維夫斯西區河畔眾多建築物中,有一棟兩層高的紅磚小樓房,夾雜在一堆樣子差不多的房子之間,令路過的人都不會特別去注意。連門上方的木招牌也是小小的,上面淺淺地刻著「瓊斯出版社」。在入口的後面,便是堆滿了書藉的小貨倉。右邊有一道木階梯,通往同樣同樣細小的樓上去。上了二樓後往左轉,便是一條幽暗的、短短的走廊。走廊的左面有一道門,門內便是出版社老闆——亞維.瓊斯的辦公室。此刻他正坐在他的書桌後面,聽著客人的要求。
客人是個二十來歲的男子,長一頭金色卷髮,身穿及膝長外套、緊身褲、長白襪,腳蹬著平底布鞋,鼻上架著一副小圓眼鏡,連著鏡框的鍊子垂到他的頸後,一副年青學者的模樣。他微垂著頭,托了一托眼鏡,然後道:「就是因為這樣,我想要那本《叛國者回憶錄》。」
亞維沉默了一會,撥了撥唇上的深棕色短鬍,然後用對後輩說話的語氣道:「有上進心和求知慾是件好事,但那本《叛國者回憶錄》是禁書,若被搜查隊發現會很麻煩。再者……」
金髮男子搶先道:「我知道,這本書的印刷本已全被銷毀,所以我要的是手稿——世上唯一的作者手稿。」
亞維悶哼一聲:「這樣我就更為難了。」
金髮男子微笑著,眼睛瞇成一條線:「我知道是很困難的,但酬勞方面我絕對不會吝嗇。」
亞維挪動了一下身體:「問題不在於錢,而是我無法保證一定能給你找到。」他不自覺地瞄了瞄房間角落的老式書箱:「若是一般的印刷本禁書,我託人帶幾個口信就可以到手。但是作者手稿……」
金髮男子的眼光也向角落處掃了一掃,但馬上就轉回亞維身上:「這點我可以理解,因此即使找不到,我依然會付你酬勞。」
亞維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,他瞪大了眼睛,直視著男子那充滿書生氣的臉。
男子把手肘擱到書桌上,輕力的十指交握:「但當然,若果找到的話……」
亞維壓抑著俯前身子的衝動,靜候他所期待話。
男子輕輕的吐出一句:「十倍。」簡短,卻份量無比。
「整件事就是這樣。」酒吧的後門外,坐在階梯上的亞維手握著啤酒杯,向站在對面的年輕男子說。
這名男子並不是那位金髮客人,此人長著一頭淡色棕髮,眼睛也是同樣的顏色。下巴尖尖的有種纖細之感,但人長得高,肩膀也寬。有點瘦,但看起來還算結實而且健康。他背靠在長了青苔的牆上,把玩著手中的硬幣。拋高——接住,拋高——接住。
亞維看著他這樣又拋又接的,看了好久好久。接著悶哼一聲,把空了的酒杯放到地上:「森普斯!你怎麼搞的?來到酒吧都不怎喝酒!」
男子——森普斯最後一次接往硬幣,把它塞進衣袋之中:「我來酒吧從來不是為了喝酒。」
亞維重重的吐了口氣:「好了!我真是服了你!」他豎起四根手指:「怎樣?這個價要不要做?」
森普斯問:「這是失敗的價?」
亞維大叫道:「是成功的價!」他的聲音雖然大,但馬上就被酒館內的噪音淹沒。他收起兩根手指:「失敗的話,減一半。」
森普斯沒作聲。
亞維見對方沒反應,便繼續道:「這已經很不錯的了,比一般的委託價要高得多。平時若是空手而回,可一分錢也沒有。」
森普斯聳了聳肩:「但今次的任務太虛無縹緲了,天曉得那份手稿是不是化了灰,又或者已被搜查隊取去。」
亞維搖了搖頭:「我得到的消息是『沒有』,搜查隊沒找到那份手稿,也許它還在舒文那兒。」
「舒文已經死了。」森普斯頓了頓:「不明不白地死在監牢裡。」
亞維把目光移到別處去:「我是說舒文的印刷工坊,又或是他家。」
森普斯說:「搜查隊搜過。」
「也許有漏。」亞維用手支著台階,站了起來:「總之你去找找看,找得到也好,找不到也好。只要嘗試過,就心安理得的來收錢。好不?我的要求並不高。」
森普斯說:「其實你大可以甚麼都不做,但錢照樣收。反正對方啊,根本不會知道你到底有沒有做事。」
「這不合乎我的原則。」亞維說。
森普斯側過頭去喃喃道:「那好吧……我儘管去逛一逛。」
亞維笑了,作了個「交給你了」的手勢,然後便轉身回到酒吧裡面。而森普斯則再次掏出硬幣,拋高——接住,拋高——接住。
