣。梅耶醫師說心煩也好,內疚也好,都一樣是種壓力,叫她要學會放下。又說明早會帶些鬆弛神經的藥草過來,教她怎麼泡來喝,又叮囑她要好好休息暫時不要做粗重工夫,然後就離開了。

  那晚,傑生的心情有點複雜。一方面因為媽媽身體不適而憂心,希望她會康復。但另一方面,又覺得她若是因為內疚而得病,對愛麗絲之死可以說得上是贖罪的一種形式。不過身為兒子,又何德何能去判母親的罪呢?傑生覺得應該制止自己那些瘋狂的想法。只是,嬰兒又哭了。那晚他發了惡夢,夢見哭聲是自墓石下傳來的。被壓在下面很重、很辛苦嗎?愛麗絲……被壓住全身,還是被壓住臉或胸口比較痛?媽媽。

  之後,每個月梅耶醫師都會來看望媽媽一次,帶來藥草,又或是給她一點生活上的指導。像——不要逞強搬抬重物、鄰人的閒言閒語少聽、要多喝水之類。梅耶也注意到傑生,說他有點憔悴,問他有沒有哪裡不舒服。傑生就搖搖頭說沒有,醫師就叫他每天都要早點睡覺,不要胡思亂想。這時哥哥就笑了,傑生之後問他為甚麼笑,哥哥就悄悄告訴他——所謂的「早點睡覺不要胡思亂想」,就是叫男孩子不要自瀆的意思。傑生當場漲紅了臉,說自己沒做這種事,並對女孩子一點興趣也沒有,因為……

  愛麗絲是被女人的乳房悶死的——這句話他沒有說出來。

  蛾是幸福的,因為牠們不需要母親照顧。母蛾產下卵之後就走了,不會像雞一樣留下來孵蛋,也因此雛兒不可能被母親錯手殺害。在大自然中自生自滅是殘酷的,但相比起那……傑生覺得倒是還好。有時,傑生也會想——自己會不會有朝一日,不小心殺了自己所養的蟲。可卻又不想放棄這嗜好,隱隱覺得這對他有甚麼特別的意義。他不明白當中的因果,不明白,然後又一隻小蛾從盒子的泥土裡爬出來了。

  而嬰兒則依舊在哭,有時連續幾晚,又有時會休止、隔上一個星期才再傳來。傑生發覺到白天時那嬰兒從來不哭,這點很奇怪。他開始懷疑那真的是愛麗絲,她的鬼魂在這個家裡某個角落。可又覺得,這或許只不過是幻覺——因為他那愛胡思亂想的性格。明明只要自己生活過得好不就行了嗎?他卻禁不住要去回憶妹妹在生時的片段,然後在心裡怪罪媽媽。緊接著,又去阻止自己的思緒——

  我沒資格——因為是媽媽將我生下來,並將我養大的,所以我沒資格批評她。因為我還年輕,在未來我可能會犯上比媽媽更嚴重的錯,所以我沒資格去批評她。因為當初我沒及早發現愛麗絲被壓住,她的死我也有責任,所以我沒資格批評她。因為……各種的因為,然後傑生抬起頭,向媽媽掛上微笑。我想當個好兒子,愛麗絲。我錯失了當好哥哥的機會,因此請讓我當個好兒子。

  但,她一直哭,一直哭,只有他一個人聽見。由他十二歲到十三歲,十三歲到十四歲。連媽媽的病都好多了,仿佛已經忘記了曾經有個女兒,每個月都開心的和醫師聊著雞毛蒜皮的無聊事。傑生發覺自己不喜歡看到她嘻嘻哈哈的模樣——那使得妹妹那逝去的生命顯得很廉價。就這樣遺忘了她,可以嗎?應該嗎?媽媽在笑。傑生開始有點討厭梅耶醫師,因為是他叫媽媽學會放下。可轉過頭,他又馬上為自己內心的邪惡而羞愧。

  「傑生,你變得越來越沉默呢。」某天太陽初升之時,哥哥這樣向他說。

  傑生對著盛著綠色小蟲的陶罐回應道:「因為我已經不是口不擇言的小孩了啊。」不經不覺,他十五歲了。

  哥哥說:「但你依然愛養蟲。」

  「是蛾。」傑生糾正道——他從來沒試過養出蝴蝶,就一直養出蛾——將自己埋進土裡,仿如死去,卻又可以變化、重生的蛾。要是愛麗絲也可以這樣的話,多好?這時的他,已逐漸了解養蛾的意義。

