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4月7日星期二

八.卡維茲夫人

  在漆黑的走廊間,爭執聲在迴盪著。回音是多麼的強烈,重覆又重覆,不斷刺激著身與心,有如一場無盡的夢魘。

  「你……你……你為甚麼……為甚麼……要假裝不知道……不知道……不知道……」也不知到底是這個女人重覆地說,還是只是回音。

  「裝作……裝作……若無其事的……的……本應是……我啊……我啊……」說話的依然是那個女人,她的語調既激動也悲哀。

  「事情……事情……發展到……到……這個地步……地步……步……步……步……」轉角處、樓梯旁的燭火在晃動著,兩個人影投射在花磚地板上。

  「已經……經……不可能……能……當沒事……發……發生過了……了……了……」女人的影子向男人的影子逼近,後者馬上退了開去。

  「你……你……為甚麼……麼……不肯……不肯面對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女人揮著雙手,男人則用雙手掩面、轉過身去。

  「你別……別……別……再逃避好不好……好……好……」女人伸手抓著男人的雙臂,搖撼著他的身軀,但男人還是不肯作聲。

  「別再欺騙……欺騙……騙自己了……了……」男人甩開了她,退到暗處。女人跟了上去,二人的影子消失在黑暗中:「我要告訴你……你……你一切真相……相……相……」

  這時,男人終於叫道:「我不要聽——我不要聽——我不要聽——我不要聽——我不要聽——我不要聽——」接著,女人驚駭的尖叫了一聲,一陣砰砰聲隨之在梯間響起。

  回音消散後,走廊間忽地變得死寂。過了半嚮,男人才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:「伊蓮蓮蓮蓮蓮——」



  近郊的一個小莊園中,兩名同樣有棕色頭髮的年輕男子,一面哈哈笑著一面張開雙臂向對方迎上去。短髮的是莊園的少爺——梅吉斯.菲艾爾,而束著馬尾的則是書業人士——森普斯.艾瑞。前者頭戴織花無邊帽,腕上戴著銀手鍊。後者則身上披著粗布斗蓬,肩上掛著沈甸甸的包袱。雖然看起來身份不太不相稱,但二人其實有親戚關係。

  梅吉斯重重的抱了森普斯一下,接著後退一步,豪邁的用雙手拍著對方的肩道:「好表弟!你回來了!我們足足兩年多沒見了啊!」

  森普斯點了點頭,微笑道:「對,真的很久了,你生活過得還好嗎?」

  梅吉斯說:「平平安安,沒甚麼特別的。那你呢?看你的樣子,工作應該滿辛苦吧?」

  森普斯聳了聳肩:「不辛苦,只是經常這兒去那兒來,要抽個空探你還真不易。」

  梅吉斯再拍了拍森普斯的肩:「其實你大可以留在這兒,和我一起創一番事業啊!你記得嗎?你母親去世時,我父親也這樣說過。」

  森普斯的神情帶點無奈:「但我不想自己依賴別人,就像我當年所說的那樣。何況我已這樣過了好多年,都已經適應了。」他沉默了片刻,再道:「而且再說,想在出生的地方隱瞞身份可不容易。瞞得一時三刻,瞞不了一輩子。」

  梅吉斯也靜默了半嚮:「奧迪家——你父親……」

  森普斯遞起手阻止了他:「不用談這個了,倒是你自己有心事吧?」他看得出,梅吉斯每每有煩惱,反而會說「沒甚麼特別的」。

  梅吉斯用手指搔著額頭:「我們坐下來再說吧。」然後便走到一株大樹下,向森普斯招了招手。二人都坐下後,他就道:「梅蒂娜和住在隔鄰的羅德.卡維茲訂婚了。」梅蒂娜就是梅吉斯的妹妹,亦即森普斯的表妹。

  森普斯哈哈笑道:「終於也定下來了呀?記得以前總是有一大群小伙子圍著梅蒂娜團團轉。但是這個羅德……我記不起有這個人。」

  梅吉斯指了指莊園外一幢又大又新的房子:「兩年前搬來的,身家和我們相當,人長得英俊,又有紳士風度,父親和母親一看就喜歡上他了。羅德的父親也見過梅蒂娜,覺得滿意,於是就這樣訂婚了。很簡單直接,對不對?」

