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,正是陽光開始普照之時,然而這條走廊卻幽幽暗暗。堅實的牆壁上,只有近頂處有幾道裂縫般狹窄的所謂窗子。稀薄的光線從那幾處照射進來,不過就完全比沒有好一點兒罷了性。大部份的地方依然灰暗,令人聯想起被遺忘的古老城堡。這時,某處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。一個人……還有一個,接著,轉角處便出現兩名女士性的身影。
靠左走那名的年約四十,一頭棕髮保守地盤到頭上。身穿一件灰色的、沒有甚麼式樣可言的連身裙,只有領口處縫上了一隻小蝴蝶結。而靠右的另一名女士看來只不過比她年輕幾歲,但卻時髦得多。她的金髮半綁著半散披的擱在左肩上,嘴上塗上了鮮艷的口紅,金棕色的衣裙裁得恰到好處,表現出她那婀娜的身材,配上假花的帽子斜戴在頭上,更是令她顯得風情萬種。但她的美麗和這種環境完全不搭,很明顯,她是一位來客。
那位樸素的女士伴在來客身邊,一邊慢走一面道:「文德夫人,你真的要見路狄?坦白說,他的情形不是很好,這時候和陌生人見面的話……」她凝視著時髦的女士,等待著對方的回應。
時髦的女士——文德夫人毫不遲疑地邁步前行:「卡莉拉院長,我丈夫不是也見過那孩子了嗎?再讓我看一看,和他聊幾句又有甚麼所謂?」
卡莉拉院長回應道:「可文德先生也只是站在門外看過而已,但夫人卻要求和他在房間裡單獨對話,這有甚麼辦法令我不擔心呢?」
文德夫人高傲地抬起下巴,悶哼一聲道:「難道你認為我會傷害那孩子嗎?」
卡莉拉院長慌忙為自己辯護:「不!當然不!我怎會這麼想呢?只是——」
「那麼會是反過來——那孩子會傷害我?」夫人不讓院長有機會多說話,連一秒也不留給她。
卡莉拉院長連忙道:「不!不會!他只是個可憐又無辜的孩子,他不會傷害任何人!」
夫人一副得意的樣子:「那不就是沒問題了嗎?我只不過是簡單的和他聊幾句罷了,沒甚麼大不了的。」她把手放到胸前:「我丈夫對這孩子很感興趣,因此身為妻子的我也想體會一下丈夫的感受。我啊,絕對是沒有任何惡意的呢!」
院長連連點頭:「當然當然,文德先生是位善心人,我相信夫人你也是一樣。」這時,她倆已來到一扇鑲了鐵框的木門前。
夫人見了便皺起了眉,抱怨道:「這是監獄的門嗎?」
院長解釋說:「不,只是因為這房間是為有問題的孩子而設的,所以才和一般房間不同。」
文德夫人沒有表示明白與否,只是向院長伸出右手:「鎖匙。」
院長從衣袋中掏出鐵鎖匙,但沒有交到夫人手上:「夫人真的要獨自進去?」
「當然!」夫人扯高聲線道:「難道你以為我向你說那麼多話,通通都是廢話來的嗎?」
咄咄逼人的話語令卡莉拉院長感到難受,然而她只可以忍耐。因為眼前的這位女士是文德夫人,是這所孤兒院的創辦者——諾爾.文德先生的妻子,她於是只好默默地把鎖匙放到夫人手中,等待著下一個指示。
夫人握緊了鎖匙:「麻煩你退開一點,我不喜歡私人對話被偷聽。」
院長不悅地緊閉雙唇,然後才開口道:「你可以放心,我沒打算這樣做。」接著便往後退開了。
文德夫人以勝利者的姿態回過頭來望她,臉上仿佛寫上了「算你識趣」這幾個字。接著,她把鎖匙插進匙孔一扭,鎖便應聲打開了。她再回頭望了望院長,確定她沒有跟上來後,便開門閃身進了房間內。她關上了門,然後便見到和走廊差不多模樣的房間內壁。窗子還是一樣小,但這兒有傢具,不像外面那麼冷清。單人床上是平直的床單,被鋪整齊地摺疊在床尾。木桌子上有水壺和杯子,牆角放著便壺,但沒有臭味冒出來。
夫人踏前一步,目光橫移,然後便猛然見到那孩子——路狄,就蹲坐在門邊。她嚇了一跳,他也嚇了一跳。他瞪大了眼睛,想要開口說話,但夫人馬上蹲下來用右手掩住他的嘴。孩子一面發出嗚嗚的聲音,一面扭動著貼著牆的身軀。而夫人則用另一隻手抓著他,右手則繼續掩住他的嘴不放。
「別作聲!」文德夫人壓低聲音對路狄喝道。
路狄頓時停止了一切動作,無力地坐在地上,用驚恐的眼神定定地望著近在面前的夫人。
夫人鬆開了雙手,胸口起伏著,喘了幾口氣才道:「別叫我媽媽,我是文德夫人。」
路狄沒作聲,神情之中除了恐懼還加上了困惑。
夫人一臉嚴肅,額上竟還冒出了細汗:「如果你還想有爸媽,那就別再瘋瘋癲癲,在院長和文德先生面前得裝成乖孩子才是。」
路狄呆著,似是在咀嚼她的說話。
夫人見他沒甚麼反應,於是用雙手抓著他的雙臂猛地搖了搖:「聽到了沒有?懂不懂?」
路狄慌張地不停點頭,但始終沒有開口回話。
但文德夫人已經感到滿足了:「還有,這是我們的『第一次見面』,你『才剛剛認識我』。」然後她便放開了他,站起來道叮囑道:「你好好記著,別給我露出馬腳。」
然後遠遠地站在走廊上的卡莉拉院長,見到夫人踏出了房間並把門鎖上。她問夫人:「已經聊完了嗎?他有沒有說話?」
夫人慢慢地過來搖了搖頭:「沒有,都是我在說。」接著,她便把鎖匙還了給院長。
然後二人便沿著原路離開,腳步聲逐漸遠去,幽暗的走廊再次回復寂靜。
這天,森普斯來到了市內的慈恩孤兒院。院長卡莉拉親自迎接他,並邀請他一起吃點心,森普斯欣然答應了。吃過點心——塗上一丁點牛油的硬麵包後,分別坐在桌子兩端的二人便聊了起來。
院長微笑著道:「謝謝你的贈書,過一兩天我會寫封正式的感謝信給你。」
森普斯報以同樣和善的笑容:「你不用客氣,那只是我用不著的東西罷了。像是瑕疵本、樣書之類的,內容不全還要請你見諒呢。」
院長揮著手:「不要緊!不要緊!能夠讓孩子們試著看看就足夠了。」
這時,森普斯見到一個男孩子來到房門前。他看起來年約十一二歲,臉容挺清秀的,但體型瘦削,像是很久沒好好吃過飯般。而且神情沉穩莊重,不像一般小孩那麼活潑開朗。這孩子輕輕地敲了敲門,叫了聲「院長」,聲音給人的感覺和他的神情如一。
背對著門的卡莉拉院長轉過身來,「啊」的一聲道:「是路狄啊!有甚麼事情嗎?」
這名叫路狄的男孩子微笑著回應道:「我見到有客人來了,因此想看看有沒有甚麼需要我幫忙的。」
院長沒他辦法地搖了搖頭,但臉上卻是安慰的笑容:「路狄,你身體不好,應該多休息才是啊!客人由我來接待就行了。」
「但我很希望能夠幫到你!」路狄吐了口氣,表現出感慨的樣子:「當我在危難之時,是這孤兒院收容了我,我實在非常感激,因此我希望能夠對孤兒院有所貢獻。」
卡莉拉側頭想了想:「那麼你去幫珍妮晾衣服吧,她在後院正忙碌著呢。」