這時,一個全身都骯骯髒髒的小女孩路過這兒。連鞋都沒穿,看來是窮等人家的孩子。她一面向前走,但眼睛卻沒好好看路,只顧看著森普斯的硬幣。森普斯於是接住硬幣,向她遞過去。從她的眼裡可以看得出,她很想要,但又覺得害怕。她遲疑了一會,最終還是沒有拿,而且還一溜煙似地跑了。
森普斯把硬幣放口衣袋中,心想:「太易賺的錢,反而令人感到不安。」
城南某片空地的角落,有一間兩層高的廢屋。房子的門已經被拆掉,內裡幽幽暗暗的仿如一個山洞。這兒就是森普斯的目的地——舒文的印刷工坊。他記得兩年前曾經來過,當然,那時這兒並沒有荒廢。那次他是為了替亞維帶口信來,於是便結識了老闆舒文。他是一個很普通的中年人,不論是外貌和個性都沒甚麼特別,森普斯之後和他沒有繼續來往。但雙方畢竟處於同一業界,因此偶爾也會聽到他的消息——舒文買了一副新的字模,舒文接到一份很大的訂單,舒文收了新的學徒,舒文的兒子結婚了……零零碎碎的鑽進森普斯的耳裡,但他從來都不在意。直至那一天,他得知舒文因印刷禁書——《叛國者回憶錄》而被拘捕,這一個面目模糊的中年人才在他心中變得不平凡起來。
根據傳聞,舒文是向一個來路不明的人買到這部書的手稿的。但當印刷本正在裝訂時,就被搜查隊發現了,於是書全數被沒收、銷毀,而人則被關進了監獄。搜查隊自然也想要手稿,但舒文卻說手稿已轉賣給一個外國人,帶離了本地。不久之後,舒文便原因不明地死在牢中,連接受審訊的機會也沒有。很多人說,他是是搜查隊的人拷問致死的。這一切都是道聽途說,森普斯無法得悉其真偽。能夠確定的就只有一項——舒文死了。
其實若果經過正式的審判,他是不用死的。印刷禁書的刑罰並沒有死刑這麼重,再說《叛國者回憶錄》這本書根本沒有被列在禁書名冊之中,舒文本應可以脫罪的。本來,根本沒有人聽說過這本書,直至那個來路不明的人,突然變戲法似地向舒文掏出了那份手稿。業界之中沒有一個人知道作者是誰、內容說些甚麼,但搜查隊卻似乎很清楚,知道這本書非禁不可。總之關於這本書的一切,都是無法解開的謎。搜查隊的人也許知道內情,但絕不會向老百姓公佈。但除此之外,還有一個人可能知道真相。他就是亞維的那位金髮客人,他所知的顯然比其他人都要多。為了說服亞維幫他找尋手稿,他向亞維說了好些不為人知的事。
森普斯踏進印刷作坊的門口,點起了自己帶來的蠟燭。明明是白天,但這兒卻黑得可以。窗戶都用木板封上了,但門戶卻大開,真不知應說是無聊還是諷刺。據說舒文死後,是由他的長子繼承了這間工坊。但很明顯,他的兒子對這地方絲毫不感興趣。門板就這樣躺在地上,被老鼠啃咬蟲子蛀食。到底是誰把門拆掉,對於誰來說都已經不重要。燭光隨著森普斯的腳步而前移,他像舉行神秘儀式似的在工坊中繞了一圈。鋪滿塵的大桌子、空了的活字架、沒有畫的畫框……一件一件的脫離黑暗顯現於眼前。然而只要走過幾步,便又馬上隱沒得無影無蹤。森普斯凝視著這一切,幻想著搜查隊當時是怎樣的翻箱倒篋,印好的書的被一疊疊的搬出去,被隊員脅著的舒文大聲叫著自己是無辜的,而街坊則既驚慌又好奇的在外面窺看……
森普斯由近門處開始認真搜,拉開抽屜、推開櫃子,甚至敲過地板看看有沒有暗格。但是除了灰塵、蜘蛛網和昆蟲窩外,甚麼也沒找到。他到隔壁的小貨倉去,發現了幾個木盒,但裡只有發黃的空白紙張。別說是禁書手稿,連一本普通的印刷書也沒有。可能是在搜查隊搜過後,舒文的兒子——即工坊的新主人也有來清理過。工坊內也沒有印刷機,很可能是被賣掉了。這麼說……手稿有可能也在舒文的兒子手中嗎?森普斯知道他住在哪兒,但就算手稿真的在他那裡,卻又可以怎樣?請求他免費送出?用錢向他買?要脅他交出來?還是用搶的?森普斯苦笑起來,自顧自的搖頭,因為他知道任何一個方法都不太可能。父親被禁書手稿害死,做兒子的若得到了這份稿,自然會怕步上其父後塵,哪還會有膽張揚?連向人承認擁有這份手稿也難了,更別說是送或賣。森普斯也不想用偷或搶的,他並不是一個為了錢而傷害無辜者的強盜。