  森普斯點了點頭:「對,真的很簡單直接。」

  梅吉斯攤開雙手,嘆了口氣:「但之後就糟了!」

  這時,一把女聲自後面傳來:「你說甚麼糟了?我可覺得很好!」

  二人轉頭一望,見到的是一個漂亮的女孩子。有著一頭柔軟的、波浪似的秀髮,兩道幼細的眉毛微微上揚。眼睛是春季嫩葉似的碧綠色,正居高臨下的瞪著樹下的兩名男子。

  森普斯向她揮了揮手:「梅蒂娜,好久不見了。」

  她這才看清楚眼前除了哥哥還有誰,驚訝得瞪大了眼睛:「是……是森普斯?你甚麼時候來的?」

  森普斯站起來,拍了拍臀後的塵土:「昨天,到城裡工作順便來探望一下。」

  梅蒂娜挽過森普斯的手臂:「你真不會逗人高興,說句『我很想你,因此特地來探望』不行嗎?」

  梅吉斯對她厲聲道:「梅蒂娜!你已經訂婚了,別那麼輕挑好不好?」

  梅蒂娜就像個偷糖果時被抓到的小孩,慌慌張張的舉起雙手,但嘴裡說的卻是另一套:「有甚麼所謂?他是『表哥』啊!而且你不是很想我和羅德的婚事吹掉的嗎?」

  梅吉斯指著她:「那吹掉之後呢?你不保持好名聲,誰還要和你結婚?」

  「哎呀,真抱歉。」梅蒂娜的頭左側一下,右側一下,一副得意的樣子:「我不打算和羅德以外的人結婚,我是嫁定他的了。」

  梅吉斯說:「但他不想娶你啊!母親不是告訴過你了嗎?羅德說是因為臨終的父親想他和你訂婚,因此才答應這件婚事。」

  梅蒂娜悶哼一聲:「不管原因是甚麼,既然已訂了婚,那之後就是結婚!」

  梅吉斯怒氣沖沖的站起來:「但他不想守這個承諾!所以才一直拖延!」

  梅蒂娜氣得滿臉通紅,丟下一句「我不和你說了」,然後便沿著小路跑回大宅。

  森普斯望了望她,又望了望梅吉斯,然後便道:「這就是你的心事吧?」

  梅吉斯點了點頭,吐了口氣:「就是這樣。他們訂婚已有一年有多了,但他一直用各種藉口來拖延、沒有和她成婚。我父母後來急了,去追問他。他於是才坦白說,是為了完成父親的心願才和梅蒂娜訂婚。然而他父親之後死了,他覺得既然父親不會看到,那結婚也沒意思。還說想解除婚約,但我父母當然不肯。」

  森普斯點點頭:「那麼還真尷尬。」

  「尷尬的只是羅德啊!」梅吉斯咬牙切齒:「錯的是他,而不是我們菲艾爾家!」

  森普斯問:「那現在還是在拖延著嗎?」

  梅吉斯又吐了口氣:「是的,我向父親說過,既然羅德不給我們面子,那就儘管解除婚約好了。但父親說這會有損我家的聲譽,令人以為梅蒂娜幹了甚麼不見得人的事,因此才被人家退了貨。」

  森普斯點點頭:「舅舅倒是說得有理,女人的聲譽可是影響一生的。」

  梅吉斯用力的點頭。

  森普斯問:「那麼即是必須嫁給他吧?」

  梅吉斯點點頭:「是的,雖然違背我的心意,但必須這樣做。而且是盡快,因此我想你幫一幫我。」

  森普斯作了個「說來聽聽」的表情,梅吉斯於是湊到他耳邊,道出了他的計劃。



  這天,梅吉斯像平常一樣拜訪羅德.卡維茲的家。他的身邊的僕人換了,不是以往的那個黑髮年輕人,而是一個棕髮的高個子。這人其實就是森普斯,梅吉斯為了把他帶進羅德的家,於是讓他假扮成僕人。雖然是一項秘密活動,但二人頗為輕鬆。梅吉斯雖然有時頗嚴肅,但畢竟流著和梅蒂娜一樣的血。當卡維茲家的管家領著他倆沿著走廊前進時,他還故意向森普斯打趣說:「你幹得不錯,很適合當僕人。」