路狄回了句「好的」,然後便轉身離開了。
森普斯隨口說:「乖巧的孩子。」
卡莉拉轉過身來,面對著森普斯點了點頭:「是的,但他這樣反而令我感到不安。」
這個回應挑動了森普斯的警覺性,他注視著卡莉拉略帶憂慮的表情,問道:「他有甚麼問題嗎?」
卡莉拉遲疑了一會,然後喃喃自語道:「這個……說出來應該不要緊吧,反正大家都知道的。」
森普斯問:「大家都知道?」
卡莉拉嘆了口氣:「那孩子——路狄.貝克之所以在這裡,是因為一件轟動全城的兇殺案。」
轟動全城的兇殺案!看來森普斯在外工幹期間錯過了一件大事。
卡莉拉低頭用指頭算了算:「大概是……個多月之前吧。那時路狄還是一個普通的小孩,和父母、妹妹住在城郊。」
森普斯點點頭,表示明白以及有興趣聽下去。
卡莉拉繼續說:「可是在某一天的清晨,他妹妹卻用刀子殺死了熟睡中的父母。之後她被拘捕、問吊,而路狄就被送來了這孤兒院。」
森普斯深感震撼,路狄看起來還稱不上是個少年,那麼他妹妹就只會是年紀更小的孩子,可是她卻殺死了自己的父母!森普斯覺得實在難以置信,於是問道:「他妹妹殺死了父母?為甚麼會這樣?她還只是個小孩子吧,怎可能會做出這樣的事?」
卡莉拉攤開手聳了聳肩,緩緩搖著頭道:「我也不知道,但據說那孩子行兇之後走到了屋子外面。有數名鄰居見到神情呆滯的她手上拿著刀子,而且還滿身都是血。」
想像著這個景況,森普斯感到嘔心。
卡莉拉用手輕揉著額頭,看來這個話題也令她感到不適:「也聽說,她被拘捕後就馬上承認了罪行,到行刑時也沒有作出任何反抗。如果她不是兇手,又哪可能這麼順從呢?可是她沒有說出行兇原因,但法庭並不在意,因為她已認了罪,其他的已不重要了。」
森普斯問:「那麼路狄呢?他目擊了事件嗎?」
卡莉拉說:「沒有人知道,自那件事發生時起,他就不說話了。」
森普斯一臉不解:「可是剛才他……」
卡莉拉微微轉過頭,望向剛才路狄站過的地方:「這就是我不安的原因。由事發時起他就沒說過話,他不肯說他到底有沒有見到案發情況,在被送到孤兒院後也是一樣,而且還終日蹲在角落不動,對其他人視若無睹。很明顯,他受到了很大的衝擊才變成這樣。」她嘆了口氣:「這是當然的,妹妹竟然殺死了自己的父母。在一瞬間,他的家庭完全毀了。然而就在一個星期前,他忽然好了起來。就像個正常的孩子那樣能說能跑,甚至表現得比別人更加聰明玲俐,令我感到非常驚訝。」
森普斯也感到非常訝異,像這種受到深重傷害的小孩能夠康復已經不易,更何況是「突然」好起來?身為孤兒院院長的卡莉拉照顧過很多不同的小孩,她應該也有同一樣的想法。
卡莉拉吐了口氣:「他能夠康復是件好事,但我實在不明白他為甚麼會改變得這麼突然。或許這是神蹟,他的悲慘遭遇令天父都可憐他。但我身為院長,不可以光一句『神蹟』就當問題已經解決,而不再特別關注他。」
森普斯欣賞她的處事態度,但沒說出口。
卡莉拉大概是受了很大的壓力,一旦有機會向人傾訴就說得停不下來:「路狄剛進來時,他的情況就令我感到很憂心,可是還不止這樣呢!之後有天,這孤兒院的創辦人文德先生到來巡視。他見到了當時還在休養室中默不作聲的路狄,就說路狄長得和他那已過身的獨子一模一樣,決定無論如何也要領養他。我當然不允許,但他很堅持,經常到來看望他。現在路狄康復了,文德先生就更加理直氣壯要帶他走。可是我實在不放心讓路狄離去,我懷疑他是不是真正康復了。」
森普斯整理了一下思緒——先是路狄的妹妹殺了父母然後被問吊,而精神出現問題的路狄就進了孤兒院,由院長卡莉拉照顧。接著是孤兒院創辦人文德先生到來,因為路狄長得像他已故的獨子而要求收養。卡莉拉拒絕了,可是後來路狄忽然康復,於是文德先生認為他已是時候領養路狄。
在這一連串的事件當中,有哪些疑點呢?首先是路狄的妹妹殺人動機不明,路狄有沒有目擊兇案、有否知道甚麼內情也沒人知道,他為甚麼突然康復也是個謎。要知道真相,最直截了當的方法就是去問路狄。但重提舊事,會不會對他的健康有壞影響?森普斯相信卡莉拉絕對不會冒險做這種事,保護那些無依無靠的孩子才是她的責任。
「那現在……你要怎麼處理?關於領養的事。」森普斯問。
卡莉拉沉默了半嚮,望著門外若有所思:「暫時都是向文德先生生說——路狄的身體還有點弱,還是再讓我觀察一段時間比較好。就這樣拖延著,但我不知道可以……應該拖延到幾時。」
森普斯問:「不坦白向文德先生說清楚嗎?如果告訴他你的憂慮,他也許會理解你的難處。」
卡莉拉搖了搖垂著的頭,神情無奈:「他不會聽的,他一直以來都很自負,決定了的事從來不肯擺手。」她頓了一頓,向森普斯苦笑:「辦這個孤兒院,也是他一意孤行的決定。他在乎這個地方,但我在他心目中卻只是個卑微的院長。」
森普斯有點兒想見見這位文德先生,但此人想必並不好相處吧。之後森普斯便離開孤兒院,回到自己的家去。
到了第二天早上,森普斯睡醒後洗了臉,吃了早餐,正想著要如果渡過這悠閒的一天。這時,屋門被輕輕地敲響了。森普斯上前打開門,見到的是那漂亮的男孩——路狄。森普斯有點驚訝,他不明白這孩子為甚麼會到來。這時,路狄回答了他心中的疑惑。那孩子從衣袋中掏出一封信,用雙手遞上前來:「先生,這是院長叫我送來的感謝信,謝謝你昨天的贈書。」
「卡莉拉真是太客氣了。」森普斯向路狄說,然後接過信件道:「麻煩你了,路狄,你可以回去了。」
路狄略帶驚訝的說:「先生!你竟然記得我呢!」接著笑了笑,道了聲「再見」然後便轉身離去。他看起來就像是個完全正常的小孩,沒有任何異樣。
森普斯關上門,然後便打開信件。裡面的內容並沒有甚麼新意,只是一些感激說話之類,還有卡莉拉的簽名。他以前也收過幾次這種信,因為他已不是第一次贈書給孤兒院。他經過窗邊,隨手把信往桌上一丟,然後眼尾便瞄見路狄走進了一條暗巷。那裡面幽幽暗暗,放滿箱子、木桶等雜物。他不明白路狄為甚麼要走那邊,明明大路又闊又乾淨,他卻選了這又窄又髒的地方。而最大的問題是,那種地方並不安全,發生搶劫案之類的事並不稀奇。
森普斯於是跑出家門,追到暗巷,想要叫路狄改走大路。但當他到達時,路狄已經不見蹤影。「要就這樣回去嗎?還是再找找他?」森普斯站在巷中這麼想。巷子不但黑暗,而且傳來陣陣陳腐的木料味道,令人不禁想轉身就走。但森普斯還是挺住了,小心地避開障礙物,緩緩向前移動。他想要開口叫路狄,可是這時,他聽見了路狄在說話。森普斯心想,路狄難道已遇上了壞人?