  哥哥不置可否的聳聳肩,轉個話題道:「我啊,有在打算結婚呢。」

  傑生邊用菜葉逗蟲邊說:「哥哥也長大了喔。」他知道哥哥的情人叫吉娜,是雜貨店老闆的女兒。

  哥哥嘆了口氣:「我二十一歲了,不過媽媽總是覺得我還小,因此只好爭取爸爸的支持了。」

  「祝你順利。」傑生蓋上罐子,將之放到牆架上,然後轉身走出房間。

  然後哥哥叫住了他:「就只有這句啊?」

  傑生轉頭向他揚揚眉,表達「不然呢」這個意思。結婚甚麼的,傑生對之可是一點嚮往的心情也沒有,因為結了婚就等於會生孩子。他不想要孩子,不想見到母親和幼兒待在一起的景象。再說,女孩子的胸部他根本不想碰。學校的朋友們總愛討論哪個女人的乳房比較大,傑生只覺得越大越危險、越恐怖。

  愛麗絲……她一定也是這麼想的。要是她有機會長大,一定會說:「我才不羨慕別人的身材呢!我不需要!」不過,這只不過是幻想,是不可能發生的事。過了好幾年,夜間的哭聲仍然是屬於嬰兒的。愛麗絲沒有長大過,依然保持著死去時的體型——在傑生的想像中。也許,臉仍舊是紫色的,紫色……代表窒息的、駭人的紫色。

  十七歲時,傑生從會計學校畢業,開始在自家的典當行工作。主要是做記賬,有時會打掃一下抵押品,至於客人多是由爸爸和哥哥來應付。在這年,除了他還有另一個人畢業了,那就是梅耶醫師的徒弟——金斯.比奇。他是個二十二歲的本地人,之前在雅格拉大學讀醫科。梅耶來到典當行,將他的徒兒介紹了給他們一家。又說,打算數年內退休,到鄉下居住,到時他的事業就交給金斯了。

  爸爸聽了就說:「你也沒很老啊,這麼快就想要退下來?」

  梅耶回應道:「我五十二歲了,再過幾年就老,老了之後就是死。」

  不過傑生和爸爸一樣不覺得他老,梅耶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,裡面猶如有生命之火在沉穩地燃燒。不過爸爸他也不賴,挺直的腰板令他在典當行那些垂頭喪氣的客人面前更顯神氣。至於媽媽就差一點,雖然這兩年已經不需要治療,但有時就是會給人遲鈍呆笨的感覺。例如,她走路時總是會撞在甚麼傢俱上,或是縫衣時被針刺到手。又有時,鄰人問她吃了午餐沒有,她會答非所問地說「近來市場的菜好貴」。爸爸偶爾會諷刺一下她,她就說:「我是從鄉下嫁過來的嘛,鄉下人就是這麼大大咧咧。」

  是的,大大咧咧地,然後連女兒也不小心弄死了——傑生想制止這種想法,但總是阻不住,然後又是一輪自責。

  不久之後,爸爸批准了哥哥結婚的決定。爸爸說——其實覺得哥哥還不夠成熟,但聽過梅耶醫師說老呀、死呀甚麼的,他也有點急著想抱孫了。於是,在婚禮過後,吉娜就搬了進他們的家。兄弟倆原本共用的睡房變成了夫婦的新房,而傑生則帶著他的幾罐蟲兒,遷到樓頂低矮的閣樓。在屋頂中央的最高處他還可以站直,但在其餘兩邊則只能坐著。是有點不方便,但吉娜的到來亦為他帶來了好處。在這之前,傑生因為怕媽媽太操勞會病發,於是為之分擔了不少家務。而現在,這些都可以交給吉娜了。但有時,傑生也會去廚房幫忙洗菜,其實也就為了乘機抓上一兩條蟲。吉娜並不是怕蟲的嬌嬌女,但還是問他為何不養隻可愛的小貓或小狗。他就回應說:「貓和狗大時小時都差不多,但蛾的分別卻極大,這點我覺得很神奇很特別。」