  森普斯則恭敬的欠了欠身,然後這樣回應他:「謝謝少爺的讚賞,我以前的工作讓我不時會接觸一些紳士,因此總算懂一點禮儀。」管家聽了,也以為森普斯真是個新來的僕人,沒有起任何疑心。然後,三人便來到了客廳。羅德已經在裡面等著,人站在落地窗前,似乎剛才在看風景。陽光照耀到他的身上,讓森普斯把他看得一清二楚。

  羅德看來比森普斯要年長一點,大概二十八歲左右。身段修長優雅,膚色雪白,長著一頭白金色的頭髮。眼睛是淡淡的藍色,在長長的睫毛底下,柔和的目光帶著溫情。簡而言之,是一名給人夢幻感覺的俊美男子。雖然只是望了一眼,但森普斯已經理解到梅蒂娜為何要堅持要嫁給他。他就像是那種會用超凡脫俗的愛,去包容世間一切的人。仿如美與善的化身,雖略帶一點柔弱,卻還是叫人傾心。猶如下凡的天使,清麗得不像人間事物。

  梅吉斯用爽朗的聲調向羅德打招呼,而羅德則帶著一副溫柔的笑臉迎上前來,令人無法想像他們之間的尷尬關係。但也許正是這種令雙方都難受的尷尬,逼使他們假裝若無其事吧。二人坐到扶手椅上喝茶聊天,仿佛是一對好朋友似的。而森普斯則隨侍在旁,觀察著羅德的一舉一動,因為梅吉斯之所以偷偷把他帶來,就是想他幫忙了解一下羅德這個人。若果能夠了解他,也許就能成功遊說他娶梅蒂娜。只要他倆成婚,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。

  二人天南地北地聊著,由名畫到時事,由馬匹到書籍。到茶也喝了兩壺時,才談到切身的問題。森普斯見到梅吉斯暗地裡揉著食指,他自小以來每逢緊張都會這樣做,然而臉上卻裝出輕鬆的樣子:「說起來,令尊已過世好一段時間了。」

  羅德的臉上,有一瞬間閃現出不自在的神色,然而他亦一樣在歇力掩飾:「是的,可是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和他一起時的日子。他雖然有點自把自為,有時強人所難,但依然是個好父親。」

  森普斯理解到,羅德所說的「自把自為」和「強人所難」,正是指父親要他和梅蒂娜訂婚的事。

  梅吉斯跳過過這些負面的字詞不去理會:「我相信他的決定都是為你好。」暗示羅德應該聽亡父的話,和梅蒂娜結婚。

  羅德依然和顏悅色:「然而只有自己才最了解自己,有時一心為別人好,但所做的事卻未必真的有益於對方。」

  梅吉斯點點頭:「我懂的,可是家人的一番美意,誰又會忍心拒絕呢?」

  羅德用指尖把金髮輕輕撥到耳後,然後望向窗外:「今天的天氣真好。」然後便一面靜靜的喝茶,一面欣賞外面的園景。園中除了翠綠便是白花,當他看著這一片綠與白時,神情猶如進入了理想鄉。

  梅吉斯也沒再說話,卻沒心情欣賞風景,只是低頭喝他的茶。之後再和羅德寒暄了一會,然後便選擇告辭了。當離開客廳、走出了羅德的視線範圍後,他便毫不掩飾地皺起了眉,顯然對今次的對談感到不滿意。森普斯也有同感,因為從他倆的對話之中,根本探不出些甚麼。

  管家要送他們到門口,但梅吉斯拒絕了,說自己認得路。等管家也離開了後,才對森普斯道:「真不好意思,特地要你扮成這樣,而我和羅德卻只說了一堆廢話。」

  森普斯搖搖頭:「不,至少讓我見到羅德本人了。」

  梅吉斯撫著後腦,吐了口氣:「我父母認定他最終都會娶梅蒂娜,因此不准我對他發火,否則我一定會把他揪起來質問。」他把雙手插進衣袋,垂下了頭:「我啊……老是這樣說……否則這樣否則那樣……光說不做,連妹妹也沒辦法照顧好。」

  森普斯拍了拍他的肩:「別這麼說,你有你的難處。」

  梅吉斯掛上苦澀的笑:「最糟就是連自己的想法也是矛盾的,一方面……」他瞄了瞄四周,見沒有人才低聲道:「一方面討厭那個不負責任的傢伙,一方面又急著要妹妹嫁給他。難道做哥哥的,都必須為這種事而煩嗎?」