他無奈的吐了氣,然後重新找了一遍,但結果還是一樣。他用手袖抹掉額上的汗,抖了抖身上的塵,不禁想要放棄了。反正亞維也說儘管試試就好,找不到是預料中事,但心頭裡還是有種挫敗感,令他覺得不太舒服。那可是世上唯一的作者手稿……據那位金髮客人所說,是一本非常珍貴的書,愛書的森普斯自然心癢癢。這時,工坊外傳來馬匹的叫聲。森普斯嚇了一跳,連忙吹熄蠟燭,以牆壁遮擋自己的身影,接著從窗戶的木板間隙往向望去,便見到一輛小馬車停了在外頭,離這兒約二十步遠。一名年二十來歲的女士站了在車旁,手捧著花束,面對著工坊。森普斯並不認識她,連半分印象也沒有。到底她是誰?是舒文的媳婦?還是來看工坊的買家?
她凝視了工坊一會,便邁步向門口走來。森普斯連忙找地方躲,但馬車上的老車夫卻道:「夫人,還是別進去吧!」
女士雖停下了腳步,卻說:「我要進去!這可是父親的工坊!我為甚麼不能進?」
車夫說:「這兒已經由你哥繼承了。」
女士怒道:「管他的!反正他就是不珍惜這個父親生前最愛的地方!」
原來是舒文的女兒,但從對話中看得出,她的兄長並不想她來這兒。而兄長對工坊愛理不理的態度,則令她覺得反感。真是一對麻煩的兄妹——森普斯想過後,便躲到一堆木箱子後面。
過了一會兒,女士便進了工坊裡面。灰塵令她咳了幾聲,但沒辦法令她退卻。她拉過一把凳子,拖到房間正中央。接著掏出手帕,把上面的塵拍掉。森普斯以為她要坐下,但他猜錯了。她只是站著,凳子是用來放花的。之後她就開始沉思,時而抬頭,時而垂頭。時而睜眼,時而閉眼,最後流下了淚水。但手帕已經髒得不能用了,她於是把它丟到地上,用仍乾淨的手拭掉了臉上的淚痕。她由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話,但心中必有千言萬語。
接著她便轉身離開了,森普斯等她走了一段距離,才從木箱後走出來。見到她兩手空空的上了馬車,向車夫說了甚麼,然後馬車便沿著路駛去。接著他再次點起蠟燭,看看那些花——那是一束白色的小菊花。然後他彎身拾起了手帕,將注意力放到角度處的繡花字母上。
「甚麼?舒文有個私生女?」坐在書桌後的亞維瞪大了眼睛。過了半嚮,他才繼續道:「我沒聽過有這回事。」
森普斯把皺成一團的手帕放到桌子上:「我查過了,她叫杜莉.柯貝爾,是舒文和一個農家女生的。舒文很照顧他們兩母女,但就一直沒有向別人承認他們的關係。但他的兩個兒子是知道的,而且很抗拒這個異母妹妹,所以也沒有向外人說。」
亞維把手帕拿過來研究,皺起眉頭道:「那你是從哪裡挖到這個秘密的?」
「街坊、朋友、僕人、車夫、工人……每個人手上都有一點碎片,拼起來就是原貌。」森普斯說。
亞維往後靠到椅墊上:「那麼你認為手稿就在她手上?」
森普斯聳了聳肩:「不曉得,但舒文說……聽聞他是這樣說,手稿是從一向一個來路不明的人買的,之後又賣了給一個外國人,我覺得不像是真話。」
亞維點了點頭:「我也是這樣向客人說。舒文一向都只是做印刷生意,收錢幫人印,他並不是一個出版商。正常來說,他不會突然自己掏錢投資在一本書上面。」
森普斯蹺起腿,並用手捏著自己的尖下巴:「按理應該是有人委託他印。」他頓了一頓:「但若果是這樣,他為甚麼不把這人供出來?只要裝出一副可憐相,向搜查隊的人說:『我不知道這是禁書,是那人僱我印的。』那就天下太平了。」
亞維喃喃道:「對,他明明不用死的……只要把那人的名字說出來。當然,若果世上真的有這個人的話。」
森普斯吐了口氣:「很可惜,我們對舒文都不算很了解,從他的生意到子女都……」
「說回那女的,你打算去找她嗎?」亞維問。
森普斯「嗯」的一聲:「是的。」他用指頭在桌上點了兩下:「舒文的兩個兒子我都已經去見過了,二人的脾性都那麼臭。」
亞維笑了:「沒有被他們毆打吧?」
「沒!」森普斯也笑了:「當察覺到他們有這個意思時,我就假裝是搜查隊的人。」
亞維「哎」的了一聲:「但他們若認為你是搜查隊的人,一定不會向你坦白!誰會向搜查隊承認自己有一本禁書?」
森普斯說:「的確沒有這種人,但他們說的到底是真話還是謊言,我大致上還是觀察得出的。」