  在典當行的案頭,傑生也養了一條蟲。是用玻璃瓶而不是陶罐或木盒養的,不用打開蓋子就可以見到牠在裡面如何活動。有時金斯.比奇在外面路過,就會順便進來打個招呼、閒聊幾句。有次,他見到瓶中的小傢伙,就說傑生不當科學家真是浪費云云。又言,在城中某處見到掛在樹上的蟲蛹,不過傑生回應說——我只對土裡的有興趣。

  接著金斯就沉默了,捏著下巴凝視著傑生,改變話題道:「其實我一直想說,你臉色不太好,師父有沒有向你作過甚麼提點?」

  然後就在附近的哥哥就「哧」地笑了。

  傑生作勢要用賬簿擲他,接著向金斯說:「醫師叫我『早點睡覺不要胡思亂想』。」

  金斯聽到,明白那是甚麼意思,也忍不住笑了。

  「我在夜裡可沒作甚麼奇奇怪怪的事!」傑生為自己辯解。

  不過金斯仍然在笑:「就算有也不奇怪啦,師父他太嚴格了。」

  傑生咕嚕道:「沒有啦,我沒有。」

  哥哥就伸個懶腰:「有老婆真好!」接著就站起來:「我去幫爸爸收拾倉庫,你們慢慢聊吧!」很明顯,是故意製造傑生和金斯單獨對談的機會。

  傑生向他叫道:「我都說沒有啦!」

  但哥哥吹著口哨,踏上樓梯,到樓上去了。

  金斯則笑咪咪的問:「要是有甚麼煩惱,可以告訴我啊,不過最後可能要收錢呢。」

  傑生別過臉去:「我又沒病,只是……有時睡得不太好。」

  金斯說:「也許你需要一點甘菊茶,還有沒有別的地方感到不適?」

  傑生遲疑了一下,就道:「夜裡……我會聽到奇怪的聲音。」

  金斯收起了他的嬉皮笑臉:「怎麼個奇怪法?」

  接著傑生便將愛麗絲與夜半哭聲的事告訴了金斯——並不是有多信任他,又或是和他有多友好,就只是——多年來的心事,很想要傾吐傾吐。

  金斯聽完後沉思了一會,然後道:「那應該是幻覺,因為你太思念早夭的妹妹了。」

  所以,愛麗絲的靈魂根本不在他身邊嗎?

  金斯拍拍傑生的肩:「我下次來時開點藥給你,既然白天不會聽到,那只要能好好安睡就沒問題的了。」

  傑生就只是「喔」了一聲,並不是很想接受金斯的結論。

  第二天,金斯帶來一包藥草,又教傑生怎麼在睡覺前一小時泡來喝,說只要喝了就會睡好。那晚傑生照他的指導做了,果然一覺睡到天明,第二晚亦如是。之後傑生向金斯道了謝,金斯就象徵式的只收了他幾個錢,說是給新顧客的優惠。然而,一個星期後,傑生就停止服用那劑茶了。因為沒了那嬰兒的哭聲,他覺得心裡好空虛。脫離它,就是否定了以前的一個個夜晚,也否定了妹妹曾經生存過似地。

  哭吧,愛麗絲——傑生第一次想要她哭。想要用此來證明她存在,縱使肉身亡故,但靈魂永在。你只是看起來像死了,像蛾的幼蟲般鑽到土下去了,但其實仍然活著。你在下面吐絲、結繭……只是,為甚麼回到地上後依然是個脆弱的小嬰兒,沒有長大呢?難道說,靈魂是不可以長大的嗎?你就只得一直哭泣,用這自殘似的方法去安慰你那自私的哥哥?

  在他十八歲那年,媽媽的病發作了一次。就如同之前那樣——胸口不舒服。梅耶醫師來了,就問她今天吃過甚麼、做過甚麼。她就說,今早一次過提了三桶水回來——左右臂各掛一桶,懷中又抱一桶,然後胸口就開始覺得怪怪的了。