  森普斯不曉得應該怎麼回應,因為他沒有兄弟姐妹。這時,梅吉斯把食指豎在唇前。森普斯摒息靜氣,聽到走廊的另一端有腳步聲響起,由客廳的方向傳來,然後在轉角處停止了。

  「瑪麗!瑪麗!」是管家的聲音:「主人要外出了,你替我叫車伕準備馬車。」

  名叫瑪麗的女僕回了聲「是」,然後便轉入了梅吉斯、森普斯身處的走廊。經過二人身邊時向梅吉斯欠了欠身,然後便繼續向前走。

  森普斯在梅吉斯耳邊說:「會不會聽到我們的話?」

  梅吉斯聳了聳肩:「不會的,這走廊我走過很多次了。再者就是傳了出去又怎樣?羅德自己應該早就心中有數。」

  森普斯寬了心,然後心裡生出一個新主意:「梅吉斯,你自己先回家,我還想再查一下。」

  梅吉斯問:「你打算怎樣?」

  森普斯拍了拍他的背:「我要和羅德一起外出。」



  半小時後,森普斯已身處馬車之中。但不是在乘客的座位上,而是在車後的雜物箱裡。他乘車伕不覺,偷偷躲了進去,於是羅德外出時,就不知情地把他一同帶出去了。森普斯並不曉得目的地是哪裡,也不知道此行到底會不會有收穫,但還是想盡力試一試。

  起初,他只聽到車輪轉動的聲音。接著,外面的人聲漸雜。馬車也由顛簸變得平穩,相信是駛上了城市裡的道路。然後就停停駛駛,應該是置身人多擁擠的街道。森普斯將箱蓋頂起一點往向窺看,證實了自己的推測是正確的。馬車兩邊都是店舖,他甚至認得這是哪條街。接著馬車停了,羅德下了車,他叫車伕在這兒等,然後便和同行的一個男僕進了一家店子。

  森普斯悄悄從雜物箱爬出來,不少路人都見到了,表現出驚訝的神色。然而車伕人在車頭,因此沒有見到,只是打著呵欠。森普斯先鬆了僵硬的關節,然後抬頭望了望。眼前的是一家珍品店,透過鏤空的木門,可以見到裡面有一個櫃檯,羅德就隔著櫃檯和老闆在交談。森普斯於是再乘車伕不注意,閃身走進店旁的巷子裡。牆上有一個窗戶,正好讓他偷看裡面的情況。

  老闆正在向羅德介紹一個小小的大理石駿馬雕像,然而羅德揮了揮手:「我對裝飾品沒甚麼興趣,想要一些能夠用的東西。光用眼看,算不是上是品味生活。」

  老闆呵呵笑著,把雕像推到一旁:「那我今早進的貨,應該很適合你,請你等一等。」他轉身打開背後的櫃子,取出一個象棋棋盤和木盒子,放到羅德的面前:「這是用珍貴的象牙和黑檀木製的,雕工亦非常精細,你可以拿起來仔細欣賞欣賞。」

  羅德轉動著棋盤,看完側面的雕刻,再看上面用象牙和黑檀木拼成的方格子。然後打開木盒,取出同質料的棋子,在手上把玩著。

  老闆熱切地問:「覺得怎樣?這種貨色可是很少見的呢!遇著一般的客人,我可不會拿出來。」

  羅德笑了,森普斯看得出他不是為了老闆的恭維話而笑,而是因為真的很喜歡那個棋盤和棋子。他揚了揚他那白金色的幼細眼眉,向身邊的男僕展現出極之燦爛的笑容:「太完美了,夫人一定會很喜歡。」

  聽到他的話後,森普斯這樣想:「他說的是哪位夫人?看來羅德和梅蒂娜中間可能有一個女人。」

  很可惜,羅德沒有在這一點上繼續說下去。只是和老闆商討價錢,然後便簽了單據。接著老闆便把貨物穩當地包裝好,並交了給男僕。男僕把它放到馬車的雜物箱去,然後便和羅德一起上了馬車。等二人一坐好,車輪便開始轉動了。