路狄的聲音自右邊的分叉路上傳來:「你……別再纏著我好不好?」當森普斯想要上前解圍時,路狄又繼續道:「麗麗……我已經和你一樣變成孤兒了,難道你還不心足嗎?」
森普斯聽得很清楚——麗麗,這是女孩子的名字,路狄應該並不是遇上了強盜。但這個麗麗是甚麼人?她和路狄一樣是孤兒?那麼是他在孤兒院的同伴嗎?但那句甚麼「還不心足嗎」,森普斯實在聽不懂。他小心翼翼地跨過一堆被棄置的木料,走近路狄所身處的窄巷。他見到了,見到路狄雙手扶著牆壁,頭低低地垂著,好像很累的樣子。然而就只有他一個人在巷子裡,沒有女孩,森普斯很肯定沒有。
路狄繼續呢喃著甚麼,聲音很低,森普斯聽不出內容。只不過是自言自語嗎?但一個年紀這麼小的男孩子,在一個這麼灰暗的環境,痛苦地用雙手扶著牆壁自言自語,看起來就是不正常。森普斯想起了卡莉拉的憂慮,路狄果然還沒真正從創傷中站起來。接著,路狄繼續向前走,穿過了暗巷,來到了大街上,然後又進入另一條暗巷,又再踏上大街。這樣的過程重複了好幾次,森普斯一直悄悄跟在後頭。
有好幾次,他都在暗巷裡聽見路狄的呢喃。但內容並沒首次那麼清楚,只是一些意義不明的、斷斷續續的低吟。然後不知不覺,他們已來到了慈恩孤兒院附近。路狄四周打量了一下,深深吸了口氣,然後又用衣袖抹了抹額頭,然後便擠出一個得體的微笑,向孤兒院的大門慢慢走去。森普斯見到卡莉拉就在前院,正背對著他們用掃帚掃著地上的落葉。路狄向她打了招呼,卡莉拉回過頭來向他微笑,並說了一些話。
這時,卡莉拉見到了森普斯。森普斯連忙把手指豎在唇前,示意她別作聲。卡莉拉馬上就領會到他的意思,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和路狄說話。接著,路狄就從正門進了建築物裡面。等門完全關上後,再過了一會兒,覺得路狄不會又再出來後,森普斯才走上前去。卡莉拉迎上前來,驚訝地問道:「先生!你怎麼會來了呢?難道那封信有甚麼問題嗎?」
森普斯回應道:「不!有問題的是那孩子!」
卡莉拉的臉色頓時變了,抽了口氣並焦急地問道:「他怎麼了?你一定得告訴我!」
森普斯於是把他剛才的所見所聞,通通都告訴了卡莉拉。他注意到當提到路狄口中的「麗麗」時,卡莉拉頸部的筋肉抽動了一下。聽到最後時,她皺起了眉頭,皺紋令她那張臉顯得異常蒼老。然後她低頭沉思,仿佛是在算一條非常複雜的算術題。
過了一會,森普斯見卡莉拉還是不說話,於是問道:「那個叫麗麗的女孩……你認識嗎?」
卡莉拉頓時被從夢中驚醒似的,「啊」的叫了兩聲,然後才回應道:「其實……麗麗就是……就是……」
森普斯微微彎身注視著她,等待著她的答應。
卡莉拉轉頭望了望門窗,似是確定路狄不在才道:「麗麗其實就是路狄的妹妹,你知道我說的是誰……他就只有一個妹妹。」
那個殺了父母的——森普斯大感震驚:「他和已死去的妹妹說話?在那樣的地方?」
卡莉拉無奈的搖著頭:「我不知道,我還是剛剛才知道他有這樣的行為,果然只是假裝康復啊。」她嘆了口氣,向森普斯說:「總之,我打後會好好關注他的了。謝謝你,森普斯先生,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事。」
森普斯說:「不用客氣,只希望他早日好起來。」
數天後——
「請讓我替你端過去吧!院長。」路狄伸出雙手接過盤子,然後便轉身往會客室走去。盤子上的是兩杯水,是要給文德先生和夫人的。因為兩隻手都騰不出來,因此路狄沒有敲門,而是說了聲:「打擾了,兩位。」
坐在桌子前端的文德先生笑得很愉快,他向路狄招著手道:「你真是好孩子!快進來吧,陪我們聊一聊。」待路狄來到他身邊,把盤子和杯子都放到桌子上後,文德先生問道:「院長呢?她在嗎?」
坐在他左邊的文德夫人微笑著,直視著路狄的眼睛。
路狄用力的點了點頭:「院長在啊!她馬上就會來了。」
話音剛落,卡莉拉便進了會客室。她沒有就坐,而是站在路狄旁邊,向文德先生說:「你好啊,文德先生,你近來來得真頻密呢!」
繃著臉的文德夫人撥了一下她那金色的秀髮,接著假咳了一聲。
卡莉拉轉過身去,對文德夫人道:「夫人也同樣熱心,真令我感到安慰。」
文德夫人滿意地笑了,但她似乎沒有打算回應院長的話。
文德先生則這樣道:「我今天來無關公事,只是為了看望路狄。」
這個答案令卡莉拉感到不自在,而路狄則欠身道:「謝謝你,先生,我的身體已沒大礙了。」
文德先生微笑著點了點頭,然後以嚴肅的表情對著卡莉拉:「那麼我想也是時候了,院長,那件事我已向你提出過好幾次。」
他所指的,就是領養路狄的事。卡莉拉沒有向路狄提過文德先生的主意,但隨著他多次到訪,路狄也逐漸明白到將有甚麼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。可是他也沒向卡莉拉提過自己的意向,大概心中已有定案吧。他總是對文德先生表現得恭恭敬敬的,沒有任何抗拒的表現,令卡莉拉相信他也希望被收養。但卡莉拉覺得這太突然了,先別說他假裝康復這回事,一個父母才被殺了不久了的小孩,竟可以這麼快就接受新的父母?卡莉拉覺得有點不可思議。
她算過了,是一個月零十二日。在這段期間,他由一個由法院人員帶來、不能言語的孤兒,變成一個聰明有禮、準備被人收養的孩子。她還記得很清楚,他初來到的那一天。他低垂著頭,眼睛卻睜得老大,定定的望著自己的腳尖。加上瘦削的臉容、蓬亂的頭髮,簡直就像是被從棺材裡救出來似的。卡莉拉蹲下來向他問好,他卻全無反應。法院人員揮著手,告訴她不用白廢心機,還說這孩子養得活就算,養不活也就罷了,不會再有人追究的。自此,法院人員就沒再來過了。