亞維俯前身子,直視著對方的雙眼:「那你的結論是……」
森普斯攤開雙手:「脾氣臭歸臭,但他們其實還算老實人,手稿的確不在他倆手中。一會兒我就去找杜莉.柯貝爾,若果手稿也不在她那裡,我的工作就到此為止了。你明白,我們不可以無了期地一直找。」
亞維坐正身子,用手撥了撥了唇上的短鬍:「但若果手稿真的在她手上?」
「如果她肯交出來,那是最好的情況。」森普斯身子往後靠,但手依然放在桌上:「但若果她說不,我的工作也同樣到此為止。我並不是個賊,所以往後的事請貴客自理。」
亞維沉默了,視線落到桌子上面。
森普斯喃喃道:「你也可以選擇把情報當貨物賣給對方,這隨你的便,我沒有意見。」
亞維問:「你不要也分一杯羹嗎?」
森普斯的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:「只是不想涉得太深。」
亞維說:「他只是個年輕的學者,應該不會對女士怎樣。」
「但慾望令人瘋狂。」森普斯站了起來:「我出發了,祝我好運吧!」
亞維以手勢代替言語,向森普斯作了祝福。接著森普斯便離開了,留下亞維一人在辦公室中沉思。
那邊廂,在一幢別緻住宅的客廳裡,一名女士用她那微微顫抖的雙手拿著一封信。她就是杜莉.柯貝爾——舒文的私生女。她原本跟母親姓艾洛特,後來父親給她找了戶好人家嫁了出去,自此之後就跟了夫姓。由於夫家對她的出身盡力隱瞞,她自己也表現得端莊體面,以致差不多所有人都以為她是背景清白的淑女……甚至她也以為自己是。她過起了正當人家的生活,忘卻以前偷偷摸摸地過的日子。但她從來沒有忘記父親——雖然她只是私生女,但父親一直都很照顧她。給她和母親生活費,找人教她讀書寫字。甚至用錢買來這宗好婚事,讓她下半輩子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。和一般家庭的小孩相比起來,她反而可能更加幸福,可是這位令人敬愛的父親卻死了……她抬頭望向掛在牆壁上的畫像,那是一幅很大的畫,比這房間的門還要大。那是她新婚時父親找人畫的,她和丈夫站在中央,後面則是她的父親和丈夫的父母。但現在不是感慨的時候,她把目光投回信紙上。
「都已經一年了……竟然忽然有人因父親的死而慰問我。」她一面想一面用尾指挑起鬢髮、撥到耳後:「而且還要提到那份手稿。」
就是在最後一段,那端正得有如印刷字的筆跡道出這樣的內容:
「我知道那份手稿在你那兒,若果不處理掉的話,恐怕搜查隊早晚會查到。也許聰明的你已經把它燒了吧,但我又想到,你會不會把那份稿視為父親的遺物,而不忍心讓它受到損害?身為舒文的朋友,我實在無法無視這一個潛在危機。一年前未能救出舒文,已令我深深的感到遺憾。若果再坐視夫人你受到傷害,我就更加愧對故人了。明天下午我會前來拜訪,望能為夫人分憂。唐突之處,敬請原諒。」
杜莉強裝鎮定淺笑了一下,把信放回信封之中。但她的心的確是在悸動著,有如她那雙顫抖的手。她根本不認識這位來信者,但他顯然認識她父親,而且不只是一般的相識。因為此人竟然知道她是是舒文的私生女,他和父親的關係應該不簡單。
她把信封放到小几上,緩緩的搖了搖頭,心想:「這一切始終還是要面對。」接著,女僕便來到她的身邊:「夫人,亞恩.羅恩先生來了。」
她再次淺笑起來,嘴邊現出淡淡的兩道陰影:「對,就是他,請他進來。」
女僕應了聲「是」,然後便向門外的人道:「請。」
進來的是個年輕人,年紀和杜莉不多。她為此而感到驚訝,因為她以還為父親的朋友會是個穩重的中年人,但眼前的男子也不是輕挑的一類。他人長得高,但不像是個武人。樣子溫溫文文的,掛著含蓄的微笑。臉不算很英俊但氣質討喜,令人不自覺地放下戒心。他先向女僕道了謝,然後便向杜莉欠了欠身:「夫人你好,我就是亞恩.羅恩,相信我的信你已經收到了吧?」
「收到了。」杜莉指了指她對面的扶手椅:「請坐,我們慢慢談。」
掛著化名的森普斯欣然坐下,接著女僕便離開了房間,並關上了門。
杜莉等女僕的腳步聲消散了後才道:「你似乎很清楚我和父親的事。」