  「這麼說,你是走路回來的?」坐在寢室扶手椅上的梅吉斯瞪大眼睛問。

  坐在對面森普斯揉著疲累的膝蓋回應道:「重點不是這個,而是那聲『夫人』。」

  梅吉斯用手托著下巴,一臉正經的說:「但那個……那副棋大概是買來送給某位名流太太的禮物。你知道,生意人禮尚往來很普通。」

  森普斯靠到椅背上,把雙手交疊在胸前:「你這麼說也對,但我總覺得不會這麼簡單。」

  梅吉斯問:「這是你的直覺?」

  森普斯答:「與其說是直覺,不如說是看到。」

  「看到?」梅吉斯再次瞪大了眼睛。

  森普斯說:「他提到『夫人』時的那個笑容,根本就是想起情人時的甜蜜之笑。因此我覺得,那位『夫人』應該是他的戀人。」

  梅吉斯皺起了眉,神情非常不悅:「和有夫之婦嗎?那即是通姦了。」

  森普斯補充道:「但若是個寡婦就不算了吧。」

  梅吉斯一拳打在茶几上,震得連杯碟也叮噹作響:「但他已經和梅蒂娜訂婚了!不管和誰相好,都是不應該的!」

  森普斯吐了口氣:「但他若真心愛著那位夫人,誰能夠阻得了?梅蒂娜就是勉強嫁給他,也不會有幸福的。因為他愛的不是她,而是別人。」

  梅吉斯連連搖頭:「但訂了婚就是訂了婚,他必須娶梅蒂娜。如果有誰應該退出,一定是那個身份不明的女人。」

  森普斯也不知應否繼續勸說,因為這始終是別人的家事。而且梅蒂娜的父母、梅蒂娜本人和梅吉斯都支持這件婚事,他覺得自己說甚麼也不會有用。然而,他又不想就這樣丟著不管,真是矛盾至極。

  這時,梅吉斯忽地站了起來:「我實在受夠了!我一定和那混蛋說清楚!」接著便轉身向房門走去。

  森普斯連忙跳起來拉著他的手:「別這麼衝動!一鬧之下,不曉得會變成甚麼結果!」

  梅吉斯氣得臉也紅了:「難道我應該由得他四處胡混?不!他一定得離開那女人!」

  森普斯說:「但我們連那女人是誰也不知道!」

  「那沒關係!」梅吉斯甩開森普斯的手,繼續向前走。

  森著斯再次抓住他:「但知得越多,對交涉越有利!」

  聽到這句,梅吉斯頓時鎮靜下來,回頭問道:「你是說真的?」

  森普斯其實也不太曉得自己在說甚麼,於是瞎編道:「例如可以把那位夫人的丈夫搬出來壓他,總之方法有很多,要選對我們最有利的。」

  梅吉斯靜下來咀嚼森普斯的說話,然後道:「你說得有理,為了梅蒂娜,你會幫我的,對不?」



  到了這地步,森普斯已不能拒絕了,他於是只好點了頭。



  兩天後,梅吉斯再次帶同森普斯到羅德的家去。同樣是在客廳會面,說著和上次大同小異的話。接著梅吉斯談到了工藝品,說想觀賞一下羅德的收藏。羅德欣然答應了,沒有表現出一點不耐煩。他領著二人參觀了很多個房間,如畫廊、書房……沒見到那副珍貴的棋,但就看了時鐘、瓷器、掛毯等物品。最後,梅吉斯要回家了。然而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腕,發出「哎呀」的一聲。

  羅德於是問:「發生甚麼事了?」

  梅吉斯一面檢查自己的衣袖一面道:「我把銀鍊子弄丟了。森普斯,你替我看看有沒有掉到地上。」

  森普斯裝模作樣的找了找,然後說沒有見到。

  梅吉斯說:「那可能是在參觀中途弄丟了。」

  羅德沒察覺到這只是一個謊言,於是說:「我叫人幫你找,那是條怎樣的手鍊?」

  梅吉斯微笑著揮了揮手:「那太麻煩你了!讓森普斯去找就行。他剛才一直跟著我們,知道我們去過甚麼地方,看過甚麼東西,找起來應該比較快。」他不等羅德答應,便向森普斯下令:「我先回家了,你在這兒慢慢找吧!今次可是你展現實力的時候了!」

  森普斯連連點頭:「是的,少爺請放心。」

  羅德不好意思拒絕,於是道:「那你請便吧,需要幫忙的話可以找管家。」

  於是梅吉斯便離開了大宅,羅德則獨自去了那個光種白花的園子。森普斯身邊再沒有其他人,他於是便開始「找」那條其實在自己衣袋中的手鍊。他由正門開始,沿路東摸摸西看看,試著尋找和那位「夫人」有關的任何東西,如不小心遺漏下來的手帕、寫給羅德的情信,又或是在僕人之間流傳著的閒言閒語。