「院長?」文德先生皺起眉頭望著沉思的卡莉拉,說道:「即使你反對,至少也出聲回應一下吧。」
卡莉拉猛然中回憶中驚醒:「啊!對不起,我只是走了個神。」
文德夫人輕蔑地微笑著,但依然沒有說話。
文德先生輕輕捏著下巴:「那你的意思怎樣?我可是熱切期待著路狄加入我的家庭的,我希望你不會令我失望。畢竟這麼多年來,我都是很信任你的啊。」
卡莉拉感覺到那討價還價的意味,這令她備受壓力,但她還是試著與之抗衡:「既然你那麼信任我,我相信你會好好考量我的意見的,先生。正如上次所言,我認為路狄應該繼續休養才是,現在就接受領養實在太早。」
路狄少見地焦急起來:「我沒問題的,院長,我——」
卡莉拉想作回應,但被文德夫人搶先了一步。夫人她才一遞起手,路狄便住了嘴。然後夫人放下手道:「路狄,你先回去吧,這是大人之間的交談。」
路狄怯怯地微微低下頭,回了聲:「知道了,夫人。」然後便轉身離開了。
文德先生向夫人叫道:「嘉露!」
夫人打開扇子搧著:「安啦!你看他不是很聽我的話嗎?我相信我們當母子一定沒有問題。」
文德先生轉頭向卡莉拉道:「你看,夫人也很贊成, 我覺得路狄被我們收養只有百利而無一害啊!你不認為孩子在家庭裡面休養,會比在孤兒院裡休養好嗎?」
卡莉拉回應道:「可是他離開了這裡的話,我就沒辦法時刻注意著他的健康情況了。」
文德先生皺起了眉,用手按著胸口,表現出一副誠懇的樣子:「我會好好照顧他的,院長,你應該相信我。而且他現在不是很健康嗎?之前還瘦瘦的,現在肉都長回來了,你到底還有甚麼是放心不下的?」
卡莉拉見他也問到,於是決定坦白說出真相:「其實發生過這樣的一件事……有人在外邊見到路狄有奇怪的舉動,他和明明已經身故的妹妹說話。因此,我認為他精神狀態有點異常。」
文德夫人垂下眼皮,好像在思索些甚麼。而文德先生則生氣地站起來,揮舞著右手道:「是誰?是誰見到這樣的事?」
看到文德先生這樣的反應,卡莉拉就知道他並不接受這個說法。她回應道:「市內的一位居民,早天路狄送信給他……」
文德先生打斷了她的說話,質疑道:「反正不是你親眼見到,對不對?」
卡莉拉無法否認,只好說:「是的。」
文德夫人呼了口氣,一副心安了的樣子。而文德先生則坐下來,回復了和顏悅色:「那也許只是一場誤會吧,其實隨便唸幾句說話又有甚麼出奇的?我自己有時也會自言自語,這並不是神經不正常啊!還是說你在孤兒院裡,也有見到路狄有甚麼異常表現嗎?」
卡莉拉搖了搖頭。
「那就是啊!」文德先生望了望夫人,然後再轉頭向卡莉拉說:「何必去相信一些來路不明的流言呢?我們應該相信自己的雙眼才是。」他抬起頭想了想,接著擊了一下掌道:「不如就這樣吧!就一個星期。如果打後這一個星期內,你沒有看到路狄有任何異常,那就讓我帶他離開。但若果他有異常表現,就照你的意思去辦!」
文德太太猛地拍桌而起,反應比誰都要快:「這怎麼可以?這不就等於讓她一人說了算嗎?要是她誣蔑路狄那怎麼辦?」
矛頭忽然指到自己身上,卡莉拉一時之間也不知要如何回應。
文德先生微微遞起手,一副泰然的樣子:「放心吧!嘉露,院長不是這樣的人。」
「可是……」文德夫人和卡莉一起開口,又一起住口,接著二人互相對視。夫人的臉繃得緊緊,一副快要爆發的樣子,而卡莉拉則是一張鬆弛無力的臉。
文德先生趁這空檔說:「院長,就照這樣做好嗎?」他用堅定的目光注視著卡莉拉,那雙碧綠的眼睛既有逼力但亦有溫和的一面,令人難以下決心拒絕此人的要求。
卡莉拉實在耐不住他三番四次的遊說、三番四次被這樣的眼光注視,於是答應了這個提議。她疲倦地點點頭道:「好的,就一個星期。」
文德夫人叫道:「天啊!你們怎可以這麼輕率地決定那孩子的命運?一個星期!就用短短的一個星期來決定!」
文德先生轉頭向她說:「那麼你比較想要一個月?」
文德夫人連連揮手搖頭:「不!不!就一個星期!就照原本的方式去做好了,你別再嚇我好不好?」
文德先生笑了,雖然文德夫人的性格並不好相處,但他就是有能耐治到她。但卡莉拉認為並不光是性格契合度的關係——她知道這位夫人的出身並不好,既沒有家勢,也沒有財產,她完完全全地依靠著她的丈夫,缺乏與他討價還價的本錢。卡莉拉還聽說過,這位現任文德夫人長得很像文德先生已故的亡妻,因此他便不顧眾人反對而娶她。而現在,他想領養一個長得像他亡子的孩子。卡莉拉覺得他真是一個很念舊的人,但她不曉得這算不算得上是優點。
文德先生站起道:「那我們回去了,在離開之前,請讓我們和路狄道個別。」
於是卡莉拉便把路狄叫來,文德先生和文德夫人並沒有多說話,只是道了再見,然後都輕輕的吻了路狄的額頭,就像他們已經是一家人那樣。這令卡莉拉有點懷疑是不是自己太過固執,是阻撓別人團圓的奸角。接著她和路狄送文德先生和夫人到孤兒院門口,文德先生和夫人上了馬車,然後馬車便沿著路駛去,揚起一層霧似的泥塵。待那一切消失在路的盡頭後,卡莉拉問路狄:「你希望被文德夫婦收養嗎?路狄。」這是她第一次這麼問他。
路狄點了點頭道:「是的,因為他們待我很好,我相信不會遇上更好的人了。」
「但你的人生並不是一定得這麼過,並不是所有的孤兒都會被領養。」卡莉拉望著道路盡頭:「這裡一直以來,都有沒有被收養孩子。他們照樣長大,然後有自己的工作,自己的朋友,自己的生活。並不是一切的東西,都得由父母去賦予。」
路狄抬頭望了望她,然後又望著路的盡頭,但沉默不語。
卡莉拉說:「路狄,你想念你的親生父母嗎?」
路狄待了一會兒,才用淡然的聲調道:「想不想都一樣,那已經不可挽回了。」
卡莉拉覺得他的話很冷酷,但她轉過頭來望他時,見到他的臉上有悲傷。