森普斯掛上謙虛的微笑,毫不客氣地開始說假話:「舒文生前當我是真正的朋友,我真的不知應該怎麼感激他。」
「友誼是相對的,我相信父親也感激你。」杜莉打量著對方的眼睛:「不過其他的事,相信你有所不知。」
森普斯正線著對方,沒有逃避:「我正是為此而來。若果不弄清楚,我是不可能安心的。那份手稿——《叛國者回憶錄》……」
杜莉苦笑著聳了聳肩:「父親沒有把它交給我。」
森普斯凝視著杜莉,她的目光有如兩位異母哥哥,看起來率直而且堅定。森普斯只好道:「那就好了……我多怕它會連累到你,也許舒文真的把它賣了給外國人吧!」他站了起來,欠身道:「不好意思打擾了你,我告辭了。」他說完便轉身走去。
可是杜莉卻叫住了他:「等等。」
森普斯停下腳步,回過頭去。
杜莉今次的笑,終於不是硬擠出來的了:「你似乎是個老實人。」
森普斯保持著笑容:「謝謝讚賞。」
杜莉拈起小几上的信封,把它當作扇子般輕輕的搧著:「若果你賴著不走,不肯信我的說話,我是絕對不會把真相告訴你的。但看你沒有甚麼居心,所以想請你幫一個忙。」
「幫忙?」森普斯驚訝地瞪大了眼睛,絕對不是裝出來的。
杜莉點了點頭:「對,父親的確沒有把手稿給我,但是另一個人卻把它藏在我家了。」
森普斯驚喜之餘又莫名其妙:「另一個人?」
杜莉用信封抵著下巴,垂下眼皮想了一會兒才道:「我還是由頭說起吧……你知不知道《叛國者回憶錄》到底是一本怎樣的書?」
「我只是聽聞過書名,而且知道它是一本禁書。」森普斯坐到扶到椅上,再次說起了謊:「舒文在這件事上很保密,就算連我也沒有告知。」
杜莉點了點頭:「初時我連這本書的存在都不知道,但後來有一天,搜查隊去到我爸爸的印刷工坊,把裡面的《叛國者回憶錄》印刷本通通拿走,還將爸爸關進牢中。」她長長的吐了口氣:「我當時並不在場,過了幾天才從傳聞中得知此事。」
森普斯說:「你一定很震驚吧……發生了這樣的事。」
杜莉回應道:「是的,還聽說連兩位哥哥的家都搜了,但沒有找到違禁品,所以二人都平安無事。而且因為爸爸一直都隱瞞著我的存在,因此搜查隊沒有搜到我這兒來。」她抬起頭嘆了口氣:「真是幸運……但我還是冒險買通了獄卒,好讓我探望爸爸。就是在那時,他告知了我所有的事。」她用手背遮著嘴巴笑了兩聲:「說出來一定嚇你一跳。」
森普斯摒息靜氣,唯恐會聽漏一個字。
杜莉把信封放回小几上:「那本《叛國者回憶錄》是出自一名普利奴斯貴族之手,這名貴族背叛了普利奴斯王室,組成了革命黨,可是革命最後失敗了。他於是流亡於各地,直至戰爭爆發,他投靠了我們現今的——格拉西亞國王里奧斯。」
森普斯知道歷史,他喃喃道:「是希維利.亞利斯公爵。」
杜莉繼續道:「之後他充起格拉西亞使者,成功遊說了幾個普利奴斯大人物投降,讓我國順利接連奪下多個敵國都城。不久之後,普利奴斯國王被臣下刺殺,然後貴族們就打開了首都的城門,投降了,當年那個國家就是這樣滅亡的。」
森普斯說:「接著普利奴斯就變成格拉斯亞的一部份,都好多年前的事了。」
「是的,好久了。」杜莉頓了一頓:「據說里奧斯國王非常賞識這個希維利,甚至希望賜予他一官半職,但是大臣和貴族們極之反對,因為他們認為希維利是個非常危險的人物。最終希維利被軟禁,並在這段期間寫成了《叛國者回憶錄》。書完成不久之後,他便因病去世了。」
這時的森普斯已完全收起了笑臉,樣子變得比學者還要嚴肅,淡棕色的眼眸透徹而且冷靜。他點了點頭以示理解:「原來是本大有來頭的書,裡頭想必有很多秘密。」
杜莉的表情也同樣肅穆:「就是因為這樣,這本書一定不可以公開。可是國王卻懷念故人,沒有將燒了,而是留在自己的身邊。」
森普斯對國王的人性表現感到意外,但他沒有表現出來。
「可是——」杜莉繼續說她的話:「有人把手稿偷出來了。」
森普斯瞪大了眼睛:「是誰?竟有本事把國王的東西偷走。」
杜莉俯前身子,壓低聲音道:「只會是能在王宮裡出入的人吧,他將手稿拿給我父親,出重金要他盡快把它印刷成書。」
提到重金,森普斯忽然想起亞維的那位學者客人。