  他一個個房間走,門沒鎖的就進去,鎖上了的只好放棄。若身邊沒人就偷偷拉開抽屜、揭開盒子。若遇到路過的僕人,就趴在地上扮找手鍊。然而找到的都是亂七八糟的雜物,重要的東西大概都收得好好的,沒有亂放。森普斯想到羅德的寢室,最秘密的東西很可能就放那裡,但又想到這樣是不是有點過份。猶豫不決的他沿著走廊亂逛,沿路上同樣也沒任何發現,令他不禁想放棄。可是這時,他見到前面有一道虛掩著的門,於是便悄悄走上前去窺看。

  那是一個很小的房間,陽光從窗外照進來,投在淡棕色的地毯上。地毯上有一張四方形的小桌子,桌上放的正是那個象牙黑檀木棋盤,有些棋子在棋盤上,有些放在棋盤外,似是在對奕,然而房間內卻沒有人。森普斯推門進去,再把門虛掩上。接著轉頭一望,便見到羅德的笑臉——不,不是羅德本人,而是他的畫像。畫中的他站在那種了白花的園子中,一名金髮女子就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。

  森普斯心想:「這位女士會不就是那位『夫人』?」

  他視線下移,來到畫框的底下。那兒鑲了一個牌子,上面刻著「羅德.卡維茲和伊蓮.卡維茲」。姓氏是一樣的,難道她不是羅德的情人,而是姐姐、妹妹又或是其他親戚?可是他們的長相一點一都不相似,雖然都是金髮,但卻是不同的金色。眼睛的顏色也不同,臉形也不像,還有眉毛、嘴形等等,均無一相似,實在不像是有血緣關係。

  「難道她是……」一個念頭在森普斯的腦海中閃過,令他皺起了眉。

  這時,房間外面有腳步聲響起。他聽得出,來人正向這兒接近。他想找地方躲起來,但房間實在太小,沒有任何可以躲的地方。他只好深深吸一口氣,轉過身來面對著門口。腳步聲漸近,門終於被推開。接著,一名紅髮年輕女僕出現在森普斯的面前。她顯然沒料到房裡會有人,嚇得抽了口氣後退一大步,連手中的抹布也掉到地上了。

  森普斯馬上把握時機反客為主,替她拾起了抹布並道:「很抱歉,嚇著你了。」

  女僕接過抹布,紅著臉說:「啊……不,謝謝你。對了,我記得你是……」

  「梅吉斯少爺的新僕人,我叫森普斯。」森普斯微笑著:「那你的名字是?」

  女僕用輕柔的聲音回應道:「瑪麗,我還以為你已和梅吉斯先生一起回去了呢。」

  森普斯記得她就是找車伕備車的那位,可是這點無關重要。他向她解釋了找手鍊的事,並說因為迷路而誤闖這個房間。瑪麗接受了這個說法,森普斯於是便順利地轉換了話題:「對了,關於這幅畫……你可不可以告訴我,裡面的那位女士是誰?」

  瑪麗的臉色頓時白了,過了半嚮才垂下頭,結結巴巴的說:「她……她是……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向人說。」

  森普斯接下去道:「她其實就是羅德先生的妻子吧?」

  瑪麗驚訝得衝口而出:「你為甚麼會知道的?」這時她才慌慌張張掩住自己的嘴,可是已經太遲了。

  森普斯一臉嚴肅地問:「你們為何要隱瞞這件事?他既然已經有妻子,為甚麼還要和梅蒂娜小姐訂婚?」

  瑪麗遞起雙手連連搖頭:「不!不是這樣的!這只是一場誤會!」

  森普斯說:「那請你告訴我,到底是甚麼誤會。」

  瑪麗瞄了瞄門外,才用顫抖的聲音道:「的確是誤會了,畫中的女子的確是羅德先生的妻子,可是她已經在兩年前過世了。和梅蒂娜小姐訂婚,是在這之後的事。」

  森普斯驚訝得呆住了,但他無法理解的事還有很多,於是便趕緊問道:「但他為甚麼要隱瞞這件事?菲艾爾家的人,都不知道他以前結過婚。」

  瑪麗左顧右盼著:「這……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說。因為夫人的死引起過不好的傳聞,所以大家都……都不太敢提起。」她的視線落在棋盤上:「而且主人他又……」