這天,森普斯在家中揭著出版社給的新書。這時,城內的大鐘敲響了三下,卡莉拉應該差不多要抵達了。前天,她派了個孩子——一個女孩,送了信過來,信上說她想和他談談路狄的事,問他有沒有空。森普斯這幾天正好有閒,於是就託那女孩送回他的口訊。而今天,就是他和卡莉拉約好的日子。
他望出窗外,見到婦女們在井邊打水,孩子在一旁玩著他不會的流行遊戲。然後卡莉拉便在街上出現了,她遠遠地向他揮手。森普斯也向她揮手,然後放好椅子,把門打開。一會兒後,卡莉拉來到了,森普斯讓她坐到椅子上,而森普斯自己也在旁邊坐好。
卡莉拉說:「很抱歉,打擾你了。可是除了你,真不知道可以和誰談路狄的事。」
森普斯回應道:「不要緊,可是那個……路狄是又發生了甚麼事嗎?」
卡莉拉搖了搖頭:「我不知道,我還是把整件事原原本本的告訴你吧。」於是,她便把文德夫婦來看望路狄,並和她立下一星期之約的事,鉅細無遺地說了出來。最後她強調:「我還沒想清楚路狄跟文德先生走是不是一件好事,卻就作了那樣的約定。」
森普斯捏著下巴,過了一會兒才道:「不知道我現在才向你說這個會不會太遲。」
卡莉拉眨了眨眼:「你是指?」
「路狄的家庭,他原本的家庭。」森普斯一臉凝重:「也許現在才研究有點晚了,可是想了解他的想法,從他的過去和背景入手是個值得試試的方向。」
卡莉拉想了想:「我認同你的說法,可是他的過去完全是個謎。」
「正因為是個謎,因此才更值我我們注意。」森普斯站了起來,在卡莉拉的注視下慢慢踱著步:「其實自上次的事起,我心裡就有個疑惑,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自己多心。」
卡莉拉向森普斯投以疑問的眼神。
森普斯踱到窗邊,俯視上次路狄和他都進入過的那條暗巷:「你記得嗎?我上次告訴過你,他在小巷中和麗麗所說的話。」
卡莉拉點了點頭。
森普斯喃喃道:「我總是覺得有點不自然,他那句『麗麗,我已經和你一樣變成孤兒了』。」
卡莉拉不解地說:「不自然?」她從來沒仔細咀嚼過路狄的那些說話,因為她認為都只是瘋言瘋語。
「我也不是很肯定,說出來也許會令你會覺得我在吹毛求疵。」森普斯眉頭深皺,在窗前停下腳步,轉過身來面對著卡莉拉:「按理說,麗麗殺死了自己的父母後,她和路狄是同時變成孤兒的吧?我再強調,是『同時』。」
卡莉拉點點頭:「沒錯,的確是這樣。」但她完全不明白森普斯特地提出這點的用意。
森普斯馬上就解除了她的疑惑:「可是他卻說得像是……麗麗先變成孤兒,而他卻是在後似的。」
卡莉拉在心中反覆唸著那句「麗麗,我已經和你一樣變成孤兒了」,逐漸也感覺得出森普斯所言的那種意味。她頓覺森普斯果真不愧是書業人士,對文字的理解要比她敏感得多。她說:「的確像是有點奇怪,可是那重要嗎?」
森普斯搖了搖頭:「我不清楚,只是這點我總是無法放下。其實啊,路狄一家到底是甚麼一回事呢?他和麗麗的關係怎樣?麗麗又和父母的關係怎樣?她為甚麼要殺死他們?」
卡莉拉的腦海中浮現出幻想而成的景象——在昏暗的小屋子裡,夫婦倆躺在床上的血泊之中。血泊沿著床單的經絡不斷往外擴大,床邊女孩手上的刀子也滴著紅艷的鮮血。她凝視著兩具屍體,然後默不作聲地轉身踏出房間。路狄站在外邊,看著這一切。他震驚得不能動,也發不出任何聲音……
這實在太恐怖了,她不敢想像下去,於是回到現實道:「但這連法院也不知道,我們又怎可能查得出甚麼?」
「法院只是懶得去查,他們只管把犯人問吊就算。」森普斯說。
卡莉拉又想起,法院人員把路狄帶來時所說的話——「這孩子養得活就算,養不活也就罷了,不會再有人追究的」。她忽地覺得四周又暗又冷,但那只是錯覺,森普斯的家明明既光亮又溫暖。
森普斯繼續道:「如果能弄清楚這一切,對路狄的病情也就能更加了解吧?」
卡莉拉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,但離約定之日只有六日,現在才努力能夠令事情有轉機嗎?尤其是,她連這個轉機應該是甚麼都不知道。是路狄留下來?是路狄康復?還是文德先生終於理解她的難處?又或是,她就只是想了解這個孩子?又可能是,她不過只是想盡身為院長的職責。她弄不清楚,連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的目的。但總之拖延下去然後不了了之,並不是她所期望的結局。她於是問森普斯:「那我們應該從何處入手?我不想直接問路狄,這對他是件殘忍的事。」
森普斯回應道:「那麼我們從麗麗那邊入手。」
卡莉拉大感驚訝:「可是麗麗已經死了啊!」
森普斯微笑道:「不要緊,只要你把這城市所有孤兒院的地址給我就行。」
「沒問題,但孤兒院的地址——」卡莉拉的沉默了一下才道:「難道你認為她是……」
森普斯轉身拉開書桌的抽屜,拿出紙和筆:「我就是想去驗證一下這個猜測。」
離約定之日還有四天,卡莉拉儘管心中充滿不安,但還是像平時一樣打理著孤兒院。這幾天文德先生都沒有來,似乎真的堅信路狄的健康沒有問題,也相信卡莉拉不會選擇說謊。而路狄也的確表現得很正常——就如以往那樣乖巧聰明得令她覺得不可思議。幫忙晾衣服、做飯、打掃,甚至竟然會讀會寫,也會基本的算術,完全不像是來自一個不幸的家庭。卡莉拉讚賞他,他說這些都是已故的父母教他的,但沒有再說其他和父母一起時的事。
這時候,森普斯來了。他站在院門前向她揮手,臉上既帶著喜悅也帶著苦惱。卡莉拉叫跟在自己身邊的幾個孩子自己去玩,然後便趕上前向森普斯問道:「怎樣了?有結果嗎?」
森普斯見有孩子還在附近徘徊,於是向卡莉拉道:「的確是有所發現,我們進去才說吧。」