杜莉說:「父親接下了這個訂單,日夜趕工。到最後幾頁排好版時,便把手稿還了給客人。」
森普斯聽了,頓時心裡一沉。這個人竟可從國王身邊把手稿偷走,想必不是普通人物。別說是森普斯,就算是國王也未必應付得來。這一份手稿,可能正正就是用來對付國王的武器。要得到這樣的東西,代價必然很大。若果亞維知道手稿的來路,不管報酬有多厚,都一定不會接受這個委託。
杜莉坐直了身子,回復了平常的聲調:「就在這時候,搜查隊的人來了。剛才我所說的,都是父親在獄中告訴我的,而且……」
森普斯本以為已聽完了,沒想到還有下文。
杜莉把手放在胸前:「那個人要脅身在獄中的父親,要他隱瞞所有的事。向搜查隊的人假稱手稿是自己買來的,之後賣了給外國人。」她的聲音微微顫抖,仿佛仍有餘悸:「你知道他用甚麼來要脅爸爸嗎?是我。」
森普斯心想:「原來除了我,還有其他人查出了她的身份。」
說到這裡,杜莉的冷靜忽然崩潰了。她的眼淚缺堤般傾瀉而下,流了一臉一頸:「他向父親說,已經把手稿藏了在我的家中,若果父親不照做,就會叫搜查隊來搜我的家,到時我和丈夫都要死!」她掏出手帕擦眼淚,但擦來擦去都擦不完,於是索性掩面痛哭:「可之後爸爸卻在獄死了!我想把這份手稿找出來,把它丟到老遠,可是我找不到!我找過很多很多次了!但是……」她試圖強自鎮定下來,但還是全身顫抖:「我這一年來每天都在怕……怕突然有一天搜查隊會衝進來,把我的家人都通通帶走……就像父親一樣。」
森普斯俯前身子,輕輕的拍了拍她的肩:「別太悲觀,若果一直都找不著,原因可能是……手稿根本不在這裡。」
杜莉瞪大眼望著他,仿佛是見到了天使:「是真的?手稿真的不在這裡?那人所說的是假的?只是在騙人?」
森普斯把她亂了的頭髮撥回耳後:「我不肯定,但從國王身邊把手稿偷來,是件不容易的事。既是冒險拿到手中的東西,又怎會輕易棄掉?除非……」
杜莉焦急地追問:「除非甚麼?」
森普斯說:「除非連那人也不敢把手稿——亦即物證留在自己身邊。」
「那……那我應該怎麼辦?對!我想請你幫我找手稿!」杜莉俯前身子抓住森普斯的雙臂:「你和父親是同一行業的嗎?他們會把秘密東西怎麼藏,你知道嗎?父親從來沒告訴過我這些事。」
森普斯也不敢肯定地回答,他是個書業代理,而不是印刷商。雖對書藉出版有一定的認識,但不是百份百的了解。他知道禁書很多時會包上一個假封皮,扮成食譜甚至聖經之類的書作為掩飾。可是手稿的話……他並不清楚。照理說手稿紙張多數尺寸參差不齊,內文歪七扭八,較難裝釘成書。那麼可能是放在一個皮夾內、一個木箱中。又或是抽屜盡頭的暗格,抑或床褥的底下。總而言之,甚麼地方也有可能。他只好說:「我試試找。」
就是這樣,在印刷工坊已經做過的事,森普斯現在要再做一次。由下午到黃昏,由黃昏到晚上。由於這房子比工坊大得多,花的時間也兇得多。他每一個房間都去過,每一件傢具都摸過,甚至連地磚也敲過。指節皮膚因碰撞而破損,雙膝則因下跪而發紅。甚至找到深夜,不得不在此用膳和留宿。他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,初時明明愛理不理,但現在卻非常執著。是因為得知了手稿的秘密嗎?還是真心為杜麗一家著想?到了第二天,他還是一直找一直找,連已經找過的地方也再找一遍。翻到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——硬幣、小孩的塗鴉、吃剩的麵包、死掉的蟲子,就是沒有手稿。也許手稿真的不在這幢房子中,但他卻又怕萬一放棄了,過幾天搜查隊就會來完成他未做完的工作。但是,永無止境的找下去也不是辦法。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,他從衣袋中拿出了紙筆,在上面寫道:
亞維
我正身處在一幢房子中,它有可能就在這兒,但亦也許不在這兒。我找了很久,就是找不到。你是個出版商,那種東西你平時會放在甚麼地方?