  「不好的傳聞?」森普斯感覺到這就是關鍵,於是連忙追問:「瑪麗,羅德的妻子……她到底是怎麼死的?」

  瑪麗別過臉去,緊張地雙手拉扯著自己的圍裙:「夫人……夫人她是跌下樓梯跌死的。是在老宅那兒……有條回音很大的走廊。那天晚上,大家聽到羅德先生和夫人在爭執。吵了一會,羅德先生便驚叫著說夫人跌下樓梯了。事情就是這樣……之後有謠言說,是羅德先生把夫人推下去的。」可是她這樣說完後,便連忙搖頭道:「但不可能的!主人一向都深愛著夫人,他不可能殺她的!而且也沒有人見到他推她下去啊!只是一些閒人胡說八道罷了!」

  森普斯問:「那他倆在爭執些甚麼?你們應該都聽到吧?」

  瑪麗喃喃道:「這個……都幾乎只是夫人在說話。她說主人假裝不知道些甚麼,說他在逃避甚麼,不肯面甚麼她之類的……就只有幾句,我們真的聽不懂。你信我,真的沒騙你的。」

  森普斯指著那個棋盤:「那他買這副棋時,說『夫人一定會很喜歡』,這到底是……」

  瑪麗略現驚訝的樣子:「他這樣說呀!在別人眼中會很奇怪吧,但我們這些僕人都習慣了。你跟我過來看一看……」她走到窗邊,然後向森普斯招了招手。

  森普斯走了上去,依照瑪麗的指示往外看,見到的就是那個種白花的園子。園子中央有一個小亭,亭下有一張小園桌和兩把椅子。羅德坐在其中一張上,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之中。面前放了一個茶壺和兩隻杯子,幾隻小蝴蝶在旁邊飛舞。

  瑪麗面對著窗外,雙手扶著窗邊:「你看到嗎?有兩杯茶。一般人見到,必定以為是有客人來了。」

  森普斯點了點頭。

  可是瑪麗卻搖頭道:「但其實根本沒客人,那是主人斟給夫人的。」

  「斟給夫人?」森普斯先是莫名其妙,接著又頓覺理解:「原來他是這麼的想念亡妻。」

  瑪麗「嗯」的一聲:「所以我絕對不相信是他殺了夫人。在夫人死後,他沒有一天不想念她,總是想像夫人還在自己的身邊。」

  森普斯喃喃道:「那還真可憐,我見他老是微笑著,還以為他過得還滿不錯的。」

  「他只是沉溺在想像回憶中的幸福,始終還是……」瑪麗輕輕的嘆了口氣:「其實我們下人都覺得梅蒂娜小姐是個很好的對象,主人不應該一直獨個兒的。他也不是對小姐全無好感,只是無法放下對夫人的懷念。」

  森普斯凝視著羅德的身影,心頭有種沉重之感。接著,他便瑪麗道:「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。」

  瑪麗的語調有點酸酸的:「你這算是感激我嗎?其實我根本一點也不想說。」

  「對不起,但我必須維護我家小姐。」森普斯湊到她的耳邊:「但你可以放心,我不會讓人知道是你說的。」

  「一言為定?」瑪麗笑了,伸出了右手的尾指。

  森普斯也伸出尾指,勾上了她的:「一言為定。」



  「事情就是這樣。」森普斯說完之後,抬頭看看梅吉斯和梅蒂娜的臉色——梅吉斯板著臉孔,而梅蒂娜則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。

  接著是一段短時間的沉默,梅吉斯住立不安的換著腿坐,然後便道:「知道他沒有情婦也好,可……可是……」

  梅蒂娜插嘴道:「不用可是了,總之我一定會嫁給他的!」

  梅吉斯捶了一下茶几,怒道:「梅蒂娜!你太固執了!」

  梅蒂娜也生氣了,站起來道:「哥哥!你到底想怎樣?要我和他結婚的是你,不想我和他結婚的也是你!既然這樣我就自己下主意啊!」

  「這……我……」梅吉斯也發覺到自己的矛盾,結結巴巴的說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。然後為了逃離這個困窘的處境,就匆匆扯開話題,向森普斯說:「那你覺得怎樣?你是她的表哥,也給些意見吧!」