  梅耶聽了,就鼻子噴氣:「你太亂來了!健康的人都不應該做這麼粗重的工夫,何況你有前科?」

  媽媽就一臉委屈的道:「碼頭工人不都幾箱幾箱的搬?」

  梅耶說:「那不過是為口奔馳,不得不為之,到老了時他們都是百病叢生、晚景悽涼的。」

  這時爸爸也禁不住道:「哈德麗!何況你是個女人,體力沒男人好。」

  媽媽提高聲音:「那你又不來幫我?」

  爸爸說:「你默不作聲的自己溜出去,誰知道你要幹甚麼?」

  吉娜也說:「奶奶,下次要叫我一起去啊。」

  可梅耶說:「你也不要粗勞了,肚裡的寶寶要顧好。」

  是的,吉娜懷孕了,於是部份家務又落在傑生的肩上。可他也沒甚麼不滿,不過就和媽媽相處的時間又變多了而已。一起打水、買菜、晾衣服之時,媽媽總是嘰嘰喳喳的說過不停——某家人的女兒要嫁了、誰的兒子行船去了、哪位太太和丈夫吵架了,諸如此類。她也表示,對家裡將要有個新成員這回事很期待。然而某天,哥哥卻在吃晚飯時向大家說:「我打算和吉娜搬出去住。」

  傑生很是驚訝——哥哥是長子,怎麼看都應該住在這裡,並在將來繼承這房子以及典當行。

  在眾人發問之前,哥哥就搶先解釋道:「這兒空間小,待孩子出生後就更擠了。」他握過吉娜的手:「我倆都年輕,之後再生上三兩個也不出奇,那不如早早打算。」

  媽媽就說:「我不介意擠一點,我很喜歡孩子啊。」

  但哥哥說:「媽媽你身體不好,孩子吵會阻著你休養。」

  「不會啦,我真的不介意,你和傑生還不是我帶大的?」媽媽拍拍胸口,向吉娜道:「照顧孩子的話,我可以幫你一把啊。」

  傑生的心頓時打了個突。

  可這時,爸爸說:「不如這樣吧——我和你媽搬出去,你和吉娜就繼續住這兒好了。」

  這回輪到哥哥嚇了一跳:「可爸爸是一家之主啊!這樣似乎有點……」

  「就當是換個地方養老好了,梅耶都決定要搬到鄉下,我若只是在城內租個房子,又算得上甚麼大事?」爸爸說。

  媽媽「唉」了一聲:「怎麼說成只有你一個搬出去似的!」

  爸爸揚了揚眉:「當然包括你在內!」

  就這樣,事情拍板了。爸爸決定,待孩子生了下來,他們兩老就會搬出去。不過他仍然是典當行的老闆,每天都會回來這邊工作。 媽媽對這安排很不滿意,總是向傑生猛唸猛唸:「我捨不得呀!住了這麼久的房子!你爸真是的,自把自為,要讓我老來死在外邊!」

  爸爸聽到了就會說:「甚麼死外邊?又不是沒屋你住,有錢人還特地死在鄉間的豪華別墅呢。」

  傑生都不知道應該同情還是覺得好笑,同時也領會到,父母亦會有去世的一天。不止愛麗絲,每個人都終有埋在土裡的一日。然後,會起來嗎?傑生不知道。夜裡他所聽到的,到底是幽靈的哭聲,抑或是自己的幻想——他無法確定。只知道那已經是他生活的一部份,是他的心跳、他的呼吸。直至,哥哥和吉娜的孩子出生了。

  「是個男孩。」那個春天,哥哥坐在剛生產過、仍然臥床的吉娜的身邊,抱著初生嬰兒說。

  爸爸、媽媽和傑生都圍上來,看望這新來的家庭成員,而產婆則在一邊收拾。這小寶寶不太像哥哥,而比較像吉娜——黑色的頭髮、濃濃的眉毛,又喜愛嘟著嘴。這也代表著——他不像愛麗絲。愛麗絲的頭髮好金好金,臉上的線條都很柔和。但是,哥哥卻給他取名「亞歷斯」。

  在吐出這個名字之後,有那麼一瞬間,爸爸、媽媽還有傑生都呆了。亞歷斯、愛麗絲、亞歷斯、愛麗絲……聽起來非常相似,是為了記念死去的妹妹而選擇這個名字嗎?傑生覺得難以想像。因為一直都看不出哥哥有多想念愛麗絲,而且當傑生初次聽見神秘哭聲後,哥哥還說不要告訴媽媽以防勾起她的傷痛。可他現在卻……