卡莉拉於是抱著緊張的心情,把森普斯帶了到會客室。關上門後,二人便坐到桌子前面。沒有點心,也沒有客套話,二人直接便直接插入主題。森普斯拿出卡莉拉寫的那張孤兒院地址,放在桌子上道:「我順著次序去拜訪過這些孤兒院,打聽是否曾經有名叫麗麗的的女孩。幾個地方的人都說有,但有些是十幾歲的少女,而有的還是嬰兒。」
卡莉拉點點頭,她明白「麗麗」是個非常普通的名字,因此森普斯得出的結果很是正常。
然而森普斯繼續道:「直至去到聖百合孤兒院——」
聽他這麼說,即是事情有轉機,卡莉拉馬上打起了精神。她說:「聖百合……就是在城北由教會開辦的那家,由伊芳修女主持的孤兒院。」
森普斯用力的點了一下頭,然後便道出了他在聖百合孤兒院所遇到的事。
那時他來到聖百合孤兒院,正好就在庭園遇著那兒的院長伊芳修女。那時他還不知道她就是院長,只是簡單地介紹了自己,然後說想打聽是否有一名叫麗麗的女孩曾經住在這裡。修女聽了,臉色頓時變了。先是一陣剎白,然後用手按著額頭,低頭吐了口氣。見她這樣,森普斯就知道找對地方了。
修女放下佈滿皺摺的手,抬起頭道:「你要找的是麗麗.貝克吧?我就知道最終都會有人查到這裡來。」
「麗麗是來自這裡的?她並不是貝克夫婦的親生女兒?」森普斯其實差不多都已經完全肯定了,但還是這麼問。
修女轉頭望著屋頂的十字架道:「來自這裡?啊,可以這樣說吧,但她當然也有自己的親生父母。」她在胸前劃了個十字:「你是法院的人吧?有甚麼問題請你儘管問,我會如實相告。我是這兒的院長伊芳修女,這裡的一切由我負責。」
森普斯搖了搖頭:「不,我不是法院的人,我是以私人名義而來。相信你知道路狄.貝克吧?」
修女臉上略現驚訝的神色,然後把雙手交疊在身前道:「當然知,街知巷聞的事……聽說事情發生後他去了慈恩孤兒院。」
森普斯說:「我就是為了他而來,為了照顧他的健康,慈恩孤兒院的院長希望可以了解他的家庭狀況。因此,希望你可以把麗麗和他以前的事告訴我們。」
「原來是這樣,慈恩孤兒院的院長……記得是卡莉拉女士吧。」修女沉默了一會:「麗麗的事我可以告訴你,但路狄的事只怕你要自己再去打聽了,因為我完全不知道他的來歷。」
森普斯說;「不要緊,就算只有麗麗的部份也行。」
修女點了點頭道:「好吧,那我就說吧。麗麗來到我們孤兒院時只是個嬰兒,被遺棄在這兒的門外,身上除了裹著一塊布就甚麼也沒有。也沒有姓名,『麗麗』是我給她起的名字。」
麗麗果然是個孤兒,森普斯的推測果然沒錯。
修女嘆了口氣:「她在這兒住到七歲,然後貝克夫婦就來了。夫婦倆說他們婚後多年一直沒有孩子,因此希望收養一個男孩。可是參觀過後,他們覺得沒有喜歡的男孩,反而覺得麗麗長得像他們,於是就臨時起意決定要個女兒。就是這樣,麗麗跟貝克夫婦離去了。由沒有姓氏的麗麗,變成麗麗.貝克。」
森普斯大為驚訝:「婚後多年一直沒有孩子?那路狄……路狄不是他們的孩子?」
修女緩緩搖了搖頭:「我不知道,他們確實是說沒有孩子,也沒有提起過有『路狄』這個人。」
森普斯感到迷惑不已,若貝克夫婦沒有孩子,路狄是怎麼來的?明明所有人——法院、市民、卡莉拉……都說路狄是貝克夫婦的兒子、麗麗的兄長。但在之前,貝克夫婦卻說沒有孩子,而且還因此才收養麗麗。森普斯心裡冒起一種詭異的感覺,想著一個來路不明的男孩忽然出現在一個家庭裡,然後這個家庭就遭遇了不幸。夫婦被殺,養女問吊,就只剩下這男孩還活著。
卡莉拉聽到這裡臉色都變了,她喃喃道:「怎……怎會這樣的?麗麗是孤兒也算了,但路狄……我一直相信他是貝克夫婦的兒子,從來沒有懷疑過。這到底是甚麼一回事呢?伊芳修女之後怎麼說?」她緊張地抓過森普斯的手,並直視著他的雙眼,完全專注地……因此,沒注意到有人從後院靠近了會客室的窗戶。
森普斯也沒有注意到,但同樣專注地用雙眼回應卡莉拉的目光:「伊芳修女說,麗麗被貝克夫婦收養後,她也去過拜訪過他們幾次。夫婦倆對麗麗很好,把她當是寶貝一樣,因此她也很放心。」
卡莉拉驚訝的說:「她去過他們的家!」
森普斯補充說:「一個只有貝克夫婦和麗麗的家,一家三口。」
卡莉拉緊閉著嘴唇,沒說出自己心中的、也是森普斯心中的話——沒有路狄。
森普斯繼續道:「打後伊芳修女就沒有再去了,因為麗麗過得很好,沒有任何問題。可是兩年後,悲劇就發生了。伊芳修女說當她收到消息時極之震驚,她不相信麗麗會殺死貝克夫婦。他們明明相處得好到不得了,她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發生。於是她去了監獄,以神職人員身份遊說了獄吏很久,才得以和麗麗相見。她告訴麗麗,她不相信她是殺人犯,叫她向法官說出真兇是誰。」
卡莉拉心跳加速,等候著「真兇是誰」的答案。她心裡有疑犯的名字,但她不想去想。
森普斯搖了搖頭:「可是麗麗卻說,的確是她殺了貝克夫婦。」
卡莉拉頓時鬆了口氣。
森普斯說:「伊芳修女問麗麗為甚麼要這樣做,但麗麗沒有回答。然後獄吏便要求伊芳修女離開,這時她才想起自己忘了問麗麗,怎麼會有個叫路狄的哥哥。但她已經沒機會再問了,只好回聖百合孤兒院,心想某天法院會查到這兒並向她問話。但這樣的事並沒有發生,然後麗麗就被問吊了。伊芳修女知道的就是這些,沒有其他了。」
卡莉拉閉上雙眼,以雙手掩著嘴鼻,深深的吸了口氣。
「我於是想,路狄會不會是後來收養的。但我再次向各孤兒院查問,但沒有這個路狄,也沒有貝克夫婦來領養過孩子。」森普斯凝視著她,神情嚴肅但帶著同情:「你覺得怎樣?」
「我不知道。」卡莉拉只能這說,因為她確實是不知道。她的思緒以及感情亂成一團,而路狄的存在則既真實但又有如幻像。
森普斯輕拍她的肩:「如果需要繼續調查下去的話,我可以……」