亞恩
他把這小小的紙張交了給女僕,告訴她地址,請她送去給亞維。她於是便匆匆的走了出去,而森普斯則留在這兒休息。其實自己去問亞維也不是不行,但他實在太累了。然而事實上,他對亞維也沒抱甚麼期望。他身在這兒也找不到,亞維遠在他方更不可能找到。也許他只是想找一個放棄的藉口,若果連亞維的建議也沒用,那他也是時候放棄了。然而看著杜莉惶恐不已的樣子,他實在不忍心把此事丟著不管。自從他開始搜尋手稿時起,她就不停地在客廳裡徘徊著,沒有一刻能夠冷靜下來。森普斯想安慰她,但已經想不出可以說甚麼話。他只好在等待亞維的回覆時裝模作樣地繼續找,不讓她看出他其實想放棄。夾在這樣的矛盾之間,令他覺得很不好受。
時間就這樣逐漸過去,當女僕帶著新的便條回來時,已是個兩小時後的事。女僕恭敬地用雙手把摺疊起來的便條遞上,森普斯則抱著戰戰兢兢的心情把它接過來。是繼續,還是放棄?他吸了口氣,慢慢的把便條打開,然後見到了亞維的回覆:
亞恩
你這真是一個奇怪的問題,我相信你想不到的地方,我就更加想不到。你明明知道的,我只替人訂書,但本身並不出版那種東西。客人剛巧在我這兒,他說可能是畫,看看畫和畫架背板中間的夾層。哈!真有趣的點子!你就即管試試吧!希望不會是空歡喜一場。
亞維
森普斯頓時鬆了口氣,答案是「繼續」。但為甚麼是畫?他並不理解解。但他回想到,在舒文的工坊也有幾個畫架掛在牆上。通通都被拆過,只剩下一個個空框。這麼說,搜查隊也可能曾把畫拆下來看,然而他們並沒因此而找到手稿。森普斯不禁想:「客人的這個提議真的有用嗎?」
但現在懷疑這提議也沒用,動手去做才是最實際的。而這幢房子的畫……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會客室的大畫。他帶著杜莉和女僕來到畫前,當想到手稿可能在——也可能不在這畫後,就不禁喉嚨發緊。想必,杜莉也是同一樣的心情吧。可是畫實在太大了,而且又掛得高,無法就這樣把它拆下來。他於是和女僕一起拿來了兩把梯子,一把放在左邊,一把放右邊。然後爬上去,抓緊了畫框,托起,再捧著它一步步的爬下來。而杜莉則站在一旁看著二人,臉上一陣紅一陣白。不知是怕摔壞了畫,怕二人跌倒,還是為手稿而感到顫慄。但總之二人平安回到了地上,把畫像面朝下的放到地上。接著森普斯便搓了搓汗濕的雙手,把畫架背面的木板揭起。
杜莉馬上雙手掩嘴,深深的抽了口氣:「老天……到底是甚麼時候?怎麼會……」
果然是在這裡,一張張發黃的紙,平均分佈在畫的背面,把所有空間都佔滿。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字,有些用橫線劃掉了,有些用箭號指來指去,但大致上無礙閱讀。森普斯用微微顫抖的手拿起了其中一張讀了兩段,又拿起另一張掃視一遍。在裡頭,他看到了普利奴斯國王、貴族、大臣的名字,那被吞拼的國家的一些地名。雖然從來沒看過《叛國者回憶錄》,但直覺告訴他這一定是真品。
就這樣,森普斯尋回了《叛國者回憶錄》的手稿。杜莉只求這份稿遠離她的家園,於是就分毫不收,讓森普斯把它帶走。臨分別時,還連連向他致謝,說是他救了她的家人。接著森普斯便匆匆趕到亞維的出版社那兒,把手稿放到他的桌上。亞維感到非常驚訝,雙手撐著桌子站了起來,視線落在稿子上就再也沒法離開:「你……你真的找到了!」
森普斯用袖子抹掉了額上的汗:「我也感到很意外。」
亞維揭開手稿的第一頁,然後繼續一頁一頁的翻下去:「我真不知該說甚麼好了,還以為不可能成功,可是你卻辦得這麼漂亮。」