  爸爸勉強擠出歡喜的樣子,點頭道:「是個好名字。」而媽媽則默不作聲。

  在離開房間後,傑生聽到媽媽低聲向爸爸說:「我還以為他一直都沒怨恨我。」然後爸爸就叫她不要想太多。

  而在那之後的一個星期,傑生都沒聽到愛麗絲的聲音。取而代之的,是亞歷斯那從樓下穿過地板而來的有力哭叫。接著,爸爸就和媽媽搬到城西舊廣場附近的新居,傑生也決定隨同遷去——因為一時的同情心。他將他的兩罐蟲放在箱子裡帶走,而玻璃瓶則留在典當行的桌上,裡面填著土壤,蛾蟲新的身體正在其內建構中。

  這時,哥哥來到傑生的身邊:「你其實不用搬啊,我本來就沒打算要你怎樣。」

  傑生就向他笑笑:「我受不了亞歷斯這小傢伙啦,聲音不是普通的大,長大後一定很壯。」

  「謝謝。」然後哥哥低下頭,想了一會才又抬起來道:「還是說,你討厭我了?」

  傑生很是驚訝:「你怎會這麼問?」

  哥哥的目光飄開了一下:「因為我和媽媽……你們都看得出吧?」

  「原因是愛麗絲?」這個名字,傑生好多年沒在哥哥面前提起過了。

  哥哥點點頭:「所以我不放心讓媽媽接近我的孩子……雖然似乎是多心了,但當年發生過這種事,她的性情又大大咧咧的……」

  沒錯,大大咧咧——她自己說的。

  哥哥苦笑一下:「而且我的確有在恨她。」

  聽到這句,傑生心裡竟有種放鬆的感覺,因為原來他不是孤獨的。於是,他鼓起勇氣問:「從一開始就?」

  哥哥再點了一次頭:「只是,我覺得說出來也沒意思。再說,身為兒子,我很懷疑自己有沒有資格怪她。」

  真不愧是兄弟,想法根本一樣——傑生伸手拍拍哥哥的肩:「我明白的。」

  不過,傑生並沒有打消搬家的主意。他和他的蛾,都住到新家去了。之後除了假日,他和爸爸都早上八點回到典當行工作,下午三點下班。午飯會在那兒吃——與爸爸、哥哥、自己、職員,還有吉娜同桌,吉娜的媽媽偶爾也在,生活和以前的分別其實不算大。傑生有時又會去抱抱亞歷斯,他喜歡看到這孩子的笑。可是,在新居中,傑生就再也沒有聽到愛麗絲的聲音了。也許正如金斯所說,那只不過幻覺。生活作息一改變,它就失去了存在的空間。雖覺得孤寂,但也只好接受。

  而為了照顧媽媽——又或是彌補心中的愧疚,哥哥出錢僱了個女傭,擔起新居的所有家務。然而,媽媽的狀況並不好。她日漸變得古怪——有時明明已經買了某個東西,她會忘記掉重買一次。又有時會在早上說午安,午後說早安。在家中不是撞到手,就是踢到腳。偶爾情緒忽然亢奮,不停的說話,直至聲音沙啞也不肯停下來。爸爸請了梅耶醫師來看她,梅耶就說——這是老年失智的表現。可當時,媽媽才五十三歲。傑生問會否是心情鬱結令她變成這樣,但梅耶說兩者一點關係也沒有。而在之後的數年,她的症狀更為嚴重,變得口齒不清、疑神疑鬼,最後執拗地因絕食而死。

  那年,亞歷斯剛滿四歲,吉娜正懷著她和哥哥的第二胎,在老家幸福地生活。而傑生的玻璃瓶仍然在典當行的案頭上,今早,他又再養了一條蟲。亞歷斯在他身邊蹦蹦跳,又叫著:「青綠綠! 肥滋滋!我是一條毛毛蟲!」

  哥哥沒他好氣:「你叔養的明明沒毛。」

  「但我有喔。」亞歷斯用雙手拉起自己的頭髮,然後又攀坐到傑生的大腿上,一副已經熟到不能再熟的樣子。

  偶爾,傑生會幻想亞歷斯其實就是愛麗絲。幻想她被埋在墓地後,在裡面用絲包覆起自己,然後變化。當破蛹而出時,她變成了完全不同的模樣——亞歷斯,一個男孩子。她仍活著,只是變得太多,沒有人認得,就只是這樣而已。那麼媽媽呢?如果她也只不過是暫時躲了起來,會有新的人生在等待著她嗎?一個沒有錯誤、沒有意外、沒有悲傷結局的人生,傑生希望她能夠得到。送上祝福的原因不是愛,只是因為——無法愛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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