這時,他聽到窗來傳來碰到東西的聲音,然後一個人影閃了開去。他看不清楚,但卡莉拉見到了。是路狄,他聽到了他們的說話,然後轉身就逃了。
她站起來叫道:「路狄!等等!」
但路狄已經跑開了,森普斯也站起來道:「我們去追他!」
卡莉拉點點頭,然後便和森普斯一起由門戶衝出會客室。這樣一繞,就比路狄慢多了。他們來到後院時,路狄已經不知所蹤。但他走的方向就只有一條路——通往路狄以前住過的、那個有鐵框木門的房屋的路。森普斯焦急地四處張望,卡莉拉則道:「跟我來,他一定還在這裡。」然後,便向那幽暗的走廊走去。
這是森普斯第一次來這走廊,他發覺在這裡腳步聲特別響,若果路狄在裡面一定會聽到吧。啪塔、啪塔、啪塔……他倆的腳步聲一下接一下。轉了個彎後,即使回頭也見不到出路。啪塔、啪塔、啪塔……他倆的腳步聲繼續響。這時,路的盡頭傳來敲打木門的聲音,有人拚命地敲,木門砰砰的猛響。那只會是路狄,他猛拍著門要從那裡逃出去,即使明明知道那兒根本沒有路。
卡莉拉向走廊深處大聲說:「路狄,不用躲我們的,我們不會傷害你!」
可是那邊傳來這樣的回應:「走啊!別跟著我!快走!不要過來!!!!!」這呼叫聲近乎是慘叫。
森普斯也道:「放心吧!我們調查你的事是為你好,我們只是想了解你!」
路狄繼續喊著:「走啊!別過來!別再纏著我好不好?!求求你……我知錯了,是我不好,我對不起你!」
森普斯和卡莉拉越聽越覺得不對勁,路狄根本不是在和他們說話。森普斯頓時明白了,是麗麗,他是在和麗麗說話。接著,走廊盡頭的門聲更頻密更響亮了。想必是很大力的敲,又或是……森普斯馬上跑上前去,轉過彎後,便見到路狄跪在鐵框門前用頭猛撞著門。他馬上抓住他,把他拖離木門。
路狄掙扎著大叫道:「放開我!別開我!麗麗!放過我吧!我知錯了!!!」他緊閉著眼,臉上滿是汗和淚,額上腫了一大塊。
森普斯緊緊的從後抱著他:「不是麗麗,她不在這裡!是我,你看清楚!」
卡莉拉握著路狄揮舞的雙手:「路狄!是我,院長啊!你看看我的臉!」
「救我!救我!」路狄驚叫著,接著他忽地用力一蹬,便和森普斯一起摔到地上,卡莉拉也一起跌倒了。
然後,滾在地上的森普斯感到懷中的人忽然沒了力度,同時也沒了聲音。他坐起來,發現路狄就像破人偶似地,仰躺在他的臂彎裡。
卡莉拉馬上爬上前來捧著路狄的臉:「路狄!路狄!」但路狄沒有反應。她轉過頭來,睜大雙眼,用極其驚悸的臉面對著森普斯:「他……他會不會……」
森普斯握過路狄的手腕,等了一兒道:「不,他有脈搏,還活著。」
當路狄醒來時,離約定之日只剩三天。鐵框門緊緊關上,卡莉拉坐在床邊,看著正慢慢睜開眼的路狄。路狄先是用迷茫的眼光望著她,仿佛以為還身處夢中,不知自己已經醒來。接著,才忽地睜大雙眼,猛地推開被單坐了起來。他張著口,似是要說話或喊叫,但又發不出聲音。他連忙用兩手掩著嘴,胸口起伏著,額上冒出了細汗。這舉止嚇著了卡莉拉,她連忙用雙手扶著路狄的雙肩,像是生怕他會就一倒不起似的。
「路狄!你怎樣?辛苦嗎?」卡莉拉焦急地問,此時她的心跳比甚麼都要急速。
路狄放下了一隻手,用嘶啞的聲音呻吟道:「我……沒,沒事……」
卡莉拉把放在床邊的水杯交到他手中,兩掌緊緊包裹著他的手沒有放開:「沒事的,只是昏了一整天,口乾了,喝些水就沒事了。」
但路狄沒有喝,臉色反而更蒼白了:「我……昨天我……你們……」接著,淚從他兩眼忽地流了下來。
這是卡莉拉第一次見到路狄哭,即使他初來時情況很糟,但那時他沒有流淚,而之後也沒有。她趕忙把手伸進口袋內掏手帕,這時路狄放開了握著水杯的手。水杯馬上落在床上,濺濕了床舖也濺濕了路狄的衣衫。但他沒有理會,卻伸出雙手扯著卡莉拉的衣袖——緊緊地,連指節也都凸了出來。
「路狄……」卡莉拉除了叫喚他的名字,就不知道應該說甚麼。昨日的疑團尚未解決,現在路狄又變成這樣。她心裡非常迷茫,甚至比立下一星期之約時更甚。
路狄抬頭望著卡莉拉,淚依然繼續湧:「求……求求你!院長!讓我跟文德夫婦走!我想跟他們走!」
卡莉拉遲遲疑疑的道:「可是……可是你現在……」
焦急的路狄打斷了她的話:「求求你!我想跟他們走!只要你讓我走,我甚麼都告訴你!」
卡莉拉的確是很想知道真相,包括路狄從哪兒來、貝克夫婦是否真的是麗麗所殺……但他提出的條件,她不可以接受。她搖了搖頭,並以此代替一切話語。接著,她從路狄的臉上看到了絕望。無法理解的她問他:「路狄,你討厭這個地方嗎?如果是這樣,我覺得很抱歉。我一直都以為自己已經做到最好了,以為這裡的孩子都過得快樂。」
路狄猛搖著頭:「不!不是的,院長對我很好,只是……」他垂下了頭,低聲道:「我必須回媽媽身邊,我想和媽媽一起。」
「媽媽?」卡莉拉完全不理解他在說甚麼。他說的是媽媽是指誰?是已故的貝克太太?抑或是文德夫人?又或是另有其人?卡莉拉有點後悔沒叫森普斯過來,如果是他的話,可能一聽就懂了。
但路狄馬上就解除了她的疑惑,他抬起頭道:「其實……其實文德夫人就是我媽媽!是我的生母!」
「怎……怎會?」卡莉拉的思緒頓時亂成一團。文德夫人——這孤兒院創辦人的妻子,怎麼會是路狄的生母?路狄的生母應該是——即使同樣不可思議——但應該是被謀害的貝克太太。兇案發生後他被送來這兒,之後先是文德先生來看他,並決定要收養他,接著文德夫人才到來和路狄首次見面。她懷疑路狄是不是碰壞了頭,所以才胡言亂語。
路狄的眼淚滴到床上,被床單吸收。他伸手抹了一下臉,才道:「是真的,文德夫人……原本姓貝克,全名是蒂安.貝克。」
卡莉拉馬上發現這姓氏的重要性:「貝克?她和貝克夫婦的關係是……」