  森普斯轉動著手中的空茶杯,沉默了半嚮才道:「梅蒂娜。」

  梅蒂娜回到座位上,卻別過過臉去,避開森普斯的冷靜目光。

  森普斯望著她的側面繼續道:「現在雖然證實羅德沒有情婦,但他要求解除婚約依然是事實。再者他又極之想念前妻,你嫁給他的話未必會幸福。」

  梅蒂娜冷笑一下:「這點我早就考慮過了,至少他長得好看、溫文有禮,身家也豐厚。他喜不歡喜歡我,都只是其次的事。」她頓了頓:「反正世上那麼多的女人,最終都不是嫁給自己最喜歡的人。」

  森普斯頓時呆了,因為他沒想到以梅蒂娜的性格,竟會說這樣的話。還以為她會說「我有自信令他喜歡我」,又或是「婚後他自然會忘記亡妻」之類。畢竟是變了嗎?在這些年的時間裡……她變了。這個猛然的覺醒,令森普斯發現自己並實並不了解她,亦不曉得怎樣與她相處。然而梅吉斯也好不了多少,他只是沉默,沒有說話。

  足足了過了十秒,梅蒂娜才打破了寂靜:「怎麼了?你們沒話說了嗎?」

  森普斯勉強說出一句籠統的對白:「別這麼悲觀。」

  「哈!叫我別這麼悲觀。」梅蒂娜一臉嘲諷的神色:「那你知道我最喜歡的是誰嗎?」梅吉斯假咳了一聲,但梅蒂娜沒有理會:「是你啊,森普斯。」

  森普斯只是垂下眼簾,既沒有說話,也沒有移動。

  梅蒂娜俯前身子,直視著森普斯。她那雙翠綠的眼睛是多麼的明晰:「其實我和哥哥很久以前就知道了,你並不是舅舅親生的,因此我們根本沒有血緣關係。你其實是舅母和……」

  這時,梅吉斯厲聲道:「夠了!梅蒂娜!」接著卻用呻吟似的聲音說:「反正再說也沒用……甚麼也改變不了。」

  梅蒂娜緩緩站了起來:「我知道,其實即使有沒有表兄妹這份血緣,在你心目中我依然——永遠都只是表妹。」她在森普斯和梅吉斯面前走過,然後便踏出了房間。腳步聲逐漸遠去,然後消失了。

  梅吉斯低聲道:「對不起,我明明早就知道她喜歡你,卻一直假裝不知道。」

  「不用道歉。」森普斯的臉掛上一副無奈的笑:「長久以來……梅蒂娜的心意,我多少都感覺到。卻只曉得逃避,沒有面對。」

  二人沒有再說話,仿佛連時間也靜止。



  數天後,森普斯便離開了菲艾爾家的莊園,繼續為自己的書業工作而奔波。而羅德.卡維茲則據說因為群眾壓力,在兩個月後和梅蒂娜.菲艾爾結了婚。在婚禮後的宴會中,一對新人瞼上掛著得體的笑容,和賓客互相敬酒。差不多沒有人察覺到梅吉斯的「新僕人」不見了,只有瑪麗在招呼客人之餘偶爾四周張望,尋找著那個消失的身影。

  然後春去秋來,羅德和梅蒂娜在大宅之中過著平靜的夫婦生活。閒時,二人便會在白花庭園的小亭下喝茶、賞花。雖然婚前有過波折,但在婚後很快便被遺忘。即使梅蒂娜心裡想的是森普斯,而羅德想的依然是亡妻伊蓮,但只要不說出來,一切都會安好。就像羅德,即使明明親眼見到伊蓮吻了別人,依靠在別人的懷中,也寧願假裝不知道。可是,她並不這樣想。

  在黑暗的走廊中,她一面追著他一面說:「你為甚麼要假裝不知道?裝作若無其事的本應是我啊!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,已經不可能當沒事發生過了!你為甚麼不肯面對我?別再欺騙自己了,我要告訴你一切真相——」然後不想面對現實的他在慌亂中伸手一推………

  「很久以前,我發過一個悲傷而可怕的夢。」在亭子下的羅德呷了口茶,然後放下杯子喃喃道。

  梅蒂娜輕輕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,然後二人默默無語地,在陽光底下渡過這個清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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