「謝謝你的讚賞,其實也不盡是我的功勞,我差點就找漏了那個地方。多得那位客人的建議……」森普斯說到這裡便住了嘴,因為他覺得反過來感謝顧客太奇怪了,明明是亞維和他在為客人工作,但從在交換字條時開始,客人就好像忽然成了主導者,仿佛一切其實都掌握在他手中……這令森普斯感到不自在。
亞維沒理會森普斯說到一半的話,從抽屜裡拿出一個小錢袋,放在森普斯的面前:「就照之前談好的價錢,這夠你用一段好長的日子了。」
森普斯把錢袋綁到腰上,但心裡奇怪的感覺依然纏繞著他,令他近乎無意識地問道:「對了,剛才你不是說客人在這兒的嗎?」說出口後,他才驚覺其實自己不應該問。
亞維瞄了瞄房間另一端,低聲道:「是在,但行規是這樣,你們不應該見面。」
森普斯也望了望那邊,看到的只是一堆疊得很高的木箱,沒有其他。若果亞維不說,他根本不會察覺到後面有人。接著他便向亞維道別,離開了出版社。他沿著河邊走,看見停泊在岸邊的船隻。苦力抬著貨物,在船岸之間來來往往。在他們之後,便是一片無盡的黃昏紅霞。一天將盡,森普斯的工作亦已經結束,可是他心裡依然困惑。
「那位客人……」他在心裡唸著,然後把手伸進衣袋摸索,拿出了紙條——亞維給他的回覆。「畫和畫架背板中間的夾層」,那個客人為甚麼會想到這個地方?亞維說那人是個年青學者,但森普斯覺得不太像。不尋常地闊綽,仿佛未卜先知,又那麼無聲無息,像個想要以逸代勞的獵人,讓他的獵犬認住了獵物的味道,然後就跟在後面輕鬆收割成果。
當想到這兒,森普斯頓時毛管直豎,他突然聯想到搜查隊。如果那人並不是甚麼學者,而是搜查隊成員?因為無法從舒文口中套到手稿的去向,於是便假扮成客人,試圖藉地下交易的渠道找回手稿。這會是真的嗎?還是……森普斯覺得可沒時間猶疑了,他馬上調頭往回跑,要盡快把這個想法告訴亞維。可那個客人應該正和亞維在一起,不知他們到底在做甚麼。驗貨?還是已經把亞維當犯人一樣抓住了?
他莽撞地衝進建築物裡面,卻又忽然小心、輕力地上樓梯,然後在門前輕聲道:「亞維,方便出來聊幾句嗎?」可是沒有人回應,森昔斯再叫了幾聲,但房內仍然一片安靜。然後他推開門,只見亞維伏了在桌子上,血由他的胸膛底下流出,經過枱面、滴到地上。桌上的手稿已經不知所蹤,也沒有客人當初許諾的報酬,只有一片黃昏時段的紅光和影子,充斥房間裡的每一個角落。
幽暗中,燭火發出了昏黃的光芒。一名擁有金色卷髮的男子在它旁邊走過,掀起的風令火苗搖搖晃晃。他腳蹬靴子,腰間配劍,手上拿的是一疊發黃的紙張。他來到一名坐在扶手椅上的三十來歲男子前,單膝跪下,然後用雙手把整疊紙呈了上去:「陛下的東西,我已經找回來了。」
坐著的男子,亦即格拉西亞國王——里奧斯,把它接了過來,慢慢地從由頭到尾翻了一遍,接著將之放在大腿上道:「做得好,葛萊文,辛苦你了。」
金髮男子恭敬的回應道:「能為陛下服務是我的榮幸。」
「我會賞賜你的。」國王的指頭在書名頁上輕輕抹過,發現角落處有一抹暗紅的污跡。但他沒有過問,只是道:「你可以退下了。」
金髮男子站起來,離開了房間。房間內只剩國王一人,他從身旁的小几上取來一個鑲金的木盒子,把蓋打開,珍重地將手稿放了進去。應該結束的現在均已經結束,唯有某些人、某些事,實在很難忘記、不想忘記。希維利,雖然你必須死去,但我會靜靜的懷念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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