「貝克先生是她哥哥,很久以前他們一起住在城郊。但後來,媽媽被一個有錢的有婦之夫看上,於是她就當了那人的情婦,跟他到鄰城的別墅居住。之後她給那人生了個孩子,那就是我。但那人沒讓我跟他姓,所以我跟媽媽姓貝克。」路狄抽著鼻子:「爸……爸爸本來照顧著我們,但後來他有了新的情婦,就把我和媽媽趕了出去。那時,我八歲。」
卡莉拉用手帕給他擦臉:「那……你們之後怎樣?」
路狄用手揉著眼睛:「都是媽媽在養我……為免麻煩,她化名為嘉露.肯瑟。她很努力工作,但一個帶著孩子、孤立無緩的女人,在這社會根本就……我知道她很辛苦,但我甚麼都幫不著忙。然後,我們又回到了這城市。接著,她遇上了文德先生。文德先生愛上了她,向她求婚,但不知道她當過情婦而且還有孩子。媽媽怕他知道真相會離棄她,於是便去找他哥哥,我舅舅——貝克先生幫忙。」
他深深吸了口氣才繼續說下去:「媽媽知道舅舅結了婚卻沒有孩子,於是提議他收養我。但舅舅說他們已經從孤兒院收養了另一個孩子,那就是麗麗。媽媽說我和舅舅才有血緣關係,而麗麗沒有,所以我才是更好的收養對象。舅舅說我媽媽瘋了,拒絕替她養來路不明的孩子。但媽媽不管,叫我以後要叫舅舅做爸爸,叫舅母做媽媽,並好好討他們歡喜,然後便丟下我就跑了。舅舅很生氣,但也不忍心趕我走,於是就讓我留了下來。」
聽著這麼複雜的故事,卡莉拉不禁喃喃唸了句「我的天」。
路狄說著說著,總算是冷靜了下來。他撿起打翻了的杯子,放到床邊的小几上:「我知道,我不可以回去找媽媽了,因為那會壞了她的婚事。因此我決定要留在舅舅家,當他們的孩子。不要被他們趕出來,不要再被遺棄……」他把濕了的被單卷起來,吸著其他地方的積水:「於是我很著力討好他們,努力裝成好孩子。要比麗麗乖巧、比麗麗聰明……甚麼都要比麗麗好。逐漸,舅舅和舅母接納了我,然後又正式收養了我。麗麗對此感到很生氣,她認為我搶了她的父母。」他忽然笑了,身體顫抖著,笑得像哭。
卡莉拉輕掃著路狄的背,她憐憫這個孩子。
路狄低垂著頭:「是的,她沒想錯,我的確要搶走她的父母。因為我不要再被遺棄,就像她一樣,我不接受有其他人來分享我的父母。於是我開始在爸媽面前說麗麗的壞話,誣蔑麗麗不聽教做壞事,他們很輕易就相信我了,並日漸對麗麗厭倦。後來有一天,他們談起了我們一家的事。媽媽說早知會收養到我,就不會收養麗麗了。爸爸也說畢竟我和他才有血緣關係,而麗麗根本就只是個野孩子。」
他的手顫抖著,緊握著濕被單:「是……是我故意偷偷推開門,讓麗麗聽到這些說話。最後,媽媽說不如把麗麗送回孤兒院,爸爸說這值得考慮。麗麗聽了便轉身躲回房間,那一刻我覺得我勝利了。」他彎下身,全身顫抖得更厲害:「但沒想到……就在那天晚上,麗麗用刀殺死了睡夢中的他們……因為……他們要遺棄她。」他縮成一團,把臉埋在濕被單中:「我沒想過會這樣……我只是想趕走麗麗,但我沒想過會變成這樣。我知道錯了……但已經無補於事。爸媽已經死了,麗麗故意不殺我,因為她想我也變成孤兒。我知道……她一定是這樣想的。」
卡莉拉感到心寒,她無法想像路狄竟然是個這麼奸猾、殘忍,而且工於心計的孩子。他深深地傷害了無血緣的妹妹,又間接害死了養父母。但另一方面,卡莉拉又禁不住要同情他。由他來到孤兒院的那刻起,卡莉拉就決定了要關愛他、保護他。這一份心,現在已經無法收回來了。她也流下了淚,手繼續放在路狄的背上。
「然後她被拘捕、問吊,而我則來到這裡。那時候的事我很多都想不起了……只知道時常夢見麗麗……她恨我。有時明明醒著,卻總是好像聽到她的聲音。」路狄縮得更緊:「我好怕,但不敢向人說。然後有一天,媽媽……我是指我真正的媽媽,她竟然來了,我完全沒想過她會來。」
卡莉拉記得那是文德夫人「第一次」見路狄,當時她完全相信是這樣,沒有半分懷疑。文德夫人要求和路狄單獨見面,她也沒有想過她有甚麼特別的企圖。現在回想起來,在見過面之後不久,一直沉默的路狄終於說話了,她才驚覺這原來是相關的。
「總之……由那時起,我們開始合作了。她繼續演她的文德夫人,而我繼續演我的孤兒。那樣我們就可以母子重逢,而又不破壞她的婚姻。」路狄沉默過半嚮後,抬起頭來向著卡莉拉,臉上是衷求的神情:「因此,請你成全我們好嗎?還有,拜託保守這秘密,不要讓文德先生知道。」
卡莉拉說:「可是你的健康……」
路狄輕輕搖著搖頭:「我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,但無論如何,我是應該回到媽媽那裡的。」
卡莉拉很驚訝他竟然如此信任他的媽媽,即使她也曾遺棄過他。她凝視他的雙眼,發現他的眼神是多麼的堅決。儘管帶著對麗麗和養父母的愧疚,以及對麗麗的恐懼,他依然把「回到媽媽身邊」放在第一位。卡莉拉決定妥協:「好吧,這些事我會保守秘密,過幾天文德先生和夫人就會來接你的了。」
路狄先是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,然後他笑了——是非常開懷的笑:「謝謝你!院長!」接著他又忽然顯得憂慮:「可是昨天那位先生……」
卡莉拉微笑道:「你放心吧,他是個很好的人,他也一定會保守秘密的。」
到了約定之日,文德先生和夫人把路狄接了回家。從此,路狄.貝克變成了路狄.文德。據說後來路狄「病發」過好幾次,文德先生先後僱了多個醫師為他醫治,可是最後解決了問題的卻是一個靈媒。路狄從此沒再聽到麗麗的聲音,一家三口從此快樂地生活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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